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
1
龙伟认为整个欧洲简直就是一座活着的博物馆,传统与历史在这里都得到了完好的保留。
——(英)西蒙·范·布伊《偶然天才故事集》
木门打开,窗子打开,一个半封闭的空间。木门被我关起,窗子被我关起,成了封闭的空间。我尝试着故意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面对着那些斑驳陆离的艺术品。只有光线可以穿过窗户的格子进入到那个空间,没有开灯,光线相对黯淡,感觉很需要光线。随着时间从凌晨到中午到下午再到傍晚,空间里的亮度从一开始的朦胧昏暗到逐渐明亮起来,明亮到足以看清封闭空间里的那些画,然后又开始暗下来,画面开始隐入黑色中,画上的一些东西,像一些线条如闪电一般切入黑暗中,我们记住了画面上的一些有关永恒的东西。我们以为目睹着那些物会承受住时间的侵蚀,在多少年之后的现在,依然释放出让人内心一颤的光与美。出现在众多的博物馆之后,我开始矫正着自己的认识,事实并不如此。坚硬的墙体上,夯的土,松软潮湿到坚硬干燥,还能在凝固的时间面前,长时间存在着。里面所释放出来的对抗时间的力,超出了想象。光线照亮了墙体,照亮了墙体上的几幅画,时间的远近已被一些人确定过,只能是大致的确定,年份只能是确定的,那些建筑的风格,那些画的风格(只能通过画的风格与内容来推断)被他们说得清晰无比。真说清楚了?当我们仔细凝视之后,似乎与那些人的讲述还是有着一些出入,风格其实并没有那么清晰,风格一模糊之后,那些画又变得不确定。
是应该变得不确定,墙体的一部分剥落下来。剥落下来的是画的一部分,可能是画的落款(上面有一些暗示我们的信息),一幅完整的画出现在我们面前,没有落款,没有作画之人的姓名,时间隐藏起来,画师成了无名之辈。当这些东西成为无名之后,就只剩下画,只剩下艺术本身。那个空间里剥落了一些东西,就像人的一部分在剥落,像人生的一部分突然消失,像一些人突然消散。多少画师将是无名的,多少画师又希望自己是无名的,多少画师又一直努力对抗着被遗忘,只是至少眼前的那些画师都不是时间的对手,时间的神秘与残酷一目了然。如果那个空间里的十幅画,出自一个人之手,那就是一个无名之人,如果出自十个或者更多的人之手,那就是更多人的无名。有时,我竟会希望那是一群无名的艺术家,他们的人生与命运都是迷雾。他们早已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的信息,我们只能做一些没有支撑物的想象。我们甚至无法捕捉到他们成为画师的那个很重要的成长过程,他们成了一群天赋异禀之人,他们的艰难成长,他们的不断摸索,都没有痕迹了。
我们会对一些艺术家的人生与命运很感兴趣,希望能在他们身上获取一些东西,一些让我们感喟的东西,一些让我们会因为人生的无常而悲泣的东西。此时,我们一无所获,只能静静地面对着那些画作,成为一个欣赏者。与画之间有着无法消除的距离,我们意识到自己无法成为一个画师,更无法抵达眼前那些无名画师的造诣。我们服输了。我们又变得纯净了,目光纯净,把那些美的线条,美的色彩,以及或轻盈或沉重的主题尽收眼底。在众多无名之人背后,是艺术回归到了最为纯粹的地方,那是艺术的原点,艺术的起始。又真是如此吗?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时艺术家的命运也是艺术的一部分,有时恰恰是艺术家的命运,赋予了艺术作品抵达了另外一个维度。
