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多雨的夏天结束的时候,我仍然是个小孩子。
多半个夏天里,大雨使得村子周边的几个大水坑积满了水,站在坑边上观看那宽阔的水面,一大潭黄泥水寂静得让人心惊肉跳。爹娘恐吓我和弟弟,附近哪个村子又淹死了小孩子,其情其状被他们描述得极其可怕。到学校里,下午首堂课前,范老师用指甲划胳膊的方式检查男生们是否去游了泳,指甲过处有道白痕的,要站在教室窗外反省整整一堂课。我的朋友锤锤一反省就是整个下午,他是累犯。我没有站到教室外边去过。我听爹娘和老师的话且格外珍惜性命,从来不敢下水去游泳。我的伙伴晓伟、锤锤、绰号“笨枣”的英力胆子都很大,锤锤“反省”整个下午的第二天,他们又跑到坑边很近的位置去玩耍。他们把半截的土坯、砖头奋力抛向水面,沉闷滞重的落水声让他们更加兴奋。晓伟说,他们这是报复那些青蛙。它们太吵了。这个坑里,每晚至少有几百只青蛙彻夜搞大合唱,村里很多人被那蛙声搅得无法安然入睡。
处于散养状态的小孩子们意识不到身边潜藏的危险。在一个骄阳似火的晌午,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笨枣抱着两个罐头瓶子约了锤锤去坑边捉青蛙捞蝌蚪。锤锤踩到水边貌似坚实其实底部已塌陷的土坎上,一头栽进了泥水中,笨枣眼见锤锤沉入水中,吓得掉头就跑,他怕挨揍,居然不敢承认发生了伙伴落水的事情。锤锤落水的地方水深且坑壁溜滑,万幸的是,粗通水性的锤锤尝试靠岸过程中,抓住一条粗树根慢慢爬了上来。锤锤的娘跌跌撞撞跑到水坑边,她的脸色难看得吓人,确认锤锤没事后,她拾起一根木棒打得锤锤满地翻滚。那天之后,笨枣连续很多天躲着不见我们,也从未承认是他撺掇了那天的捉青蛙事件,我、晓伟、锤锤对笨枣很失望,发誓再也不跟他玩了。
落水事件没有给锤锤留下阴影,他在我和晓伟的带动下很快恢复了秉性。那段时间,我们仨成功捅掉了多个马蜂窝,最大的那个像向日葵一样大,被捅掉前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细腰的黑马蜂,可叹其中两只黑马蜂落在了晓伟脑袋上,把他蜇得右眼肿成了一条缝。还有一次,我们仨把晓伟家门前的半截砖堆翻得底朝了天,原因是一条青蛇钻进了砖缝里,但我们最终没能寻到许仙小姨子的任何踪迹。在另一个干热的晌午,锤锤带领我俩从村北玉米地捉了两只蝈蝈,装在了他编好的笼子里,可惜归途遇到了錘锤舅爷家的小姑,那位小姑比锤锤年纪还小,任性且是个小财迷,她笑吟吟地一伸手就把蝈蝈笼子抢去了。
我们仨仍然游荡在村子里,不知不觉虚度了许多光阴。晓伟的爸爸显然觉得我们有些问题,这位高大的中年人忧心忡忡地拦在我们仨前面,指责晓伟是个没有理想的家伙。他的话让我想到我也没有理想。我应付范老师写的作文里,把科学家、村干部、电影放映员都写成过理想,可实际上我的想法潦草且多变,称它们为理想实在有些勉强。至于锤锤,我觉得他就更没有理想了,他说他长大后想开车,想喂猪,想盖楼,他那么小年纪就开始琢磨那些实用的事情了。
晓伟去太原串亲戚走了几天,回来时带了一摞新连环画,那摞连环画让我和锤锤很是羡慕。我见过正月里来他家做客的太原亲戚们。那些亲戚里有个晓伟的表妹。那可爱的小女孩穿着红袄,用红绳扎着几条洋气的小辫子,眼睛明亮得像夜空里的星星。晓伟眉飞色舞地介绍他的太原见闻,唯独没提他的表妹。锤锤低头不语,他没有远方的亲戚,他长这么大没有走出过我们的小县。我却不想示弱。我说,我在安国住过很长时间,我家亲戚那儿每天晚上都唱戏,演电影。其实,我住的只是假期里的某几天,晚上的戏和露天电影也是恰好赶上而已。我之所以说安国,是因为安国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安国住着一群我姥姥家的亲戚,他们待我很亲,见面时整张脸洋溢的热情让我一辈子都不能忘掉。
