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与早餐

2024-03-17 11:31玛丽莲·托德
译林 2024年2期
关键词:莫罗保罗旅馆

〔英国〕玛丽莲·托德

“乔治,22号房的那些枕头你整理好了吗?”

枕头。枕头。枕头。乔治想起了腋下的枕头,缓缓地将视线从远处湖面上的水鸟身上收回。

“我正在整理,妈妈。”

可那些水鸟潜水捕鱼的样子太滑稽了。你看着它们入水,接着水面上起了涟漪。你选好一个地方,认为它们会在那里浮出水面,但你错了。每次,它们都在更远处出现,而且这次有只水鸟抓到了鱼。一条大鱼。乔治看得入神,完全被猎食者和猎物之间的争斗所吸引。一着不慎,鱼就溜了。双方都在为生存而战。

“宝贝,你上去后,别忘了疏通一下二楼卫生间的下水管道。”

下水管道?他看看手里的扳子。哦,下水管道。“好,好,”他朝楼下喊道,“我不会忘的。”

乔治喜欢这片湖。他喜欢在湖上泛舟,无论是风平浪静,还是湖面上有层层波浪。船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桨声阵阵,犹如催眠曲。他喜欢春天的早上,湖面笼罩在淡黄色的薄雾之中。他喜欢秋天湖中那几座烟雾缭绕的小岛。他喜欢晚上倒映在湖面上的一轮明月。但是,如果不是湖边那一圈松林赶走了西边吹来的风,挡住了比利牛斯山上空飘来的雪,不让在法国其他地方肆虐的严寒进来,这片湖肯定不是现在的模样。他想,要不是看到海鸥在浅水区找小鱼吃,你会以为这里离海边远着呢,其实8公里之外就是海。

并非人人都喜欢整洁的海滨步道,喜欢那里的冰激凌和太阳伞,喜欢在烈日下冲浪,喜欢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那些选择在乔治所喜欢的这片湖边度假的人很挑剔。他们不喜欢拎着沉重的野餐盒和遮阳伞在林中艰难行走,只想在欧洲最高的沙丘玩玩。那些想躺在沙滩椅上喝不冷不热柠檬水的人,你们自便吧。

“哎,乔治!”他妈妈嗔怪了一句,抽出他腋下的枕头,“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吗?”她慈爱地捏了一下乔治的脸,朝22号房走去,给客人送他们额外要的枕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去查看下水管道?”

什么?哦,那个。二楼。堵了。终于,水鸟成功地把那条不停挣扎的鱼吞了下去。几乎就在同时,水鸟又潜入水中去抓鱼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现在就去。”回来后看到儿子依然盯着窗外看,她似乎毫不惊讶,“早餐时间很快就要结束,客人肯定要用卫生间。”

“对,哦。”

也许在拼写、数学或语法比赛中乔治都获不了奖,但他手巧。很快他就拆开下水管,清理了里面的堵塞物,但他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无非就是一些毛发、一点黏糊糊的东西,它们当然会影响水的流速,直至最后变成涓涓细流。可这也犯不着去找他妈妈投诉啊。为了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妈妈已经够折腾的了。她在客房的花瓶里放鲜花,在化妆台上放水果糖,在衣柜的抽屉里放樟脑丸,床单、被子也总带着一股干爽、清新的味道。

可是,话说回来,有些家伙就是不满意,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用力将下水管拧了回去。那些人不是抱怨床垫硌人,就是嘀嘀咕咕地说房间里没有烟灰缸,或者说能不能派人来换一下床头灯,因为它不够亮,不好看书。总之,毛病很多。他用毛巾擦干净地上的脏水。周围的美景令人赞叹,于是客人就指望莱潘旅馆的服务也能达到同样的水准。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的确得到了高水准的服务。

一定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他正在餐厅吃剩下的羊角面包,这时妈妈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我真不敢相信!瞧瞧你把富凯夫人的毛巾弄成了什么样子!”

呃?

妈妈举起那条湿漉漉的脏毛巾,“她的脸都气绿了。坦率地说,我也很生气。”

哦,那些毛巾。“她不应该把毛巾丢在卫生间,让人随便用,”他说,面包屑喷了一桌子,“应该把毛巾带回卧室。”

“那你也不能把毛巾当破布用啊!而且用完后就丢在那里不管,你这个懒虫!”

“对不起。”

他不常看到妈妈发火,其中的原因倒不是她特别有耐心。她只是不能让自己发火而已。乔治的爸爸马塞尔是厨师。食物是马塞尔的钟爱之物,也是旅馆生意的基石,因此他不是忙着去市场购买食材,就是在厨房里对食材进行艺术创作般的精雕细琢。旅馆经营和管理的责任完全落在了妈妈伊雷娜的肩上。她干得不错,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又有着军事管理般的严谨和干练。打扫房间的女工每天小心翼翼,唯恐犯错,但她又没有严苛到让她们想另投他处去工作。她热情待客,但又没有热情到让客人想占她的便宜。

“哦,乔治,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她立即冷静下来,“都怪那该死的卫生间。”她用手背拨开眼前的头发,“我打算叫水管工上门,但现在是8月,他什么时候能来,只有天知道。”

“为什么?”别人可以说他徒有一副大身板,可以说他动作缓慢笨拙,但对自己干的活,乔治还是引以为豪的。

“为什么?”她抬高了嗓门,“因为那该死的洗脸盆又堵了——”

洗脸……盆……?“我再去看看。”

“我不知道有没有必要——你刚才不是在那里的吗?”

