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帝凯 莫冉
聂华苓的长篇小说《桑青与桃红》写成于1970年代,内容讲述在近代中国战乱中女主角桑青的逃难经历。小说的四部分依照女主角桑青成长时序排列并组成。第一部讲述中日战争期间,十六岁的桑青从恩施逃难到巴东,船搁浅于瞿塘峡时,船上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与他们的经历。第二部讲述抗战胜利之后,国共内战时期,桑青决定从南京前往北平,与未婚夫沈家纲全家一起生活的经历。第三部讲述桑青与沈家纲逃避战祸来到台湾之后,全家却因为沈家纲挪用公款被迫躲在阁楼逃避追捕的心路历程。第四部则讲述桑青在美国的生活,以及桑青周旋于男人之间,逐渐分裂出第二个人格——桃红。《桑青与桃红》英语版于1990年获得美国国家书卷奖,此后成为华人离散研究的文本,同时也是探讨女性文学、少数民族文学、移民文学的必读之作。
我们将桑青的生活足迹对照着聂华苓的人生地理,确实可以发现与桑青有关的地理,甚至部分人物互动都与聂华苓的人生经历有关。然而,小说仍是小说,不宜与作者本人混为一谈。总之,聂华苓取材于自己的生命经验,将历史事件、家庭事务和性交织在一起,完成了这部《桑青与桃红》。《桑青与桃红》精彩的地方,不在于少数性事的晦涩描写,而在于个别人物如何穿梭在“中国”与“外国”、“故乡”与“他乡”的纠缠之中。尤其是在小说第四部中,我们看到在美国的华人聚会中,这些华人时常讨论着中国的往事,并沉溺在这样的乡愁之中,因此这种离散华人的母题,也是讨论这本小说的重要视角。白先勇认为这本小说“放弃了编年体的叙述方式,而采用印象式(impressionistic)的速写,每一部只集中在一个历史转折点上,抗战胜利前夕、北平沦陷的一刻等,以浓缩时间,来加强戏剧效果”,堪称现代主义作品的典范①。聂华苓从女性的角度出发,不仅描述了一个女人如何在困境中通过精神崩溃获得重生的讽刺,而且还揭示了中国现代史中华人面临的极其复杂的命运。
自从《桑青与桃红》问世以来,因其所寄托之华人离散经验、女性书写及性别意识、国族寓意等内涵十分丰富,再加上作者娴熟于现代派文学技巧,早已引起海内外学者关注与分析,其相关研究也很多。尽管该小说被划归为华文小说中的现代派经典,但小说中仍不乏后现代式的拼贴技巧,而其互文内涵也少有学者触及。比方说,《桑青与桃红》内文的第三部,即桑青的台北日记(1957—1959夏),其实安插了一段鬼魅叙事。当桑青与丈夫沈家纲来到台北时,因沈家刚犯事,全家人只能困居于友人蔡承德家之阁楼以逃避警方追捕。当桑青被困在阁楼时,她听到窗外楼下蔡承德与友人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他们彼此讨论着最近发生于台湾南部赤东村的“僵尸吃人”事件。这段情节明显拼贴自清代笔记志怪小说《聊斋志异》中《尸变》及《子不语》中《南昌士人》两段文字。而这样的互文性尚未有学者详细探讨。因此,本文将聚焦于此段鬼魅叙事的互文性及其在文本中的意义。
一、《桑青与桃红》研究现状
过去学界已经对聂华苓的文本投以高度的关注,并且聚焦于“离散”主题在其文本的展演。确实,聂华苓的“三生三世”正是离散所致,而离散的动能来自现实历史的多重命题。此外,聂华苓笔下的“女性”,也是其文本另一大讨论重点。因此,学界对聂华苓《桑青与桃红》的讨论,多从“离散”“女性”两大主轴开展,并从女性离散经验旁触到历史、政治及父权等议题的探讨。此外,由于《桑青与桃红》寫成于美国,因此该文本也被作为华裔女性在跨国移动的条件下进行书写的观察文本,也因此被视为美国移民文学的研究对象。
