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2022年3月5日,乌克兰基辅郊区,民众挤在一座被毁的桥下,试图跨越伊尔平河逃离。图/视觉中国
两年前,俄罗斯以“抵制北约东扩”和“将乌克兰去军事化、去‘纳粹化”为由,发动了针对乌克兰的大规模、全方位军事进攻。
开战之初,俄罗斯试图通过多路迂回结合空降腹地要点的战法,在短时间内迫使对手就范。可以想象一旦成功,那么俄罗斯自2014年以来以各种形式对乌克兰部分领土的控制将彻底合法化,北约东扩将被遏制,一个唯莫斯科马首是瞻的“友好”政府将统治乌克兰,而俄罗斯很可能得以恢复前苏联在冷战时期的势力范围和国际地位,或者至少俄与北约间将建立起一个可靠的缓冲区。
但“速胜”的战法很快遭遇重挫:对基辅的空地一体“闪击”以惨败告终,战后夺取的第一个州首府赫尔松得而复失,对乌克兰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的围攻无果而终,对乌克兰海陆出境通道的“遮断”收效甚微。俄罗斯黑海舰队却损失惨重;付出惨痛代价后虽控制了东部、东南部隶属“四州”的部分乌克兰领土,但从开战之初的马里乌波尔至不久前的阿夫迪耶夫卡,无不经历了漫长而血腥的消耗战。尽管俄罗斯作出各种斡旋,国际间正式承认开战后领土、主权变更“既成事实”的主权国家依然寥寥无几。乌克兰也并未如其所愿,出现有力的亲俄势力,且抵抗意志似乎愈发坚定。
然而乌克兰同样未能达到战争目的。
乌克兰公开的战争目的,是通过战争恢复得到国际社会普遍承认的、2014年以前的疆域,并进而获得梦寐以求的北约、欧盟入场券;现实的战争目标则是击退俄军,恢复2022年2月24日开战前的态势。
由于国力相对较弱,且内线作战破坏严重,乌方将希望更多寄托在了三个方面:一是国际援助源源不断;二是俄罗斯被国际制裁耗尽战争潜力;三是部分外援先进武器弹药对俄罗斯形成的相对技术优势。
但是,随着战争的长期化、消耗化、阵地化,外援“青黄不接”、容易受援助国自身其他因素干扰,以及援助主力——北约国家——在冷战后“马放南山”、并未为卷入大规模消耗战做足准备的短板逐渐暴露无遗,而俄罗斯军事机器“血厚耐磨损”的传统优势得到发挥。自2023年春夏以来,乌克兰高调发动的“大规模反攻”在绝大多数战局均无功而返,徒增消耗。战争规律表明,小国、弱国对抗大国、强国,盲目全面依赖外援的路子走不通,一味拼消耗更是乞丐与龙王比宝——哪怕这个龙王已经今非昔比。
一系列战局的起伏导致俄前线指挥团队多次进行“伤筋动骨”的调整,而随着乌克兰武装部队前总司令扎卢日内(Valerii Fedorovych Zaluzhnyi)的去职,两年时间里,双方司令部里曾经的“主角”许多已面目全非,这预示着持续两年的战争将进入更微妙的“区间”。
从目前情况看,俄在自身补给和兵力投送更方便的东部战线利用堑壕战消耗乌克兰攻势,利用兵力、火力和装备的优势进行代价巨大但有时能有实效的“拔点”进攻,而乌克兰则继续在补给线相对较短的南部战线占据主动,并利用无人机、反舰导弹等武器袭扰俄罗斯后方。
2024年2月,英国皇家联合军种研究所(RUSI)评估认为,俄坦克月产量已缓慢提升至125辆,基本可以弥补每月战损,炮弹产量也大幅提升。与之相比,内线作战的乌军装备,尤其是具备“代差优势”的西方装备的消耗补充困难。半岛电视台防务编辑加托普洛斯(Alex Gatopoulos)援引目击者消息称,“东线俄军开五炮,乌克兰只舍得还一炮。”RUSI认为,乌克兰每月至少需要从国外进口24万枚炮弹才能与俄方炮火对等。
装备捉襟见肘的乌克兰只能更多把宝押在无人机上,乌副总理菲洛多夫透露,2023年乌克兰国产无人机30万架,2024年计划生产100万架,且半数零部件可以国产,自给率无疑更有保障。
如果说战争第一年的主旋律是“俄方大踏步进攻,乌方据壕死守”,第二年则正好相反,在双方消耗到一个“临界点”的战争进入第三年,很可能出现类似一战时西线的“堑壕对堑壕”僵局。
俄罗斯希望借助战争手段重塑“第一流大国的地位”,恢复冷战时的“面子”——超级大国身份,和“里子”——前蘇联在欧亚的势力范围和影响力。事到如今,这是不可能做到了。
原苏联加盟共和国和前华约国家非但未因战争的爆发“畏威怀德”,“离心效应”反有提速的迹象;西方国家并未在诸如“天然气大棒”和利益分歧下出现太多绥靖和分化的苗头,反倒不断收紧对俄孤立、封锁和制裁;北约东扩非但未因战争的爆发被“吓阻”,芬兰、瑞典这两个传统的永久中立国却因此被推入或即将被推入北约怀抱。俄罗斯被北约进逼的态势未能缓解,反倒恶化。
