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双头鸡

2024-03-13 05:25孙全鹏
当代人 2024年1期
关键词:寺河双头笼子

父亲从不在白天做笼子,只是在有月光的晚上做,这习惯不是一年两年了,从我记事起就这样。那时候我就好奇,白天做笼子眼睛还能看得见,这晚上做,能看见吗?这夜黑咕隆咚的,能干啥?父亲眼一瞪,不搭理我,他做事从来都是这样子,不容别人质疑。此时,院子里又传来了当当的响声,那个水瘦的男人抡起斧子,力量不能算太大,照着地上的木头劈去,一下又一下,不由分说把那些倔强的木料一一肢解,木头屑飞出老高,白花花的月光也跟着碎了一地。父亲弯着腰,喘着粗气,抡不了几下,就要停下来歇歇,然后接着做。他不想就这样认输。很明显他没有多少劲,但他一刻也不愿放弃努力,别看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干起活儿来那精神头还能赶上小伙子。

要凭想象做一只笼子,这是父亲一直以来的梦想,他一刻也不想停下,造一只笼子装那只怪物,但是笼子装了拆,拆了又装,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做好。听村里人说,父亲做笼子是要装那只双头鸡,可那只双头鸡在哪个地方呢?我从没见过什么双头鸡,鸡怎么会有双头呢?我家养过鸡,我专门观察过,那鸡伸长脖子,哪有两个头?我一直很怀疑这件事,最初以为是父亲在给我讲笑话,后来老瓦也这样说,我有点儿怀疑他也疯了,再后来大家都这样说,我怀疑我的认知出了问题。

父亲所说的那个怪物到底存不存在?谁信那个鬼,那玩意儿简直是在云彩眼儿里。我打听了一下,事实上,不仅我没见过什么双头鸡,我们将军寺村的人都没有真正见过。别说见过,现在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听都没听说过。我悄悄问过同龄人三妹,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她当时就愣住了,用手摸一下我的额头,又摸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你不烧啊!”但是,将军寺村的人不知道怎么的,对这怪物有说不完的话题,没有一个人见过的玩意儿,在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嘴中相互传着。现在村里要是有人谈论双头鸡,大家都伸长脖子仔细打听,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过三妹从不相信,只要听谁这样说,她准会摇头,头一扭就走开。

老瓦不止一次对我说起双头鸡,如同当时他就在现场见到一样。从他口中,我也慢慢了解到一些其他的内容和细节。每一次他总是像模像样地对我说:“上年纪的人都知道,你有一个哥哥。”

我想知道答案,就问他:“我怎么没见过。”

老瓦微笑着说:“你当然没见过,那时你才两三岁吧,你哥哥七八岁的样子,被双头鸡啄去了,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

“你说,是什么啄去了?”

“當然是双头鸡,那个怪物。”

老瓦开始对我描述那只双头鸡,每次描述的都不一样,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要信他。很显然他也没有见过,否则他也不会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他一会儿说那双头鸡长着一个鸡头一个鸭头,还会吞火,一会儿又变了,描述其中一个头有驴头那么大,另一个头特别小,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又说,那不是鸡,是蛇,两个头……老瓦说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不过,他说的也有一点是确切的,就是那只双头鸡经常出入南窑一带,也就是将军寺河的北岸边。他说,那双头鸡长着一身大红色的鲜艳羽毛,白天喊太阳,晚上唤月亮,阴雨天站在杨树梢上,要是村里谁不听话,这家伙就会啄走谁。你哥哥那小子,爱去那里玩,手不闲着,拔了里面的草,他动了里面的地气——你知道,有些东西真不能动,你别不信,他被双头鸡啄走了——还是在大白天,眼睁睁的。

原来是这样。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我妈消失的原因,自从我哥消失后,我妈就去找我哥了。我妈找了好多年,再也没有回来——这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还说,她什么时候能找到你哥,就什么时候回来。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我想我妈不会回来了。我心里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父亲不住地埋怨老瓦,怪他告诉我太多的事。他嘴里衔着一支烟,吐了一口烟圈,生气地说:“这事你不该告诉孩子,他还小。”父亲很悠闲地吐着烟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瓦,像警察审问犯人一样。那次他故意没有给老瓦让烟。

