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我之书

2024-03-06 13:09毛秋水
诗潮 2024年1期
关键词:散文诗容器隐喻

毛秋水

拿着灰色封皮书穿过法国梧桐树下的十全街。如果没有历经年月遗存的两边悬铃木,这条江南街市势必要失去九倍的底色。街头也因走过在春末旧病复发的借书人,生机新绿而又显颓废,富于某种气息——因为拥有书,生命看上去势必更长久。可满街的人谁知道他借了卡佛?

察院场,一场梅黄雨。两手空空上楼,霎时晴好的天光透过窗玻璃照亮整张脸,抬头向上张望的脸。“本月客户数?拿什么来撑起我们朝露般的家?”

当出梅入夏,太阳从红壤中升起,暑气从青草池塘升起,南方宛如谋生的你站立废墟上从一个孤零零矗立的木质门框看出,肩胛洁白的女子——在耀眼的阳光下走来,走过,而梦幻令你无法真正睁眼看清楚。当她走进香樟浓密树荫底,她的裙摆,她肩胛洁白如鸽因为突然变暗而更为明亮。

当她消失,我木质门框镜头里的南方空空,使我再次想起更远的南方,连同公路尽头一只闪闪发光红色铁鸟——汽车的消逝将我带往蔚蓝,南方偏南包含着古老水系的云间,汉语的南方。

一想起古老的太湖水系、钱塘水系,我就感受到仍保留以“墓”作地理命名与生者的“庐”所共存的汉语,一种冯梦龙式饮食男女的声息。

疾病,诗人的隐喻,但不是我的隐喻,我是疾病本身,姐姐、哥哥和母亲也是。

在一切由隐喻构成的世界,只有工厂不接受隐喻。我和工友必须在煅烧或装卸氧化铁粉而烟尘升腾的锈红色大雪中干活儿,大雪静静落在我们身上,干完活儿扯去劳保手套,我们像两匹栗色野马低头饮水。

尽管经历了许多完全可作为文学素材的事,我不确定我是否有艺术的手艺,我没办法片刻沉静把它们底片长时间曝光、巧妙地冲洗出来,成像。

但我感知每一日每一秒,时间之手总是紧握我右手“嗒嗒嗒”敲打詩行。一行行诗像一长串电影放映带飘荡闪烁,而诗最初的一行、第二行、第三行……拖着长长的摆尾,匀速、节奏飞快地赶赴时间的白色银幕中央,消失于白色深处,忧伤连同诗行与诗行之间照射进来的光,连同所隐匿的成长与衰老、生存与奋斗、生与死、笑与泪。

十一月,十一月几乎焚烧殆尽。立冬前的一个周末,碧云桥前,高低错落、疏朗的银杏“塔林”;中间高塔散落各自灰绿,最西边矗立的双塔,一个一树金黄,一个七八分老。双塔背后一座清瘦矮塔也已一树金黄。遍地落叶,全来自老僧已死成新塔的它们。

步履匆匆穿过时间的雪,你的疑思。

大降温前夜,雨细密如雪。几棵玉兰叶落一地,连同树顶上黄叶,铺天盖地,天空越发明亮。

我在工厂洗手间照镜子,也看见胡须灰白的我在中山北路172号洗手间照镜子。

元旦,带孩子去寒山寺。京杭大运河上汽笛声声的铁船拖队缓缓驶来,仿佛正自南下北上的历史赶赴到此与我们会面。但那天,我仅瞥了一眼一堵黄墙碧字“寒山寺”在河面的倒影,寺庙繁复并不能让人心灵澄净,不如不看,不如归去。

天空高而蓝,那你究竟指望看见什么?

