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伟
第四章 军号再吹反总攻的歌
1.守军的“三盼”
夜像一个黑色的口袋,遮盖一切,也保护一切;夜似一个无边的黑洞,伪装一切,也吞噬一切。
随着战况不断恶化,方先觉在师长们、团长们的一再要求下,才将指挥所撤到城内中央银行的地下金库,这里的防空洞比湘桂铁路局的防空洞坚固得多。
惨烈的衡阳保卫战持续到第10天,日军人员和弹药大大减少,从7月3日开始,日军由全面进攻改为重点进攻。
4日,日军用计,假装继续沿长衡公路北退。很快有消息传来,1万余日军正从长沙南下,外围日军正加紧构筑工事,阻止援军解围衡阳。方先觉早看穿了日军的鬼把戏。
一次,方先觉带着几个高级将领视察阵地工事。这一幕被对面的日军发现,一发炮弹突然飞过来,刚好落到方先觉的附近,但没有炸响,在场者吓坏了,纷纷卧倒在地,只有方先觉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他的副官后来解释说,恐惧是一个人的本能反应,但方先觉认为自己是主将,一发炮弹掉下来就吓慌了不像话。这个副官和几个将士又强行把方先觉拽到坡下。所幸这是一枚哑炮,如果炸响了,后果真不堪设想,也就不会有后面的47天保卫战了。
从6月23日至7月4日,守军于外围及郊区共歼敌6000余人,给日军以沉重打击。
与日军激战一段时间以后,孤军守城的第10军将士们有著“三盼”:盼陆军外援、盼空军增援、盼炮兵救援。
然而,援军在哪?炮弹在哪?药品在哪?四面交通中断的衡阳城变成了一座孤城。方先觉心事重重地行至第3师一个阵地,焦虑地看着阵地上势单力薄的兵力。他眼前忽然一亮,第3师第8团不是还在衡山南岳搜索敌情、迟滞敌人前进么?他下令第8团火速突破日军封锁,赶回衡阳城归建。黄昏后,第8团团长张金祥率领部队利用夜色悄悄由禹王宫迅速南下,到达望仙桥以北地区,侦察发现日军大部队正在他们南进的望仙桥方向,部队只得返回禹王宫。另日,部队突过敌人重重封锁,终于到达衡阳城附近,张金祥立即用无线电与城里联络,方先觉听到这个消息,当即派第3师第9团和一个野炮营前往配合作战,协助第8团突破敌阵地进城。
7月6日凌晨,守军4架飞机也飞来助战,第8团排除沿途少数敌军干扰,于午刻抵达草桥以北,野炮营集中炮火猛轰阻挡的日军,迫使敌人沿蒸水河岸向北面的电气公司撤退,前来接应的第9团早在蒸水用竹筏木船架好浮桥,第8团按照第3营、直属部队、第1营和第2营的先后顺序南渡蒸水,1200人顺利入城。这一仗打下来,日军又死伤400余人。
士别三日,雄风不减。在简单的接风洗尘会上,3师周庆祥师长握着战士们的手,兴奋地喊道:“忠勇之团归队,1200个战士,1200份力量!”
方先觉挥舞大手,重复着一句话:“弟兄们,辛苦了!弟兄们,辛苦了!……”
全城顿时沸腾起来。
既然第8团能攻进城,那么其他解围的援军同样能攻进城了。守军战士们似乎看到胜利的曙光了。
7日,第3师第8团入城后,方先觉看到北面围城日军兵力薄弱,便加强守备西南方向,并下令调整部署。
日机、平射炮、步炮联合,步步跟进,守军早熟悉日军的这三板斧了。
当日机飞来发射炮弹时,守军步兵躲入防空洞,跑进掩体便可应付自如。
但也有糟糕的情况发生。一个微光初现的清晨,大批日机低空飞临,猖狂轰炸,岳屏山下一个大防空洞进口处被炸塌了,致使防空洞与外界堵塞,空气稀薄。日机飞走后,躲进来的七八十个战士和十余个观测所的士兵全部窒息,经组织抢救,仅有三分之一人员起死回生。
制压、反击日机和日炮的办法,除了中美空军外,也是守城炮兵的任务,更是对他们莫大的考验。
一日,日军平射炮不断猛烈向守军阵地发射,预10师张越群副师长情急中在电话里对蔡指挥官大喊:“你不是炮兵指挥官?把炮留着干什么?有好目标为什么不打?”
蔡指挥官只得解释说:“炮弹没有来源,靠空运杯水车薪,只能留到最后一击,否则全城无法保卫。如果敌人真正进攻,自然会集中火力打击敌人。如果发现敌人便打,炮弹打完了,等到紧急关头,那怎么办?炮兵是守城的预备队,决战的主力军,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使用,就好比我们有限的钱不能乱买东西吃,等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时再用的道理一样。”
“以后各师要求发射炮弹时候,你都这样解释一番。”方先觉很赞同地接着说,“你非常适合当炮兵指挥官,如果炮兵有求必应,对某地多打几发,对其他地少打几发,那非打官司不可。你既是督战官,又兼炮兵指挥官,他们当然要对你客气了。”
军直属山炮兵营张作祥营长因为敌人整夜猛攻,竟然发射了大量炮弹,便遭到蔡指挥官的电话责问:“你怎么打的炮?炮弹打光了,怎么办?”
张作祥有口难言:“不打不行,葛师长在这里逼着我打。”
蔡指挥官也心知肚明,如不用猛烈炮火射击,恐怕还真支撑不住呢。他无奈地对方先觉说:“这如同饭到口,钱到手,炮弹不能无节制。”为了节约炮弹,他当即传令给各炮兵营、连,约法三章:凡炮兵射击,每天每连只准十发,超出部分需要预先报告指挥官批准后,才能发射。(《四十七天衡阳保卫战》,蔡汝霖撰述,1946年,上海中华书局,第9~10页。)
日军知道守军炮弹紧缺,不会随便还击,便集中炮兵四面发炮,铺天盖地,敌人一天发射的炮弹比守卫衡阳40多天的炮弹还要多,敌人强大的炮火呼啸着落在衡阳城,一些官兵被炸伤炸死,甚至尸首被一炸再炸。预10师工兵连黄仁化连长在太子码头被炮击身亡后,他的部下找来一具棺材,尸体放进里面。就在第二夜,棺材被日军一重炮击中,尸骨炸得纷飞,部下又含泪收拾一些碎骨贮存到瓦罐中,不料当晚又被日炮击中,碎骨纷飞,难以寻觅。
守军持续战斗半个月后,山野炮弹消耗90%,迫击炮弹消耗80%,手榴弹消耗三分之二,步枪子弹消耗60%。
对于最吃紧的炮弹药品问题,空援是唯一解决方式。就在衡阳城被日军开始合围时,美陆空联络班出于安全角度考虑,偷偷从城内溜走了。
就在8日中午,终于传来中美空军运输机飞临衡阳上空给予补给的好消息。但令人失望的是,在空投的物资中,迫切需要的炮弹和药品等急需品像失踪了似的,全没影子,投下的大多是毛巾、肥皂、万金油、八卦丹和香烟之类。(《四十七天衡阳保卫战》,蔡汝霖撰述,1946年,上海中华书局,第25页。)
后来,对如何接应好空运物资这件头痛事,守军又想好一妙招:衡阳城位置南北长,东西狭窄,如果夜间运送,可在华岳寺山上和草河塔上分别设置一灯,作为投掷的方向,投掷时利用好风向,刮东南风时稍偏东,刮西北风时稍偏西。
一试验,效果非常不错。
有一天,日军也用飞机运送弹药,因为风向原因,有4包炮弹误投到守军阵地上。守军捡到后眉开眼笑——是平射炮炮弹,竟然有180多发,够狠狠回击他180多炮了。可日军炮弹口径比守军炮弹要大一点,为此,陈德坒团长不知从哪里找来两把锉子,十几个人轮流磨,一个人耗上一天一夜工夫,可磨出8到10发。
“磨炮弹!”
“磨炮弹!”
在这之前,孙鸣玉参谋长早从库存里搬来数百发82口径炮弹,他带领司令部全体人员,用青砖石小心磨炮弹的“弹带”部位,磨掉直径1厘米后,可为81口徑迫击炮所用。当大家认为这是天方夜谭时,孙鸣玉便鼓励战士们:“我已试过,只要功夫深,铁棒也能磨成针。”
许多战士磨得双手起泡,手臂发酸,破皮出血成常态,就连吃饭都抓不稳筷子。
守军运输机有时投掷弹药,降落伞打不开,导致炮弹落地变形而无法装进弹道的情况时有发生。横竖都是磨,孙鸣玉又加了一道命令,或磨或锉,不得遗弃。
大家如法炮制,用锤锉石磨,修改这些变形的炮弹。“嚓嚓嚓”“沙沙沙”“咯吱咯吱”“哗啦哗啦”,从军务处传出的古怪声音此起彼伏。
方先觉不由感慨:“军务处都变成修造厂了!”
