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冲突两周年：“战争和死亡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朱江明

2024年2月24日，乌克兰霍斯托梅尔镇，泽连斯基在飞机残骸前自拍留念。图/视觉中国

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承认顿涅斯克和卢甘斯克的独立国家地位，随后大军分别从北部、东部和南部全面进攻乌克兰，这场谁也沒想到会持续两年的漫长冲突随即爆发。

俄乌冲突可以说是一场规模堪比越南战争的全面较量，其烈度和持续时间都是典型的全面战争模式，但同时又与冷战爆发的全面战争大不相同。如今在冲突届满两周年之际，我们或许应该复盘一下战争中的一些核心问题。

战争的阶段性

冲突爆发初期，俄罗斯高层显然误判了乌克兰的抵抗意志，战争规划以迅速控制乌首脑中枢为目的。首先俄空天军用上千枚导弹攻击基辅，同时出动搭乘直升机的精锐空降兵突袭基辅附近的安东诺夫机场，并计划在拿下机场后引导、运送后续部队乘坐重型运输机降落，迅速控制基辅市区，完成乌克兰的政权更替。

莫斯科方面认为在这种突如其来的进攻之下，泽连斯基政府会迅速崩溃或投降，从而可以彻底控制乌克兰主要城市。然而这场突袭机场的战役并未取得俄罗斯预想中的成功，不仅机场守军拼死抵抗，周边的乌克兰友军也迅速驰援。尤其是乌克兰炮兵和空军持续对机场跑道和关键设施进行火力攻击，导致俄军的重型运输机根本无法降落。

当然，俄军在这一阶段并非没有后手，就在空降兵出动的同时，俄军装甲部队也从白俄罗斯出发，准备从地面直插基辅。如果空降兵得手当然甚好，即便不顺利，地面部队进入基辅也可以迅速扭转局面，看上去可谓是双保险。

然而俄军空地两路都遭到了乌克兰军队的节节抵抗，由于土地泥泞，且乌克兰分队不断沿线袭扰，导致俄地面部队被堵塞在距离基辅60公里处止步不前。至此，俄军已经彻底失去了速战解决乌克兰的可能性。在突袭基辅失败后，乌克兰方面开始了一系列的反攻以解除俄军对首都的威胁，而此前进军基辅的俄军补给受阻且士气低落，在遗留了大量装备，且一路遭到乌军持续攻击的情况下，被迫撤回白俄罗斯。

此后的战争开始转为一场持续1年半的拉锯战。俄乌双方可以说是互有斩获。2022年乌军完成了基辅保卫战后，抵抗并击退了包括赫尔松在内的主要城市的俄进攻部队。俄军在开战的第一年仅仅成功拿下了马里乌波尔。

2023年的战事以乌克兰反攻为开端，然而经过一年的鏖战，乌克兰取得的进展相当有限，反而丢失了巴赫穆特和阿夫迪耶夫卡两座城市，俄军在东部战线上的不断成功导致乌军局势岌岌可危。

从开战两年来的态势来看，俄乌双方都开始进入持续疲惫的进攻和防守拉锯中，由于总体实力相差太大，乌克兰方面在美国外援持续受阻的情况下似乎很难取得进展，战争陷入了血腥的僵局。

两年来，俄罗斯武装部队控制了连接克里米亚半岛和顿巴斯的陆地走廊（自2014年以来这两个地区已直接或间接受到莫斯科的影响）以及整个亚速海。迄今为止，这场战争已造成两国数十万军事人员伤亡、数百万平民流离失所，以及大量基础设施和物资被摧毁。尤其2023年冬季俄军为了打击乌克兰军民的抵抗意志，持续使用远程武器攻击乌克兰的基础电力和供暖设施，导致乌克兰平民遭受了不间断的停电、停止供暖和恐惧威胁，这些都是战争对战区民众造成的持久伤害。

2023年春末乌克兰发起反攻，旨在夺回扎波罗热以南的领土，几个月来交战双方都经历了高强度的消耗，部署了超过50万军队，每天都有上千名士兵伤亡。更糟糕的是，这场战争目前没有任何要结束的迹象，而俄乌双方似乎都开始对死亡和物质损失变得麻木。这也意味着，未来双方可能都愿意承受更大的损失以应对进一步的战斗。