晓伟接下来说的一番话让那间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忧伤。他慢吞吞地说,我爸想让我去矿区那边念书,可我不想离开你们,我跟他闹了几天,他就先回矿区上班去了。咱们要开学了。开学后我想好好念书。我和锤锤都很震惊,拉着我们差点失去的朋友的手安慰。锤锤鼓励晓伟,咱们是兄弟,永远在一起。我则悲观地想,现在这样的假期会不会以后就没有了?假期还没有结束,可我已经开始怀念它了。
开学第一天的感觉是兴奋,还带着几分失落。我坐在课堂靠窗的座位上,没能像范老师要求的那样把心收到教室里来。我无趣地把眼睛扫向窗外,瞟见窗边白杨树干上,一只天牛顶着又弯又长的触角寂寞地往上爬,下课钟声响起后,我第一个冲出教室把它捉了回来。坐我前排的锤锤转过来和我一起玩天牛。锤锤没注意,一只臭大姐飞来落在了他字迹凌乱的作业本上,他嫌弃地捏住臭大姐扔向窗外,弄得他满手满本都是那种无法描述的味道。
语文课上,范老师讲了一篇有关蒲公英的文章。她有些动情地说,你们要珍惜在一起的时间。有一天你们长大了,会像这蒲公英一样,风一吹,就要飞往各自不同的方向。我立刻想起了我和晓伟、锤锤在村边采集蒲公英的景象。村外春光四溅,燕雀蜂蝶乱飞。我把蓬松的蒲公英放在嘴前,轻轻一吹,蒲公英的种子们就乘着小伞飘向四周了。就在这时,我担忧地想起了晓伟转学的事情。
开学最大的乐趣是,我们又可以在校园里的老枫树下玩耍了。那棵四个少年才能合抱的老枫树树龄超过了这个村庄所有在世的人的年龄。它的浓荫几乎遮蔽了半个校园。它的一个树杈上挂着那口声音洪亮的铁钟,钟绳在风中飘飘垂下,像是老树的一根胡须。我爹说过,村学校最早由村南一位姓杜的有成就的老先生归乡捐建,老枫树是同一年被那老人家栽下的。我爹还是有些文化的。他说,捐学和种树都是善举。
秋收很快就到来了。最性急的那部分人挥舞短镐忙碌在自家玉米地里,拉开了秋收的大幕,骡马和拖拉机奔忙在狭窄的乡间土路上,平原快速地褪去一块一块的墨绿。我爷爷希望我家玉米在秸秆上多熟几天,所以我们全副武装站在地头儿上是几天以后的事情。秋收过半的平原上满目萧条,天空和大地透着苍凉,我抱着几个玉米站在田埂上,仰望见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用相同的频率摆动着翅膀向南飞去。锤锤的爹牵着他的黑骡子突然停在我身前把我吓了一跳。他是来帮西邻家拉秸秆的。他嘴里啧啧地夸我是个勤谨的好小子,说我长大得娶个好媳妇。他说的“好媳妇”让我脑子里快速跳过晓伟太原表妹的影子,但他的夸赞没有让我感到高兴。我爹刚刚呵斥了我,嫌我干活儿磨叽,比不上牛犊一样强壮的锤锤。我问锤锤的爹,锤锤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远地我望见棉花地里,锤锤猫着腰跟在他娘身后摘棉花。我低下头继续干活儿,直到暮色笼罩大地,我爷爷才宣布收工,我浑身酸痛地回到家,胡乱吃些饭就倒在炕上呼呼睡去。秋收的那些个夜晚,院子里总是落满了月光,花猫在扁豆架下和香菜畦里跳来跳去,捕捉那些歌唱秋夜的蛐蛐。