先行研究大致聚焦于跨国移动语境及国族父权等性别议题。Jean Amato(1999)认为《桑青与桃红》是以家庭为中心的移民同化过程、少数民族处境和族群混合性的表述。林怡君(2003)则透过黄秀玲(Sau-ling C. Wong)所提出的“双向移动理论”(水平/垂直,地域/社会经济)来观察华裔女性移民如何在移动中抵制父权秩序的主宰,并建立起主体性的过程。Monica Chiu(2003)从《桑青与桃红》观察出霸权性、国内及国际性的国族意识形态如何塑造出女性双重行为,同时美国外来(alien)移民叙事如何体现在移民主体自我内部殖民以抑制移民主体,并忽视地方和全球之间的政治联系。Cho Yu-fang(2004)将“移动”(mobility)与“家园”(home)作为观察《桑青与桃红》的坐标,并且将桑青作为“中国女性身体”看成是面对国族主义及帝国主义的平台,从而投射出父权秩序及帝国主义的欲望。陈涵婷(2009)根据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诡秘(uncanny)论述,以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谈论聂华苓《桑青与桃红》中女性与国家的关系。朱雯娟(2012)则是透过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韵律理论(theory of rhythmology)重新解读桑青的离散经验,并认为桃红是桑青在历经各种事件之多种韵律(常态韵律、反式韵律及复合韵律)所逐渐发展出的复合韵律,作为创伤之后的重新开始。柯恺瑜(2011)则在朱雯娟研究的基础上,继续采用列斐伏尔的空间论、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性别展演理论,继续探讨《桑青与桃红》的性别展演议题。李亚萍则讨论小说中桑青与桃红所处的(女性)空间错置,观察出从桑青多处于封闭内敛的空间,到桃红敞开于开放性社会空间的转变,进而解读出作者对女性身份之包容开放的认同②。许燕转分析,小说所呈现的主题是对各种家庭、国族与意识形态的权力话语,经由精神分裂而实现认同归零化新精神状态③。换言之,这样的研究更关注的是“根”的认同如何在宗法秩序与政治话语中解体。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关于移民叙事中的精神分裂之寓意,黄秀玲(1993)也早已提出观察,表明移民心理失常凸显的不仅是移民主体自我对环境的不适应,更是社会、文化及经济上的不适应。史书美(2017)也提及,移民叙事中的多重人格是一种隐喻,体现的是“两个自我交错出现的混乱状态”。同样,Carolyn Fitzgerald(2014)则关注《桑青与桃红》中“疯女人”(madwoman)与鲁迅“狂人”(madman)的对应关系,从而将该文本作为《狂人日记》的重写。
总之,过去对《桑青与桃红》的研究,很多都以桑青本身的离散经验、女性身份以及其女性身体所承载的父权秩序为讨论对象。这些先行研究也是本文继续深入探讨《桑青与桃红》中的鬼魅书写的基础。在这些基础上,本文也将补充,鬼魅形象如何强化女性的颠覆力量,同时投射出跨国处境之下,桑青如何利用性别作为其抗拒特定秩序的凭借。
二、“僵尸吃人”:《桑青与桃红》的鬼魅叙事
诚如前述,《桑青与桃红》的鬼魅叙事,在于第三部主角桑青的台北日记(1957—1959夏)。故事背景为桑青随着丈夫沈家纲逃难到台湾,却因丈夫挪用公款而避居友人蔡承德的阁楼之上,以躲避警察的搜捕。在长期困居于蔡家阁楼的情形下,桑青时时渴望走出阁楼,与外界接触。然而,因为沈家纲以会被捕的理由断然拒绝桑青走出去的要求,而使桑青及女儿成为阁楼中的囚鸟。在桑青极力争取之下,适逢蔡家蔡婶婶病危之际,精神濒临崩溃的桑青,决定不理会沈家纲的禁令,坚持走下阁楼。蔡承德也以避免桑青引人怀疑为由,对外佯装桑青为家里帮佣,但同时桑青也成为蔡承德的情妇。而聂华苓的鬼魅叙事,是安插在当桑青在阁楼书写一则则逃亡故事(梦想)时,听到窗外楼下蔡承德与友人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他们在讨论着最近发生于台湾南部赤东村的“僵尸吃人”事件。
