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八篇

大解

2007年的9月18日，我在石家庄市的藏石展销会上，买到一块石头，上面的图案是一棵树，树上还有十几片柳叶形的叶片。石头的产地大概是甘肃？我记不太清了。我非常喜欢这块石头，摆在家里客厅的显要位置。可是，随着秋天的加深，石头上面的树叶开始飘落，先是一两片，后来三四片，没想到在半个月时间里，图案上的树叶全部落光了，只剩下一棵光裸的树干，根部堆积着落叶。我这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块造假的石头，我上当了。但这时藏石展销会已经结束，商家早已撤走，没法退货了。我只好就这样摆下去，就算交一次学费吧，今后长个教训。

可是，让我想不到的是，到了春天，这块石头竟然出现了奇迹，上面的树干和枝丫上出现了叶芽，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这些叶芽竟然长成了树叶，与我买来时一模一样。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惊讶得不知所措。这时我认定，这块石头不但不是假石头，而且是一块神石，会随着季节变化而改变图案。我感觉出这不是一般的石头，放在家里可能要出什么问题。我趁人不备，偷偷地把它埋在了路边。现在这棵树已经长到一人多高，像是一棵柳树，只是它夹在泡桐树之间，有些不太协调，除此之外，至今还没有人发现它是一棵从石头里长出来的树。

几年前，我看见一个人戴着墨镜仰望星空。我感觉这个人有些怪，经过交谈才知道他是一个盲人。他仰望星空只是一种愿望，实际上他看不到星星。但他经常这样仰望。他说他能够感受到星星的光芒。

后来，我把自己收藏的一块小陨石送给他。我告诉他，这块陨石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它曾经在天上闪闪发光，现在依然在发光。他接受了我的礼物，一直把它揣在胸口，贴身珍藏。

前不久我又看见了他，我告诉他，我撒了谎，实际上这块小陨石已经不能发光了。他说他早就知道这些，但他相信这块陨石肯定有过闪光的历史，也许我们曾经接受过它的照耀，它的光不在此刻，而在它昔日的辉煌。

作为一个盲人，说出了这样的话，让我震惊。他对于光的理解，不仅来自外界，更多的是源自于内心。借着这内心的光，他看见了深远的事物，并有着灵魂的穿透力。与他相比，我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肤浅和内心的黯淡。

某个城市为了庆祝一个传统节日，在云彩里喷洒了多种色彩，在天空形成了不同颜色的图案。桥东区是红云，桥西区是绿云，桥南区是黄云，桥北区是紫云。这是人类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在天空里制造大型艺术造型。由于云彩的变动不居，再加上当日风向、气候等因素，云彩变幻的艺术效果异常壮观。当日，地方电视台对此进行了直播，引起全城轰动。节目通过卫星传播到全世界，许多艺术家都为之震惊，认为此举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行为艺术之一。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件，媒体却没有进行正面报道，甚至封锁了消息。情况是这样的：节目过后，风停了，这些分布在天空的染色云彩停止了运动，就地下起雨来，这些雨丝按区域分成一片红，一片绿，一片黄，一片紫，色彩极其斑斓，景象更加壮观。在人们的喝彩声中，这些雨落在地上，形成了彩色的流水，进入了城市的下水道。人们突然意识到，这将形成污染，可是污染已经形成。据说许多生活在下水道里的老鼠受到此水污染后，变成了彩色老鼠，并且改变了食性，从此对颜料特别感兴趣。

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人们看见天上出现彩云，就心怀疑慮，甚至认为晚霞也可能是经过染色而形成。

2008年秋天，我在太行山区的一道河滩里，捡到一把石斧。经专家推断，这把石斧属于新石器时代人们使用的工具。

我收藏石头已经多年，但亲手捡到石斧还是第一次。当时我高兴得无以言表，就握着这把石斧做了一个砍砸的动作，没想到石斧脱手而出，砍在我身边的一棵柳树上。这棵柳树不足一丈高，禁不住这一斧子，差一点晕倒在地，好在我及时道歉和抚慰，它才重新站稳。

后来我又去过那个地方，发现被我砍伤的那棵柳树离开原地，跑到了河滩的对岸，身上结着一个疤痕。我扬起手，跟它打了一下招呼，它就借着微风向我轻轻摆动枝条。那天，我模仿古人，在河滩里找到一块合适的石头，就地打制石斧。一个老农从我身边经过，知道我的用意后，自愿帮助我打磨。这个老人的脸，非常苍老，毫不夸张地说，看样子至少有四千岁。

回来后我跟同事们提起这件事，大家都感到惊奇。为了寻找这位老人，我们又一次去那里，但无功而返。我们问遍了附近的村庄，当地人说，听说有这样一个老人，但人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知他住在哪里。

后来，我曾多次到当地档案馆查阅历史资料，看到这样的记述：“旧石器至新石器时代晚期，这里均有人类活动的遗迹。”为了增添新的记录，我背着管理人员在档案资料上偷偷地写下这样一行字：“某年某月某日，我曾在井陉县朱会村附近的河滩里捡到一把石斧，并用石斧砍伤过一棵柳树，后来又见到了磨制石斧的人。此证。大解。”写完以后，我感到非常自豪，因为我成了历史的见证人。