全面战争中的韧性和弹性

从战争的进程来看，莫斯科最初犯的错误固然有很多，其中最大的战略性错误就是低估了乌克兰的抵抗意志。乌克兰作为一个独立且国土面积在欧洲排名第二的国家，其战斗韧性和武装实力，都远不是此前的格鲁吉亚和叙利亚反政府武装可以相提并论的。尤其是美国、欧洲和其他伙伴国家为乌克兰提供的军事和经济支持，更加强了乌克兰应对战争的弹性选择。

我近期曾在欧洲接触了一名乌克兰国土防御部队的后勤官员阿列克中校，他就谈到了自己一家人在战争中的心理变化，“两年前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我是物流公司的经理，还没应征入伍，当时我只觉得愤怒和沮丧。”然而曾经在军队服役的他很快就应征入伍并加入了国土防御部队。“乌克兰人大多数都和我一样，从愤怒和沮丧到只能坦然面对，实际上现在我们已经对很多事情麻木了，我记得最初有亲友邻居因为战争死亡的时候，我们还会伤感和情绪低落，现在似乎已经对此见怪不怪。战争和死亡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要想结束这一切只能等战争结束，但是我想我们都回不到以前的状态了。”

战争就像一场慢性且无药可治的疾病，当人确诊的那一刻会绝望和不敢相信，但随着不断的对抗和痛苦，这一切都会麻木，甚至会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到的，这大概就是乌克兰军民现在对战争的普遍认知。事实上，人作为经过自然界多轮进化而成的食物链顶端生物，对于困难和死亡的忍耐力是惊人的，整个社会一旦进入战时体制，会爆发出惊人的韧性。俄罗斯和乌克兰经过长达两年的血腥战斗，显然已经开始习惯了这种状态。对于战争中的个体而言，习惯和麻木是保护自己的方法，而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就意味着战斗会更加残酷和缺乏意义。

这种麻木不仅对于俄乌双方如此，甚至周边的国家也开始进入一种麻木的状态。我的好朋友、波兰特种部队军官安德烈告诉我，他曾经训练过很多乌克兰战士，其中的一些人已经不在人世，他甚至在完成训练后不愿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以免听到阵亡的消息感到难受。“尽管我也参加过战争（伊拉克和阿富汗），但对于朋友阵亡这种事情，远没有乌克兰的战斗那么频繁，我现在尽量屏蔽这方面的信息以免让自己难受。”

波兰无疑是最支持乌克兰的欧洲国家之一，但该国仍有很多民众开始对此抱怨，其中农产品的纷争是两国最为严重的分歧，导致了多次外交危机。事情的起因是乌克兰的农产品由于黑海航线受到战争威胁运力有限，只能通过波兰转运，而部分农产品在波兰境内就被倾销掉，影响了当地农民的利益，直接导致2023年9月波乌之间爆发口水战，波兰政府甚至威胁停止军事援助。

“波兰和乌克兰之间在安全合作问题上没有任何分歧，但农产品是另一回事，战争中的人和我们的想法会很不一样，他们是要生存，而波兰的一些农民更关心自己的生计，这个问题没有对错，只是双方所站的立场不同。”安德烈如此评价。

在国际层面，2022年上半年，乌克兰在几乎没有得到国外军事支持的情况下独自应对俄罗斯的进攻。随后乌克兰逐渐获得了大量的种类繁多的装备，包括火炮、装甲车、防空、主战坦克和导弹系统、苏式直升机和飞机，以及相关的弹药、备件、后勤保障和训练，同时其情报、监视、侦察和卫星通信的能力也在不断提高。

2024年2月20日，波兰Lubusz Voivodeship，农民在示威期间用拖拉机和车辆封锁高速公路，要求禁止乌克兰农产品涌入。图/视觉中国

在过去的两年里，虽然西方支援供应的数量和速度经常受到质疑，且远远低于基辅的要求，特别是主战坦克、远程武器、防空导弹和尚未交付的F-16战斗机等技术兵器的供应一直不是很到位。但从2022年2月到2024年1月，总计31个捐助国提供了价值约1000亿欧元的支持，其中包括人道主义援助、财政支持、乌克兰能源基础设施与欧盟电网的连接、乌克兰商品在欧盟内免关税进口等，有效地帮助乌克兰保住了其80%以上的领土。即便经历了两年的战争，乌克兰的政府公共开支，包括公务员工资、养老金的发放仍基本正常。

但即便是这样的天量援助，对于战场而言仍然捉襟见肘。从巴赫穆特到阿夫迪耶夫卡的失守，都证明了西方盟友的援助对于战争胜负的巨大影响。在缺乏远程弹药和战斗机的情况下，乌克兰方面也很难守住拥有完备工事的据点。同理，俄军也很难在后勤和火力不足的情况下完成进攻。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实际上都在战斗中不断升级。