磨炮弹的故事成为衡阳保卫战的一段佳话。
一次,军部传令兵姚子云在磨一颗变形的美式山炮炮弹时,方先觉当场表扬他:“小姚,辛苦的话就先停歇一会儿。”
“不辛苦,军长,早点修好它,早点让它上前线立功哦。”
“好,好,到时我给你记功。”
姚子云听到军长的话干劲十足,手上这颗磨完已是第三颗了。可磨来磨去,他竟磨响炮弹了,炮弹爆炸,他当场身亡。
方先觉闻讯,失声痛哭:“是我害了小姚,是我害了小姚。”(《血性衡阳》,蒋昭芒编著,2019年,广东旅游出版社,第162页。)
原来,炮弹也很敏感。引信稍不注意碰撞了,会炸响;如磨得太急,弹壳高热,也会引爆火药。何况这是炎热酷暑的夏天。
方军长压抑悲伤,下令军务处以后磨炮弹由专人监管,分散磨弹,小心从事。以后再没发生过类似的事了。
军部人员每夜从中央银行防空洞里爬到楼上,专心听外面的枪声。援军的枪声好像故意与守军开玩笑,忽近忽远,像躲猫猫。听得近了,大家欣喜若狂,近在咫尺的枪声会使人产生无限联想。枪声远了,又不免令人皱起眉头,一种失落感悄然而至。
一天,炮兵陈布新营长打来电话说,援军打得很激烈,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非常高兴。然后,当军部再去电话了解情况时,他由希望变失望,悲伤回复:“又听不见了。”
另一天,忽传来消息说,某参谋亲眼看见一连援军经过军部门前向南去了,头上戴着钢盔,肩上扛着轻机枪,穿着整齐。军部人员用电话兴奋地询问情况,原来是第46军炮兵连的士兵,他们的炮弹打完了,被编为步兵去参加第一线作战了。大家听后,顿觉一盆冷水从头顶直泼下来,一百度的热度骤然降至冰点。(《四十七天衡阳保卫战》,蔡汝霖撰述,1946年,上海中华书局,第26页。)
这时,一幕僚长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地图,拿着红蓝笔在上面标示,“照态势来看,敌人实不得了,援军未进,敌必自退。我早判定我们有一个月的灾难,等到一个月后,一定解围”。
这个幕僚长向来判断准确,大家有些转忧为喜。
“米袋子”也严重不足,机米洋面换成糙米灰糠,后来就连池塘里的浮萍也采食一空了。战士们从余烬中翻找出煳米,一杯盐水便是他们的下饭菜,经常饿得前胸贴后背,最后就连从民房中寻找到的皮鞋也被煮了吃掉。“果盘子”更加成为将士们的奢侈品。城里早已见不到美味的水果,城外的树上就算有现成的水果,也是可望而不可及了。
战士们盼望弹药这些宝贵的战略物资。而纸烟能提神抗疲劳,战士们也视之为珍品。方先觉嗜好纸烟,战斗开始时,别的物质奖励没有,纸烟还是有的,他经常把纸烟当奖品,鼓励那些战斗有功的将士。后来,纸烟变成了紧缺货,他自己也是一支纸烟分作两次抽,到最后山穷水尽无烟可抽,机灵的卫士便在地上陆续捡拾烟屁股,再把它们集中起来,有一小包了便送给他。他也不嫌弃,还视若珍宝,一口猛吸,大呼:“过瘾!过瘾!”
又一次,陈祥荣分队长的同事从飞机上丢下通信袋,里面还夹着送给他的几包纸烟,陈分队长借花献佛,分给方先觉和蔡督战官等人,自己所剩无几了。众将士抽着烟,眉开眼笑,就像捡到稀世宝似的。
战士们还难以忍受的是赶也赶不走的蚊子和苍蝇。战争刚开始时,天气还不太热,空中飞舞的蚊子和苍蝇也不多,笛叫的小夜神,反倒增添了战士们单调生活的乐趣。但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蚊子和苍蝇越来越多,嗡嗡声变得越来越令人讨厌,苍蝇还明目张胆地与人类争食物,在指挥所里几个人吃饭,还需要几个人同时驱赶。“苍蝇像日军一样,撵都撵不走。”战士们哄笑着说。
夏天昼长夜短,敌机经常干扰阵地,战士们睡不好,吃不好,面无血色,尽显疲惫之态。战士们已一个月没洗澡了,虽然湘江是一个天然的好浴场,但敌人火力严密监控,谁也不敢轻易跳进湘江洗澡。与曾被安排打火任务的“消防队长”曾京团长一样,阵地上的战士们也都变成非洲人了。
2.军号再吹反总攻的歌
7月9日,天刚蒙蒙亮,日机像一片片黑压压的乌云,往衡阳城铺天盖地般压过来,乌云下的炸弹与燃烧弹雨点般倾落地面,轰轰的爆炸声不绝于耳。
接连两天,日军弹药源源不断地运送到衡阳,日军独立野炮第二联队和石崎部队也先后抵达衡阳。日军添了弹药和兵员的新力量,屡战屡败的他们又变得不可一世起来,衡阳城在他们眼里似乎又唾手可得了。11日,日军第二次全面总攻打响了。蜂拥而上的日军像章鱼一样迅速伸长所有触手,腹背两面通力配合,腹部一面攻打守城的第10军,背部一面强力摧毁外援部队。
腹部的日军是第68、第116两个师团,第57旅团和第218联队,共包括15个步兵大队和12个炮兵大队的兵力。其中,第68师团主攻城南铁路北侧的芭蕉林和回雁峰,第116师团主攻铁路以北的33高地和两路口,第57旅团和第218联队攻击小西门、体育场。攻打重点依然是城西南和城南一线。
第68师团长在第一次总攻时被炸成重伤,刚接任的堤三树男师团长对夺城志在必得;第116师团伤亡大,第一次总攻进展不顺畅,岩永汪师团长丢尽了颜面。
背部的日军兵力有第13师团、第40师团、第58师团和独立步兵第5旅团等。
从11日拂晓至中午,日军先是飞机猖狂,轮番轰炸守军前沿阵地,并在城区投下大量燃烧弹,烈火笼罩全城,照得夜晚如白昼,受伤者不是有被炸死的危险,就是有被墙壁倒塌压死的危险。为了保护重伤员安全,方先觉下令,转移重伤官兵到天马山防空洞。可防空洞里藏着弹药粮食,这个时候的弹药粮食有多重要,大家心知肚明,方先觉的命令在残酷的战争面前失灵了,他气得像一头发狂的狮子,重伤员也只得听天由命了。
日机轰炸后,日炮兵又向城西南和城南不停倾泻炮弹,浓浓的炮弹烟雾高高腾起,遮天蔽日,大地痉挛般抖动,有的阵地泥土被翻过好几遍。在一片火海中,房屋被大量炸毁烧毁,甚至医院也未能幸免,伤兵被炸得血肉模糊,目不忍视,衡阳城变声变色变味。日军还惨无人道地借风施放毒气,企图用杀人不见血的残暴方式屠杀幸存守军,早有准备的守军,迅即戴上防毒面具,避开了一场毒气的暗杀。相比日军炮弹,守军力量严重不足,只能任由日炮逞威风。
日军前两招用完后,第三斧头——步兵一波波不间断进攻开始了。洞悉日军鬼把戏的守军,像守株待兔的猎手,从隐藏的后方跑回自己的前沿阵地,就等着敌人上钩了。当日军接近守军阵地,阵地上的机枪、步枪子弹像泼雨一样射向日军,手榴弹像天女散花般投向日军,爆炸声、嚎叫声响彻地面,日軍尸体横陈。
守军第3师第8团第3营驻守东部新街至中正堂和五桂岭北部,可战线太长,兵力过于分散,一股日军攻进了新街阵地。新街与暂编第54师在江边电灯厂仅一墙之隔,敌我双方互挖洞投掷手榴弹,饶少伟冲上去堵击,并请求迅速增派兵力。但第10军战斗兵员已损失90%以上,还能去哪里寻找新兵员补充?
