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的拐角处总有何安赛的黑狗在散步,它吞吞吐吐随口咬进野花,悠闲踱步在国道和森林的交界之处。“朵帮。”何安赛眯起眼睛叫他的狗,那条黑狗就低着头颅回到它的羊群和主人身边来了。朵帮的意思是石头堆,这里的人们把一层一层平滑的石头堆叠重组来祈福,听说地震的时候首先垮掉的不是石头屋子和木头房子,是这些重心最低的朵帮。黑狗朵帮对于何安赛的意思也差求不多了,安护、预警,还能有点儿陪伴。朵帮把灰色色调的森林浓缩成它小小的宇宙,它的记性比它的主人要好得多,只是对它来说,森林是在下方,是脚下,而不是头顶罢了。
春和秋时何安赛一直在山坡这里牧牛牧羊,拐角里的村庄安心地把监督外来人的职权交给了对酒精过敏的他,但是何安赛见到最多的不是外来卖蔬菜的或者游客,反而是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熟人。他们像刚冬眠而出的熊一样东倒西歪,不是枕在羊粪上就是睡在树梢。朵帮伸出舌头,汪汪叫唤,想同每一个打过照面的人亲昵,何安赛眯起眼睛:“朵帮。”它又低着眉头痣回来了。
这一天,何安赛正要在傍晚时把找不到头羊的羊群们赶回去,他费了很大的劲,因此刚注意到那头站了一个背包、穿白T恤的年轻人。你知道的,村里人不穿白色,那太容易弄脏了。朵帮已经伸着舌头踱步向年轻人了,它哈着气,高兴得不得了,但是何安赛对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是谁的子孙,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爷爷和祖爷爷都叫泽丹,我的父亲叫泽仁布佐格旦,我的名字是桑介。”
“我不记得格旦有第三个儿子,他的儿子都叫桑介,第一个十三岁的时候就死了。”
“我是泽仁布佐格旦的第二个儿子,我离开家乡十年了,您已不记得我的模样。”
何安赛眯着眼睛开始打量,他想象不出过去那个“泽丹家的天才”背着已经破了的包回来做什么。
小桑介出生在瞎子熊刚刚入巢的初冬,他的哥哥刚死了两年,他的父母就迫不及待地让他诞生,他的母亲泽旺因为伤心过度奶水不足,小小的桑介靠着邻居阿妈的奶和羊奶度过了人生的前几个月。出生的时候泽旺就发现小桑介和她心爱的大儿子完全不一样,小桑介是头先出来,不哭,出来就会盯人,但是着急的格旦还是喊他桑介。小桑介八个月的时候,格旦和泽旺也发现他和他的哥哥完全不同了,小桑介不喜欢在篝火节和大家一起热闹,也不品尝他们蘸在筷子上的酒。每次邮差路过塞的报纸,他都趴在上面闻了又闻。格旦和泽旺担心他会像何安赛家的马驹那样离开山林和村庄。他家那些聪明的狗也一个个消失,只有最小的那只黑狗稍显忠诚。
泽旺把小儿子抱在怀里,让他舔舐手上和碗里的羊奶,偶尔试探他是否会妥协尝一点新酿好的米酒。泽旺和格旦如此坚信大桑介会循着记忆回到母体,回到温暖的羊水之中,哪怕小桑介有一点似曾相识的痕迹都会让山坡上的泽丹家喜气洋洋。就像他们相信自己亲爱的祖辈总会回到她们的肚皮之下,再次借用相同血缘的身体诞生,因而他们总是取名泽丹。在小桑介学习走路的时候,他们讲述了大桑介在羊群中学会捉狼的故事,当小桑介第一次跌倒于篝火舞中,阿妈忍不住复述了大儿子在马鞍上跳舞的下午。因此小桑介的脑中总有两个人的记忆,另一个人顶着和他相似的脸庞,耻笑他的异端。行走山尖,“他”迈出另一只脚。但是有一点泽旺猜得不错,小桑介脑子很好使,比他们在山林中见到的生灵都聪明。在小桑介七岁时,泽丹家的人们学会了尊敬他。他很快就学会了怎么牧羊,怎么跳舞和昂着头颅喝酒,他仅靠每周在寺庙的祈祷就学会了一些文字。寺庙和小学都向小桑介投来了橄榄枝,据说有人亲眼看见僧人们亲吻了小桑介的额头。他也学会了如何表现得像从未谋面的大桑介一样的姿态,来谋求家人的关注。其实他学得挺有模有样的,但是这个时候没有人再把他当作大桑介了,格旦带着敬意贴儿子的脸颊,就好像那是佛像前的一块玉石。
小桑介随时可以复述他哥哥的人生,时至今日的山头上,他都带着两个人的记忆,两个人的人生轨道艰难地活着。大桑介出生在深冬,生第一胎时没有经验的泽旺花了很长时间才将他挤出下体。这一年的积雪还不够厚,山顶有松鼠之类的生灵悠闲地晃过。坚持传统的泽丹和格旦把刚吃过第一份奶的大桑介裹了五层毛毡,放置在雪山脚下的石头堆里,他们祈祷这会带来一些祝福的热量。现在已经很少有寨里的人遵循这份传统了,毕竟日子好过了许多,不需要再去试探可怜的孩子的体能。没几个人愿意拿生长在自己体内的孩子去试蹭那三成半的存活率。但是结果还不错,你也看到了,从雪山脚下活过来的大桑介身体健壮,力大如牛,他能帮助好几户人家一起赶牛,泽丹非说他生下来就会骑马。寨子里的人们都在等待着大桑介长大,他会成为一方的支柱。
何安赛看着眼前的小桑介,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大桑介那张俏皮的脸,他们兄弟俩无论从轮廓还是体型来看都已经没有多少相似度了。他开始为泽丹家感到悲哀,力大的大儿子早早地死去,头脑聪明的小儿子如今落魄回乡。十年间泽丹家仍在反复提及“大桑介能干活儿”“小桑介明得很,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哩”。寨里的人默认大桑介的死是一场不能提及的悲剧,他猜测这件事情也许连“继承人生”的小桑介都未曾听闻。十岁时大桑介赶羊回来后,宣称自己喝多了酒,脑袋上鼓起了一个大包。阿妈一摸,那是一颗完整的瘤子,就吊在大桑介的脖颈旁,因为被头发挡住,不知道什么时候成型。“儿,桑介啊……”第二天他们带他去县城看医生。医生说那颗瘤子的位置非比寻常。
“盡早做手术。”
“大夫啊,告诉我们这能好吗?”