回到那个封闭的空间,回到那个建筑,曾经是一个庙宇,与宏大无关,建筑的外部风格也在提醒着我们,与华丽无关,从未有过华丽,只有简单。在其他地方,我们见到了华丽与宏大的建筑风格。把目光放在那几幅画上面,开始与华丽有了联系,用色的华丽,那些人物不是贴地而坐,被一棵冬天生长的树托着,有个人的头上长出了树的枝丫,我以为那是构图造成的错觉。仔细凝视之后才发现画师真正画了一棵从头上长出来的树,画的风格里有着奇妙的荒诞感。植物人,我们的内心是否会住着一颗植物的种子,它们会在身体里慢慢成长。鹿可以有枝丫一样的角,人怎么又不可以呢?有个小男孩开始想象着自己的头上长出像鹿一样美丽的角,只能在梦中出现,鹿角只能以另外的形式出现。如果这个小男孩最终成为一个画师的话,我们就能理解那些画的整体风格了。如果是小女孩,我更能理解,我希望女儿也能有这样的想象力。
艺术家的脑海里有着无数想象的世界,那是与自己的人生命运完全不同的,它们可以是相互平行的。一个是想象力在高空中飞行,一个是贴在地上,两个平行的世界无任何交接的可能,让我们没有想到那样的一个艺术家创造了那些画。那是风格迥异的艺术家。知道艺术家的人生与命运之后,我们将无比吃惊。如果那些画同样是无名的画,是否它们只是拥有纯粹的艺术之美。当我们大致了解了艺术家梗概式的人生后,這些梗概式的东西又反过来帮助我们理解那些画。画不再纯粹了。艺术不再纯粹了。我猛然意识到那些画面,像极了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些画面的灵感便是来源于梦境。
其中一则梦境:那是梦中的河流。那是突然之间就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河流。我以为在那里将看不到一条河流。我坐在一辆中巴车上,车上的人,与我都不熟悉,我们没有进行任何的交谈,像极了当下我们很多人之间的那种冷漠。我们要被带去某个博物馆中。并不是存在意义上的安静,那是冷漠,已经失去语言与亲切能力的静默。大家都把目光放在窗外的风景上。河流暂时没有,并不意味着河流将不会出现。如果在这个梦中,车辆坏了,在焦虑的等待中醒来的话,河流将永远不会出现。车辆没坏。梦以一种正常的逻辑不断往前发展着。我们要穿过一片繁密的原始森林。到了这里,梦的那种碎片化与非正常化开始出现。那辆中巴车在狭窄的路上行驶着。当梦醒来后,你开始意识到那条路上怎么可能会出现一辆中巴车,还能不断往前。梦中的人们,没人感到诧异。大家开始打破静默,滔滔不绝,那些陌生的人,都不再是陌生的,都是你熟悉的亲戚与朋友。车要从一个垭口下来。这时,梦中的河流开始出现。一条弯曲的河流出现,那是山对它形象的塑造。与这个季节常见的河流不同。在这个季节,河流都是浑浊的,都是携带着泥沙迅疾流着的,只有它们在其他季节里,变得清澈湛蓝,它们的流速才开始缓慢下来。这近乎是悖论,毕竟携带着泥沙和什么也没携带背后竟然有着貌似不可思议的快与慢的哲学意义。我仔细思索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季节的河流的流量很大。一些人朝河底冲去,大家都把车辆留在了身后,那时的司机真把车辆停了下来。梦中的逻辑:那辆车存在的意义开始消失,那辆车将不会再出现在梦中。确实如此,司机的形象同样是模糊的。我在车上坐了几分钟后。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与激荡,开始朝着河流冲去。河流是绿色的,那时的天依然是湛蓝的,河流本应该是蓝色的,河流却只是绿色的。那原本是一条大河。越靠近它,它变得越来越小,我一纵就越过了河流,河流也不再是流淌的。河流消失,只剩下一些水塘。梦中的河流,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又以梦的方式消失。我最终并没有在梦中抵达博物馆。