“是的,但我会顺着管道再检查一遍的。”他转过身,这样妈妈就看不见他涨得通红的脸了。

“是吗?太好了,你真是個乖孩子。你去的时候,给34号房的富凯夫人带几条干净毛巾,好吗?我不能让她洗澡时只用一条手巾。”

“好。”

洗脸盆。他用水笔在手背上写下“洗脸盆”,这样就不会忘记了。接着他又在“洗脸盆”下面写了“二楼”和“毛巾”。

那也就是写写而已。因为等到他给猫梳完毛、给小鸟戏水的水盆加满水、喂了湖上的鸭子后,已经接近中午了,他真正去检查洗脸盆下水管的时间是4点。

富凯夫人一直没有见到毛巾。

对乔治来说,尽管空气中带着松树的香味,有着风光明信片一般的美景,但这里的生活并不总是轻松如意。安逸是够安逸的。马塞尔和伊雷娜是首批想到将沙子运进来,在湖边制造私人沙滩的人。他们用棕榈树和夹竹桃重新装饰花园,新建了阳台,后来又建了平台和码头,让旅馆客人停泊游艇。这太好了。每一次改进都给旅馆带来了更多的客人,生意越来越好。

除了蛙鸣和鱼跃出水面的声音,这里很安静,但麻烦随之而来:为了充分利用这里的安静,吸引中产阶级的中年人前来度假,他的父母不许在公共休息室摆收音机和电视机。他们的用意是让繁忙的巴黎人来到乡下后,过上两周不问世事的愉快生活,一身轻松地回家。但对乔治来说,这里就是他的家。为了打造独特个性,这座度假旅馆不得不把自己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于是,乔治和整个世界就脱节了。

其他孩子处于叛逆期的时候,乔治却没有丝毫动静。不管嬉皮士运动怎么如火如荼,他从不参与。跟不上潮流,他一点儿也不难过。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什么是潮流。转眼间他到了16岁,情况开始发生变化。因为不够聪明,无法继续上学,他很快就和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失去了联系。尽管他接替年老退休的勒内,成了旅馆的杂务工,但其他员工无一不忙,根本没时间和他闲聊。乔治自然只能从全国新闻里拼凑出一些重大事件的概貌,他不知道生活是由许许多多的琐事织成的色彩斑斓的挂毯,于是,问题就来了。他希望自己能像巴黎人一样,做巴黎人做的事,融入正常的生活。但怎么才能做到呢?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欲望与日俱增。确切而言,这倒不是因为他寂寞。他一直很享受一个人的世界,但總感觉有个黑洞,而且是个大大的黑洞在等着填补。小事很重要,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反正对于他,是说到点子上了。乔治的生活中缺的就是小事。

4月,一个阳光和煦的上午,17号房间的锁有些发涩,妈妈叫他去上油,他的生活就此改变。不管你信不信,解决之道就在那里。解决之道和他四目相对。

他给锁上油,转动把手,上油,转动把手。锁不涩了。

也没有声音了……

乔治终于找到了一条让他可以和莱潘旅馆之外世界相通的道路。

如果被人叫作偷窥狂,乔治会非常难受。他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猥琐的用意,也没有任何邪恶的动机,他只是用万能钥匙打开房间溜进去,和客人在一起而已。客人睡觉的时候,他可以看到他们的一些怪癖,那个大大的黑洞被补上了。

伊雷娜在一旁很高兴,因为儿子终于显露出一定的主观能动性,不仅给她要求的那间房的门锁上了油,还给其他所有的门锁都上了油。

“加尼耶夫人的大女儿快结婚了,”乔治告诉帕尔梅桑,“我看到了她化妆台上的电报。”帕尔梅桑是旅馆养的马,以前负责拉犁,现在老了,只能把它放归草场。

爸妈,亨利终于向我求婚了。

“加尼耶夫妇在睡梦中都面带微笑,”他补充道,“他们一定很开心。”

虽然乔治花在钓鱼、观鸟、看林中松鼠上的时间和以前一样多,但他和帕尔梅桑近来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乔治当然不知道,为了让热拉尔一家、勒布朗一家、圣布里斯一家,或者其他客人赶上火车,马塞尔常常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波尔多牛排,把车开得飞快;他还不知道杜邦一家、布罗萨尔一家以及38号房的新客人不得不拖着行李箱爬几层楼梯,因为旅馆的杂务工给电梯的齿轮和链条上过油之后,忘记接通电源了。

“妈妈不喜欢那个把头发染成蓝色的杜邦夫人,因为她觉得杜邦夫人举止粗鲁,脾气不好,其实她不是那样的人,”乔治递给马一个苹果,“杜邦夫人心肠很软。”

他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杜邦夫人喜欢看情意绵绵的爱情小说,他不止一次地帮她捡过从她手里滑落的平装书,插好书签,轻轻放回床上。

“你怎么也想不到27号房的男人戴着假发,”乔治那天看到脚凳上的假发时吓了一跳,以为是老鼠,“但是,应该有人告诉他,如果不戴假发,他看起来会更年轻。”27号房的夫人就不同了,她的假牙放在床边的水杯里,好像要咬乔治一口。“她还打呼噜。”他说。

