〔美国〕杰拉尔德·伊莱亚斯
马克斯·科尔在前厅等候的时间太久了。前厅很小,除了六把紧挨着摆放的破旧木椅,就什么也没有了。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消毒剂的味道。白色墙壁上没有悬挂艺术品,也没有任何装饰。他坐在一端的一把椅子上。由于室内没有放置小提琴盒的桌子,他只好将其放在脚边的大理石地面上。唯一的一扇小窗很高,人根本触摸不到,春日的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光线中可见弥散的尘埃。看到这一幕,马克斯想起在黑暗的电影院,罗莎第一次允许他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不禁面露微笑,无聊中寻得了一丝慰藉。
乐队只招聘一名小提琴手,其他求职者都已被淘汰,只有两人进入最后的试奏环节。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另一个面试者泽特维格·基什托克教授,曾是他的老师,眼下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另一端的一把椅子上。马克斯的许多小提琴演奏技巧是从基什托克那里学来的,这一点他毫不避讳。“没有技巧就没有音乐。”这句话基什托克强调了多少遍,马克斯都记不清了。然而,马克斯从未真正喜欢过这位老师。在他看来,基什托克是个非常死板的人,个性犹如其衣领一样僵硬。说实话,他就是一个老学究。他认为音乐更像是一门科学,比如数学或物理学,而不是一门能打动心灵的艺术。基什托克身穿一套厚重的羊毛西装,脑门宽大,留有界线分明的中分发型,戴着一副夹鼻眼镜,像是来自上个世纪的遗老。基什托克几乎成功地耗尽了马克斯拉小提琴的乐趣,而他那时刚满19岁。不过,好在只是“几乎”。马克斯庆幸自己学到了基什托克所能教授的最好的东西,并结合个人的乐享生活态度,使演奏充满了率性和想象力。马克斯拉小提琴时,音乐是有生命的,而这正是他所追求的。
现在,他们两个来到这里,将进入各自人生中最重要的面试。年轻一代与年老一代相遇,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较量了。当马克斯摩拳擦掌准备一决高下时,他的老师仍像其所坐的木椅一样一动不动。基什托克既没有对往日的学生说一句鼓励的话,也没有向马克斯这边看一眼。两人虽然是师生关系,但现在却只是竞争对手。
门开了,一名身着正装、神情严肃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先由基什托克教授来演奏。”他说。
基什托克拿起小提琴,跟随工作人员走进一墙之隔的演奏室。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微弱的咔嗒声,让他生出一丝不祥之感。
前厅里只剩下马克斯一个人了,他在座位上凝神屏气,侧耳细听。
“巴赫。”评委会主席对基什托克说。
基什托克调了一下琴弦,开始演奏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G小调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中的《柔板》。在马克斯听来,琴声似乎显得凝滞而悲凄,好像基什托克已经承认被击败了。轮到他时,他是不会表现得这样糟糕的。他会演奏出丝滑般的流畅效果,犹如这首曲子是他即兴创作的,充满了激情。他确信,如果罗莎在这里,她会对他的演奏大加赞赏。
仅在一个月前,马克斯在一场年轻人的聚会上结识了罗莎。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三周后她就邀请他上了床。罗莎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而她则坦承自己之前有过五六个情人。马克斯并不在意她是个情场老手。事实上,这让他们在一起很轻松,至少她对床帏之事门清。那晚他们做爱了四次,但他们最亲密的时刻出现在他们搂抱在一起,呢喃着希望和梦想。他们制订了计划。马克斯告诉罗莎,那一晚,他对音乐的领悟超过了他从基什托克那里多年的所学。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看见基什托克走出演奏室,马克斯才匆忙收回脱缰的思绪。基什托克一脸的疲惫,如果眼睛能说话,那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耷拉着双肩,像个戴着脚链的罪犯一样拖着脚,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马克斯直直地盯着年迈的老师,但基什托克没有看他一眼。马克斯对接下来自己的试奏充满了信心,仿佛看到了光明的未来。他心潮澎湃。他将会和罗莎在一起。为什么不呢?