(一)关于僵尸吃人事件的“本事”
根据小说,这个赤东村的“僵尸吃人”事件的僵尸,是由一名颇富艳名的妓女“潘金娇”自杀后变成的。潘金娇在六年前离开赤东村前往台北,而在四年前自杀。但根据潘金娇所留下的遗书,她自杀的原因仅仅是“……为了好玩。尝尝死是什么味道”。而桑青听到的“僵尸吃人”事件的版本,是发生在一位叫作林火土的村民身上。林火土在三十岁生日那天,请了三名朋友在家喝太白酒,四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上,抱慈宫的和尚却发现林火土倒卧在宫内的凤凰木下。和尚把林火土背进庙内,灌以姜水。林火土苏醒之后,却不知自己如何身在抱慈宫。当林火土徒步回家后,发现昨晚一起喝酒的三个朋友全死在家中。他们的尸体四周淌着水,腥臭异常。死者的家属请“跳神”的人传达北港妈祖的建议,“跳神”的人则指出抱慈宫旁的一座墓地有邪气,棺木必须立刻移动,村民才能免灾。村民听“跳神”人的建议,将潘金娇的棺木移动了一下,仍然将其葬在原来墓穴中。第三天早上,林火土起床后却被他养了三年的狗扑倒而死。后来,村子里又连续有二三十岁的汉子死亡。再后来,赤东村陆续出现年轻汉子失踪、死亡、尸骨残缺等骇人的事件。
目前为止,故事是根据事实可见的情况所记载。然而,聂华苓的叙事时序却跳脱线性时序,用街谈巷议的传说,以补述的方式,继续填补了故事的前后发展。基本上,聂华苓在《桑青与桃红》的叙事是依照时间顺序的铺陈,描述桑青转变成桃红的过程。然而,聂华苓在写这一段“僵尸吃人”的故事时,刻意在一开始用“传说”来补述这个故事的后续。传说本身具有集体想象及记忆的成分,因此某种程度来说,是对史实的一种诠释方式。这种充满诠释性的叙事,在整本小说的架构中有重要的作用。笔者将在下一节讨论聂华苓如何利用这些“传说”来讲述潘金娇的故事,以及这种手法的意义。
(二)关于僵尸吃人事件的“传说”
根据小说中蔡承德与其友人的转述,我们可以知道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是林火土隔天躺在抱慈宫的凤凰木下,但他如何抵达抱慈宫,我们无从得知。这个缺口就只能透过赤东村的传说来填补或加以想象了。根据村里的传说,林火土在跟友人喝到酩酊大醉后,在朦胧中看见一个红衣红帽、白脸长发的女人对林火土的三个朋友下手,往他们脸上嘘气。林火土首先装睡观察,后见苗头不对拔腿逃跑,而红衣女也在后面追杀。当林火土跑到抱慈宫前,红衣女也追上来。林火土最后躲在一棵柏树后抵挡红衣女的追杀,而红衣女也因为在攫取林火土时,如钩的手指甲卡在柏树树干上而拔不出来。林火土从而有时间跳过庙墙,昏倒在凤凰树下。隔天等林火土醒来后,发现自己在抱慈宫的凤凰树下。庙外柏树有四个指洞,一条血印从庙门口一路通往潘金娇墓地。
后来,赤东村所发生的死亡事件,也都跟潘金娇作祟有关,包括抱慈宫和尚失踪、“跳神”的人死亡、庙里神像不见等。后来在传闻中的潘金娇,甚至变成了头上长了一对黑色角的“包公”,鉴察赤东村的是非。但凡有人决定要开棺烧死潘金娇的,都迅速地因为各种怪异原因而离奇死亡。赤东村村民在潘金娇吃人传闻的阴影之下,人人自危,人人恐怖,“人人自觉有罪、他们活着只是等待死亡”。外地人路过时,赤东村村民透过叫骂赶走外地人,以为这样可以讨好僵尸;甚至村民都不敢直接称潘金娇为僵尸,而称之为“阿公”,时常烧香念经,祈求“阿公”饶命。
到这里为止,潘金娇从“妓女”变成“僵尸”,从“僵尸”变成“包公”,又从“包公”变成“阿公”,这一连串的政治隐喻已经非常明显。笔者将在下一节详细论证这一段鬼魅叙事的政治、性别及国族隐喻,以及相应的文学技巧。
