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给小区前排女邻居一棵山楂。她后来把房子卖掉,买主开了一家幼儿园。
山楂树一直在。
发小儿胖子,哼哧哼哧从三百多公里外的老家弄来的。山楂是很耐养的植物。但我种在自己院里的山楂,竟然被一棵叫圣阿尔班的花杀死了。地盘太小,诸物拼命长争夺阳光,根在极为有限的土地下面死生搏杀。那真是一场场看不见、听不到的残酷战斗。
山楂惨败,送了性命,纳了头颅——它的头颅不是冠,而是土下之根。植物们都是一头扎进土里,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圣阿尔班开黄颜色的花。大朵,成簇,香,发许多枝条,粗如小臂。它学着装树,不是花草文雅的样子了。已经高于一层楼,它还在噌噌往上蹿。我在二楼桌前写作,偶尔一瞥窗外,它与我视线平行了。
楼下院中,看不到它的花了。植物都是顶端优势,顶端开花。摘花是没法子的。有数次,拿了树剪,搬了梯子,绕树三匝,望而兴叹。遍处是刺,毫无办法。我若仆跌进去,就有得好看了。啊,那可真会是乱箭穿身的好味道。
我总觉它顶端摇曳的花,带有嚣张跋扈、嘲弄、炫耀的意味。它高高在上,仿佛以为自己是生命的胜利者。
一想骇一跳,这花十岁了啊。
那么幼儿园那山楂树,也十岁了呢。它长这么高大,纷披繁茂,晃动周身一串串的红果子。它有青年的轩昂样子了。
我不禁上前,抱了抱树身。当时邻居种时,只有一米长,中指粗细。我记得春日暖阳之下,拿把铁锨教邻居种它,挖多深的树洞,如何下羊粪作底肥,上面覆土,如何将根部的土夯实,如何浇水——第一次的水一定要浇透,唤作定根水。
它能够识别出我来吗?它能感知和我的亲缘关系吗?
我觉得它能够察觉我的欣喜和不可遏制的亲切感,只是人类还不能掌握与植物的交流之道。它的表情,话语,我们不能懂。人对与人类密切的狗,也所知甚少呢。狗的嗅觉是人的30 倍,它能嗅见多少气息!
植物的嗅觉、视觉、情绪、愿望……
我偶尔在魂魄恍惚之间,似乎走近了与万物沟通的隐秘通道。我的魂魄在枝头上晃悠着,像鸟,像树枝,像顶开坚硬的树皮、即将冒出的芽。
在这样一个朴素而陈旧的地方,与土如此亲近,与自然如此亲近,有时我想,我如何能够这般幸运。一生仓促,许多人是无缘看到和感触到的。环境其次,人们的心始终处于茫乱中,定不下来。生命如乱世,人們是仓皇的逃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