新起的凉风吹落了老枫树许多叶子,一群女生叽叽喳喳跑去捡枫叶夹在书页里做书签,晓伟也跑去捡了几片。我们重新开始认真听课,各个班级的读书声乱糟糟地堆满了校园。天牛和臭大姐都没有了踪迹,蛐蛐的叫声也消失在了某个黑夜里。我知道,这个闹哄哄的秋天就要结束了。
收音机里预报的一场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呼啸而过之后,我们村完全换上了冬天的感觉,黄昏不再像以前那样喧哗,月光和星光都透着清冷,狗子们的叫声也浸透了深深的寒意。我娘掀开棉门帘回到屋里,抱怨猪槽里剩的泔水结了冰。去年此时,她抱怨过同样的事情。我不太关心降温,有个早晨,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探出头,发现窗玻璃上结满了蕨类植物那样的冰花,看到那些冰花,我莫名开始憧憬过年。卖豆腐的梆子声一阵一阵从前街传过来,我知道不惧严寒的歪歪老汉正敲着梆子站在晨雾里,旁边停着他那架独轮豆腐车。他的梆子声和豆腐车也让我联想到过年。
冬天很快就冷到了极点。我们教室冷得像个冰窖,写字时手指冻得捉不住笔,我把手缩进袄袖里,根本没有心思读书。一节自习课上,笨枣用力地跺脚取暖,越跺声音越大,全班同学陆续跟着跺了起来,男孩女孩们边跺边笑嘻嘻地互相瞅,几十双棉鞋很快将这间教室跺得尘土飞扬。闻声赶来的校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他可能以为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看清原委后,他没有说话,拽上门匆匆走了。
锤锤的爹套着他的黑骡子把几车煤末和胶泥送到了学校里。黑骡子嘴里冒着热气,扭着脖子在孩子堆儿里寻找锤锤。锤锤跑过去安抚了黑骡子,跑回来对我们讲,他爹是义务帮学校拉煤末和胶泥。笨枣站在老枫树下,面露微笑欣赏着卸车的过程,瞧那德行样子,好像煤末、胶泥是他的功劳一样。晓伟对我说,你看笨枣笑得多讨厌呀,露着他的长板牙。
晓伟连续两天没有出现在他的座位上让我感到意外。我猜测他生病了。他从不会顶着高烧或忍着肚子疼坚持听课。到了课间,平素嬉皮笑脸的笨枣满脸严肃站在同学之间,宣布了晓伟已转学至矿区某所学校的消息。我除了震惊还是震惊,脑子里快速掠过的景象是,晓伟坐着长途汽车穿过冬日广袤的平原,穿过比我们这里热闹很多的城市和鄉村,驶进了那个出产煤叫矿区的地方。我快速替晓伟想出了几个没有跟我和锤锤告别的理由,但所有理由都显得有些牵强。
没有什么能抚慰我的忧伤。我需要核实笨枣说的话以让自己彻底死心。那是个阴沉的冬夜,天空没有月亮和任何一颗星星,整个村子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克服了对老人们讲的那些藏在黑夜里的狐仙、蛇妖和长发女鬼的恐惧,穿过寂静且有很多拐弯的村中窄道,失落地站到了那个熟悉的大门前。围墙后面黑漆漆的院子吞噬了我弱弱的呼喊,挂在两扇木门间的那把铁锁几乎回答了所有问题。我带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在黑暗中返回,差点忘记绕开前方的一个“陷阱”——晓伟家西邻把猪圈挖在了围墙以外,不止一个走夜路的人跌进过那个臭烘烘的方坑。