周庆祥师长获悉新街情况后,一跃而起:“我自己去吧,我已40多岁,死也值得了。”
方先觉劝阻也无济于事。周庆祥大义凛然地说:“如果在我阵地上出了错,如何对得起军长,又如何对得起国家?”(《四十七天衡阳保卫战》,蔡汝霖撰述,1946年,上海中华书局,第23页。)说完,大踏步决然而去。
周庆祥亲赴新街前线督战,提起战士身边的冲锋枪就往前冲,将士们备受鼓舞,敌人被打得丢盔弃甲,突入之敌终于被歼灭。
守卫城南修机厂的是预10师第30团第3营。周国相营长率领全营与日军连战几昼夜,日军倒下一批后又冲来一批,似乎没有尽头,阵地多次被突破,又多次被夺回,日军尸体填满了铁路两旁的大坑小坑。
13日黄昏,日军再次大举进攻,进入阵地的少量日军将机枪架在屋顶,向守军扫射,9连王连长、机枪连何连长相继阵亡。周国相率士兵冲锋陷阵,身中数弹而亡,第2营第5连蒋鸿熙连长直接补升为第3营营长,接替指挥,蒋鸿熙像一只愤怒的小鸟,身中三枪也不下火线,直至14日天明,他才奉命撤出阵地,撤退时全营不足60人,且全部受伤。
从修机厂西侧高地再往西偏北,是张家山阵地,预10师第30团的三个连驻守这里。在日军第一次总攻中,张家山是战斗最惨烈之地,再次总攻又成最惨烈之地。从11日开始,仍是凶悍的133联队攻打张家山,在日军炮兵和空军掩护下,黑濑猛攻三昼夜,12次冲锋,10次突入阵地。在日军第三次突入阵地时,守军军部工兵营陆伯皋营长指挥两个连赶来逆袭,通宵大战后,于拂晓前歼灭敌人,重新夺回阵地。张家山阵地前后四次失陷,又四次夺回。
12日,邬仲麟听逃难乡亲纷纷传言:“包公殿的守军不肯守了!”他便惊问缘故。乡亲们说:“冒饭吃!”邬仲麟当即向在场的常保长借两担义仓谷,并托人碾成米。邬仲麟站在三塘村的禾坪上,高声对乡亲们说:“我一个人挑不起,请爱国抗日的同志站出来,与我共同将米送到前线的部队去。”话音刚落,他的叔爷邬大有、堂兄邬伾麟、堂弟邬佚麟和乡邻肖珩珊等4人挺身而出,大家各挑一份,一起朝含风山走去。距离枫树堂不远,他们望见左前方有一支约200人的军队,沿含风山脚向西行。那边的人忽然停止,面向邬仲麟5个人一字坐在田塍上,他们还以为是守军,便加快前行的步伐。8个军人持枪过垄而来,在日光斜照下,他们才发现是日本鬼子!邬仲麟大呼:“快丢!快走!敌人来了!”5个人各自飞奔而去,敌人开枪追赶,5个人险些丢了性命。邬仲麟和邬伾麟一直跑到上里塘边才停止脚步,等到半夜,不见另外3人回来,邬伾麟便怨言四起,邬仲麟只有耐心听的份了。三天后,另外3人先后从敌人的驻地松陂町逃出,邬仲麟终于如释重负。
敌我双方仍在张家山激战,呈胶着状态。至14日凌晨,大部分阵地工事被毁。葛先才认为,张家山前沿221和227.7两高地未能收复,张家山主阵地也受制其中,左翼修机厂又危机四伏,不宜投入大量兵力与顽敌在张家山继续缠斗,在报经方先觉批准后,他们放弃了张家山,退守二线阵地。
张家山西北侧的虎形巢同样战天斗地。日机低空的隆隆声,把这片树林震得东倒西歪,山顶的机枪响了,日机从天空丢下几枚炸弹,炸中一头乱跑的耕牛,耕牛变成了肉牛。步兵争夺尤为激烈,双方伤亡惨重,虎形巢阵地三分之二失陷。预10师第29团1营2连一位叫余奇烈的士兵,反应有些迟缓,打起枪来经常脱靶,却是一把投掷手榴弹的好手,他能左右开弓,投弹快、远、准,为常人所不及。
余奇烈所在的2连队伍防守西禅寺阵地,这里的数十棵大樟树不是被拦腰截断,就是连根拔起,地形地物面貌大变,青山成黄岭。某日,2连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战场上,他却毫不畏惧,“口袋有粮心中不慌”,他变着戏法抓手榴弹,一颗接一颗掷向敌人,炸得日军鬼哭狼嚎。
1营劳耀民营长率领官兵赶来增援时,余奇烈杀红了眼,大骂不止,“怕死鬼,敌人攻上来就全跑了,我一个人投手榴弹也将敌人炸退了。”一旁的周广能连长告诉他,你的连都没跑,人都阵亡了,我们是来增援你的。
余奇烈大惊,忙跑去辨认尸体:副连长死了,双手还握着一把插在肚子上的三八盖刺刀;排长走了,脑袋被削去了半边;最好兄弟大撸子的白白肠子流了一地,惨不忍睹。他大喊:“我什么也不要了,我战死后,如有可能,请周连长把我的尸体和大撸子埋在一起;如果不能抢回我的尸体,就让红头苍蝇吃掉了!”说完后,不顾一切地举着手榴弹只身向敌人冲去。
周连长大叫:“快回来,不要冲击,等敌人攻过来再杀。”
余奇烈却发疯似的往敌人方向跑去,未出十步,身体晃动了一下,负伤的他仍不停步,冲入敌群中,与敌人同归于尽,被炸得血肉横飞。最终,劳耀民带领士兵将攻入之敌消灭。下午,日军又潮水般涌来,双方再次展开激战,劳耀民将收集到的手榴弹一颗颗甩出,右手没劲了改成左手投,左手无力气了,喘一口气再甩,8箱手榴弹投到最后只剩下几颗。劳耀民的伤口血流不止,他瘫坐在地上,神情有些痴呆。忽然,他又抓起身旁的一颗手榴弹,拧开保险盖,自言自语地说:“老子还在,阵地就还在。”(《长沙·常德·衡阳血战亲历记:国民党将领葛先才将军抗战回忆录》,葛先才著、李祖鹏编,2007年,团结出版社,第100页~103页。)
在战场上,战士们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忧虑:“不怕战死,只怕重伤。”
衡阳城有好几个野战医院,药品早断绝,就连重伤员使用一次开水冲洗伤口都已不可能,更何况轻伤员了。战士们伤口发炎红肿如小山丘,脓血下流如小溪流。情急之下,方先觉集中全城所有棉絮,用滚水对棉絮消毒,统一代替药棉,又电令各野战医院院长速来军部,院长们此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他们想办法,找出路,挨批评,样样少不了,如一场风,却吹不走伤兵的痛。
一次,方先覺去野战医院慰问伤兵和医务人员,对他来说,那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隔三岔五的日机轰炸,没日没夜的炮弹打击,医院千疮百孔,伤兵一天天增多,床上地上室内室外触目皆是。在一副担架前,方先觉俯下身去,一伤兵忍着巨痛,附着军长的耳根有气无力地恳求着:“让我快死吧,我是多余的,别影响兄弟们了。”
因为缺医少药,伤员难忍剧痛,投井、投湘江自尽者百余人。
不只伤员对生命看得风轻云淡,阵地上的战士们天不怕地不怕,早不把生命当一回事了。
7月中旬,日军一度突破守军暂编第54师第1营据守的五桂岭阵地,饶少伟大显英雄本色,抽调直属特务连、搜索连前去支援,并抓住时机及时反击,日军终被击退,阵地保住了。这一壮举让方先觉倍感欣慰,他命令第1营重归暂编第54师建制,不再由容有略指挥,并撤出五桂岭阵地休整。
衡阳的夏天特别酷热,敌我都将战斗改在夜间进行,每日上午9时许,全线枪声停止,各自吃早饭休息;下午6时许,双方吃过晚饭。相距不过数十米的敌我便喊话:“我们开始吧!”看起来像是一场默契的较量。
于是,城市开始咆哮起来。
3.生命线
衡阳城久攻不下,日军大本营对横山勇的不满情绪日益增长。
7月16日,日本的中国派遣军松井太久郎总参谋长来到长沙第11军司令部,传达大本营“尽快攻占衡阳”的命令,并要求横山勇主动投身衡阳,以最快的速度攻下衡阳。
守军固守衡阳已过去20多天了!一系列问题凸显出来——
第10军药品告急!
第10军炮弹告急!
第10军战斗兵员告急!