2
他的工作包括清洁玻璃罐里的标本、保存在博物馆阴暗仓库里的旧展品,以及鉴定标识。
——【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云游》
那是一些已经从日常生活中消失場景的再次回归,一些人出现在麦田里,穿着民族服饰,清除杂草,采摘野菜,唱着歌,有时是对歌。这样的场景,我很熟悉,那是童年记忆中的一部分。对歌是每天都能遇见的。一些人的爱情与婚姻真与这样的场景有着联系。慢慢地,那些常见的日常中的场景变得稀薄了,甚至现在,这样的场景在日常生活中消失了。眼前的那些人早早就感觉到了疲惫,我们都能感受到在烈日的强烈灼烧下,很多人都疲惫了。我只是兴奋了不多的几分钟,我没有真正听完其中一首歌。我仔细聆听的是人们开始吹叶子,那同样是记忆中最常见的,里面有时会有悲情的调子。当再次听到吹树叶的声音时,这些声音切开了神经末梢。
那天,我们就像出现在一个天然的博物馆里一样,一些人物出现在那里,他们的民族服饰华丽斑斓,在麦田油绿的色调中,更为突显,我甚至会觉得那有些突兀。那时的感觉,我无法真正清晰地进行表达。我们都知道那些场景已经不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它们早已被时间尘封,它们早已成为真正的博物馆里的一部分。我们不敢保证这些场景,会再次真正复活。当我有了这样的怀疑之时,看到了一个贴地生长的核桃树,一开始以为那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命力的树根而已,细看才发现那是有生命的,贴地的树根上长出了新的枝杈,那是很年轻的生命。当看到那样让人惊诧的核桃树时,我又觉得那些在田间的对歌,还有那些在旷野里的打歌,都会真正复活。在一些博物馆中,被简略地介绍的文字,或者是录制下来的视频,我们看到的似乎就是这些。
那些刻意营造的场景,也唤醒了我们的记忆,就像对我童年记忆的唤醒。那是对于美好记忆的唤醒,里面没有割裂的悲剧的东西,我们相信爱情的美好,我们相信曾经对于天地自然的认识。一个古老的祭祀场景,那并不是我们所认为的刻意在营造,它不是表演的,它还在一些遥远的世界里继续着。那是与梦境相吻合的现实。祭祀活动在那些古老的树木下进行。一大片古老的核桃树,都是动辄几百年的,它们的生命力让我们顿时感到卑微渺小。梦境中一些人决定要砍伐那几百棵古老的核桃树,这是与现实不一样的。现实中,没有人打那些核桃树的主意。梦境中有人把那棵在村口长了多年的粗壮的松树砍伐当柴烧,原来在松树下进行的祭祀活动,似乎因为松树的消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至少祭祀活动要换一个地方了。现实中,那棵松树确实被人砍伐了,那些我们所习惯的发生在松树下的祭祀活动也消失了。我们把一棵松树放入博物馆,我们把那些祭祀活动放入博物馆。当我们走出博物馆后,我们将在梦境中去想象那棵松树,以及那些有着神秘色彩的祭祀活动。
3
与此相反,美国的图书馆和博物馆才是城市记忆的最佳保存之所——因为这些城市患有健忘症:古旧建筑不消几十年便遭唾弃,而后由光芒四射的新大楼取而代之。
——(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轻描淡写》