“俄罗斯人也许不太在乎损失，但是他们并不愚蠢，他们正在不断地改进作战方法以更高效地杀伤我们。”阿列克中校无奈地告诉我。乌军在战争中的确打出了不少辉煌的战果，比如成功击沉了黑海舰队的旗舰莫斯科号巡洋舰、实战中首次击落空中预警机、成功拦截高超音速匕首导弹、成功轰炸克里米亚大桥、利用无人艇击沉击伤多艘俄海军舰艇。然而这些战术上的胜利对于整体态势的改变，并不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已经大大消耗了北美和欧洲的武器库，欧美并未做好大规模而长期的消耗战的准备。因此，弹药、装甲车、反坦克导弹、防空和导弹防御系统（包括便携式防空系统）以及主战坦克的库存迅速减少，这自然也限制了西方对乌克兰支持的数量和时间。欧洲和美国的国防工业由于各种原因难以在短期内提高产量，这进一步限制了美欧对基辅的支持。

更糟糕的是，开战后的两年，美国、德国、法国、波兰和其他北约成员国已开始调整军事预算和采购，以应对未来国际局势的变化，也就是说除了援助乌克兰之外，自身的国防需要也必须增加采购量。芬兰国防部主管国防预算的马修上校告诉我：“国防工业生产产能很难迅速增加，因为产业工人的数量和相关配套产业链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去调整。”芬兰是冷战结束之后少数未曾削减军队规模的欧洲国家，且拥有完整的轻武器、火炮和装甲车辆生产线，即便如此，他们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迅速提高产能，完成既支持国防需要、又援助乌克兰的任务。

一方面是乌克兰能获得的武器装备的数量捉襟见肘，一方面是俄罗斯正在设法恢复战时工业体制，并可能从其他国家进口弹药和无人机等低技术含量的消耗品来满足长期作战的需要。落后的武器也许性能堪忧，但在消耗战中却是成本可控的耗材，这恰恰是俄罗斯目前最大的战事需求。

韧性包括军民心态的转变、工业体系的转变，也包括国防动员体系的调整。另一个俄乌之间的差异在于，俄罗斯愿意让囚犯、少数民族和其他国家的公民加入瓦格纳雇佣军作为前线兵源，执行最危险且死亡率极高的任务。而乌克兰迄今为止仍拒绝囚犯加入国防军，国际志愿者军团则只会招收具有战斗经验的老兵，这无疑极大地限制了其兵源的规模，这也是泽连斯基和前总司令札卢日内的主要分歧点之一。

麻木地打下去，直到其中一方先趴下

2023年的战争已经完结，双方在几个回合的攻防之后都显出了疲惫的姿态，乌克兰将“积极防御”作为2024年的战略。这种变化的深层逻辑是，希望以较少的人力物力进行密集防御，给乌克兰武装力量必要的喘息，以便重组、重新装备、重新训练。该战略的“主动”部分包括在俄罗斯本土和被占领土内开展高调的远程打击行动，同时在前线进行有限的进攻行动，以牵制俄罗斯军队，并阻止其发动进攻。

俄罗斯也在为下一阶段的战争做准备，尽管其国防工厂因没有足够快地为军队生产更多硬件而受到批评，但它们确实提高了产量。在经历了战争第一阶段的灾难性表现之后，俄罗斯军方已经调整并采用了新技术和新措施，以剥夺乌克兰之前能够获得的主要战场的优势。只是目前还不清楚，在普京3月份几乎肯定的连任之后，俄罗斯是否需要宣布另一次动员。

由于乌克兰严重依赖其盟友和伙伴，如果没有大规模的西方军事援助，其只能勉强维持阵线不会全面崩溃，要想收复领土恐怕力有未逮。上述问题恐怕要等到2024年底美国大选尘埃落定之后，才能有确切的答案。

战争无疑是世界上最絕望和痛苦的事情，在面临苦难和生死的时候，时间是最好的特效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痛苦和悲伤会被冲淡。与战争电影中的起承转合不同，俄乌战场上现在没有英雄主角的光环四射，也没有力挽狂澜的戏剧转折，双方都只能继续勉强战斗，直到其中一方承受不住而崩溃。对于结局，双方和全世界现在都不会有答案。总之，战争的胜利方会是韧性更强的一方，会是坚持到最后的一方，会是犯更少错误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