三、“僵尸吃人”情节的互文性
在整体文本当中,《桑青与桃红》第三部的“僵尸吃人”事件非常特殊,这个特殊性不只是现代主义象征手法的技巧,还包括了背后的性别与政治隐喻。但更重要的是,聂华苓的现代主义象征技巧并非全然移植西方现代主义,而是取材自中国台湾乡野传说以及两本中国古典志怪小说巅峰之作——《聊斋志异》及《子不语》。
(一)《桑青与桃红》鬼魅叙事与乡野传说的互文
潘金娇“僵尸吃人”的情节有诸多改写的痕迹。首先,这个故事是改编了台湾乡野奇谈中发生于1966—1967年间高雄赤崁村的“僵尸”传闻。根据新闻报道,高雄赤崁村有一户人家的家人往生后,家人將其葬在赤崁农会仓库后方的公墓。在往生者下葬后不久,这个家族族人陆续出现身体健康危机,甚至有族人死亡;而且传闻有人在夜间曾亲眼看见该名往生者坐在自己的坟上(甚至还有传闻这名往生者夜间对着月亮跪拜)。直到有一天赤崁村“赤慈宫”天上圣母发炉,指示信徒要前往农会仓库后方“收妖”。在神明指示之下,村民将位于仓库后方公墓不久前才下葬的坟墓打开,竟然发现往生者尸体并未腐烂,而且头发及指甲都变长,已成为“僵尸”。村民随即将尸体火化。据说,尸体火化之际,不仅出现阵阵恶臭,还听见“僵尸”哀号。
聂华苓将这则传闻改写进自己的小说当中。在聂华苓笔下,赤崁村变成“赤东村”,赤慈宫变成“抱慈宫”。有趣的是,“抱慈宫”的“抱慈”,正是桑青弟弟的名字(桑抱慈)④。原本赤崁农会仓库后方的公墓,在文本中变成了抱慈宫旁边的一座墓地,也就是潘金娇埋葬之处。在文本中,传闻后面提到赤东村村民清仔强力开棺烧尸时,发现潘金娇头发黑长,胳臂圆滚,宛如“睡美人”。这一段描写也呼应着现实世界中赤崁村的僵尸传闻。这些改写自新闻事件的关键词,都足见聂华苓改编的雕刻痕迹。此外眼尖的读者可以发现,高雄赤崁村僵尸传闻所发生的时间,正好是聂华苓人在美国忙于“国际写作计划”之余,构思《桑青与桃红》的时间;聂华苓在文本中所设定的桑青日记,则是写于1957—1959年的。也就是说,聂华苓将这则传闻的时间往前推移十年。
事实上,聂华苓不只是改写,还有意地安插了看似不合时宜的元素在她的小说中,从而凸显其隐喻的目的。潘金娇自杀的目的仅是为了体验死亡的味道,“跳神”的人指出墓地里的邪气,这样的并置,似乎也隐喻了潘金娇本身即是死亡的代表。但更特别的是,小说中竟然提及“跳神”。“跳神”这个习俗应该是特有的民间巫术风俗,也就是由巫医或法师等神职人员作法或化妆,让神明附在身上,借以驱邪消灾并解答疑惑。在台湾南部的乡村里,应该不会有“跳神”的习俗。在台湾,可能“八家将”是跟“跳神”比较相似的风俗。但即使是“八家将”,也跟小说文本里面的“跳神”形象不符。聂华苓应该是从他处得知“跳神”习俗,并且置入整个拼贴改写的过程。总之,光是从这一段鬼魅叙事,我们就可以看出聂华苓有意识地挪用中国大陆与台湾的民间传闻进行后续的隐喻手法。但这还不是最精彩的拼贴。这一段的拼贴还需考察其与志怪小说的相似性。
(二)与志怪小说的互文
事实上,林火土被潘金娇追杀的情节(红衣女手指插入柏树及林火土隔天被和尚救醒),完完全全是模仿《聊斋志异》中《尸变》一文的情节。由于聂华苓的这段模仿并非单纯抄袭,反而正是这种抄袭痕迹“过度明显”的姿态,让笔者不得不在此列出《聊斋志异》中《尸变》的部分情节,以进行后续讨论:
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暸,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袴,遽就着之,白足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叩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幛,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然各寖倦矣。尸顿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晓色迷蒙,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粗体为笔者所加)⑤