“马克斯·科尔。”工作人员喊道,好像前厅里坐了十几个面试者。马克斯忍不住对这种循规蹈矩的流程暗自发笑。他从未像今天這样自信过。他拿起小提琴,跟随工作人员进入演奏室。这里比简陋的前厅强不到哪里去,墙上挂着一些音乐大师的镶框照片。评委会主席坐在一张橡木桌旁,竭力显出一副权威的派头,因为最终将由他拍板决定录用谁。在他身后是四位音乐评委,身穿正装,腰杆笔挺地坐在椅子上。每位评委的面前都有一块写字板,很显然他们会在上面给他的试奏写下评语。
“巴赫。”主席说。
马克斯微微鞠了一躬,坐下来,调好琴弦,开始演奏他老师半小时前刚拉过的《柔板》。如他预期的那样,他凭着自己对这首曲子的理解,激情四射地演奏起来。它是性感的。他甚至敢认为它是情色的。拉完后,他看向评委们。是的,对于一个面试者,他们得显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但在马克斯看来——尽管他还不能确定——他们的表情变得柔软了,就好像他们脸上的冰层被他炽热的乐音融化了。
“莫扎特。”
啊,是的。D大调协奏曲。莫扎特就是在和今天的马克斯同龄的时候谱写了这首曲子。当初他向基什托克学习这首曲子时,基什托克要求他不要像一个粗鲁莽撞的年轻人去演奏,而是像一个衰弱的老人,始终保持相同的速度,没有明显的强奏或弱奏,总是适度、适度、适度。是的,正应了那句古话:凡事都要适度。也许这对某些事情来说是适用的,比如抽烟、喝酒和政治——是的,当然是政治——但并不适用莫扎特!也许基什托克可以比马克斯更中规中矩地演奏这首曲子,更“完美”(不管这意味着什么)一点。但是特色呢?特色在哪里?马克斯心想。
因此,马克斯以豪放不羁的姿态来演奏D大调,就像叛逆少年莫扎特那样无拘无束。至少,马克斯认为莫扎特会是这样的。他对演奏结果非常满意。
“勃拉姆斯。”
最后的考验到了。勃拉姆斯协奏曲在艺术上极具挑战性,同时也很耗费体力,即使对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也是如此,尤其是在刚演奏完巴赫和莫扎特之后。马克斯不得不承认,基什托克曾向他自己的老师约瑟夫·约阿希姆学习过这首协奏曲,而约阿希姆则是勃拉姆斯大师的朋友和知己,实际上还协助勃拉姆斯解决了这首协奏曲中一些棘手的技巧问题。所以基什托克对这首协奏曲的学习是得到真传的。马克斯无法否认这一事实。然而,对于基什托克这样的老者来说,演奏这首曲子,仅从不朽的第一乐章开始就需要有足够的体力,好比一位年迈的登山者试图攀登阿尔卑斯山脉最险峻的山峰,让人不得不为他捏一把汗。因此,尽管马克斯可能在经验上处于劣势,但他拥有年轻人的力量和活力。他精神抖擞、激情四溢地演奏了这首协奏曲,直到拉完最后一个辉煌的和弦。是的,演奏结束时,他气喘吁吁,但在演奏过程中,他的力量一刻也没有减弱。
“你可以离开了。请在前厅等候结果。”
马克斯又鞠了一躬,跟随工作人员走了出去。他发现基什托克教授坐在椅子上,头发凌乱,目光低垂,神情沮丧。见马克斯回到座位上,基什托克抬起浑浊的眼睛,与马克斯对视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仅此而已。在剩下的看似没有尽头的时间里,他们默默地等待着。在某一时刻,基什托克摘下夹鼻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马克斯能隐约听到演奏室里的讨论声,但声音太微弱了,他听不清具体内容。
随着时间的流逝,前厅变得又热又闷。那扇高高的小窗关着,即使他们伸手能够到,不管是马克斯还是基什托克都不敢去打开,因为担心未经评委们允许所做的任何事都可能会影响到他们的评判。一粒汗珠滴在马克斯衬衫的后领上,又滚下,顺着脊背继续滑落。等候的时间越长,他对自己就越没有信心。他的自由发挥是不是走得太远了?他在许多方面是不是过于大胆了?他是不是对评委们的评判标准有所误解?难道他们更喜欢四平八稳的表现而不是富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发挥?罗莎在他演奏中的影响会把他引向错误的方向吗?他是不是一味只想取悦罗莎,而忽略了决定他未来的评委?
