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合影|记者过年

2024-03-10 11:14卫毅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6期
关键词:布隆迪叔公植物园

卫毅

1988龙年春节合影

2023年年底,在广州开年会的最后一天,我去了姑奶家。姑奶家在华南植物园,她在那里已经住了快七十年。我第一次来植物园是1986年,爸妈带我来的。我记得当年所住的老楼,在姑奶现在的家旁边。站在阳台上,时常可以看到直升飞机在天空盘旋。这对一个县城来的小孩可太有吸引力了。夏天的傍晚,吃完饭,我能一直望着天空到太阳落山,暮色四合。许多事情我都是“后来”得知的。比如,1986年,姑奶在《植物研究》上发表了植物新种——杜鹃红山茶。杜鹃红山茶的拉丁学名叫:Camellia azalea Wei。后来,我跟广西平乐老家的亲人说起这件事情,一时不知道用最通俗的语言怎么解释,就说,姑奶发表了一种姓“卫”的植物。这得感谢瑞典人林奈在18世纪发明的植物命名法,通常在种名后面加命名者的名字。

在北京的時候,有一天,我接到姑奶的电话,她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来一趟广州,可以整理一下姑公留下的画作,她想给姑公出一本画册。姑公生前是华南植物园的画师,从事植物科学画的工作多年。姑奶说,她能听到姑公跟她说,快一点啊。“我不骗你的,我能跟他沟通的。”姑奶常对着空气说话,仿佛姑公还在。姑公在2008年去世。姑奶如今已90岁了。

我小时候看过姑公画画。那是三太公去世的时候,姑公和姑奶赶回平乐老家,姑公对着一张照片,用铅笔给三太公画了像。那张画像挂在老家的堂屋里。

今年春节,表叔和表弟开车载着姑奶,回了平乐老家。姑奶上次回老家是好多年前了,我爸陪着她到处走了走。我爸现在身体不好,我来陪姑奶。

在乡下的老家堂屋,姑奶看到了姑公画的那张像。堂屋里挂着各个年代留下的照片和画像,有的已经模糊不清。

姑奶在广州给我看过很多老照片。老家的很多亲人都到过华南植物园,在那里留过影。我在这些植物园留影里看到过太公太婆、阿公阿奶、叔公叔奶、叔叔姑姑、我爸我妈。我爸1972年第一次到广州,就是送三太婆去华南植物园。因为姑公姑奶的儿子出生了,他们的工作忙,需要人帮忙照看小孩。那是我爸第一次坐火车。火车从桂林出发,绕道衡阳,到达广州。“当时的火车站在大沙头,需要想办法乘车到沙河,再从沙河转乘28路公交车去植物园。”1979年,我爸妈结婚后几天,去了华南植物园。这是我妈第一次去广州。我爸妈在植物园里住了一个月。姑公从他的老家梅州弄了一些木材来广州。我爸会做木工,他帮姑公姑奶把这些木材做成了家具。姑奶家里至今还放着我爸做的家具。

当年爸妈在植物园里住过的房子还在,但成了危房,已没有人住,用蓝色的铁皮围了起来。前两年,我在龙洞采写关于二本学生报道的时候,爸妈来广州看姑奶,我们在植物园里拍了很多照片。爸妈和姑奶一家在1979年留了很多影,拍照的是植物园的一位摄影师,他也是广西人。2007年,我到杂志社报到入职的当天,跟爸妈和姑奶一家在植物园里合了影。2008年的春节,我跟爸妈在广州过的年,我们在植物园的姑奶家吃的年夜饭,合了影。

我爸八九十年代经常到广州出差,他会去看望姑奶,他是连接植物园和老家的人。我爸去外地出差的时候,会找时间去看当地的亲人。比如,他在1984年去山西忻州找到了五叔公家。那时候,五叔公差不多有二十年没回过广西老家了。五叔公的小孩都在山西出生,名字里都有一个“桂”字。我爸和五叔公一家在五叔公的单位宿舍合了影。在我家里,有一张五叔公1953年去东北读大学前在平乐老家的照相馆跟亲人们的合影。我爸也在那张照片里,他那时候还是阿太怀抱里的婴孩。

1979年,爸妈和姑公姑奶一家在华南植物园

我工作之后,出差多了起来,每到一地,我也会找时间看望亲人,就像我爸当年所做的那样。2008年,“5·12”地震,我在四川采访了一个月,写完稿子,我到成都双流看望了四叔公一家。我们在楼顶合了影。四叔公大学毕业后,到康定工作了很多年。我在四叔公双流的家里喝了酥油茶,这是他们在藏区生活养成的习惯。在我们老家,大家喜欢喝油茶。从油茶到酥油茶,都是风味浓郁的饮品,外地来的人,都需要时间适应。在老家,春节是一定要喝油茶的,喝了油茶,才算是过了年。“5·12”地震十周年的时候,我到四川回访,那时候,四叔公和四叔奶都已经不在了。我想起四叔公曾形容过贡嘎山的壮美。他说,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看一下。交了稿子后,我去了康定,穿过山涧、树林和繁花,朝白雪皑皑的贡嘎山走了很久很久。那天,我的微信步数超过了5万步。

姑奶在广西老家吃了很多油茶,还有假粽、糖糕、水浸粑、印子粑、芋头扣肉、豆腐酿、菜包……她说小时候过年,家里会有超过30口人吃饭。曾经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吃饭的老屋还在村子里,但从1950年代开始,老屋就不归家人使用了。这么多年,如何要回老屋的问题一直都没有解决。