自衡阳开战以来,守军伤亡巨大,又一直没补充兵员,兵力明显不足。另外,前沿工事大都被破坏,无法再继续坚守,军部紧急开会,商讨解决办法。
大家心情异常沉重。
葛先才说:“预10师人员伤亡严重,战斗兵力大大减少,由于战线太长,防守力量跟不上,建议还是退到二线阵地去。”
周庆祥同样无奈地说:“我现在也是拆东墙补西墙,西墙没补上,东墙又遇危险了……”
容有略有些恳求着:“撤吧,军长,我们撤到二线还有希望。”
方军长又将目光投向孙鸣玉。
孙鸣玉毫不含糊地说:“也只有退守二线的办法了。”
蔡督战官抬眼看着方先觉说:“也只有这样了。”
…………
方先觉与各位将领慎重决策后,决定撤退。
7月16日下午,方先觉下令放弃五桂岭南半部、141高地、枫树山、虎形巢、范家庄等第一线阵地,退守二线阵地。
看着太阳依依不舍地往西沉,红红的余晖在湘江上浸泡、发酵,再悲壮地向北流去,方先觉分不出哪是鲜血,哪是晚霞。穿城北去的湘江,像衡阳一条已破裂的血管,他不由低声叹息一声,只可惜了这轮落霞晚景。
方先觉重新调整布置二线作战兵力,二线阵地成了守军的生命线。
接连两天,日军不知守军已放弃一线阵地,在空无守兵的阵地前不敢贸然进攻。后经全面搜索,才与守军保持接触。日军战史记载:“我军再度发起总攻之后,除和上次一样,仅夺取极小部分阵地外,依然无所进展,而且伤亡更惨重。两个师团之原任大队已所剩无几;大部分之步兵已变成由士官代理大队长,勉强支撑战斗之惨局。第二次总攻,又有联队长一名、大队长六名相继阵亡;而攻击之前途却仍不乐观。于是攻击再度停止。”
守军利用第二线的坚固工事,与日军斗智斗勇,抵抗日军的意志和勇气丝毫没有减弱。一股狡猾的日军冲入天主教堂,用机枪封锁大门,想借高墙厚院顽抗到底。守军也不强攻,找来救火的水枪,将大量煤油射入天主教堂,然后用棉花、布片浸上煤油点燃,扔入墙内。里面顿时烈焰腾腾,这股日军不是被烧死,就是冲出来被打死。
守军也非简单坚守,而是多次主动出击,潜入日军后方袭击日军。守军直属搜索营1连臧肖侠连长曾在夜晚派人游过湘江,炸毁日军两门火炮。守军还多次派人夜间潜伏日军阵地,伏击日军运输兵,并带回大量弹药。
19日,守军外线各路大军中,东面已强渡耒水,攻抵五马归槽(距城约12里湘江东岸)一带;南面已将湘桂铁路南侧之敌悉予驱逐,迄至19日晨先后攻克欧家町、黄茶岭(均距城约四五里)等据点;西边已攻达黄泥坳(距城约10里)一带;西北面已攻克西渡、英陂、杉桥、鸡窝山等据点;北面已攻达杨家坳(城北约9里)。
次日午后,守军遥闻西北郊外有枪炮声传来,赶紧与第62军取得联系,确认第62军攻至铜钱渡,方先觉请求黄涛攻进城,黄涛复电:“敌拒阻勘,攻不进城。”
方先觉再电:“我派人攻破敌包围圈去迎接你部队。”黄涛应允。当晚,方先觉命令军特务营曹华亭营长东拼西凑,精选出二三百名官兵。
临行前,方先觉语重心长地对曹营长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无论如何,这次要接应援军进城。”
曹华亭向方先觉敬了一个标准军礼:“保证完成任务。”一行人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两天后,曹华亭率领特务营失望而归。途中,他们又与强于己方十倍的日军展开战斗,队伍杀回城时,剩下不到30人。(《四十七天衡阳保卫战》,蔡汝霖撰述,1946年,上海中华书局,第27页。)
“就是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我们的生命早交付给脚下这片热土……”听着曹华亭激昂式的报告,方先觉伤心欲绝。
天色微明,守军隐约看到张家山顶有一面膏药旗在晃动。以工事全毁的张家山、虎形巢为核心的一线阵地最终被日本鬼子占领了。
《解放日报》新华社延安7月21日电:
衡阳争夺战已达最紧张阶段……敌宣布自15日(注:实为11日)后,总攻击已开始。盟机连日积极出动助战,19日盟机在衡阳上空投下供应品予我国军队。同时,亦协同衡阳地面部队不断出击当面之敌,对集兵滩、袁公寨等处附近敌据点,逐次投弹扫射,引起大火数处……21日自上午9时起,我空军又不断出动,掩护衡阳城郊我军对火车西站附近至江边沿铁路两侧之敌轰炸扫射。同日空战中击落敌机8架,可能击落6架。
敌所必争,我则必守,第二次全面反总攻接近尾声了。有一次,方先觉询问葛先才人员伤亡情况,葛先才一时间悲恸之气涌塞胸口,情不自禁地哭了。
方先觉急叫:“艺圃,你怎么,怎么啦?”
“军长,我没什么,只是多少年来,经我悉心培育的官兵,如今大都倒下去了,我这未死者,焉能无动于衷,不伤心泪下!”
方先觉在电话中安慰一番后,又说:“我已命令,第3师抽调第9团团长萧圭田和军特务营(欠步兵一连)营长曹华亭归你指挥,你好好调整部署一下。”
日军第二次全面总攻时间持续十天,守军伤亡惨重:预备第10师三个团和直属部队伤亡高达80%以上,第3师三个团伤亡达70%,第190师剩下不足400人,军直属部队除辎重团尚存官兵500人,搜索、工兵、通信、特务和炮兵营兵力不足三分之一。守军轻伤官兵重返前线,就连运输员和炊事兵也上了前线,数千民工纷纷加入运送弹药、修复工事的支援中。
日军二次总攻伤亡更加惨重。据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著《湖南会战》的说法:日军战死3860人,负伤8327人,因天气炎热和后勤供应困难而患病7099人,总计19286人,其中军官798人。
横山勇7月20日再次发出全面停止攻城的停战令。这个夜晚,月亮也躲进云端去了,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一闪一闪着,它们像在窥探人间,又像在叹息人世。
4.援军,你们在哪里
战斗进行到7月下旬,为了鼓舞士气,方先觉等人在傍晚时分前往花药寺等阵地,了解战斗情况。
天色不知不觉地暗淡下来,忽然,送公事的传令兵赶来汇报:“报告军长,援军已进城一团,我在马路上看到了。”
接着,副官处也打来电话,张广宽处长高兴地报告说:“刚接军务处罗科长电话,他亲眼看到城内来了友军,已到军部附近宿营了。”
方先觉惊异地说:“真是神兵,为什么没先来电话,人就进城了?”
孙参谋长立即通知张处长,马上派人继续调查核实!
几分钟后传来电话说:“并无其事。”(《寸血山河》,廖光明著,2005年,中國电影出版社,第195页~196页。)
在失望中,方先觉又用电报分别向各友军呼吁:“衡阳危在旦夕,个人事小,国家事大,救兵如救火,无论如何,请派一团兵力,冲进城来,我们自有办法解衡阳之危。”
各地纷纷答复:
“再守三日,援军即可进城。”
“苦斗苦干,必生必胜。”
“勿功败垂成,坚持最后五分钟,援军已抵头塘。”
…………
蔡督战官再清楚不过,血战已一月,官兵伤亡巨大,衡阳城到处都是伤兵,师长变团长,团长变营长,营长变连长……有一些士兵接连升到连长,有一个营一天新换数个营长。
“援军,你们在哪里?”
“我们怎么听不到你们的枪炮声了啊?”
“你们来啊,让我们知道衡阳解围了,我们再死吧!”
守军们在呼唤着,守军们在盼望着……
守军军部心急如焚地再往上发送电报,报告战况,请求增派援军。几天来,来往电报如雪片般飞来,每份均翻译多次,译电人员像一部机器昼夜不停地运转,为了及时知道援军的消息,军部人员则守在译电人员旁边一份接一份地看电报。
战况险恶激烈,日军伤亡更是惨重。井崎中尉对此情况感到惊奇,黑濑联队本部之下士和士兵被中国军队射击,呆呆地死去或受伤,为何不迅速进入掩体掩蔽?真像演战争影片,等着挨打,简直傻瓜透顶,何况黑濑联队都是精壮部队了。张家山阵地受伤日兵被搬至张家山东南方之山崖,崖下为通往零陵和桂林的大道。山崖呈70度急坡,伤者由急坡滑下,以头朝下,脚朝上,或俯伏或仰卧。一个接一个放滑下去,或两三个同时放,崖下有20多日兵组成担架队在接应。崖下死伤者堆积如山,呻吟哀鸣之声不绝于耳。红头苍蝇围着他们发出嗡嗡声,如黑烟般飞来飞去。(《衡阳抗战铸名城》,政协衡阳市委编,2005年,中国文史出版社,第590页)
7月24日,日军58师团一部从衡山撤回衡阳方向,那里的守军救援部队46军新编19师55团1营抓紧时间破坏沿线道路桥梁。村民闻讯后,不分男女老幼,也自告奮勇参加进来,就连70多岁的老大爷老奶奶都不甘落后,从下午4点开始,一直忙碌到次日凌晨2点,主要道路和桥梁被彻底破坏,此举延缓了日军的行进速度。
25日,继续组织解围战斗。第62军经洪桥、白鹤铺、雨母山,沿湘桂路向衡阳之敌攻击前进,30日有两个团到达衡阳西站。撤出后,日军加强了阻击,再无法重新接近西站。第79军进入西郊后,一直与日军在柘里渡、铜钱渡、鸡窝山一带形成对峙状态,不能前进。27日,第46军、第74军58师投入战斗。可是,北边鲁道源的58军、东面罗奇的37军、西面施中诚的74军和李天霞的100军,总数近20万的友军,从始至终都未曾突破日军防线,撕开衡阳一角。
战斗兵员实在缺乏,就连跟随葛先才师长多年的贴身卫士韩在友也被派上战场了!出发前,葛先才下令他担任手枪排代排长。由于子弹缺乏,手枪排已改用缴获的三八式步枪。
韩在友是一个神枪手,性格粗犷,典型的火爆性子,为人义气,是预备第10师鼎鼎大名的人物。7月下旬,韩在友上前线增援苏仙井南端阵地(今岳屏广场北面高地),由第30团陈德坒团长指挥。
“子弹不多,可要节约点。”临走前,葛师长一边检查韩在友身上的弹药,一边交代着。
“您放心,弹药不够找敌人要。”韩在友笔直地挺起胸脯说。
“不错。”葛师长又丢出下半句,“怕上战场?”