这一连串的疑问盘桓在他的脑海中,直到演奏室的门再次打开。
“你俩都进来。”
两人站起来。出于传统和尊老的礼节,马克斯示意基什托克走在前面。基什托克再次瞥了他一眼,但表情复杂,马克斯一时无法猜透他在想什么。
他们进入演奏室,工作人员随手关上门。评委们盯着他俩,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主席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做出了决定。泽特维格·基什托克教授,你在教学方面的卓越表现值得祝贺,你今天应该感到骄傲。”
之前耷拉着肩膀的基什托克一下子挺直了腰板,似乎决定在评委宣布录用他的那一刻也不要露齿而笑。马克斯目瞪口呆。尽管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但仍然无法相信评委的决定。他们为何不能像罗莎那样张开双臂拥抱他的精湛技艺呢?
“是的,”主席接着说,“你的教学很成功。真的很成功,事实上,你的学生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试奏的胜者是马克斯·科尔。”
基什托克的笑容——其实说不上是笑容——消失了。
“这不可能,”基什托克说,“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没有错。”
“也許我们可以再进行一轮竞技。我能演奏你们想听的任何曲目。”
基什托克的声音因绝望而颤抖着。马克斯则兴奋得想大声高呼。他被录用了。
“这是最终决定,基什托克教授。”
基什托克开始浑身发抖。
“但是……但是,主席,”他恳求道,“你们无疑可以在乐队里增设一名小提琴手。”
“对不起,我们有我们的安排。你要知道,我们的开支有限。”
“是的,是的。但是,先生,我还有一大家人要养活。我的妻子和三个孩子。”
基什托克崩溃了,抽泣起来。马克斯对此深表同情,但面试是公平的。基什托克只知道用一成不变的方式演奏,而马克斯的演奏融入了他对生活的感悟,是发自内心的。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基什托克连声恳求。
评委们的不悦之色写在了脸上,齐齐把视线投向别处。基什托克这个样子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不过基什托克说得没错,他确实有一个五口之家。马克斯没有,可他有罗莎,哪怕只是一夜情。但是,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呢?他们最终可能会相看两厌,难道不是吗?更有可能的是,她会在某个时候找到另一个情人。也许还有另一个。
又一名工作人员出现了。两名工作人员一人拉住基什托克的一只胳膊,与其说是领着不如说是拽着他出了演奏室。基什托克的夹鼻眼镜在拉扯过程中掉落在地板上。马克斯弯腰拾起眼镜,递向老教授。基什托克张开嘴像是要说点什么,虽然没有出声,但他颤抖的嘴唇似乎在说:“谢谢。”
马克斯认识基什托克的三个孩子。在他上课的时候,她们像女妖一样在房子里蹦来跳去。贝尔塔只有四岁,是最小的一个孩子,出生在基什托克的晚年,是他真正的快乐。基什托克会给她唱意第绪语民歌,并把她抱在膝盖上,小女孩则会兴奋地高声尖叫。
马克斯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手,让眼镜掉在地上,摔碎了。基什托克皱起眉头,刚才眼中的感激之情被愤怒和屈辱所取代。
“哎呀,”马克斯一脸困惑地说,“我的手臂好像动不了了。”他的右臂似乎无助地从肩膀上垂下来。
“真的是这样吗?”主席问。
“是的,”马克斯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去拾眼镜时,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他抡起右臂,狠狠地砸向主席面前的橡木桌子,剧烈的疼痛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
“看到了吗?”他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想它不能活动了。”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主席问。
“我想我知道。”
“既然这样,我别无选择,只能宣布基什托克教授被录用了。马克斯·科尔,你的录用将被取消,立即生效。”
走向室外时,马克斯凑到老师身边耳语道:“把我的小提琴交给小贝尔塔,好吗?”
基什托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罗莎还会有其他情人,马克斯确信这一点。他并不在意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