“不好说,手术成功率三成半吧。”
回家以后,大桑介开始沉默,他对着熟悉的羊群和牛群一言不发,赶走了来乞食的狗。格旦和泽旺忙完活儿以后,过来抚摸他的头,亲吻他头上的瘤子。他们希望大桑介像过去一样勇敢,他从来不怕野外的土狼。但是大桑介哭了,他不愿意在脑袋上喷洒酒精,然后开一个口子。格旦开始讲那件他们重复了快一百遍的故事,他们如何把大桑介包裹在祖传的毛毡里,第二天凌晨赶到的时候大桑介还发出了安宁的呼噜声,像是还被包裹在母体中。他们把大桑介举了起来,知道这是自己最英勇的儿子。大桑介已经在一次胜率低微的“战役”中存活下来了,第二次也没什么好怕的。他们安抚着大桑介,终于等到他松了口。
想到这里,何安赛怜悯地努着嘴让小桑介上山来,看着他已经跌跌撞撞不熟悉山路的样子,又眯起了眼。
“你的父母赶集去了,你可以先回去等着他们。”
走到一半时,小桑介停了下来,他别别扭扭回头,于是朵帮跑到他前面为他带路去了。何安赛坐在石头上盯着他没有肌肉的背,他想回去看看会发生什么,但是不能离开这个路口。“算了,晚上喝醉的人,会来告诉我的。”
没有人能够告诉幼时的小桑介会发生些什么,他以为自己会保持机敏,把每一条细碎的路程刻在脑海。随着身体开始发育,他脉络的热能渐涨,一些记忆顺着他的呼吸流出他的机体,“大桑介”也如同块状岩石冲散般流失了。他有一天会为了自己的愚钝击打自己的头颅。十三岁的小桑介也许能隐隐感知到未来的投影,但是他的身体被占据了,那个时候他还不能意识这个时刻的血脉之躯已经是独立的个体了,身体带给他的恩惠终究逝去。
“谁能知道呢?”小桑介对着围绕他的朵帮说道。
在小桑介十岁的神变月,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带来了一群衣着单薄的外地人。他们驻扎在不被落石和泥石流腐蚀的平地上。他们来帮寨里重建坍塌的房子和广场,其中一半的人会说当地的话,大部分人都愿意加入每月初的篝火舞。他们把食物和冲锋衣分给了大家。没有人员因为这场灾害真正死去(除了一个老得不行的),因而人们为了庆祝生命的延续每个晚上都聚在篝火旁狂欢。不久又来了许多生面孔,想用金钱换取他们的石头或者金绣的舞服,这次发生了一些不愉快。
后来,第一批来帮助的外地人回到了这里,他們惊讶地发现寨子里的人不再像过去那样欢迎他们。他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政府将要扶持这里的经济和教育,但是他们之间的语料库并不相似,外地人住下来好一阵子,来解释即将发生的事情。就是在这段时间,看起来似乎最有权威的那个外地人注意到了能够帮助他们算图、瞳孔明亮的小桑介。
进门口的佛台旁坐着远道而来的人,格旦和泽旺不得不和小桑介挤在矮桌狭小的背面。墙壁已经有些裂痕,石灰上贴着他们所敬仰的照片,照片也卷边并发黄。格旦握着儿子的手,像是捏着秋季就要出场的山羊,远方的人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小桑介。外地人在聆听本地方言时始终有些障碍,而小桑介在简短的谈话中察觉到了这种区别,几十分钟以后已经能够很好地用普通话重述父母的话语了。泽旺看着儿子,小桑介的眼神已经飘出了山野。入夜时他们挤在同一张毛毡上。
“阿妈,我想去。”
泽旺一遍一遍舔舐着儿子的额头,像是刚出生的时候。也许没有人会拒绝来自城市的机会。
格旦给儿子讲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是他们祖外婆那边的亲戚魂魄重生到了一只羊身上,它非常机敏,很快就成为了一百只山羊里的头羊。它能够与独狼作周旋。但是在吃到了有毒的蘑菇之后,它习惯了发呆,不再数得清到底有多少同伴。有一天它孤身跌下了山崖,祖外婆他们不得不哭着将它烤炙。第二个是大桑介的故事,因为大桑介,格旦已经对自己,也对命运认了输。他以为儿子是天选之子,是转世的山灵,因为第一次赌赢了三成半的生存率,也便去赌了第二次三成半的成功率,结果大桑介并没有睁着眼睛离开医院。他恨了自己小半生,秃鹫扑进篝火也不能治愈。他希望儿子再慎重考虑外地人给的竞赛班的名额。