“大不了战死沙场,我可不是大姑娘头一回坐花轿了。”
“好样的,不愧是我的卫士,在战场上多杀几个鬼子。”
韩在友领命而去。
有次,鬼子进攻时,韩在友大叫:“伙计们,不要射击,让鬼子靠近点再射杀,方便搜取子弹。”
又有人大笑:“送子弹的来了,准备杀啊。”
战士们自觉用鬼子的枪械,搜鬼子的子弹。仗打到这步田地,储藏的弹药早已囊中羞涩了。
日军第二次总攻失败后,敌我双方处于相持阶段。韩在友每次一钻进战壕,就在阵前向日军大喊大叫:“狗日的鬼子,来吧,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日军那边像哑巴,任你骂,就是没动静。他又使出各种古怪的办法引诱敌人上阵攻击。
有次,他找来一根树枝,用鬼子尸体上的白衬衣做道具,又用鬼子的血在白衬衣上画了一个烧饼状的圈,挺像一面太阳旗,再挂在树上。那边的日军见了哇哇大叫,这不是侮辱大日本举白旗投降吗?有日军终于忍不住爬出掩蔽物,就听“嘭”的一声,探头探脑的敌人应声而倒。再来一个,又是索命的声音召唤他。
还有一次,韩在友把自制的太阳旗扔在壕沟边,恶作剧般朝太阳旗撒下一泡热气腾腾的尿。士兵们见韩排长鬼主意多,个个手舞足蹈,那边的日本鬼子气得吐血,一挺歪把子机枪便“哒哒哒”扫射了过来,卧倒的他乘机换一个方位,猫着身子,几发子弹反跟过去,那边顿时没了声音。
韩在友的点子一个接一个,胆子也越来越大,战士们给他取了“韩剧场”“韩大胆”的外号,乐得韩在友咧嘴直笑。
日军恼羞成怒,便派出几个狙击手伺机射杀。韩大胆一点也不怕。
战争空隙,韩在友会儿女情长地拿出女友送给他的蝴蝶发夹,发呆地看起来。听说很久很久以前,一只蝴蝶受伤了,一个女孩就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匿到头发里,那只蝴蝶懂人情味地不肯飞走,总喜欢停歇在女孩的发梢,蝴蝶似乎一直美丽地活在她的头发上,这就成了蝴蝶发夹的由来。
说来也巧。另日下午,韩在友在战壕里与日军狙击手较量时,忽然发现一蔸枯败的草叶上落着一只轻轻扇动翅膀的蝴蝶,这个战场上难得一见的微弱美瞬间击中了他,他便伸手去摸,够不着,又无所顾忌地爬出战壕,却被早已等候多时的日本狙击手射中。美丽来得突然,危险也跟着发生了,没有回旋的余地。韩在友这一惊人之举吓坏了战友们。不怕死的韩在友被撂倒了,但死在他枪下的日本鬼子加起来也有几十号了。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韩在友在大骂声中,那只抓蝴蝶的手慢慢垂落下来,躺在地上的身子就像刚才那只一动不动的蝴蝶。
陈团长向葛师长报告时惋惜地说,如果他再小心一点,也不至于那么快阵亡了。葛师长话还没听完,早已泪流满面。(《长沙·常德·衡阳血战亲历记:国民党将领葛先才将军抗战回忆录》,葛先才著、李祖鹏编,2007年,团结出版社,第104页~105页。)
韩大胆啊,韩大胆,他不是为一只小小的蝴蝶毙命的,而是为爱情、和平与正义英勇献身的。
日军小规模进攻从来没有停止过,彭忠荣所守的阵地成为日军猛攻的目标。
一次,班长杨子琴被机枪击中,肚子、肠子掉落地上,满身鲜血直流。他大喊:“彭连长,救命呀。”但这个时候,日军又是打枪又是甩炸弹,彭连长在战壕里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毫无办法救他。
就在彭忠荣快速冲出战壕不久,他也被日军的三八式步枪击中,子弹从他左胸上方贯穿前后,身负重伤。
在后面督战的彭忠志发疯似的往阵地上冲,终于在死尸堆里找到他的兄长彭忠荣,发现他还没有死,赶紧将他送进野战医院。
国难当头,家也不家。原在娄底文艺中学读书的彭忠志深知这个理。就在学校停课后,彭忠志前往衡阳找兄长,顺利成为第10军预10师29团的一名政工干事,不想还救了兄长一条命。
彭忠荣这个连118人,最后两个排长战死,只剩下13人,这还不是最惨的,有的连只剩七八个人了。
入夜后,守军部队与以往一样与敌人展开激战。26日这天,歼敌至少在1000人以上,活捉敌人数名,并夺得敌人一些装备。
27日,日本东京广播衡阳战争。一则曰:“从未有若斯顽强之抵抗”;再则曰:“在水泄不通包围战圈内,形同死鼠啮猫,而从事必死抵抗”;三则曰:“竟不惜牺牲,转为积极的所谓浴血战术”;最后说:“观乎重庆军事当局之动向,亦知其转为积极作战矣。”
从这些遣词造句中,敌人已甚感衡阳攻击战的艰难和无奈了。
到战爭后期,日军后勤保障也跟不上来。日军6月下旬到达衡阳时,水稻还是未曾抽穗的青苗,到7月下旬,谷粒已成熟,粮食方面还是基本可以维持,日军也会派人去附近村庄搜集粮食和食盐等,他们搜寻食盐有一套独特的办法:用扁担“嗵嗵”地敲打房屋内的泥土地面,根据回音,便可判断地面下是否有食盐了。(《攻城血路:衡阳会战中的日军第133联队》,刘海丰著,2015年,武汉大学出版社,第50页。)而单纯的百姓又往往是把食盐装入瓶内,再埋进泥土中。日兵的野蛮和狡猾行径,使衡阳城附近一带的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自从配属给第133黑濑联队以来,松川文吉少尉终于在没有守军炮弹飞来的情况下,忐忑不安地在两路口的中队兵营里休息起来。黑濑联队虽然凶猛,3000人的队伍,最后剩下也不过二三百人了。(《攻城血路:衡阳会战中的日军第133联队》,刘海丰著,2015年,武汉大学出版社,第194页。)
至7月29日,各路援军被日军击退,第二次解围战斗宣告失败。
5.发起第三次反日军总攻
敌人深陷衡阳之战不能自拔,久攻无果,当第二次全面总攻顿挫后,日本的中国派遣军极感不安,日本大本营不满情绪逐渐到达极限,东条英机内阁倒台的导火线被点燃了。
直接指挥衡阳作战的日军第11军军团长橫山勇,人称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可在衡阳两次全面总攻失败后,“老狐狸”被他的上级畑俊六气极败坏地骂作“猪”。老狐狸碰到老对手,不成猪才奇了怪呢。
横山勇不得不再次调兵遣将,麾下的第40师团、第58师团、独立步兵第5旅团和第13师团之一部在接到命令后,悉数往衡阳战场推进,重炮兵也加速扑过来。
7月29日,日军第11军发出第三次总攻衡阳的动员令,预定8月4日开始全面进攻。
敌我双方战争处于最关键时刻。
8月2日,组织第三次解围战斗。按说军令如山,但大多外援将领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们害怕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任日军千军万马攻打衡阳城,他们不过是装模作样小打小敲,甚至按兵不动、隔岸观火,打起自己的小算盘来。
远水终解不了近渴,不过是杯水车薪之效。日军不断增调兵力,已从四面八方集结衡阳城,重兵驻守外线。守军第62军在衡阳南郊和西站进行第二次攻击,但攻势仍无进展。其他军队离衡阳城还有相当距离。
晚上,方先觉、孙鸣玉和周庆祥再次聚集在军部密室商议第10军下步的行动。
就在这天,日军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带领参谋长中山参谋长等少数人员,将战斗指挥部直推至衡阳北侧,并指挥衡阳之攻略战。
3日,日本空军独立第五航空大队200余架飞机全部飞往衡阳战场,进行地毯式轰炸,衡阳城几乎被倒翻过来,灰土到处飞扬,掉落到守军战士们的脖子、后背、耳朵和鼻孔里,战士们的面孔像涂上了黄豆粉的大饼,黄豆粉上又似撒上了砂糖。
看着紧急运来的100余门轻重炮和4万发炮弹,中山少将目空一切地对从长沙亲临衡阳指挥的横山勇说:“我看衡阳就是座铁城,也要把它炸成平地。”
横山勇也眼露凶光,得意忘形地大叫:“呦西!呦西!”