我和姑奶去老屋走了走。老屋外墙上那些在1950年代被别人刷上去的标语还能看到一些。门没有锁,里面堆着别人的杂物。再往院子里走,是别人养的鸭子。我和姑奶在老屋里一一辨认着亲人们曾经的生活痕迹。从岭南地区特有的趟栊门进去,前屋以前是家人经营的杂货铺,往左边是几间卧室,再往里走是厨房和吃饭的地方,二楼堆着农作物和杂物,中间供着神龛。有一条小涌(小溪)从家里穿过,上边有地楼,后边是油坊和酒坊。

姑奶用普通话给我还原了当年的场景。她偶尔还能冒出几句平乐话,但说得已经很别扭。这是姑奶那一代离开家乡出去工作生活的人普遍存在的现象,通讯不发达,身边没人说家乡话,久而久之,就忘了怎么说。姑奶现在说得最好的是广州话。在老家,有的亲人会用并不标准的广州话跟她聊天。因为他们去过广东打工。姑奶的孙子这次也来了,他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但说起广州话却并不标准,“学校里都说普通话。”

一位表弟媳也在,她跟着表弟从东莞回到平乐过年。她用平乐话跟我聊天,非常地道流利,这让我相当吃惊。因为她是山东枣庄人。我从来没听过一个北方人能把我们这的话说得毫无口音。表弟则不会说山东话。“语言也是需要天赋的。”表弟笑着说。

春节期间,我还见到了好久不见的满叔。1988年龙年春节,我们全家有一张大合影,是他用从北京买的相机拍的。满叔1987年从布隆迪回国,身上有一些外汇,在北京和广州的友谊商店买了很多难得一见的东西,包括电视、冰箱、洗衣机、音响、摩托车等等。他随广西的工程队去布隆迪修建水电站,在那里待了差不多两年。他学会了用简单的法语和土著语跟布隆迪当地人交流,而工程队里的布隆迪人则学会了一些白话和桂柳话。这是奇妙的时刻,让人觉得身处巴别塔,又仿佛“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那时候,满叔从布隆迪写信回家,这些信件穿过大半个地球到达平乐后,家人让我在堂屋大声念给大家听。布隆迪如今仍是鲜为人知的国家,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布隆迪的首都是布琼布拉。

1953年,家人们的合影

广州的表叔回忆起1980年代回广西老家过年、在拥挤的火车上站着回广州的情景。老家的另一位姑奶则说她年轻时和同学花了几天时间,从老家划船去梧州,再从梧州去广州。我记得的则是,1980年代从老家坐长途汽车去梧州,傍晚在梧州码头登船,次日上午就可以到达广州。所坐的江轮有三层,三等舱是没有窗户的,都是通铺,在船上吃晚饭时,船舱里飘过的是芥菜汤的味道。小时候去广州,吃过好几次韭黄炒肉,所以,广州在我记忆里往往是韭黄炒肉之味。越久远,味道越浓厚。

姑奶跟我说过,我们的祖辈曾在东莞茶山生活,清朝时来到广西平乐。我查过一些资料,东莞茶山的卫姓跟广州沥滘的卫姓是同一族。立春那天,我在广州,坐地铁3号线途经沥滘站的时候,想了想,下了车,沿着珠江走到了一棵170年树龄的黄葛树下,村民们在打牌,停在岸边的小船在江水里轻微摇晃。不远处是卫氏大宗祠,每年正月十五,这里都要举办贤寿会,这一传统已經延续了三百多年。此时,两盆巨大的橘子树立在祠堂门前,淅淅沥沥的春雨落在叶子和果实上,泛着晶莹的光亮。

祠堂旁边的一堵墙上镶嵌着几行字,其中几句是:“夏云奇峰赤,秋月碧水美。丰饶红荔装,榕渡沐霞光。”几百年前,卫氏祖辈就在这里居住么?更远的几百年前呢?我感受到了彼得·汉德克在《缓慢的归乡》里所说的“消失”,“而在没有时间没有意识的河里,逝去的东西现在作为有意识的永恒的水流一起运动着。”

2024龙年春节合影

在平乐老家,姑奶从老屋出来,撑着拐棍,向着河边走去,继续向我讲述村里过去的模样。家人怕她累着,问她要不要回去休息。她说不要一直坐着啊,她要到处再走走。她甚至想到山上的墓地去看看去世的亲人,但那实在有点远。姑奶年轻的时候,体力很好,爬山非常厉害。我看过姑奶读大学时的照片,她曾是中山大学体操队的成员。

平乐老家所在的村庄有个“渡”字,老屋不远处就是一个老渡口。渡口已经不再有渡船,从河对岸过来,需要开车到县城过桥,在乡道上绕几个弯,看到那棵树龄180年的樟树时,村子就到了。

2024年开始的时候,我被问到一个问题——1984年,你在做什么?

1984年开始的时候,阿公和幼小的我走在从县城通往老家的路上,那天阳光很好,想起童年,就会想起那样的阳光,我们路过了密密的山,路过了小桥,在路边的山泉喝水,水声潺潺,再往前就是渡口,我们登上渡船,行过清透的江水,抵达对岸,在亲人的家门前,等待一场宴席的开始。

这个龙年春节,亲人们在老家县城吃了一顿团圆饭。吃饭之前,大家合了影。我数了数,照片上有43个人,这是亲人最多的一次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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