我们仔细对照《聊斋志异》中《尸变》的原文以及聂华苓笔下的潘金娇版本,可以发现聂华苓接合的过程。她将原文位于“东郊”的兰若结合高雄“赤”崁村的赤“慈宫”,变成了台湾南部赤“东”村上有具体名称的“抱慈宫”,同时又将这宫庙的名字改成了桑青弟弟的名字(事实上,在第四部美国移民官询问桑青的对话中,我们也得知桑青的弟弟亦名“抱慈”);此外“白杨”树变成了“柏”树。总之,聂华苓刻意将原文本所出现的各种符号重新拼装,又将这些符号安置在高雄赤崁村僵尸传说的文本中,重新剪接出新的版本。
不仅如此,抱慈宫和尚将昏厥的林火土背进寺庙并灌饮姜水的这一段情节,则是挪用了另一本同样为清代文言笔记体志怪小说的袁枚《子不语》中的《南昌士人》的结尾:
少者奔愈急,一尸一奔亦急。追逐数里,少者逾墙仆地,一尸一不能逾墙,而垂首墙外,口中涎沫与少者之面相滴涔涔也。天明,路人过之,饮以姜汁,少者苏。一尸一主家方觅见不得,闻信,舁归成殡。(粗体为笔者所加)
无论是《尸变》或《南昌士人》都有僵尸追人的情节,而且被追之人最后都因为僵尸被困住(《尸变》的僵尸是因为手指甲卡在白杨树干而动弹不得,而《南昌士人》的僵尸是因为被一道墙阻挡)后而昏厥,隔天被人发现。可见,这是聂华苓巧妙地结合清代志怪小说题材与台湾乡野奇谈所进行的拼贴式书写。
尽管我们可以找出这段故事的来源,但聂华苓又是如何将两种来源,即民间传闻及志怪小说黏合在一起的?事实上,我们可以透过观察文本线性叙事的断裂处来找出接合点。这个断裂处正是笔者在前一节所提及的,聂华苓在写林火土故事的一开始,有一明显的线性叙事断裂及以赤东村村民传闻进行补叙之处。从赤东村村民的传闻开始,后续内容都属于对志怪小说的挪用。
四、“僵尸吃人”互文性的意義
(一)政治与性别压迫隐喻
潘金娇本身不腐烂的尸体,象征着本应死亡的国民党政权。尽管在1949年内战失利的国民党撤退到台湾,但是反攻机会甚为渺茫;再加上国民党贪污腐败纪录不良,不仅不得民心,也不得美国杜鲁门政府的支持。这样的国民党,其实已经死亡了。
国民党正如潘金娇所隐喻的死亡形象。任何不满或反对国民党威权体制的人随时都会“被消失”,正如在赤东村中,只要有人胆敢提议要更动潘金娇的坟墓,甚至要开棺烧尸的,立刻都会遭到潘金娇的杀害。最明显的指涉,是当潘金娇被别人称为“包公”乃至“阿公”的安排,这个“阿公”明显隐射了蒋介石;外地人经过赤东村时,赤东村村民用叫骂来讨好“阿公”正如外人看台湾,岛内的人为了不惹来国民党的迫害,只能无条件支持“阿公”蒋介石,来讨好国民党。
聂华苓这样的鬼怪叙事,其实也同时用潘金娇妓女的形象,来进行性别隐喻。在笔者针对性别进行讨论时,我们需要搭配文本另一段桑娃对桑青的看法。隐喻着桑青及其日后桃“红”周旋于各种不同男人之间的寓言。在桑青的女儿桑娃眼中,桑青似乎渐渐变成了吃人的“红”衣女。邱贵芬认为,桑娃日记所展示的桑青,以偷情为手段而走出阁楼“吃男人”,可以视桑青一家人所困居的阁楼为墓穴(棺材),阁楼象征着时间停滞(甚至是时间之外)⑥。事实上,阁楼的时间早已停止,时钟永远停留在十二点十三分。邱贵芬分析桑青日记,认为桑青日记是借多重时间架构而成,这些时间包括阁楼外运转的时间、阁楼内停滞的时间及时间不具体的乡野传说神话时间,如果再加上女儿桑娃日记的时间之外的各种想象时间,那么就构成了四重时间的相互交织与踵事增华⑦。