夜色里,两只豺狼之眼不怀好意地盯着衡阳城。
在小规模战斗中,日军一波波越过障碍物向岳屏山阵地攀登,跳入壕内之敌有如飞蛾坠入蜘蛛网。曾京这时候像一头发狂了的野兽,带领三个营,用机枪扫射、手榴弹轰炸,逆袭突入日军阵地,猛虎下山般与敌十荡十决,第3营翟营长和第2营余营长负伤不下火线。黄昏时接龙山告急,守军官兵伤亡三分之一。敌我尸体遍布阵地,血流成河。周庆祥师长率领师工兵连协助曾京,尽歼突入之敌。正在大家欢呼胜利时,一发炮弹发射过来,周师长的双耳给震聋了,但他仍不下火线。
在第三次全面总攻的准备阶段,日军虽是小范围作战,但他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4日,横山勇佩带“天照皇大神宫”神符,亲自指挥第58、68、116、40等师团主力、第13师团和第五航空大队共11万余人,叫嚣着“一天之内攻下衡阳”,对衡阳守军发起了第三次全面猛攻。
日军攻夺这么一座孤城,不惜动用这么多兵力,消耗这么多时日,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打通大陆南北交通线”了。
密集的日兵犹如一片黑压压的蚂蚁,铺展在衡阳城的四面八方。各种炮弹呼啸而来,“自杀式”的冲锋,且攻势之猛,火力之强,持续时间之久,为开战以来所未有。千年古城又被硝烟弹雨笼罩,众多工事被毁,死神随时降临到守军头上。
野战炮兵第122联队第一大队长仓成国雄少校,曾将火炮推进到守军阵地百公尺内,并直接射击守军的侧防火力,虽然两只脚受重伤,但坚持不退下。黑濑平一上校率第133联队,在常德战役中已名声四播,然而,他的三个步兵大队的大队长第一次在张家山总攻时皆被守军射杀;第二次总攻中,新任的两位大队长又相继被杀死。
东京广播不失时机说:“衡阳城郊之日军于4日下午4时40分起,在强有力之空军掩护下,对衡阳城发动总攻,先以排炮轰击该城西南郊敌方之强固阵地,继以步兵进攻,多处发生激烈之手榴弹战,战争仍剧烈进行中。”
面对蜂拥而上的敌人,方先觉狠心下令,所有轻伤官兵一律重上火线,手指不能打枪,能投掷手榴弹也行。军部各处的官兵、文书、辎重兵、担架兵、炮兵和军医等,一律编为战斗员,最后就连勤务兵也上去了。这无奈之举,颇有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悲壮。
第3师第8团守五桂岭北部阵地,第2营苏琢营长与敌人反复冲杀,在战争中不幸阵亡,第3营蒋国柱营长负伤也不下火线,官兵伤亡惨重。第3师第9团守天马山、西禅寺和杏花村的141高地,遭到日军轰炸次数最多、时间最长,守军再没有炮弹还击,阵地碉堡、外壕、木栅和铁丝网全部被摧毁,日军以为无人幸存,耀武扬威开进阵地。然而,幸存者如冲天炮一跃而起,甩出一排排手榴弹,直炸得敌人哇哇大叫,陈尸遍野。第6连官兵在141高地也全部壮烈牺牲,代价惨重,天马山、西禅寺两阵地仍在守军掌握中。第3师第7团守杨林庙至易赖庙前街阵地,遍地是泥潭、泥塘,守军以密集火力封锁,日军打破夜晚进攻的模式,4日午后加紧攻击,第2营侯树德营长乘其未站稳立足之际,沉着反击,一举歼灭敌人,但由于阵线太长,增援的日军蜂拥而至,黄昏时分,部分敌人入侵易赖庙前街,鞠震寰团长见此险情,便派第3营王金鼎营长带战士增援,终于成功逆袭,转危为安。
岳屏山、接龙山、五桂岭、外新街、青山街、西禅寺和天马山等阵地,都反反复复进行拉锯战,营长一级已基本伤亡殆尽,团长开始带头上阵地。第3师直属部队和第10军直属部队辎重团仅有的一个营,作为这些阵地的机动应援力量,在危急时分随时做好驰援的准备。
在守军阵地上,伤亡的长官和新补上又伤亡的长官,每天都很多。新任长官是新面孔,从其他师团前来增援的士兵也是新面孔,甚至一些战士在阵地上不知道是哪个官长在指挥,名字和人根本对不上号,他们只知道坚守自己的地盘,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一位士兵左臂受伤,再上前线又被打断腿,头也受伤,下了火线。他还吵着去军部:“报告军长,我还能动,请您相信我,派一个人背我到阵地去,我要一挺机关枪,在我未咽气时,决不让敌人上来。”
等待答复的士兵脸上挂着两行热泪,脸绷得紧紧的。
“好!中华民国的军人都像你这样,一百个衡阳也守得住,你现在是中尉了。”方先觉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派出唯一的勤务兵将他背走,一直看到他被背进交通壕。在场的人都被这激昂的一幕感动得哭了。
无兵可用,是最无奈的事;弹药不足,尚有法可想。在战斗末期,守军许多士兵改用了俘获日军的步枪、机枪,并在堆积敌尸如小山丘的阵地前,从腐烂的敌尸身上翻出子弹,因此弹药并不感到匮乏。
4日上午8时许,葛先才在师指挥所听到28团方向炮弹声不绝于耳,便到附近的高处察看,可烟雾缭绕,什么也看不到,他立即返回指挥所,知道必有变故,赶紧通知师特务连连长集结两个排待命。就在这时,曾团长来电:“防守农民银行仓库背后阵地的官兵,全部殉职,该阵地被敌人占领……”葛师长一边走一边招呼何竹本参谋长把28团危急情况报告军长,请军长准备应急。行至半途,遇上曾团长派来的传令军官。他报告:“阵地完全收复,团长恳请师长不要去阵地,回师指挥所坐镇指挥。”
葛先才决定去看看情况。到达阵地一看,地面千疮百孔,尸体遍地。
这时,方先觉也亲率特务营仅有一连兵力急急赶来了。曾团长将阵地失而复得和目前兵力情况再报告。
方先觉二话不说,将一连中的一个排留下来,而预10师特务连的两排人仍由葛师长带走。其实,一排人也不过20多人而已。
安排完后,他又发话:“先才,我们一起走,到你指挥所看看。”
“10多年来,我们二人秤不离砣,这次恐怕是最后一次同路了!”
“不,还有一条路可以,那就是黄泉之路啊。”
“是,是,将军看得透,高明!”
二人悲壮地哈哈大笑。
日军第三次总攻衡阳城,叫嚣一天攻下的梦想又破灭了。
在这次战斗中,守军抓获了一批日军俘虏,这些俘虏萎靡不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有俘虏如实说:“因被守军阻击,粮食艰难,虽派兵经常向附近各处掠夺粮食,但粮食仍有限,每人每餐不过吃两个饭团,衡阳守军厉害,屡攻不下,最近上面命令,三天内再攻不下衡阳,攻城的全体官兵一律自杀,所以我们各级官长都非常焦急……”
守城官兵闻讯后,士气为之一振。
可现实战况越来越糟糕,守军兵员锐减,炮弹奇缺,药物和粮食严重不足,衡阳城危在旦夕。
孙参谋长不时询问蔡指挥官还剩多少炮弹,要节约炮弹,以后任何人说要炮弹支援,都不要再打,也不要再给他们了。
一天又一天,军部的电话像吃不饱的婴儿,彻夜不休地“闹吃闹喝”。
“手榴弹没有了,请马上送来!”
“请求军部速送手榴弹,千万千万,赶紧赶紧!”尤以第3师周庆祥师长的电话急迫。
“马上送来,马上送来!”方先觉答复。
嘴上虽这么说,但军部是没有一颗手榴弹了,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下来,大家手足无措地互相看着,如果敌人攻进来,阵地丢失,衡阳城就非常危险了。
孙参谋长突然拿起电话逐一问各团部:
“你们那还有手榴弹吗?那好,马上送8个到军部来!”
“你们不够,明天军部送还给你们。”
…………
终于,东拼西凑,陆续收到三十几颗手榴弹,派人立刻送到第3师第一线。
又有一次,周庆祥来电告急,请求军部派兵支援,方先觉接过孙参谋长电话,说得很干脆:“先挺住,援兵半小时内赶到。”
20分钟不到,方先觉手握手枪,带着警卫赶了过来。
周庆祥顿时吃惊不小,这就是方军长说的援兵啊。
“军部再也派不出人手了!”
周庆祥望著方先觉脸颊那块明晃晃的弹片伤疤,两双大手又一次久久握在一起。
打了40多天仗,守军弹药越来越缺,战斗兵员越来越少,援军进城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衡阳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方先觉食不下咽,有时借酒消愁,愁上愁。
刚入城时,市民欢迎的场景又在他眼前晃动……想着想着,方先觉不觉苦笑了一下。
一日,方先觉与孙参谋长、蔡督战官和彭高参等人上战场查看情况,慰问前线官兵,他在路上忧心忡忡地问蔡汝霖:“衡阳前途怎样,作为督战官,你是怎么看的?”
蔡督战官忙打气地回答:“对衡阳守军的安危……放在心上,然而,现在事实上的困难……但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方先觉低沉地说:“唉,但愿如此,就怕成瓮中之鳖了。不过无论如何,我决定以死明志。”
6.遍地英雄
8月5日,暮色四合,日军炮弹像冰雹般泼洒在守军阵地上,一团团光亮亮的火球,一阵阵冲击波式的气浪,一股股浓浓的血腥味跟着炮弹空袭而至。炮弹把山地犁了个底朝天,耳中除了轰炸声还是轰炸声,眼中除了血还是血。阵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敌我呈胶着状态。肉搏战中,刀光剑影,喊杀连天。衡阳仍在苦苦挣扎中。
守军前线阵地不断传来岌岌可危的报告——
五桂岭北半部两次被日军突进!