实际上,既看到客人想给你留下的印象,又看到他们真实的一面,这很有启示意义。乔治知道谁在装腔作势,人前读的是高雅的严肃文学,背后看的是报纸上的花边新闻;知道谁是邋遢鬼,从来不叠衣服,只是随手往椅子上一扔。更重要的是,他摸一摸毛巾就知道谁每天洗澡,谁一周才洗一次,用科隆香水遮掩身上的异味。

一些阴暗的秘密也浮出水面。例如,沙布上校和他楼上的银行家经常交换黄色图片。打扫房间的女工叙泽特和14号房的客人有一腿,他那可怜的老婆急急忙忙赶回去看望生病的母亲后,叙泽特就睡到了14号房客人的床上。请注意,叙泽特不像其他女宾戴着卷发夹睡觉,另外,她睡觉的时候也不戴发网。

夏天来了又去。

同样的人在同样的季节订同样的房间,时间也和以前一样是两周。他只要观察他们的牙刷、便笺本、化妆品、衣服,就能知道他们的生活以及环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当然,有些客人永远不会变。普兰斯先生依然将脏鞋放在干净的白床单上,伯纳德夫妇依然将旅馆的洗脸毛巾偷偷塞到行李箱里。莫罗夫人依然像乔治7岁时那样对他,只是现在已经不是先揉揉他的头发再给他茴芹籽糖,她得踮起脚才勉强能够拍拍他的肩膀。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会给他带茴芹籽糖。乔治一直不喜欢茴芹籽糖,但至少他可以给帕尔梅桑吃,它吃了后就兴奋得尥蹶子、摇尾巴,所以乔治还是非常期盼莫罗夫人来的。

因此莫罗夫人死了之后,乔治很难受。

“宝贝,看看这些建筑师的设计图,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从一开始,他的父母就让他参与旅馆的设计,但说实话,图纸上的那些方框和格子让他摸不着头脑。“按比例绘制”——这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250∶1?乔治不明白制作图纸的人是怎么规划旅馆改造方案的,他每次看到图纸就暗自高兴,因为父母没有逼着他上学。

“冬天停业休整期间,我们新建十间卧室,你们觉得怎么样?”妈妈的声音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这样,我们的客人再也用不着半夜走过长长的走廊了。等到来年春天,客人就会有独立的卫生间啦!”

“儿子,现在全世界都对外国游客敞开了怀抱,你觉得要不要在我们的菜单上加上古斯古斯(北非的蒸粗麦粉食物。——译注)?”马塞尔问。

那是肉还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蔬菜?他在心里嘀咕。

“每个房间都会有洗发水和肥皂。”

“还有炖小牛胫?”

“卫生间里放上吹风机。”

“肯定還有西班牙海鲜饭——儿子,你没事吧?”

“嗯。”

但他骗不了妈妈。“乔治,”她放下水笔,“你不会还在为莫罗夫人难过吧?”

马塞尔从小就教育他说谎是不对的,但不知怎的,他不好意思大声说“是的”。莫罗夫人一直和其他客人不同。她很特别。乔治拎着工具箱,表情漠然地在旅馆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她是少数几个对这个大个子年轻人毫无戒心的人之一。另外,莫罗夫人从来不对他颐指气使。相反,她常常责备她那长着一副黄鼠狼嘴脸的侄子,叫他不要取笑乔治。

让-保罗,乔治是有点慢,你该体谅他。

让-保罗。那是“黄鼠狼”的名字。让-保罗。有趣的是,在莫罗夫人这么说之前,乔治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慢,但现在他开始慢慢考虑这件事了。是的,在学校的各种比赛中,他总是最后一名。莫罗夫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一直觉得是个谜。但不管怎么说,乔治看到莫罗夫人过来就会刻意加快步伐,特别是有一次让-保罗背着莫罗夫人喊他“慢吞吞”之后。

“有点难过。”乔治承认道。

“宝贝,别难过,”妈妈捏了捏他的手,“莫罗夫人这个长寿老人在世的时候很幸福。她依偎着枕头安静地离世,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她转身看着马塞尔,做了个鬼脸,“虽然她是在我们旅馆里离世的。”

“殡仪馆的人守口如瓶,没有到处乱说。”马塞尔说。

“那也是因为你给他们塞了不少钱啊。其实我最自豪的是打扫房间的女工,她们没有一个吓得尖叫起来。”

“她们是吓傻了,根本叫不出来。”马塞尔咕哝道。

伊雷娜毫不在意丈夫在说什么,继续道:“客人完全不知道出现了意外。还有,我想,莫罗夫人的侄子也很冷静。”

乔治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让-保罗和旅馆叫来的医生谈话时的场景。当时他看到让-保罗给医生看莫罗夫人治疗心脏病的药,听到让-保罗告诉医生莫罗夫人的心脏病今年已经发作过两次了。

“那孩子真不错,”伊雷娜叹息着补充了一句,“在这里陪着婶婶的时候,他总是那么一丝不苟,认真负责。”

“不,他不是那样的。”

说到被人鼓励,乔治应该毫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接受鼓励方面的专家。但是,他绝不是因为想偷懒才那么慢。