俄曾寄希望于土耳其、匈牙利、印度、斯洛伐克、塞尔维亚等国与北约、欧盟和其他西方国家之间的立场和利益的差异,为自己寻求外交和国际空间的腾挪余地;寄希望于制裁阵营会因能源价格上涨等副作用发生分化;寄希望于西方主要国家国内政治的变局出现对己有利的变化。但两年来的演变表明,多数西方政府和政要在迫在眉睫的战争现实面前基本坚持了“援乌拒俄”的总方针,并通过各种手段向本方的立异者施压,两年过去,这一立场至少并未明显出现对俄有利的转变。
而西方国家希望借“乌克兰战争的泥潭”拖垮俄罗斯当局、使之向有利于西方的方向转化的构想同样完全落空。
尽管通胀率仍然居高不下,利率高达15%,但国际社会试图通过对其金融体系、石油、天然气出口及数千名寡头的制裁,削弱俄罗斯为战争提供资金和物质支持能力的目的并未达到。
盖洛普(Gallup)承认,“国际社会的努力并未削弱俄罗斯人的经济乐观情绪”,相反,相信俄经济正在改善的俄罗斯受访者占比高达56%,相信俄生活水平正在改善者占比高达46%,双双创下历史新高。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最新的《世界经济展望》(World Economic Outlook)预测,2024年俄GDP增速将为2.6%,高于2023年11月份的1.1%,远高于大部分欧盟国家同期的GDP增速预期(如英国0.6%、法国0.9%、德国0.3%)。
曾预言“战争将引发民众不满”的美国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如今已悄然改变论调,他们的最新报告指出,“所有关于制裁和战时对日常生活的限制引发民众不满以及普京政权崩溃的天真预测都落空了”、 “在很多方面,情况恰恰相反。”
俄罗斯独立民调机构列瓦达中心(Levada Centre)承认,两年来俄罗斯社会公开的战争支持率始终居高不下,这并非仅仅因为“高压”,深层原因是俄普通民众普遍存在根深蒂固的大国情结,且战争尚未深刻影响俄人口最稠密、经济最发达的核心地区,尤其是莫斯科州和列宁格勒州,这些地区生活秩序正常。
西方原本以为大量欧美日资本和国际品牌从俄罗斯撤出将带来的社会震荡也并未出现。通过土耳其和哈萨克斯坦等国的渠道,莫斯科人可轻易买到本应禁运的Apple Vision Pro 耳机等西方高科技产品。几乎一夜之间从俄主要城市街头消失的星巴克、达美乐连锁店,则被亲政府著名说唱歌手、企业家提玛蒂(Timati)低价捡漏,改个标识后重新开业。诸如此类的“平行进口”、“第三方贸易”或本土支持者的利益填补,使西方资本品牌的撤离对俄罗斯市场和普通消费者的影响变得十分有限。尽管许多西方观察家坚持相信“沉默的大多数”俄罗斯人厌倦战争,但只要他们因各种原因继续保持沉默,战争就很难结束。
2024年1月26日,顿涅茨克地区,乌克兰士兵站在被俄罗斯火箭摧毁的建筑物前。图/视觉中国
2024年2月22日,俄罗斯喀山,俄总统普京视察并体验图-160M战略轰炸机后与记者交谈。图/视觉中国
两年来,越来越多有识之士认识到,战争并不能真正解决任何分歧和问题,对于俄罗斯和乌克兰这两个系出同源的兄弟国家而言,持续这场残酷的消耗战对任何一方都毫无意义,对全世界热爱和平、渴望早日从新冠疫情以来的低迷经济中复苏的国家和人民而言也同样如此。
然而,尽管两年来双方都曾釋放过一些“愿意和谈”的信号和姿态,也陆续有多个国家、国际组织和国际人士尝试斡旋,劝和促谈,但效果始终寥寥,停火乃至结束战争的前景依旧渺茫。
归根结底,交战双方主体的基本立场南辕北辙,且都自恃尚有余力,在陷入“既不可能轻易获胜,也不可能轻易失败”的拉锯战、消耗战的僵局背景下,这场对双方而言均代价巨大的绞肉机之战,至少目前并无消停的迹象,和平在这里一如雨季的乌克兰黑土地,还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泥泞。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导致乌克兰战争爆发和延续的根本原因是政治因素,是交战各方及其背后势力之间的政治分歧、矛盾和纠纷,结束战争的真正希望,只能寄托于政治解决,寄托于各方政治人物回归理性,重新以“批判的武器”代替“武器的批判”,用和平的手段解决彼此间的分歧和矛盾,我们或许才能看到俄乌和平的曙光。
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便和平到来,参战各方都已经不再是战争爆发前的那个自己,世界也不再是那个世界。苏联解体后的地缘政治格局,在这场战争后将迎来又一轮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