黄仪冠认为,这一段僵尸吃人的乡野奇谈,也反映着父权体制下视女人身体为潜在威胁的集体焦虑。综观桑青所听到的这段传闻,无非充斥着男性语言,将内心恐惧以女僵尸的形象妖魔化⑧。此外,桑娃对于桑青的想象,也是在沈家纲所代表的父权话语机制下所建立起来的母亲负面形象,从而复制了父权体制下对女性的理解,凸显男性长期垄断语言之下,女性言说方式只能在父权文化所设定的框架下进行;女人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话语权,其话语和思想都已然由男性架设好⑨。
Fitzgerald(2014)则透过聂华苓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提過鲁迅对于她的影响,认为《桑青与桃红》文本中的吃人(cannibalism)是鲁迅《狂人日记》的翻版,用以抨击威权体制下的不堪现象。笔者认为Fitzgerald的见解值得细究。固然“吃人”这一主题在现代中国文学中有五四批判旧制的颠覆性,而聂华苓也采用这个主题在她对志怪小说的互文,将原本单纯的僵尸追人,变成了僵尸吃人。然而,笔者却想再问,这种吃人行为是“女”僵尸的,这种丑怪形象本身具有颠覆性,因此这种“吃人”行为固然可以解读为对威权体制的抨击,但这见解容易忽略“女”僵尸的女性能动性。将女僵尸与桑青的形象相对照,亦可窥见其女性能动性的意象。桑青的空间始终围绕在两股力量的张力——受困与逃亡,而在这种受困的空间中,桑青突围的方式就是“性”,或是说以一种特定的姿态与父权体制角力(萧钧毅,2020)。因此,潘金娇的妓女身份意味着父权体制中女性以“性”突围的可能。尽管突围,但这样的代价却是承担社会集体的歧视(沈家纲眼中的“每晚出去吃男人”)。因此,死后的潘金娇化身为女僵尸,再对这样的歧视提出嘲讽。
事实上,“丑怪”的概念提倡自巴赫金,他将丑怪作为各类诙谐形象的总称,用以指称极度夸张的形象(晓河等,2009)。对巴赫金来说,丑怪是一种狂欢式颠倒秩序的语言,除了颠覆既有秩序,还带有向死而生的积极意涵。循此,笔者认为,聂华苓笔下的赤东村吃人女僵尸潘金娇的丑怪形象,还可解读为游走于死亡与诞生、成长与形成过程中,处于变化、尚未完成(yet-to-come)的迟滞(belated)状态。正如朱雯娟(Wen-chuan Chu)(2021)观察桑青/桃红一生都在战争的常态韵律、反式韵律及复合韵律,桑青变成桃红的过程响应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面对正常与异常韵律之间的冲击时自我整合与重生的模式。就文本而言,当清仔强力开棺烧尸前,看到女僵尸的形象为“活生生的睡美人”。女僵尸的形象自丑怪变为动人,其实都暗示着父权秩序中的女性形象的流动性与新生性。循此,“僵尸吃人”不只有反抗父权秩序的意涵,还凸显了作者对女性能动性的不同思考。
(二)“异”的精神:志怪互文性的启示
基于前面很多学者十分精辟的见解,笔者更想探讨的问题,是聂华苓刻意将《聊斋志异》等中国传统叙事中的志怪题材,以及乡野奇谈等元素纳入她的小说,所代表的意义与启示。聂华苓的拼贴手法不只是单纯延续《聊斋志异》的故事,而是在小说中有其独立于《聊斋志异》的现代意义。现代作家对于《聊斋志异》的模仿绝对不会是单纯的抄袭,正如王德威所言,现代作家在背离写实主义手法而改用幻魅技巧以凸显现实之虚妄时,他们仍须响应当下的议题及要求。当聂华苓采用了志怪传统的素材作为其小说互文性的来源时,一方面是诉诸《聊斋志异》蒲松龄的写作关怀及寓意,另一方面也扭转了真实与虚构的关系。