乔治,你真是个好孩子,帮我这么大的忙。

我喜欢帮忙,莫罗夫人,真的。

和一些人不同,他们觉得被人撞见挽着老妇人的手在湖边散步,是件尴尬的事。

我不知道让-保罗到哪里去了,我真的不知道。

乔治知道。莫罗夫人一说自己想出去散步,那个“黄鼠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赛道上的猎犬也没他跑得快。

在我还有力气的时候,能够出来走走真是太好啦。他记得莫罗夫人轻轻拍着他的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乔治,我明年可能就要坐轮椅啦。

那样也还好,不是吗?我可以推着你绕着湖边走。实际上,我可以推着轮子跑。

真的?真的,乔治?莫罗夫人突然像小女孩一样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在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莫罗夫人60年前的模样。你肯定不知道,对一个老人来说,重新体验风吹过发梢的感觉,那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啊。

那就这样说定了,他说。这是他的真心话。

“让-保罗觉得帮莫罗夫人拿这拿那,还要照顾她,是一件令他难堪的事。”他告诉爸爸妈妈。

乔治看不起莫罗夫人的侄子,倒不是因为这个侄子经常嘲笑他,也不是因为他在莫罗夫人不在场的时候辱骂他,而是因为他在帮莫罗夫人上楼拿羊毛开衫时怒气冲冲,在莫罗夫人丢三落四时阴沉着脸。乔治慢慢走着。他太了解丢三落四对一个人来说是什么滋味,也能感受莫罗夫人内心的尴尬,因为她不得不依靠别人来纠正自己的错误,尤其是那个“别人”很不情愿那样做的时候……

“我觉得他对莫罗夫人的死一点也不难过。”

乔治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突然死去的情况,因此他也不是非常肯定,但当医生在死亡证明上签字的时候,“黄鼠狼”脸上的表情——

“我真希望自己能说出那叫什么表情。”他说。但他父母此刻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旅馆提档升级的计划上,正在讨论色标、卫生间的地砖是用白色还是奶油色好。对他们来说,这起突发事件已经结束,但对乔治来说,心中的疑虑并未消失。冬季的强风从大西洋上呼啸而来,湖边那些被吹弯了的松树像愤怒的蛇一样咝咝发声,乔治还是忘不了茴芹籽糖,忘不了揉他头发的莫罗夫人,忘不了那件散发着薰衣草香的羊毛开衫,忘不了她银铃般的笑声。

大家以为莫罗夫人和其他客人一样有钱,但乔治知道并不是这样。莫罗夫人身上的正装确实是高档品,但都是二手货,他亲眼看到衣服的商标都被剪去了。还有,她的衬裙因为穿久了,已经变得很薄;长筒袜补过;鞋子的质量很好,擦得锃亮,但也几乎要磨出洞了。虽然他不大看得懂数字,但也知道银行结算单上的红色不是什么好消息,因此,他十分感激莫罗夫人每年都给他带糖果;他为她提箱包,婉拒她给的小费。为了能带侄子同行,在莱潘旅馆待上两个星期,她真的必须省吃俭用,努力攒钱。他知道这些,因为他看过她的日记。

她在日记里从来没说过心脏病发作之类的事——

“乔治,你的糨糊硬了。”

糨糊?他这才想起自己怎么会在这该死的梯子上给21号房贴新墙纸。“这不对,妈妈。”

“宝贝,不是现在不对,桶里的糨糊早就已经像水泥一样硬了。”

“我不是说那个,我说的是莫罗夫人。”

等到他从梯子上下来,他妈妈和那桶糨糊已经不见了。他此前已经贴好了一楼走廊上的墙纸,前台大厅顶上的乳胶漆也刷了一半。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一件事。

“你刚才说了,枕头。”他放下刷子。

“不,宝贝,我没说,我说的是窗户。你干完活后能不能擦一下窗户?叙泽特怀孕了,上不了班。只有上帝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以她现在的情况,我可不想讓她登梯子。”

“你刚才说她依偎着枕头。”乔治说。但这是不可能的啊。莫罗夫人从来不用枕头。四个枕头通常都整齐地堆在床边的地上,每天她写完日记就会把日记本放在上面,和本子放在一起的还有眼镜。“她喜欢平躺,不用枕头。”他加了一句。因为她脖子不好。

“叙泽特喜欢平躺?”妈妈疑惑地看着他,“不管啦,现在的情况是,负责检查旅馆硬件质量的人马上要来了,我希望这里从屋顶到地窖都闪闪发亮,上上下下看起来尽善尽美!”

乔治努力想象屋顶闪闪发亮的样子,但没有成功。“莫罗夫人心地善良。”

“宝贝,她确实是个好心人。和你一样,她仁慈,有耐心。我知道你喜欢她,乔治,但你要接受一个事实:随着年龄的增长,她那可怜的心脏支撑不下去了。”

是吗?他焦虑不安,彻夜难眠。他能向谁说呢?谁会听一个不识字、不识数、整天梦游的杂务工胡言乱语呢?

谁会相信一个夜里溜进一间间旅馆客房的家伙呢?

“喂,红毛!”

又是炎炎夏日了。

“给我拿瓶冰啤酒,好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啦。”

乔治把修剪下来的树篱枝条倒在垃圾堆上,顿住了。那是谁的声音?他环顾四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莫罗夫人的侄子!

“是的,我喊你呢,红发姑娘。”让-保罗在和一个站在沙滩上的女孩说话,“你不会让一个大活人渴死在这里吧?”