老瓦气呼呼地走了,边走边嘟囔:“神经病,你那点儿破事,好像谁愿意讲似的。”

为这,两个人吵了一架,父亲决定不再理老瓦这货,嫌他咸吃萝卜淡操心,老瓦也不想再理父亲这个神经病——他终于说了那句早就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父亲也憋足了劲儿,他头一扭,跟着说:“我以后要是理你就是个狗。”

那年我十五岁,马上要上高中了,年纪到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时候。我不明白父亲对别人和我谈论母亲的事这么在意。父亲竟然当着我的面不让老瓦告诉我事情的来由。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快步向父亲走去,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内心的任何变化,毕竟他是我的父亲。

这些年,父亲确实去抓过一次双头鸡,虽然我没有亲眼见,但老瓦向我说起过。确实,老瓦啥事都了解,还特别爱对我说。

老瓦说,父亲去抓双头鸡是在一个血色的黄昏里,虽然他是悄悄到了南窑,但全将军寺村的人都知道。大家从家里或庄稼地里走出来,啥事也不干了,啥事能比这事重要呢。大家开始观察父亲,就像即将参加一个重要的仪式。“你知道,”老瓦继续对我说,“河边的那个南窑,当初是烧砖用的,老时候村里人盖房子没钱,大都是自家摔砖坯子,然后再去窑口烧成砖。这些年南窑废弃了,就长了树棵子,加上杂草丛生,不知名的虫子出入,还有蛇、兔子甚至黄鼠狼,里面阴森森黑乎乎的。”老瓦说着就张牙舞爪吓我,我一害怕,他就特别兴奋。他说,“南窑旁边河水现在也不多了,双头鸡会出现在水里?我感觉不大可能。不过平时没有大人跟着,小孩子可不敢到那里去玩,万一里面冒出来啥。”我一直不相信那只双头鸡会从这里面飞过来,或者被父亲抓住,他的鸡笼子什么时候能发挥作用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坚信,这不大可能。

父亲真没有什么神奇的本领,他开始冲向南窑边,先是一手拿个铁锹,铁锹头插入了黄土中,铁锹把子倔强地向天空的方向延伸。接着,他用双手笨拙地拎起那个笼子,笼子足足有四五十公分高,大概一米宽,应该能装下那只双头鸡。南窑外面是杂草、树条子、狗尾巴草,高高低低,很快淹没了他的膝盖,窑洞里深得很,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那天父亲钻进窑洞半天,没有发现双头鸡,只是发现了一只野鸡,一下子飞到鸡笼子上,朝着天空的方向昂着头,大红色的鸡冠子,全身华丽的羽毛,头不住地转来转去。父亲再去追时,那野鸡扑闪了几下翅膀,速度很快,先是蹦了几下,快落地时又用力扇动着翅膀,后来就没有停下来,更没有落地,像一只纸飞机那样掠过树梢飞走了。父亲气得拼命去追,像只失败的公羊,他不能丢下这次机会,尽管他用尽全力,但还是没有赶上。

据老瓦说,那天父亲并不是一无所获,草丛里跑过来一只倒霉的兔子,父亲也许正在气头上,他是真准,一铁锹把兔子打死了,没有浪费一点儿力气,没有用到第二锹。后来,村里人说,那兔子肉不错,吃起来真香。父亲只要见到村里人准会让一番,让别人吃上一块,他一直有与人分享的好习惯,父亲并不小气。“但你父亲没有抓住那只野鸡,更别提双头鸡——那里怎么可能有双头鸡呢,这话逗小孩子行,可你父亲就是不信,”老瓦继续说,“你父亲真是有病了,你有空了赶紧带他到医院看看吧,千万别耽误了。”我走出了好远,老瓦还高声冲我喊,“我说的话你可当回事儿。”