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横扫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降温幅度超过10摄氏度。为了截住这股寒流，官方调集了大量云彩，集结在阴山山脉以及大兴安岭和小兴安岭一带，展开了阻挡北风的行动。云彩确实不负众望，如期集结，并以身阻挡寒流的袭击。当北风越过蒙古高原向南猛扑时，遇到了类似棉花的庞大云团，风力减弱了许多。

在这次大规模行动中，云彩的作用功不可没，同时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许多云彩被当场冻死或者冻僵，飘落在地上，变成了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北方。由此可以想象，这场云彩与北风的生死搏斗，是怎样地壮烈。

我站在茫茫大雪地上，向那些死难的云彩致敬。我知道，云彩可以死亡，而雪花却是不死的花朵。后来，这些雪花在太阳的照耀下，渐渐融化，一部分渗入了土地，一部分羽化升空，恢复为活跃的精灵，重新在天空里翱翔，成为新的云彩。

在火车出现以前，动物是渺小的。动物的奔跑太吃力，它们最多只有四条腿。在车辆出现以前的久远年代里，火种躲在山洞中，一泡尿就能将它熄灭。

现在火和车结合在一起，已经多年了。这个庞大的动物跑步时，我们最好躲在远处或者钻进它的腹腔。最好不要让孩子们站在村头呼喊“火车！火车！”然后转身跑进胡同里。等着瞧吧，速度将使他们转瞬成为老年。

火车是有神性的动物。我们看不到它的实质，是因为时间不到，准备也不足。一旦有人把铁轨竖起来，火车将顺着天梯驶向天堂。我们应该在天堂里申请一个车站。既然云彩已经有了翅膀，风也离开了树叶，准备进入天空，星星也有了自己的归宿，我看在天空建站之事不会耽搁太久。真的，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我这样写作时，火车从郊外经过，顺便大叫一声，算是谢谢了。这个钢铁组成的家伙，鲁莽，有劲，但不野蛮。我懂得它的语言，也数过它的腿，我还进入过它的内部。更令你意想不到的是，我还知道它的名字，叫火车。

一年前，我家对面的六层楼上，一家住户养了一种藤蔓植物，不开花，只长叶，藤蔓从阳台的窗子伸出来，伸展到空中，向我家的方向爬过来。我家也住六楼，两个楼房之间相隔大约有三十米左右，可是这棵藤蔓居然在悬空中把触须伸到了我家的窗前。我着急了，看它的长势，再有几天就可能挨到我家的窗玻璃，假如它真的伸进了我家，这算不算侵犯？我找到这家主人，要求他把花盆挪走，或者把藤蔓盘起来。那家主人非常通情达理，当即把藤蔓盘成环形。可是第二天一看，藤蔓又伸了过来，据主人说，是它自己偷偷松开的。为此，他也犯了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在自家的窗台上也养了一棵同样的植物，不料藤蔓也向对面的楼房伸去，两棵藤蔓在空中交织起来，在空中形成了一座植物桥，上面经常有鸟栖落，俨然是一道风景。看到这种景观，两个楼房里的居民都相继模仿起来，养起了这种植物，结果两座楼房通过藤蔓连接成一个整体，之间形成了层次不同的绿色屏障，夏天遮阳效果非常好，人们坐在浓荫下乘凉，聊天，其乐融融，和睦融洽。由于这些植物，原来互不来往的两座楼房里的居民，現在就像亲戚一般。前不久，这两座楼还被市里的环保部门评为绿色楼，这些藤蔓植物被评为“亲情植物”，奖品是一百个鸟巢。后来，这些安放在藤蔓上的鸟巢都住上了小鸟，鸟的叫声婉转动听，并因此获得了“最佳歌喉奖”，奖品是一盆金黄的小米，这是后话。

有一次，我想把自己的身体折叠起来，以此来测试一下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然后推导出一个公式，用这个公式来计算人的承受力。于是我蹲在地上，一个身高176厘米的人被折叠成75厘米。身体受到压缩以后，精神也跟着矮了下来，我蹲在地上，感到了人的卑微和渺小。

我在做这项实验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他以为我蹲在地上肯定是在等待什么，于是他也蹲在了我的身后，他这一蹲引起了许多人的不解和好奇，也都跟着蹲在后面。我偶然间回头，看见自己身后已经排起了一个蹲着的长队，感到非常可笑。我看到人们蹲得很自然、很舒服，没有一点压抑感，大家都安心地排着队，好像在等待一个必然出现的结果。

看到这种情景，我搞了一个恶作剧。我站起来，冲着蹲伏的队伍大喊一声：“大家原地向后转，站起身，齐步走。”我的喊声刚落，大家都很规矩地转向了后面，真的站起身向前走了起来。尽管队伍很长，最前面的人没有听到我的喊话，但是看到人们转身起立，也都跟着转身起立。后面的人推动前面的人，向前走，整个队伍谁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向哪里，但却开始了行走。这时我悄悄地离开队伍，站在远处偷偷发笑。

随后，我就得到了我要求得的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