“她不是旅馆的服务员,”乔治说,“她——”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那个女孩,“她是——”

“刚从湖对面搬过来的,”女孩皱皱鼻子,一脸歉意,“对不起,我是不是私自闯入你们家的地界了?我完全是出于好奇,想看看村子从湖的这边望去是什么样子。”

“没有。我想说,是的,可——”

他终于明白让-保罗为什么误以为她是服务员了。她穿着黑衬衫、白裤子,红色头发扎成了马尾辫。

“他的意思是,你难道不识字吗?”“黄鼠狼”指着那块木牌,上面用粗体写着“私人领地”,“这明显是说‘红毛不许进来。”

“别这么喊她,”乔治觉得很不舒服,“那太不礼貌了。”

“是的,”让-保罗挤了挤眼睛,扭头吹着口哨走了,“可我还是会那么喊她。”

在不远处的停车场,乔治看见了莫罗夫人的车。那辆标致汽车占了两个车位。以前这车虽旧却是干干净净的,现在,车牌上有许多黑乎乎的飞虫,踏板上也开始生锈了。胡桃木中控台脏兮兮的,上方吊着两只毛茸茸的骰子,一只粉红,一只蓝色。

“谢谢你,”女孩说着将脚趾埋入沙子,“我这个红头发经常遭人嘲笑,我已经习惯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心里还是难受的。他能看得出来,因为她从脸到脖子都变成了粉红色。“所以你才把头发梳到脑后,想藏起来?”

“换成你也会这样弄吧?”女孩的眼里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我试过染发,但效果很不好。”她厌恶地皱起了鼻子,“那头发简直糟糕透了。我讨厌它。”

“你不应该讨厌它。”不知怎的,他有种冲动,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感受那卷发在指间的弹性,“真美啊。”

“它可是鲜红色!”

“就像秋天的枫叶,”乔治点点头,“那是知更鸟胸口的颜色,也是松鼠和湖边落日的颜色。对了,你知道你的脸让我想起什么吗?鹪鹩的蛋。”

“因为白色的蛋壳上有大量的褐色斑点?”

“因为它小而光滑,很脆弱。”他纠正道。

湖对面?他看着远处的黑点,那里就是村庄了。她也看着那里。她确实说过,她刚从湖对面搬过来。

“你知道每一只天鹅和鹭的窝在哪里,是吗?”

女孩名叫桑德里娜,她父亲刚刚开了一家租船公司,她就在那里工作。她说租船的生意非常好,虽然她常常犯些错误,比如忘记开门营业,让客人在外面排队;比如忘记给船加油,害得船在湖上熄火。

“湖里有水獭吗?”她举起望远镜,朝着湖面望去。

“没有,但和湖水相连的一条河里有。”她的腿又细又长,有着和她脸上、手臂上一样的斑点。“我搭了一个藏身的地方,可以观察它们。”

这方面的事情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几个小时,而且奇怪的是,他觉得桑德里娜应该会乐意听他说话。然而,他看到旅馆前台的门口有人朝他勾手指,叫他过去。那是趾高气扬的手指,是瘦骨嶙峋的手指,手指的主人脸上挂着黄鼠狼般的冷笑。

“‘慢吞吞,来帮我搬箱子?”

乔治看见妈妈在办公室正忙着接电话,接着想起自己今天早上保养过电梯,但这就意味着他在去修剪树篱之前,恐怕又忘记重新接通电梯的电源了。

“45号房,”让-保罗咧嘴一笑,“顶层。”

乔治在很多方面都继承了妈妈的性格,但同时又有很多方面和妈妈不一样。他咬着嘴唇,似乎闻到了茴芹籽糖的味道。

“好的,先生。”这样的话他以前从来没有说过,但每个旅游旺季他都能从妈妈嘴里听到无数次,“这边请。”

他瞥了一眼电梯间“暂停服务”的牌子。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四层楼梯要慢慢爬上一阵子了,但至少他们可以不用一起走。在电梯里就不一样了,他们必须面对面地待在轿厢里。

“我们到了,先生,这是你婶婶以前住的房间。”

“风景不错啊,”让-保罗走到阳台上,欣赏美景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吹了一声口哨,“比她以前给我住的那个小破单间好多了。我的意思是,谁愿意住在面对停车场的房间里呢?”

乔治想告诉他,那些单间并不破,也不小,它们看起来光线不好,只因为房间安装的是普通窗户,不是落地窗而已。

“等新的游泳池弄好了,这里的景色会更好的。”

“我不会游泳!我才不在乎什么游泳池呢,”让-保罗不屑地说,“不管怎么说,我再也不想来这个垃圾场了。”

乔治8岁的时候,雅克·杜波瓦踢翻了他花了一个冬天的时间搭起来的火车积木,他恨不得往雅克脸上打一拳。他现在也是这样的心情。

“这是旅馆最好的房间了。”他说。

乔治在她日记里看到,莫罗夫人在丈夫去世之前就常常来这里度假,这就是她现在每年省吃俭用、攒钱来这里的原因。她想重温和丈夫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在这里休养两个星期,而且已经提前付款了?挺好啊,对吧?”“黄鼠狼”扑到床上,“当然,这里远远比不上我心中的蓝色海岸,但总比没有好。”