接龙山阵地战斗惨烈,伤亡惨重!
五显庙和苏仙井高地昼夜遭日军猛攻!
天马山的泥土翻了三次,昔日工事变成一片坑洼不平的焦土!
易赖庙前街和青山街的守军第7团鞠震寰团长左腿负伤,被士兵用担架抬着上前线督战!
然而,援军在哪儿?
这时候,孙参谋长凑近蔡汝霖问道:“督战官,你还有什么好办法?”
面对战场上的疑难杂症,蔡汝霖和盘托出心中的想法:“将沿江和草河一带兵力集中,除有特殊任务的外,把军、师司令部的官佐一律编为战斗员,守备这两处防地,并将换下来的第54师兵力集中,选择与援军最近的一点攻击,只要我们的射程能接近友军,士气就可为之一振,这种办法总比坐以待毙来得好。不过,操作之前要备案。”
一旁的方先觉表示赞成。
而孙参谋长为难地说:“官佐已一编再编,哪里还有这么多?”
方先觉对大家说:“我们共了一次患难,同了一次甘苦,到了十分危险关头,我定要自杀。”
蔡督战官忙纠正:“自杀只是成全自己,非贤者所应做之事,一个人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仍要想办法,国家有用之人,稍一为难却要自杀,国家民族就更危险了。”
方先觉不再说话。
那个坏预兆跳着莫名的火焰,点燃了在场者的心田。
战士们期盼援兵到来的梦想,就像肥皂泡般破灭。
下午3时,方先觉在危急中召集了4个师长、蔡督战官和彭高参在内的紧急会议。
他大声说:“现在我们的关系比父母妻子儿女还要密切,我们的生命已变成一条生命,大家有什么好办法尽可剖腹说出来!”
此时,空气凝固得似乎要爆炸。这个时候还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大家心情复杂,一时沉默不语。
方先觉开始点名:“葛师长。”
葛师长说:“西南第一线阵地兵力薄弱到不能再少的程度,手榴弹短缺是当前最大的危机,官兵虽极度饥饿困乏,但仍有死战到底的决心。”
周师长接着说:“易赖庙前街、青山街方面兵力单薄,随时有被敌人突破的可能,突破后又无预备队逆袭,即使再撑,也撑不过3天,请军长考虑是否突围。援军不来,除了突围,已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容师长沉重地说:“演武坪连日遭受敌炮袭击,重要工事全毁,随时有被敌突破的危险,我同意周师长突围的办法。”
饶师长也跟着说:“同意突围,死守下去没希望。”
“突围,现在还来得及吗?”
“何必坐以待毙!”
…………
将官们争辩着,每个人心里都好似压着一块巨石。
“突围的力量是有的,可以突出去。但是我们走了,剩下这么多伤兵怎么办?敌人见了伤兵就杀,守常德的余程万可以不问伤兵,我方先觉不能,即使……我们的家属不责备我们,全国同胞也不责备我们,但我们的良心会责备我们,这些受伤的弟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以后活着谁还会愿意做你们的部下。”方先觉擦着眼泪说。
想起衡阳城数千伤兵,方先觉放弃了突围的打算。
…………
英雄有泪不轻弹。指挥所里的战士们蹲的蹲,站的站,还有的在角落里啜泣。整个指挥所成为一块乌云密布之地,更大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哭也没用。”方先觉突然站起来说,“决不突围,一定死守,你们每个师长只准留下四个战士,其余一概到前方作战,如查出多留一个,按公说你们就算违抗命令,按私说你们对不起朋友,剩一兵一弹,也不准再说突围的话。必要时,大家都到军部来,如要自杀,我先动手。”(《四十七天衡阳保卫战》,蔡汝霖撰述,1946年,上海中华书局,第35页。)
周师长赶紧问:“如果失去联络,我们在哪里集合?”
“在中央银行或天马山。”方先觉接着说,“我们每个战士脚下的土地,是衡阳的土地,是中国的土地,每个官兵有一山守一山,有一墙守一墙,有一坑守一坑,直至守到最后一人,做缩头乌龟,绝非我们第10军弟兄所为。”
离开时,大家像诀别,依依不舍互相望着。
这时候,周庆祥接到第7团青山街阵地被日军突入的报告,他立即带上卫士排和司令部70余人直奔青山街,冲入敌阵,用钢刀连砍数人,战士们深受鼓舞,忍不住高呼:“周师长!周师长!”天色刚露出鱼肚白,阵地重新被夺回来,200余日军被消灭。
守城战士再盼援军,无异于画饼充饥。如果有人见面再聊,战士们就会轻蔑地唱起“不提那援军还罢了,提起那援军便令人失望”的词曲来。(《四十七天衡阳保卫战》,蔡汝霖撰述,1946年,上海中华书局,第36页。)声腔里唱出來的语调和语气,字正腔圆地回荡在衡阳上空,令人百般心碎,千般愁绪。
这时候,方先觉饲养的一只黄狗也有了剧烈反应。这只黄狗从衡阳战争以来一声不吭,十分温驯,最近却老是窜来窜去,烦燥不安地大喊大叫。聪明的黄狗应该是从主人的言行举止中,察言观色出很多信息来了。这一声紧一声的“汪汪”声,并非不明不白声,而是清清楚楚的危机四伏声。
有战士也忍不住感慨:“就连狗都着急了,何况守城人啦!”
军委会发言人在谈一周战况时说:“为时已经40余日之衡阳保卫战,使兵力近20万,敌寇无法进犯湘南,以达成其打通粤汉路之企图,其功在国家,实足令人感激兴奋,而衡城至今仍屹如山立。其郊区四周变为葬送敌寇之坟墓,其有助于我盟军之最后胜利,亦至非浅鲜。现敌似尚不惜继续增援,以图最后之一逞,则我军收获之战果当可更事扩大矣。”
可谓是,无所畏惧守衡阳,遍地英雄在衡阳。
7.再建衡阳
守军战士顾东不及西,焦头烂额地孤守着衡阳城,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在残垣废墟中,将士们又苦苦撑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天。
1944年8月6日上午,衡阳阵地工事几乎都被摧毁。增援衡阳的日军第40师团,从城北草桥洪水猛兽般撕开缺口,第10军190师568团第5连守护北面的防线出现了险情。蒸水过草桥入湘江,河宽约10米,水深泥厚,日军难以徒涉这道天然防线。在阵地右后方,有一个数百伤患的野战医院,一些伤兵到处觅食,他们用门板木材搭成便桥,向敌对岸搜寻菜类,返回后因一时疏忽,没有及时撤除下来,日军乘黑夜偷渡到了守军沿岸,并用火力奇袭,最终打开了北面这道口子,疯狂涌进西湖周边和演武坪,向小西门张开血盆大口。
也就在这个上午,日军第68师团第5旅团长志摩源吉少将牺牲。他是被驻守五桂岭高地北端的第3师第8团迫击炮意外击中的,也是衡阳保卫战中日军最高军衔的阵亡军官。据日军战史记载,当时,志摩源吉在第一线向士兵现场示范投掷手榴弹,并如何将中国军队投过来的手榴弹反投过去,在演示时上身跃出战壕,不料被突如其来的炮弹自腹部贯穿,当场身亡。
第3师第8团守军还在五桂嶺俘获敌兵宫崎胜次郎。据他交代,日军抓百姓为壮丁,迫使壮丁赤膊前驱破坏守军障碍物,且大多惨死在阵地前。战士们听了,忍不住大叫:“卑鄙,太卑鄙了。”
这时候,在望城坳指挥进攻的横山勇,令人蹊跷地鸣锣收兵,阵地上一时没了枪声,忽然变得死一般沉寂。
心怀鬼胎的日本鬼子又在耍什么鬼把戏?
中午时分,白白胖胖的日本军官竹内出人意料地高举一面黄旗,一边往第10军守军阵地上走,一边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重复喊道:“方先觉将军在?横山勇司令官让我带来重要消息……”旁边两个日本兵也举起双手紧跟着,身上没携带任何兵器。
军部副官处张广宽处长曾留学日本,也懂日语。通过对话,他了解到竹内的真实来意:横山勇非常敬佩方将军,希望他向日军投降,日军可保全幸存下来的官兵,并对伤兵进行治疗,否则,下一步将会毫不客气地全部消灭守军。竹内带来的这个消息令方先觉火冒三丈,他当即一拳砸在桌子上,轻蔑地说:“做梦去吧,老子守了一个半月,本来没打算活着出去!中国军人就是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决不投降!”