“阿爸,我明白你的意思,大抵来说我去外面学习,考试成功的几率也是三成半。”
“是嘞是嘞。”当地人在对话时需要不断重复这几个字表示自己在聆听,但是小桑介想着阿爸也许并没有听进去。
“阿爸,我想我阿哥失败的原因是不能自己选择,也不能负责。我想自己选择。”
“小桑介,你才十一岁,你阿妈十三岁才来的月经,我十四岁才会到秋季牧场一个人牧羊,你怎么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呢?失败了以后你既待不了城市,回来也不会牧羊了。”
“阿妈也舍不得你走那么久。”
“阿爸,阿妈,我相信我自己的每一个细胞,我相信我的脑子,能拿到竞赛班的名额不容易,这已经是天赐了。你们不能为任何人做选择,哪怕是阿哥和我。”小桑介用三种表达复述以上的意思,格旦明白了一件事,小儿子已然将大桑介的死亡归结在了他的选择上。于是他们都沉默了。
他们照常在日出时赶羊和牛,在快傍晚的时候去林子里捡蘑菇,砍柴。小桑介把水桶一次一次从小河边盛满。他把羊圈也修了修,给猪喂了自己采的野菜。
第五天的时候格旦喊来小桑介,“去吧,桑介,做你自己想做的。阿爸阿妈在家里等你。”
于是第二周的正午,小桑介坐在越野车的后座上,看着阿爸阿妈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山的拐角。
小桑介顺着朵帮带的路磕磕绊绊地走着,就像在最初到城市里处处碰壁一样。他的几次竞赛考试都失败了,留下来除了打杂也没有别的出路。但是他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学会了分析和总结,也开始把这一套用在自己的人生上面。他意识到他接收新的学习体系已经太晚了,他需要花几倍的功夫才能跟得上。他不喜欢特殊对待,紧张对脑子并不好。他离开了山野,自然给予他的智慧和力量也在消失。他在不经意间感受到某一刻身体的浑浊,灵性的移步。他想起了那个大眼睛的十岁小桑介,感受到每一个细胞都已经被新的呼吸所替代,他变得驼背,变得不事农务,不记得当过去的小桑介是什么感觉了。也许他应该聆听住持的好意,进入寺庙修行,也许应该一步一步接受义务教育,或者干脆留在阿妈阿爸身边,还能带出最健壮的羊群。十一岁的小桑介已经为未来的他做出了无法逆转的选择,当时的他坚信着健壮的头脑能够为多年后行走在山脊线的身体负责。
接近那栋扁石居室的时候,记忆从他贴在泥土的足部吮吸而上。他突然地出现在原野之上,不仅是何安赛,其实连小桑介自己都不知道此事如何运转至此。他想象不出和父母的会面。他们会在短暂的惊讶之后从问候,从祖辈的近况,从仪式中大桑介的灵魂回归的对话小心翼翼提及关心已久的话头。小桑介会在家务和放牧的学习整理中重现十岁的自己的身影。他会不得不承认自己赌输了,聪明的小桑介推测准了微薄的胜率,愚钝的小桑介贯彻至此。他不得不在山鹰到来的仪式上回忆灵性的流失,在某个月圆的夜晚和阿爸在羊群前坦陈自己的失败。也许这些事件在林间已经发生过数十次,在概率中发生了上千次,在他的脚步到达腐烂叶片的沃土之前。他其实不能为将来的身体负责,阿爸也不能。森林也不能为其中诞生的生灵担起责任。
“朵帮。”他抱起了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小狗,由于低估的重量踉跄两下。“帮我找另一条离开村子的路,绕开何安赛。”他希望不要有人觉得他是仓皇而逃。何安赛也许会觉得是自己做了一场梦,这是森林送给他的酒精。他告诉村里人也没关系,其实他们没那么相信不喝酒的人的话语。朵帮舔舐小桑介的眼泪,从眼窝到耳边。朵帮觉得脚底的森林正在吞咽,把轻巧和咸味当作养分送给了阳光和羊群。
(王欧雯,1999年生,四川绵阳人,现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在《上海文学》《青年作家》《星火》等发表短篇小说若干并有被转载。)
篇名题字:王单单
插图:孙庚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