雪山下的某个村子里,有一个博物馆,里面是一些壁画。我们在别处见到了那些壁画,它们被一些人临摹后,在很多城市展出。我最想知道其中一个临摹者的感受,面对着那些原作,是否会有卑微渺小无力感?毕竟最终描摹的作品无限接近原作,却依然只是模仿而已,那些壁画背后的原创性与想象力都将是他很难拥有的。在平庸现实的挤兑下,我们的想象力已经变得贫乏,对于斑斓色彩的捕捉能力,同样已经变得无力。那同样是雪山之下,有一个还未真正完工的建筑里面展着一些画,一些完成的画放在未竟的空间。
面对着壁画和面对眼前那些极具原创力和想象力的画,感觉不一样。很多都是一些很前卫的画,与我原先认定会遇见的画不一样。我以为在雪山脚下,会出现很多自然的画,实际并不如此。与我同行的画家,给我解释着,许多抽象的画,我很难轻易就看懂。那些绘画表现的往往是人潜意识的东西,是人的恐惧,是人的扭曲与异化,其中一幅上聚集着的人群都是怪异的,瞳孔变大,面部变形,用色往往是近乎渲染的红色,冲击感很强烈。不多的作品,两层,房间空阔,空阔中情绪的细腻,空阔中,人对于空间的感觉就很强烈,人会感觉到一种空,也会感觉到作为一个人在那个偌大的空间里,心灵会产生的微妙变化。山水画很少。那里似乎更适合山水画,毕竟雪山与溪流,雪山与古镇,自然的东西更多。那些布置和选择的人,可能早已有着自己的深思熟虑。他们就是想要给人一种反差,甚而是突兀的东西。我再次把目光放在了那些前卫的艺术作品上,密集的人群都是一样的嘴型,都像是在吼叫,因痛苦而吼叫,因陷入群体的迷乱而吼叫,不同的吼叫将有着不同的指向与解读。我想看看画的名字,结果发现没有任何的命名,那是匿名的画与世界。
我们看到了在雪山下作画的人,他们的人生与命运都将无法被我们触及。我们只是负责在那个空间里看画。有不多几幅山水和人物油画。山水是眼前的山水,从那个空间里走出去,就能看到画中的雪山草地河流和牛羊,还有隐约的牧羊人。我们是要出去透点气,空间虽然很大,但只是在毛坯上随意搭建的东西,让人感到压抑,空间的作用开始作用于我们身上,影响着我们对那些画的感觉。画面往往都是冷色调,只有那些纳西族妇女的背影是暖色的,那是服饰给人的感觉,但那个眼神里充满恐惧和渴望的小孩,还有其中一个妇女转过身时的神色,瞬间又让画面滑向另外的色调。这幅画是那个空间有别于其他的画。我旁边的画家有话要说,他同意了我的感觉。我见过他的画,更多的是山水国画,与眼前的那些画不同。当我这样跟他说时,他说自己也画了好些油画,自己同样不排斥那些前卫的东西。他还认可了那些前卫的纷乱的画,在表达当下人类复杂的内心时有着很大的优势。
有一幅画里的目光是幽蓝的,幽蓝中是一个蜷缩的蓝色小孩,幽蓝同样不是暖色调。各种符号、数字、电话、飞机、钟表、未出生的胎儿、奔月的嫦娥、古老与现代的建筑,杂乱地组构在一起。这是一幅无序的画,又有着如那些数字一样有序。从“1到9”有着各种合理的排列组合,再结合其他,从神话与想象的世界到现实的城市与飞机,从无规则到三角形到正方形的有规则,我们还看到了现实中任何一个婴儿的诞生,都将可能面临的被现实世界的裹挟,以及被现代文明与建筑淹没后,无法成长,成为巨婴。里面是否有着画家本人的影子?我一个一个地开始看着画面中的人影,有可能是那个婴儿才是画家本人。画面中的婴儿,又可以是任何人。我们的思绪可以不断繁衍开来。艺术家所要表达的可能就是要解构现实的无序与有序。我在那幅画前,驻足良久,思绪被画面牵扯着,同时又随时游离于画面之外。