竹内碰了一鼻子灰,无功而返。
日军有关资料记载,日军在经过这么长时间攻城后也是筋疲力竭,食不果腹。第11军横山勇司令官飞临衡阳,要求日军尽快攻下衡阳,否则所有将官剖腹自杀。他们再攻打下去,又不能尽快占领衡阳,这不仅意味着更多的皇军死亡,也意味着所有的将官都要被迫自尽。前不久就连海军南云忠一大将在战争中都被迫自杀,更别说他们这些参与战事的少将、中将们了。为此,他们不得不考虑并选择和谈这种方式,以求尽早解除战争。
其实,横山勇选择停止进攻,还有两个重要原因:
其一是手握杀手锏。横山勇骄横地以为,衡阳城全部被包围,城四周安置重庆军伤员的兵站、医院、学校被日军占领,为之服务的医务人员悉数被日军俘获,如果方先觉再一意孤行,不肯投降,日军将随意杀害这些伤病员和医务人员。量你方先觉不是铁石心肠,还能无动于衷,再敢血战到底?
其二是心怀忧虑症。衡阳城已出现霍乱,霍乱这种瘟疫,感染后将终其一生,日军害怕被感染。
说起这病毒,还是日本人自己作的孽,日军第68师团和116师团已有大量官兵感染了自己投放的霍乱病毒。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寻来这个土方子——用锅台灰泡水喝。在酃湖和长湖一带,百姓家的锅烟子、灶台灰都被日兵刮光泡水喝了,但并不见效果。
更可笑的是,日兵甚至以为只要是黑色的东西就可以治病,他们只要看到田边、水边有黑泥巴,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挖出来泡水喝。酃湖的杨家祠堂有五六百重病日本鬼子,他们先被关在祠堂里,后被自己人用大火烧死了。
无药可治。日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要了自己的小命。
方先觉拒绝投降的消息传来,心狠手辣的横山勇下令开枪杀害守军伤员和手无寸铁的民众,开始要挟起他来了。每隔一段时间,日军还放走一个守军俘虏去报信,如果半小时内没有收到回复的消息,又会残忍地杀掉更多伤兵。横山勇在方先觉面前亮出了他手中最大的筹码。
方先觉泪如雨下。
城亡人亡?爱兵如子的方先觉好似被人狠狠插中软肋,一边是心如刀割的他,一边是情同手足的六七千受伤的弟兄们,他从一头咆哮如雷的狮子变成一只软弱无助的羔羊。为了避免敌人屠城,也为了封杀霍乱,方先觉最后向孙鸣玉和张广宽说出密令“停战”二字。
这已是唯一有效的解救办法了。
中午,方先觉命令孙鸣玉草拟电稿,并嘱咐火速将此电文发出:“敌人今晨由北城突入以后,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已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国,勉尽军人天职……此电恐系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张广宽赶紧拿起电文,吩咐方玉山按电文内容翻译成电码。待方玉山娴熟地翻译校对好,他便收走电文。方玉山又小步跑到电报室,把写满电码的电报交给报务员卢庆贻,叮嘱他立即向重庆发报。
电报室有两台老旧发报机,用的是15瓦手摇发电机供电。发报时,需两名士兵轮换使劲摇着小发电机发电,以保证发报机正常使用。“滴滴滴、滴滴滴……”卢庆贻戴上耳机,开始发报。很快,他完成了方玉山交来的电报。
来生再见!
“最后一电”震惊中外!
卢庆贻后来回忆说,他只知道这份电报100余字,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内容。一直到逃出衡阳几个月后,他才从报纸上得知竟然是“最后一电”!
方先觉要求卢庆贻发完电报后毁掉电报机,但卢庆贻违反了方先觉的命令,他对电报室几位战友说:“这个宝贝不能毁,如果日军靠近军部,咱们只需从旁边那道门拿出来扔到井里即可。”他的建议得到电报室几位战友的赞同,有位躲在一边呜呜哭泣的战友这才破涕为笑,出神地盯着发报机。因为有电台在,他们的职责就还在。副官方玉山当时也默许了。
许牧民当即揣好电报,挑选4名战士,各自备足枪弹,趁夜拎上箱子出城。可出城没多远,被日军发现了,3位战友在战斗中不幸中弹牺牲。许牧民和另一战友匆匆取下几名牺牲战友身上的一些物件,来不及掩埋他们,忍着悲痛消失在夜色里。
天亮时分,两个人发现一支友军部队,并得到他们的全力帮助。吃完饭谢过后,两人又骑着两匹借来的战马,马不停蹄地赶路。不到中午,便进了零陵城。
许牧民遇到从桂林过来的江南电台刘俊明台长,便将电报交给他,并请他确认是否收到电报,如没收到,请再发一次。许牧民为3位牺牲的战友难过,在零陵还专门写了一副挽联:
生居楚地,魂赴吴山,最堪怜壮志难酬,一死竟成千古恨;
血染旌旗,耳闻桴鼓,正痛念鬼子未灭,三君何抱九泉怀。
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抔热土一抔魂。
1944年的衡阳,在历经47天生与死的人类灾难后,从它撕心的疼痛与裂变的身体里“长”出了一组血红的数据:房屋烧毁45697栋,较完整房屋仅存七八幢,尚能勉强住人的不过60幢,直接被杀被伤、间接因饥病死亡者逾301038人,荒废田土37.5万亩,损失财产822.04亿元……衡阳在哭泣。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逃到桂林等地的衡阳人民纷纷返回日思夜想的衡阳城。当看到千疮百孔的家乡,大家由喜生悲,由恨至爱,悄悄动起手来,仍按照以前的街道走向、房屋地基的式样,含泪重建家园。
当谈到用什么形式纪念这场惨烈的城市保卫战、记忆这段不平凡的历史、记住这座骨密度高的城市时,大家众说纷纭。
这时候,杨晓麓回到了阔别26年的衡阳家乡,他应邀参加了市参议会的全民普选。杨晓麓审时度势发出了“向中央请愿,重建新衡阳”的倡议,并发表脍炙人口的《从战争的废墟中站起来》的参选宣言。在激烈的竞争中,他以全票被大家一致推选为市议长。
1945年11月,在中国救济总署署长陪同下,联合国救济总署哈里逊视察了各地灾情。一路走过后,他在上海沉痛地陈述了自己的心声:“各地灾情与欧洲战场不相上下,衡阳情况最劣。”
1946年10月,衡阳市参议会发出倡议,把衡阳建成民心所向的“抗战纪念城”,并吁请中央,拨付建设款项,准予兴建抗战纪念城。杨晓麓在大会开幕词上说:“在空间与时间,衡阳不只是湘南的屏障,西南的重镇,而在国防上、文化上、交通上、实业上,无不占全国性的重要之一环……那么我们所谓建设者,不只是要建设湘南一隅、西南一面的衡阳,而是要建设一个有全国性的衡阳。”
杨晓麓的倡议在衡阳市参议会一届二次大会刚提出来,与会者一致通过。衡阳市民获悉后,更是群情激昂,拍手稱好。当地报纸还刊发了一位市民寄来的稿件,其中就有言:
衡阳之所以伟大乃在于它的气节,衡阳人民要的不仅仅是个名分,而是要藉此永远保留与光大这种民族精神和城市魂魄……
1947年1月,衡阳市政府公布了《衡阳抗战纪念城建设纲要》:
一、完成市中心区道路工程(包括下水道工程)。
二、完成市区内公路及区道工程。
三、改建桥梁工程。
四、建设抗战胜利公园:1.城南回雁峰建筑胜利纪念亭。2.岳屏山建筑胜利图书馆、博物馆(陈列战利品)。3.开辟西湖湖泽,建筑公园;管理市立医院、动物园。4.汽车站辟建体育馆及体育场。
五、张家山建筑抗战军民阵亡纪念塔及忠烈祠。
六、划定东岸东阳渡至江东岸暨西岸合江套至樟木寺为工业区。
七、划定城南黄茶岭暨新头塘一带、城西萧家湾一带、城北桃花冲一带、江东五马归槽及茶山坳一带为新住宅区。
八、划定城中心及江东岸为商业区。
九、划定城南白沙洲至木厂暨五马归槽至东阳渡以北为中等教育区。
十、建设酃湖为示范农场。
十一、商业区、工业区、住宅区内各配设完全小学若干校。
十二、市府、参议会、法院及各机关团体择东西两岸适中地段建设,监狱设北合江套。
十三、江东岸车站附近建中正医院一所、各区至少设卫生所一所。
十四、疏浚阅门洲。
十五、飞机场改建工业区(地点另觅距城30华里以外建筑机场,或改为民航)。
一幅建设衡阳抗战纪念城的宏伟蓝图跃然纸上。
杨晓麓请示的建设费用为200亿元,而内政部决定的却只是由救济总署拨工赈物资1000吨。当杨晓麓返湘,湖南救济分署也早已无物资可拨。后又经多方协调与争取,湖南救济分署才拨款2亿元,发工赈物资100吨。
在一片废墟上建成一座抗战纪念城,这点款额不过是九牛一毛,无异于杯水车薪了。建“城”工程不得不精打细算,工程一压再压,甚至只简单地分为碑亭、剥岸石磴和全部装修三期工程。
8月10日上午,彩旗飘扬,锣鼓喧天,“衡阳抗战纪念城”命名暨纪念工程奠基典礼仪式在岳屏山庄重举行。这座英雄之城,是第10军守军、衡阳人民和飞虎队等用鲜血和生命共同浇筑的。
责任编辑/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