没有钱,身体差,还有一个没心没肺的侄子。

“你知道,‘慢吞吞,我敢打赌,这里所有的床都能讲上一两个故事。”说着,他在床上弹上弹下,哈哈大笑。

乔治觉得自己的心脏此刻停止了跳动。“那张床能讲故事。”他说。

“黄鼠狼”不再弹上弹下了。“哦?”他下了床,眯着眼睛,朝乔治走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孩子,千万不要撒谎,除非是迫不得已,因为谎言会回来找你,让你跌跟头。爸爸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

“度蜜月的,”他说,“上次的两个客人是来度蜜月的。”

“黄鼠狼”的肩膀又耷拉下来了,在那一瞬间,乔治又看到了那个表情,医生在死亡证明上签字后他脸上的表情。乔治终于想起该怎么描述那个表情了——如释重负。

“还有别的事吗?”乔治用中性的语调问。他以前听打扫房间的女工这样问过。

“那杯啤酒呢——‘慢吞吞?”让-保罗从口袋里掏出钱,“给你小费。你帮我搬箱子了。”

他这么大方让乔治吃了一惊。“谢谢!”他热情地说。

“过马路的时候要两边看看。”

“黄鼠狼”似乎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有趣的笑话,而乔治则羞愧得无以复加,因为他真的朝着他忘记为之打开电梯电源的那个男人伸出手来。就因为他的失误,爸爸不得不再次放下做了一半的香橙鸭,开车火速送布兰登夫妇去车站,而妈妈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的办公桌上怎么会有一瓶冰啤酒,但还是很开心地将它一饮而尽。

“他害死了她,”喬治一边喂帕尔梅桑胡萝卜,一边说,“让-保罗害死了莫罗夫人,这样不对。”

“黄鼠狼”害死莫罗夫人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她的钱,这不对。他开着莫罗夫人最爱的标致车兜风,任它生锈,也不洗车,这不对。莫罗夫人平时做出牺牲才得以成行的假期,现在却让“黄鼠狼”享受,这不对。

“他回到他行凶的地方,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在她死去的床上弹上弹下,讲着无趣的笑话。这不对,帕尔梅桑。这很不对。”

于是,乔治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但这次和以往不一样。他躺在床上,双手托在脑后,看着晴朗夜空中的银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知道鹪鹩的蛋看起来像什么……

在随后的一周里,乔治带桑德里娜去了他那偏僻的藏身处,告诉她在那里可以看到罕见的苇莺,鹭群的栖息繁殖处以及翠鸟最喜欢落脚的树枝,接着,在她的请求下,将她介绍给帕尔梅桑认识了。

“我以前经常给它吃茴芹籽糖。”

桑德里娜在她随身带着的手包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半卷强力薄荷糖,“你觉得它会喜欢这个吗?”

这话听上去不像是疑问句。以前帕尔梅桑吃了茴芹籽糖后会尥蹶子,摇尾巴。强力薄荷糖让它龇牙咧嘴笑,弓着背四蹄跳起,接着在旷野里奔跑,鼻孔里喷出的薄荷味足以熏倒一棵橡树。后来,他们去看马的时候,因为它老是跑过来要吃薄荷糖,他们只得将薄荷糖和胡萝卜、燕麦、苹果掺在一起给它吃。

“我想它上瘾了。”她咯咯直乐。

“这样一来,我们不就成毒贩了?”乔治说。和那匹老马吃薄荷糖上瘾了一样,她的笑声像神奇的彩虹、白霜和瀑布一样让他心驰神往,有时他担心自己会在她脸上的雀斑里迷失方向。

为了感谢他带她看水獭、松鼠和獾子的窝,桑德里娜给乔治讲了比吉斯乐队、《星球大战》、刺激的快艇(她父亲做快艇出租生意)。

他们一起唱着歌,桑德里娜打着响指,乔治开着蓝白相间的快艇,从湖边新建的休闲中心旁呼啸而过。

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生活。

你的谎言,你在骗我……

这歌让他不安。

悲剧。

一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女孩。

我们的感情不再,你无法继续,这是悲剧……

美景从他们眼前飞速后退。他的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风吹着他的头发——

乔治关掉引擎,快艇停了。

“怎么啦?”

“莫罗夫人,”他忧郁地说,“她想要的就是体验风吹过发梢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有钓鱼比赛,”妈妈从账本上抬起头来,“挺好玩的,是吧?”

孩子,千万不要撒谎,除非是迫不得已。

“这是他们搞的新花样,就是想吸引游客。”乔治十指交叉着背在身后,“参赛的人不准带走钓上来的鱼,必须放回湖里,但获胜者有奖金——”他本来一直想说100法郎,“300法郎。”

“天哪,我觉得我要冲出去买鱼竿了,”妈妈笑道,“你知道谁出钱吗?”

乔治早有准备。“开快艇出租公司的那个男人。”他瞄了一眼手掌上的提示信息,“他说,和把快艇租给参赛的人获得的钱相比,奖金不算什么。”

“聪明!”妈妈羡慕地说,“也许我也该想想办法,吸引更多的游客来旅馆。下午茶?在阳台上备好餐前酒?”

“你会告诉让-保罗·莫罗的,对吗,妈妈?”