寒山之寺。

你指望,从倒影中推开垮掉、只剩黄墙碧字庙门的木门,松柏苍幽,只你一人,“破落固然危险,但正是破落让它真的美丽,干净”。你独自穿行在松柏间一条礼崩乐坏的道路,幽远漫长,落满松针。澄净使你感到天空越来越蓝,远钟越来越近。而孤独使你猛然扭头回顾,身后空无一人,你却因此看到细长如绳草的远路尽头,落日寂静充塞在庙门。

也有可能你正穿行杉林间,道路锈红。水杉是古人在造园手法中从不曾实践让界限变旷远、荒诞起伏回荡的树木。在此语境中,也可将水杉换成高大野旷的杨树。透过树冠,你抬望天空蔚蓝之处,一无所有,却回响逝者之言。

当我到达豁然开朗遍布砾石的一片荒芜之地,有亭无人,千年无人,却悬挂晚钟——美是艰难的,但令人感动,我预知到了我的尽头——

站上岩石试敲晚钟,轻霜初降,我看见自己从九倍的影子中缓慢解脱。自影子中解脱的我,伴随着下落的松针、铁锈,在黑暗中闪烁,钟声因传得越远越慢而稀薄。

——以散文诗为名浅论散文诗

写下题目,突然自问:“何为散文诗?”这一问吓自己一跳:“何为?”

百度百科上说,兼有诗与散文特点的一种现代抒情文学体裁。散文加诗配比和稀泥解释,还着重强调了“抒情”。

而观察当下的散文诗,却正呈现着类同百度定义的三大趋势:

一是散文手法化。“赋”“比”“兴”加抒情。

二是陷入格言感触。读一位著名散文诗人为一座雕像创造的散文诗,通篇描写加格言感触。

三是一写到散文诗,必定要用一种或特意用一种区别于诗的语言。好像散文诗就必须是这个调调的语言。

那么,我或我们须要写什么样的散文诗?

如若说,彻底抛弃上面定义束缚,以为散文诗即诗,那么我就有了方向,写散文诗的方向,也就是写诗的方向。

千利休写过一首关于茶道精神的诗:“先把水烧开,/再加进茶叶,/然后用适当的方式喝茶,/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除此之外,茶一无所有。”“用适当的方式喝茶”,换个说法,也就是用适当的方式写诗,最终需要解决的是倒入精美茶杯还是倒进粗碗的问题。同样的茶水,因承载它的容器不一而饮用方式、感受等等不尽相同。

由此看来,散文诗的“散”即是区别于诗(分行诗或格律诗)的容器——语言的、形式的容器。诗在不同的容器中各自生辉,各种滋味。同理容器必也反作用于诗本身,如同一种茶,分别倒于夏天的粗碗与冬日的精美茶杯。

当然并不是说我们可任意使用容器,其实一首诗在变幻不定的容器中一旦生成,容器也随之确定,——这并非玄学,严肃地讲,这是诗的量子力学,量子纠缠。不信,可以问问诗人。

举个例子。鲁迅散文诗集《野草》序,这个序本身就是一首散文诗,当然可以以适当的方式倒入另一容器生成现代诗,甚至古体诗,茶水还是那个茶水。但这时期的鲁迅如夸父逐日追赶到日落无助的地方,其渴无比,欲得饮,此时唯有一碗粗茶能够缓解他的“渴”——极度苦闷、心境颓废、孤寂,痛苦……也就是唯“散”这个容器最贴合他。斗士也有年轻彷徨时,也有一行波德莱尔的人生。

再举个极端例子。《惶然录》是佩索阿的一本随笔集,包含了无数日记感言,混乱无序,有些甚至只是一个标题。你随手翻阅像永无止境,相对于读他的诗集你感觉还是在读诗,确实也是诗。也就是说,诗到如此,已不在意什么才是恰好能够承载它的“器”了,不管用散文诗体、随笔体……随器赋形——“写下即是永恒”。

因此,我试着这样定义:散文诗,诗,而“散”是容器。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要创作散文诗而故意使用一种所谓散文诗的语言或语调,一切交由诗本身驱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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