我娘收到了一封她同学写来的热情洋溢的信,信里邀请我娘带上孩子到她石家庄的家中住一段时间。那位大姨辗转他乡多年后回到了石家庄,刚稳定下来就想到了我娘,她常常感念她们之间珍贵的同窗情谊。我娘也很激动,连续几天为即将带着我弟弟去见她的好姐妹做各种准备。我很想去石家庄,晓伟去过太原,而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仍然是安国。不过我用了半天时间就想通了,到了出发那天,我主动抱起那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人造革提包送我娘和弟弟到村北公路上。我们起得很早,天上还挂着几颗明亮的星星,村里的公鸡们乱糟糟地四处打着鸣,还没完全睡醒的弟弟揉着眼睛扯着我娘的手趔趔趄趄走在晨光里。我替弟弟高兴。他很快就能在小伙伴们面前吹牛去过石家庄了。
我们的教室随着冬天接近尾声变得更加寒冷。墙角那个旧煤炉像贪吃的饿兽一样吞下一摞摞煤饼但没有认真冒过火,男生们费了很多气力点燃它,滚滚浓烟一遍遍挤满整个教室,女生们一次次尖叫着逃出教室,最终所有人失去耐心放弃了它。自习课上,笨枣再次大声跺脚,但没有人像上回那样跟进他。班上最俊俏的女生红缨认为,朗读课文能有效对抗寒冷,男生们罕见地全票表示了赞成——这是我初次见识女孩子容貌的力量。就这样,这学期余下的自习课我们都是用朗读完成的,我们的朗读整齐,有力,响彻了冬天的校园。锤锤跟我说,读到半节课时,真就不那么冷了。
锤锤和我已经不怎么怀念晓伟了。我发现,跟锤锤做小伙伴就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锤锤是那种最典型的农村男孩儿,念书马马虎虎,可村里的事情没有他不通晓的。锤锤无师自通学会了吹口哨、逮蝈蝈、爬大树、狗刨,用弹弓打麻雀更是弹不虚发,这些全是我的弱项。锤锤扬鞭赶车有模有样让我爹很羡慕,我跟我爹解释,那是因为锤锤家有头听话的黑骡子的缘故。
我爹瞅了我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我和锤锤形影不离地度过了剩余的村里读书时光。最末一个学期结束之后,我考到了分数较高的国中,赢得了周围很多赞誉,锤锤考得有些差,暂时未能定下前程。一个很热的晌午,锤锤找到了我家,心情沉重地对我讲,刚跟我爹吵了一架。我想去乡中念书,我爹愿意让我去学个手艺。我说,咱们这么小,你还是继续念书吧,红缨、花花他们都上乡中。五六天后,我推着一袋麦子去往磨坊途中遇到了锤锤他爹。他凑近我说,锤锤见你念书,他也想念。可他哪是那块料。
秋假里遇到锤锤是我预料里的事情。那天锤锤赶着黑骡子装了满满一车玉米往家拉,那条路有些狭窄且往来车辆不断,我俩只能停在路边抓紧时间说几句话。锤锤低下头说,我不念书了,过完秋就要跟南张庄我堂姑父学木匠活儿去了。我堂姑父是个好木匠。我有些惊愕,不知道锤锤读乡中不到俩月就选择辍学是什么情况,也没能想到合适的话安慰或鼓励他一下。骡车前后方都有秋收的车马靠近,锤锤牵着缰绳走了几步,又扭回头叮嘱我,你好好念书啊。
田埂上孤独地立着一株秋天的蒲公英,它的种子们蓬松成了一个透明的球,我笨拙地把蒲公英采在了手里,加些小心才没把那个“球”弄散,我与一阵路过的风一起吹动了它,蒲公英的种子们飘飘摇摇消散在了风和阳光里。我举着空空的蒲公英花茎吃力地想了一阵,貌似想通了一个道理:这世间每个出发都前程未卜,每个出发也都充满希望。
我的少年时代结束了。
(贺亮,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