我大学毕业那年,父亲的笼子还没有编好,准确地说拆了几遍,又重新装了几遍,但最终没有定型。老瓦说:“即使双头鸡在,它也早就飞出去了。”他转身的时候撇撇嘴,但我还是看到了那种表情,非常复杂。“你爹,要我看呀,八九不正常。那鸡笼子早就好了,又拆了,他这是要装他自己呀,你要是孝顺,不如赶紧带他到医院看看,以前我给你说,你不当回事儿,现在该当回事儿了。”

为了这事,我专门和父亲谈了一个晚上。刚开始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有些事憋在心里太长时间,真要讲的时候,却不知如何讲了。父亲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他故作轻松地说:“你怎么了?想说啥就直说吧。”但我没有直接劝父亲,而是换了个思路,说:“爸,你按照原来的大小做,你不知道那货也在长大,装不下了。”父亲听了,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眉头一松,说:“我怎么没有想到,孩子,你说得对。”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我有点儿替他感到可悲。

说真的,我真想带父亲去医院检查检查,我要劝劝父亲,不是老瓦这样对我说,我也早想着劝劝父亲。他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陷在一种阴影中,跳不出来。哪知他一听我的话,马上反驳:“我没事,你看我像是有事吗!你是不是希望我有点啥事!”这是什么话!我本来准备好了,想继续劝他,可他已经站起身,留给我一个背影,走了。走出好远,父亲又转过头对我说:“你不知道,你小孩子根本就不知道,有些事情你不明白。”父亲不爱抬杠,尤其对我。我倒希望父亲和我抬杠,这样我就可以多说几句,我们或许还可以商量一下。

后来没过几天,父亲又开始采取他的行动了,他竟然喜欢到南窑去住,谁喜欢那地方,自己家有好好的房子不住,不是傻子谁信呢。但父亲坚持每隔几天去一次,晚上去,睡一夜,天亮再回家,这样过了差不多半个月。那段时间父亲脸色开始变灰,状态也不太好,只是眼睛还有点亮光,但看得出,他很疲倦。老瓦说,父亲的身体不大好,他总在咳嗽,有时候还咳出了血块儿。父亲不让老瓦告诉我,但他还是偷偷地告诉了我。

那年秋天,一切都变得荒凉起来,风把树枝子都吹折了,地上洒了一层发黄的树叶子,南窑变得空旷起来,土跟着风飘浮在半空中,土黄的天空压下来。一到晚上,父亲带着他的笼子跨过月光洒满的将军寺河,他从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他。他随身携带的除了鸡笼子还有馒头、一个矿灯和一把雨伞,父亲还提了一个開水瓶,他像在进行一次短途的旅行。在他的身后,留下愣着一地的人群,大家见父亲这样,本来说着什么也不再说话,他们就那么看着父亲慢慢走过。这么多年了,父亲没有受到过其他人的一丁点儿影响,他一直坚信他内心的想法。大家倒不像在看笑话,用一种很崇拜的眼光望着父亲——那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待父亲走远后,大家估摸着父亲听不到声音,又开始小声地讨论着。大家讨论的内容我从不去听,也懒得去听,不用听我也能猜到,说啥的都有。在村里,大家讨论最多的就是父亲。

这样来回有一段时间,父亲却不见了,好像将军寺河的水还在,却不是原来的样子。父亲永远地消失了,也不知道从哪一天消失的。得知这个消息,我赶紧从县城回来寻找父亲,老瓦拄着拐非要跟我去看看,他也要看个究竟,那是他一辈子的朋友。穿过村子,沿着将军寺河的河堰,终于来到南窑,那破碎的土坯,到处横生的野草,凋零一地的野花,一下子堆满我的心房。望着这片地方,我像第一次见到,很陌生,却又很熟悉。有麻雀正在找食,我们一来,马上扑棱飞起来,落在不远处。我几乎瞅遍了每一棵树,每一棵草,甚至每一个土块,都没有见到父亲。这里面怎么可能有人呢?本来我还想着能在哪个角落里找到父亲,或者突然从树后看到他的身影,可我不得不确信,父亲消失了,凭空消失。