乔治和妈妈的对话就是这样开始的——他请妈妈传递这个消息。

“我真看不出来他是喜欢钓鱼的那种人。”她迟疑地说。

“别的客人都不感兴趣,我已经问过了。”他急忙打断妈妈的话,因为他最不希望妈妈将这一消息在旅馆里到处传播,结果却发现那只是儿子瞎编的,“如果让-保罗赢了,这对我们旅馆来说也是一次宣传的好机会。”

“天哪,乔治,你有时候真的让我刮目相看!”每个妈妈都会为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但在那一刻,伊雷娜觉得她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了,“你说得对,有了旅馆经理的鼓动,任何一个年轻人都无法抗拒这场钓鱼比赛的诱惑。”伊雷娜歪着脑袋,“可惜你不是游客。我敢打赌,你肯定知道湖里的大鱼经常在哪里活动。”

“是的,”他实在忍不住,咧着嘴笑了,“我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大鱼。”

他开门出去之后,伊雷娜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有两行热泪。她无法确定儿子长大成人的具体时刻,但她为儿子的成长感到无比自豪。

钓鱼靠的是耐心。给鱼钩穿好饵料后,乔治稳坐钓鱼台,随时准备将让-保罗收入篓中,但他咬钩的速度确实令人吃惊。

“我有个建议,”一个小时不到,让-保罗就过来了,“你帮我钓到大鱼,奖金我们对半分。”

乔治咽了一下口水,“最好是黄昏,鱼会在那个时候浮到水面上。”

“黄鼠狼”一脸狐疑,“我原以为它们会沉到水底。”

孩子,千万不要撒谎,除非是迫不得已。突然,谎言像成群结队的蚂蚁一样跑了出来。“大鱼不会沉底。”

“那就选在黄昏吧,”让-保罗搓搓手,“今晚?”

乔治看看天空,他很有把握,觉得不会变天,“好。”唯一可能打乱他计划的就是来场暴风雨。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湖面上不会有游客,他父母忙着为旅馆的客人准备晚餐,不会注意到两个人出去却只回来一个人。

“在忙什么呢?”桑德里娜看见让-保罗从乔治的小房子里出来,问道。她正准备骑小轮摩托回家。

“红毛丫头,我在忙着拿大奖,你懂什么?”他一边开车门一边笑,“我们对半分。”

“什么对半分?”桑德里娜的数学不好。

让-保罗将夹克丢到副驾驶座上,朝桑德里娜眨眨眼,“它的意思是,他给我钓一条鱼,我给他150法郎。”

“我希望有人能给我150法郎,”她叹了一口气,“我想做个時髦的发型。”

“这里真他妈的黑。你真的能看得见往哪里划?”

“我夜里经常出来钓鱼,”乔治说,但他的手心一直有汗,“我对这湖的情况了如指掌。”

“巴掌大的湖,有什么稀奇的,”让-保罗一脸不屑地笑道,“你说的大鱼在哪里?”

乔治不敢看他的眼睛。“在小岛的另一边。”

让-保罗眯着眼睛,朝远处黑黢黢的小岛张望。“到那里后你叫醒我。”说着,他往船舱里一躺,将帽子拉到眼睛上。

乔治听着船桨的击水声和自己的心跳声。现在还不晚。他还可以掉转船头,告诉让-保罗他头疼或者肚子疼,甚至可以坦白说这一切都是他编的……

在我还有力气的时候,能够出来走走真是太好啦。

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莫罗夫人脸上的一丝苦笑。

你能跑吗,乔治,你能跑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对吗?莫罗夫人再也无法体验风吹过发梢的感觉。他看着湖岸,每划一次桨,湖岸就变得模糊一点。他扭头瞥了眼小岛,小岛越来越近了。莫罗夫人和丈夫在那房间里度过了多少美好时光啊,可是她永远不能站在那里欣赏落日的美景了,永远不能闻她那辆旧标致车真皮座椅的味道,永远不能抚摸胡桃木中控台,没有机会责备侄子,也没有机会纳闷:自己需要他帮忙的时候,这孩子跑哪里去了。

“我们到了。”他用脚推了推让-保罗。

“什么?我们都划到这么远的地方了!”湖水一片漆黑,周围村庄里的灯光像萤火虫一样时明时灭。“但是为了300法郎的奖金,值了,对吧,‘慢吞吞?”

“别叫我‘慢吞吞,我的名字叫乔治!”

他的语调有些不对劲,让-保罗抬起了头。“对。”他的笑容和声音与平时不一样。“乔治,”让-保罗动了动屁股,“你觉得要多久才能钓到大鱼呢?”

“看情况。”乔治掏出手电筒,向船外探出身去,“可能要几分钟,也可能要几个小时——哇!快看——”

“给我!”让-保罗心中的不安消失了,他一把抢过乔治的手电筒,“在哪里?我没看到什么——”

后面的话被他在水中扑腾的声音淹没了。

“嘿!嘿!我不会游泳!”

“我知道啊,你告诉过我。”乔治说着,急忙将船划得远远的,速度之快令莫罗夫人的侄子吃惊不小,但他扑腾的时候呛了许多水,根本顾不上这个了。

“好,好,你开心够了吧。你羞辱了我,让我知道谁是老大,该怎么待人接物。我以前骂你,欺负你,现在你终于报仇了——天哪,我快要淹死了。”

“不,只要你不停地蹬腿,不会淹死的。”

让-保罗只得照办,他努力蹬腿,但死亡的恐惧一直笼罩着他,“够了够了,你这个智障。”

“你害死了她。”乔治掏出一张纸,用手电筒照着。

“什么?”让-保罗双手在水中扑腾,“你就是为了这个?为了我的婶婶?你这个傻瓜!”