把目光从那幅画上移开,重新放置在其他画上。那幅众人像在呐喊的画,有点像是模仿了那幅著名的画,只是眼前的画里是众人。有人已经捕捉到了我内心关于重复或者抄袭的想法,他们解释说那最多只能是戏仿,最多只能是对一些现实与内心感受的相似捕捉。还有一种可能,画家在画那幅画时,就是故意要让观赏者想起那幅名画,画家已经给我们制造了一个陷阱,我们跌入其中。艺术家将暗自窃喜被人误读。我们有了一些质疑与思考,毕竟为何会那么相似,只是数量上的不同。数量由一到多,由个体到群体。那将是一幅有着无数隐喻意义的画。我们试着尝试解读眼前的画,以一个非专业者的眼光,以一个纯属视觉与心灵的感觉来面对那幅画。我们可以看到众人相似的痛苦,众人相似的表情,还有可能是众人的狂热,还可能是众人聚集在一起后,依然无法驱逐的孤独。我似乎是看懂了那些抽象的画,其实我无法肯定自己真就看懂了。那些画表达着的是内心深处的一些形象与光线,我们看到了一颗又一颗备受折磨的灵魂,那些画并不是在展现长时间生活于雪山之下内心的怡然自得。备受折磨的灵魂,清醒着的灵魂,还有清醒着的艺术家,不能把自己的呆板与僵化带到雪山之下。这些都只是我们在面对着画时的思绪蔓延。
不同的人在面对着那些画时,内心的感受将是不一样的。我们在面对着那些画的同时,还要面对着那个空间之外的环境。雪山太重要了,携带着雪意的风太重要了,还有那些绿色的旷野中自由吃着草的牛羊也太重要了,连一个放牧的老人和小孩都很重要。老人与小孩出现,他们出现在了一些还未展出的画中(我们在其中一间工作室里,看到了一些草稿),他们代表着的是艺术完全不同的姿态。我们眼前的艺术家,正是壮年,他在面对着老人和小孩时,艺术表达的力,也展现出了微妙的不同。
专业的画家面对着那些画面时,又将是另外的解读。我不是专业的,我更依靠那个时候的感觉。我想把这些想法表达出来,最终我还是忍住了,我继续让泛滥的思想和情绪在那个空间里激荡着,那个空间开始变得无比空荡。当再次看到了那几幅关于自然的油画时,没有任何抽象的意味,我开始有了想快速走出那个空间的冲动。我希望从那个空间一走出来,扑入眼眶的就是那些画面上的自然与生命。我感到失望了,外面是一些已经建好,或者正在建的房子,雪山、草地与河流不断在退让,它们在那些建筑背后。那幅写实的风景油画里,我们可以捕捉到源自印象派对于自然与色彩的迷恋,那些自然的光总会把人内心的幽暗角落照亮。我才真正意识到那个生长生活于雪山之下的艺术家所言非虚,艺术家说自己可以随时涌向自然,自然早已成为内心深处最重要的一部分。雪山之下,在那个被各种画笔与颜料还有草稿堆满的房间里,强烈感觉到了拥挤感,艺术家很多时候是一个人在那个空间里创作,那时他并不会感到拥挤,艺术也在拓展着自己的内部空间。我们在一条大狗的陪伴下,开始饮酒,那时我们都觉得需要点酒来驱寒。饮酒之余,我突然发现了一些细节,那是任何人一眼就能捕捉到的,画家刮下了大量的颜料。在修改一些油画时,涂抹颜料、刮掉颜料成了一种常态。画家可能还来不及扫掉它们,或者是故意在营造一个现场,那些堆积着的干了变得硬结的颜料,是他不断努力的结果,努力着把雪山画下的结果。同时也是失败的结果,无数次的刮擦修改,一个精神的理想的雪山还未能在画中得到表达。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艺术家在面对艺术时,思想的不堪重负。
艺术家身处的自然是这样:远处有雪山,雪山下是一些树林,冬日的阳光照在雪山上。如果是其他季节,还可以见到融化的雪,解冻的河流,一场下在草甸上的雨,还有一些初生的牛羊。那样的自然,除了冬日里会让人感到有些寒冷之外,让人感到心旷神怡。画家和其他的人,都沉浸于饮酒闲谈的状态,没人会去关心那些颜料。画家把他的画册给我们每人一本。里面有他生活在古城中时画的画,也有他来到雪山下后画的画,风格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古城中时,他面对更多的是世俗的烟火气息浓厚的一面,来到雪山下,更多是自然的是精神性的安静的一面。我们无法谈论他画的那些画,技法与美学上的东西,我不知道怎么谈。对于他的人生,他也几乎避而不谈。画册上有着简单的个人简历,我们从那个简历中并不能捕获太多有用的信息。