我在老家住了一夜,老瓦陪着我,他向我讲了这么多年关于父亲的事,话里话外有点儿埋怨我照顾父亲不周的意思。夜色像流水,有点儿凉,半夜的时候,我迷糊中看见一个人带着沉郁的眼神飘过来,他伸出手来,拉住了我的手,像我的父亲。我对他说:“你不能走,爸,你去了哪里?那双头鸡抓住了吗?”父亲那只粗糙的手让我有点心疼,我紧握着,不愿意松开。父亲却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我一片漆黑的夜色。我不知道他又要到哪里,我不想让他走,我拼命地抓住他,嘴里不住地喊着“爸,别走”……

我又想伸出手的时候,发现原来老瓦正伸着手,盯着我看。他见我醒了,对我笑了笑,说:“你怎么了?怎么一直在说梦话呢?”然后他又冲我说:“你爹没了,你可不能再有个三长两短呀!万一你哥和你娘有一天回来了,见不到人,该多伤心呀!”

我本来计划着带父亲来县城,不过,双头鸡的事突然远离了我的世界,现在父亲消失了,我所有的计划搁浅。我想要找到父亲,找不到父亲,我心里没底儿。现在双头鸡对于我来说像是一个怪谈,我不再相信这些,我也不能再相信这些,现在我只相信要找到父亲,把父亲弄到身边来,哪怕他天天叮叮当当地做笼子,再拆笼子,哪怕他依然兴冲冲地要去捉双头鸡,身后跟着一群人看热闹。

我开始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偶尔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星空——那里真有一片星星,无数的星星撒出一片星光,亮得迷人,在澄净的夜里一眼看不到边,伸向无穷的远方。

走累了,我背靠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上,有了这样一个依靠,我心里感到暂时的舒服,我双手插兜儿,装作很酷的样子——我喜欢这种感觉,我想将这份舒服延续。后来,我慢慢坐在草地上,当我完全躺在草地上时,那种更舒服的感觉扑面而来,我再也不想动了。我要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就像乌龟钻进壳,只有这样才能找到内心的平静。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将军寺河,那个浸透在血液里的河,透过悠长的时光,我看到一个男孩从远方向河堰上走过来。河水哗哗地在跳动着,没有水花,天上的白云一朵朵铺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晃动。一个中年男人跟在后面,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男孩,看得出他很开心,悠闲自在。后来,在一个杨树阴下,那男人停下来,吹着风,先是站着,然后靠在树下坐着,又过了一会儿,睡着了,一动也不动。那天那个男人并不缺少这一觉,多少年后他的内心还在为这事而后悔,一个不可原谅的疏忽成了永远的遗憾。

那天阳光慢慢毒起来,太热了,正是中午鬼拉车的时候。当男人醒来时,一蹦一跳的男孩不见了。男人左冲右突,开始不住地蹦跳,扯着嗓子在喊,想把河水喊破,但将军寺河没有回应,四周一片安静。后来,一个女人也跑过来,不由分说,那女人向将军寺河水里跳去,一点也没有犹豫。

我对着那将军寺河的河水失声地喊叫起来:“不要,不要!”我伸出手去,看见我正狠狠地抓住陌生人伸出的手,他没有躲避。

我没有说话,一下子站起来,然后迈开步子开始奔跑。慢慢加速,向前冲去。我瞬间意识到父亲这些年来努力的意义,那一个个鸡笼子就是他多年来不能忘记的日子。我依然向前跑,一点也不想停下来,尽管身后的陌生人喊叫着:“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不敢停下来,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我,比如时间的影子,比如那扑面而来的双头鸡……我不想停下来,我怕错过前面的什么东西,前面,应该就在前面,肯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

(孙全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硕士。中短篇小说见于《四川文学》《广西文学》《中国铁路文艺》《莽原》等。作品曾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019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出版长篇小说《幸福的种子》,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日子》。)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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