就取材于志怪传统而言,尽管传统志怪文体以记录历史(六朝志怪文学)、作意好奇(唐传奇)乃至于文人自我形象之探求(明清志怪小说)⑩,但是《聊斋志异》的志怪并不以教化为目的,反而执着于人间的失序与混乱,进而论述其“异”。蒲松龄笔下有关身体的奇幻叙事颠覆了帝国晚期主流文化叙述(女性贞洁的迷思、谱系表述、儒家礼仪中心主义),将身体作为必要性文化认同的实质标志叙事,且《聊斋志异》故事中的身体,也俨然是经过问题化了的(problematized)“自我的意符”(signifier of selfhood)(Chiang,2004)。蔡九迪认为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以“异史氏”创造一套话语,得以跨越真实与虚幻11;蒋兴珍(Sing-chen Lydia Chiang)以《尸变》为例,认为故事中真正拯救受到女僵尸追杀的被害人,并不是社会机制或宗教团体,更不是邻里的守望相助,而是一棵树干。在被害人逃命过程中,邻里听见求救声,不是默不回应就是直接关门。借此,她认为蒲松龄的创作目的无意于僵尸或巫术的描绘,而是借此探讨并质疑清代社会中固有的文化论述,透过对“异”(边缘、少数、弱势)的书写,扭转社会对固有中心/边缘的边界认知12。循此,蒲松龄、纪晓岚与袁枚编辑出同样为志怪笔记小说的作品,所凸显的是当时文人面对传统价值崩解的危机感,以及对文人自我认同的质疑。他们企图透过对于志怪故事的搜罗,来挑战主流思想价值、传统性别与阶级机制13。
而乡野奇谈的构成,乘载着都市化空间以前的历史记忆、社群经验及地方脉络,在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下,过去的记忆渐渐被遗忘。邱贵芬认为,小说中的乡野奇谈,有着透过历史记忆的召唤,抢救被遗忘的时间的作用,却也同时颠覆乡野奇谈中人物的意义与定位14。也就是说,作家利用乡野奇谈介入小说的时间框架,历史记忆(潘金娇)也不再是历史记忆的客观呈现,而是在主观的叙事中成为桑青主体的形塑内容。读者或早已识别红衣女僵尸的名字为“潘金娇”,似乎也是作家有意影射众所周知的《金瓶梅》小说中“潘金莲”的形象。
笔者认为,聂华苓挪用志怪传统于文本的同时,也是呼应这种“异”的精神,将离散情境中的空间置换与非线性时间以拼贴形式编码于志怪文本的改写中。在20世纪中期台湾南部的赤东村,上演了清代志怪小说中发生于大陆的僵尸追/吃人情节,而如此非现代性的文本叙事则创作于象征理性与现代性的美国。换言之,《桑青与桃红》“僵尸吃人”文本,潜藏了桑青(甚至是聂华苓本人)的离散路径(中国大陆—中国台湾—美国)的空间密码,并体现志怪性及“异”的精神,也就是召唤非线性、反历史性的时间叙事凸显危机感,并质疑主流价值。
固然聂华苓的“异”包含了父权社会对女性的偏见与歧视,以及对白色恐怖威权体制之下的社会常态的嘲讽。但在聂华苓的诠释下,志怪精神的“异”也有了跨境移动的新意。如此之“异”意味着难以被父权秩序与国族叙事结构驯化的暧昧情境,并且以性别化的弱裔化(gendered minoritization)及其颠覆形象呈现出来。就前者而言,无论是桑青以身体脱离沈家纲的阁楼桎梏(象征着父权秩序),或是桃红逃避美国移民局官员(象征着国族叙事)的调查,桑青/桃红,乃至于女僵尸,其實都是在对抗全球化与跨国主义中基于特权能指(signifiers)所企图对女性移民进行意义生产的表意链(signifying chain)15,并且以志怪资源颠覆了意义节点(nodal point)。志怪便不再局限于古典说部传统,而具有当代全球化语境的批判性与能动性。
五、结论
聂华苓采用中国志怪传统,显示其洞悉着中国叙事传统中“志怪”本身所乘载的批判能量,聂华苓在《桑青与桃红》中戏笔融合《聊斋志异》《子不语》及台湾乡野奇谈的写作元素,创意性地影射着特定压迫下的社会氛围,也暗示着桑青在父权霸权宰制下,努力寻求女性的主体性,渐渐迈向桃红的过程。同时,她也利用乡野奇谈对小说时间的介入作用,不仅挑弄着特定压迫社会与人心的禁忌,同时也谐仿(parody)了父权体制的话语机制,进而凸显女性情欲与主体性的书写,为小说第四部桑青蜕变为桃红做了更好的预示与批注。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中国叙事传统中的志怪传统,或是集体记忆中的乡土传奇,聂华苓不断思考主流价值体系(国家/父权)中的“边缘”(移民/女性)书写。