那些出现在雪山下的艺术家,他们的人生与命运,值得去关注。当我们离开,艺术家又将只剩下那条大狗陪伴着,自己继续画着雪山与雪山之下的世界,色彩会慢慢变化,一些景物会时增时减,有时也会出现像我们一样的人,安静的日子会短暂地被打破。那样的生活,我没有任何评价的权利,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否会对这样的生活有向往。是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在那里待了半天,理想便消散了,我还是想尽快从那里离开。我是在一个博物馆里,先看到了那个艺术家的画,然后才见到了艺术家本人,这样的先后顺序应该是最好的顺序了。
艺术家参与了对雪山下的那些壁画的临摹。临摹的过程,艺术家跟我们谈起时,特别激动,虽然他意识到自己进行着的并不是原创,是对一些无名画者留下的艺术的临摹,携带着严肃而庄重的意味,他觉得自己的画在那些壁画面前一无是处。艺术家在面对着那些壁画时的谦卑,让我们对他的印象很好。我们见到了太多夸夸其谈的艺术家,其中有个人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名字。这里是有名的,与那些壁画是无名者画的,人们突出的是对于那些画的临摹,那些壁画的作者已经消失,那些壁画已经不需要一个真正有名字的人,一些东西已经在无名中完成。我们在艺术家的画室里谈到了属于艺术家的孤独,无论是對于哪个门类的艺术家,孤独感都异常重要,我们终于理解了许多艺术家离开那个喧闹的古城,来到了雪山之下,宁愿在孤独中啜饮着旷野的风。那些艺术家中的一些,与我们曾多次在暮色中讲述过的那群艺术家很相似,他们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城艺术家,他们没有许多小城艺术家的那种狭隘与僵化。看那些艺术作品就能感受到,作品说明了一切。
我把目光和注意力都放在了雪山之上。我在去找小说家时,从他住的房间里望出去,雪山被一些浓雾遮掩着,窗户之外很长时间是灰暗的,我们甚至分辨不清雪山所在的方向。我们谈论的也是一些相对模糊的话题,那时我们谈论的文学同样是模糊的,谈论的在现实挤压下的生活也是模糊的。浓雾散去,雪山突然出现,似乎一切开始变得相对清晰了。
4
国家影像美术馆是一家非常普通的博物馆——但是那面被可爱的东西所映照的墙却是美的典范(而且透过窗户还可以看到协和广场,对于塞尚而言,那是“唯一的广场”)。
——(奥地利)彼得·汉德克《缓慢的归乡》
一幅画,画的空间,立体的空间,有两个人进入其中,一边是粗线条的黑影,一边是细线条的白影,人的头顶上是一些黑色的树木,几棵树聚集在一起,成了一片森林。文字消失,只剩下画的语言,用线条表达的语言,用线条制造的空间。现实中的一些空间,先用线条勾勒而成。线条是基础,线条组构了那些图纸。