“我妈妈觉得你婶婶她活得很快乐,也算是长寿,但我妈妈错了。”

首先,莫罗夫人才68岁,乔治有次在桌上看过她的身份证,现在活到68根本算不上长寿。另外,他看过她的日记,知道她对自己没有生孩子这件事一直无法释怀,所以,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丈夫身上。

“丈夫得了癌症之后,莫罗夫人毫不迟疑,将每一分钱都花在为丈夫治病上。”他不知道“毫不迟疑”是什么意思,但这个词听上去感觉很好,于是他就搬过来用了,“她甚至把房子都抵押出去了。”

“我知道,你这个白痴。”

“你害死她的时候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乔治,你听我说。现在你笑也笑了,捉弄我也捉弄得差不多了,快回来把我拖上船!你这个弱智!”

“她自尊心很强,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手头很紧——”更确切地说,是羞于承认她的钱都被江湖游医骗走了。“和所有人一样,你也以为她有钱。你是她唯一的继承人,于是你杀了她。就是为了钱。”

“好,你拿出证据来,蠢货。”让-保罗一直挣扎着不让自己沉下去,此时他已经没了力气。

“你用枕头闷死了她,然后伪造出她是自然死亡的样子。她年龄大了,你让医生相信你说她有心脏病,你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脱惩罚。”

“好,好,是我杀的,那又怎样?她是个烦人的女巫。你能帮我拿一下这个吗,我忘记那个了,你能扶我去桌子那里吗。那天晚上,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发火了。我一把拿起枕头,压在她脸上,可以吗?她老了,她病了。我在帮她忙——啊,上帝,救命——”

湖水淹沒了他的头顶,他咕噜咕噜直冒泡。乔治觉得肚子里有东西在翻跟头。

“救我——”让-保罗冒出脑袋,乔治听出了他的哭腔,“救我——”

“你当时并没有发火,你离开巴黎的时候就计划要杀她了。”

“我发誓是临时起意。看在上帝的分上,救救我吧!我什么都给你!车!给你车!”

“你带着药过来的。这是有预谋的杀人。”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要你坦白,”乔治说,“我只想听你坦白。”

“好,好,”让-保罗嘴里出来的水和话一样多,“我在巴黎的一家药店买了心脏病的药,我将枕头压在她脸上——”

“她挣扎了吗?”

“她当然挣扎了!那天我瞎编了个借口,说要和她谈谈,把她骗起来开门,然后扶她上床,你猜怎么着?没有枕头。”

“她常常把枕头堆在地上。”

“我现在知道了,但当时我找了好一阵子。对了,那个老家伙反抗——啊,天哪。”

他的脑袋没入水里,过了好久才冒了上来。不会游泳的保罗知道,下一次他可能就冒不上来了。

“快救我!”保罗尖叫着喊道。

“你要她的钱。你想不劳而获。”

“我还年轻!我来到这个世上,可不是为了帮她从杯子里捞出假牙。她下楼去用餐,自己忘记戴假牙了。我杀了她,唯一遗憾的是她没有钱。你满意了?”

“我们当然满意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声音,夜晚也突然被刺眼的光亮打破了。让-保罗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光亮是其他几条船上的探照灯。

“救命!”他气急败坏地说,周围都是警察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有救了。“快!我要淹死了!”

“不,你不会淹死的,”乔治说,“如果你踩到水底,可以走到岛上。”

秋天来了,树叶变成了她头发的颜色,地上的落叶看上去就像她脸上的斑点。远处的湖面上,水鸟在潜水,还未向南迁徙的几只燕子在捕捉飞虫,划艇上,有一对年轻人在谈论结婚戒指和孩子。

伊雷娜已经着手在将那座旧谷仓改造成度假小屋了。

“我为你感到自豪,”桑德里娜用手指探了探水,“你去找警察,告诉他们说,证明莫罗夫人是被谋杀的唯一方法是凶手自己承认,然后还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桑德里娜没有剪一个时髦的发型。她为什么要剪呢?有一个面带笑容的大个子男孩告诉她,他喜欢手指穿过她头发的感觉,她的头发红得像火,闻起来有股玫瑰和棒棒糖的味道,她根本不必换发型。

“钓鱼比赛这个点子可能是我想的,但你说要加上你父亲提供赞助,这样更加可信。”他对桑德里娜撒了谎,他说他和莫罗夫人一起散步时,莫罗夫人和他说了很多秘密。但是,这将是他说的最后一个谎,他暗下决心。“如果没有你为我加油,我永远也不会鼓起勇气,走进警察局。”

“那你赶紧表达谢意啊。”她咯咯笑着。

“我会的,”他咧嘴一笑,“但还有一件事。”

他从钥匙环上取下万能钥匙,十分庄重地将钥匙“托付”给了这片湖。钥匙沉入水中,一阵微风吹来,远处的水面上起了涟漪,也吹乱了他的头发。乔治敢肯定地说,那风有一股茴芹籽糖的味道。

(邱天烨:华东师范大学翻译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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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译文
怎么才能不吃掉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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