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弗
失败书
正视我自己:我的大半生
——都是失败的。
我是山在难产中生出的遗腹子
像石头一样歪曲,连诞生
也是耻辱。
而我活着:死是生的一部分,
(由此来说服我的贪恋以及懦弱。)
童年早已不堪回首,
我尝试走过的路大多通向虚无。
我开悟过迟,又不曾真正成熟,
在发光的人群里,我渺小、卑微,
像突兀的落叶,不值一提。
我的大半生啊,就像雪——
总是借助别人的反光来照亮我自己,
但我自知,我终究不是雪。
入秋
有些人见面,有些人再也不见
躲进时代的洪流,没有人
轻易委身,但总是身不由己
我们只不过是苍天撒掉的
粘手的种子,任凭我们
———自生自灭、自言自语
斗争、自私,在天幕笼罩下
登上矮小的山头,自立为王
头顶苍天,脚踏大地
但实际上,这只是一场
无聊的游戏,等到了秋季时:
种子的归于种子,人间苍白无事
黄昏帖
白鹭静立,独自击退时间的利刃
为湖水守住一颗跳动的心脏
有行人走過,它不置一词,或许
它比我更知道为什么而活
这不是属于黄昏的命题,但属于我
终其一生,我都在找那个可以让我
活下去但随便一击就让我致命的东西
站在湖水的体内,与黄昏对立
野草与柳条的呼吸内敛,仿佛不存在
浮萍收缩自己,浪迹只属于人间
我深知,我惯有的缺陷不足以
打开蓄积在它们体内的澎湃的春天
我曾清醒于无数个颓败的早晨
但终为天空的倾斜又关闭打开的窗子
而黄昏源自清晨病变的光线
我的呼喊经常像梨花坠地一样无力
与我一起的那些静物深藏季节的洪流
在黄昏蛰伏,在清晨爆发———
明灭之间,我的灵魂像风中摇曳的花朵
西西弗斯轨迹
下午时分,阳光倾斜如银河悬挂
咖啡馆,一个男人准时出现
乳白色香味蹿上屋顶,像猫影闪动
天将晚了,雪还没有下,人影稀少
偶然的走动,声音如同翻阅泛黄的书籍
驯服羊群的人,如今擦洗手指
也有人,徒然活着,在世界角落
堆满虚拟的光芒,以及现实的废墟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嚼口香糖
渐渐地,就不再甜了。那早已被预见
短暂的。一次性的。枯燥地嚼动
需要呼喊时,生活降下雪屑
冰在裹动,一层层,寂静蔓延
男人的手指敲击桌面,虚无的节奏
在节奏中归于虚无,天地焕然无声
慢燃
是从底部涌起的——
一捧,又一捧愤恨的黑雪
作为生者,我们为死者泣
土地承受更多的悲哀,与腐烂
天空长久笼罩,我们
享有短暂幸福,多余的瓜果
被土地吸纳,它需要
更长久的堆积、融合,再流出
……很久之后,精神被点燃
而我们看到,雾气从地面漫出
在观山湖
被一条湖反复打量,我的形成
遭遇层层剥削,亮出底色
一片微小的白,再小点
是雨滴,在阳光中结成透明的玻璃
而我,曾反复梦见的湖水
在被我观看时就流向了过去
摊开的过程中,偶现的结果
正如时光在向我奔来时呼吸的节点
我有时当真,所以经常迷失
一路走来,我有多个我
关于梦的絮语
梦在飞奔,梦一路流失……
它孤苦。无依。像一个可怜的孩子
它的一生都在寻找父母
没有方向,没有终点,它得一直跑下去
在时间的结尾或者
空间的尽头,它一路跑,一路飘
慢慢就越来越迷茫、空虚
梦以孤独制造了整个梦境的恐惧
它跑着,是那么无力
在梦中,我们是无迹可寻的上帝
而它这个“戈多”
为寻找这冲破虚构世界的通天之路
它毅然决然地来到高处
绝壁或者悬崖,纵身向下一跃
雾
这头猛兽,诞生于柔软的草尖
所以不具备任何攻击性
浑身洁白无瑕,毛发如水,轻快如云
它温顺、单纯——内外浑然一体
它出现的时候,城市退隐
只有星星能找到大街上落寞的人群
它的逻辑是模仿术,与你对立
它的纯粹,是对你精神的萃取
它没有衣服,几乎裸体,面对它时
平时雪亮的眼睛,集体失明
它像是神定期对人类进行的过滤
你罪过太多,所以真相不明
它进入城市的各个角落
———老远而来,又突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