工匠无比依靠那些图纸,有了那些图纸才不会出现错漏,才会制造出理想中的建筑与空间。一些工匠真出现了。画图纸的人年纪稍大,他成了画师,必不可少的画师,那些眼前的木匠也必将会成为合格的画师,你担心一些画师的轻盈感会消失,会变得古板生硬,你的担心有点道理,你的担心又显得多余。你不是木匠,与他们之间有着一些距离,隔阂感你感觉到了吗?你感觉到了,在你无数次进行田野调查后,有时真无法消除一些隔阂。一些木匠围拢在他身边,大家一起讨论着将被建造的空间。你嗅到了木头的气息,你看到了木匠脚边的锯末,木匠踩在上面,松木的气息扑鼻而来。木匠的工具堆放在一起,手工锯、木工刨、木锉刀、手工凿、木砂纸、量具,数量很多,大小不一。他们在讨论的时候,这些工具暂时是安静的。你曾梦想成为一个木匠,你甚至已经跟着一个木匠师傅学习着怎么成为木匠。现实没能让你成为木匠,只是让你成了一个无比依靠想象力的人。现实中,一个又一个木匠消失,一些人逝去,一些人收起了那些工具。只有在木雕博物馆里,一些木匠再次回来,一些木匠安静地雕刻着木头,木头不再是木头,是一些房子,一些人物,一些河流,一些鸟兽虫鱼,还有一些是非现实之物。当看到那些非现实之物时,我才意识到想象力对于木匠同样很重要。
你想感受着这个画中的空间,以进入其中的方式,只是无法进入其中。两个抽象的人,两个不具体的人,你甚至无法辨别他们的性别。当那个空间只剩下一扇进入其中的门时,两个人就立于门边,在对话,也可能是在沉默,他们那模糊的目光也望向了不同的地方。他们在面对着可能的广阔世界时,表现出了犹疑与无能为力。有时就是这样,不只是那两个人,还有我,还有其他像我一样的人,我们看到的是两个黯淡的影子在徘徊不定。更广阔的世界里,可能会有着更巨大的悲剧与灾难,可能也有着更强烈的失望与希望。如果那两个人的性别变得明显之后,他们成为男女,可能会发生一段爱情,也可能会发生相互间的仇恨与妒忌。
爱丽丝梦游仙境,爱丽丝的身体不断变化着,那只白兔坠落到松软的洞中,爱丽丝也坠落其中,与现实开始有了距离。一个超现实的世界,爱丽丝也成了超现实的人,她的身体可以随意变形着,可以像达利的钟表一样融化变形。爱丽丝的脖子变得无比细长,爱丽丝的目光伸入到绵软的云朵与斑斓的世界里,许多动物出现。这是可能从那个空间里进入后,所会遇到的世界。那时,你刚刚跟女儿读了关于爱丽丝掉入兔子洞的故事。女儿觉得自己就是爱丽丝,女儿暂时从你的眼前离开,她要去往她自己想象的世界之中。留下我一个人,看着那两个模糊的人。那两个抽象的人,不再是人,成了树根,庞杂的树根。不再是人后,你感觉有了进入那个世界的可能,一个森林密布的世界,一片秘密的森林。
如果推开那扇门,那些森林是否只是边界上的东西,森林的尽头便是沙漠,一些生命从森林进入沙漠后,就将完成不可思议的变形。那将只能是发生在童话中发生在魔幻现实中的变化,从一种形态成为另外一种形态,是从某种具体的生命变成另外具体的生命,从豹子变成蜥蜴,从蝴蝶变成骆驼,从麋鹿变成红蚁。许多变化就以这样的方式发生着。如果是女儿知道或者看到这些变化的话,她一定很激动,那就是现实对于她想象的世界和童话世界的映照。这也将是对生命的另外一种认识,如果你目睹了这样的变化,不知道已经是成人的我们会有着怎样的感覺和认识?如果你知道其实这不可能会发生时,会不会很失望?你会失望,你切身感受着生命在一些时刻的一成不变。你想目睹着树根变成人,或者是人变成树根的过程。树根与人之间,是应该发生一些奇妙的联系。树根很像人,你产生了一些强烈的联想。你一直希望的就是生命所具有的生长的力,以及生命所具有的不是往颓丧处坠落的美学,而是一种无尽的颓丧后依然充满的无限希望。它们不再是树根,不再是人,开始变得无比真实,只剩下粗重或轻盈的线条,只是博物馆中的一幅画。
责任编辑 维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