张亦绚也指出《桑青与桃红》的重点不只是四个地点,更包括“路径”(从哪里到哪里)本身:“所有的移动都与前面的经历有关,都是生命有无处可容身的时候,才移动到下个点。”(徐祯苓,2020)透过志怪资源与僵尸吃人之暴力美学的挪用来刻画桑青转变为桃红的过程,我们更能体会不同生命经验在国族父权与跨国主义之意义生产过程的各种暧昧情境。无论是“僵尸吃人”在形式上的志怪互文,或是在内容上的性别政治隐喻,都凸显桑青/桃红在全球语境中,不是每种跨境移动都被跨国主义看好,也不是任何行为者都能为国族主义所接受。更多时候,移动揭示的是更多艰难与无奈,伴随着污名与压抑。
【注释】
①白先勇:《世纪性的漂泊者——重读〈桑青与桃红〉》,载聂华苓《桑青与桃红》,台北时报文化有限公司,2020,第327页。
②李亚萍:《“阴魂不散”——论〈桑青与桃红〉中女性意识的空间措置》,《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③许燕转:《离散主体的精神诗学——重论聂华苓〈桑青与桃红〉》,《华文文学》2017年第1期。
④聂华苓:《桑青与桃红》,台北时报文化有限公司,2020,第243页。
⑤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台北里仁书局,1991,第5-7页。
⑥⑦⑧⑨14邱贵芬:《落后的时间与台湾历史叙述:试探现代主义时期女作家创作里另类时间的救赎可能》,本文宣读于“现代主义与台湾文学学术研讨会”(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主办,2001年6月2—3日),修订稿刊于中兴外文系学报。
⑩关于志怪体的演变与发展,可参考陈文新《中国传奇小说史话》,台北正中书局,1995;关于明清志怪小说中的自我形象探求,可参考Sing-chen Lydia Chiang,Collecting The Self:Body And Identity In Strange Tale Collections Of Late Imperial China. Leiden,Netherland:Brill,2004。
11Judith Zeitlin,Historian of Strange:Pu Songling and the Chinese Classical Tale.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
12Sing-chen Lydia Chiang,Collecting the Self:Body And Identity In Strange Tale Collections of Late Imperial China. Leiden:Brill,2005,p.113.
13关于这三位文人的志怪书写与文人自我认同的研究,请参考Sing-chen Lydia Chiang,Collecting the Self:Body And Identity In Strange Tale Collections of Late Imperial China. Leiden:Brill,2005。
15Ernesto Laclau and Chantal Mouffe. Hegemony and Socialist Strategy:Towards a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New York:Verso Books,2001),p. 112.
[赵帝凯,坎特伯雷大学;莫冉(Riccardo Moratto),上海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