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烨,1989年生于浙江湖州,文学硕士。有作品见《山花》《江南》《青年文学》《百花洲》等刊。获第四届丰子恺散文奖·青年作家奖,系浙江省“新荷人才”。著有《闲情娱事》。现居杭州。
蜷在沙发的角落里,仍很难给她带来安全感。她的姿势别扭,在斑驳的光影里,整个人看着像一座没安上手臂的雕塑。时间久了,她这加不了形容词的姿势竟有了一些虔诚的意味。窗外的天在她的眼里一点一点暗下来,收缩进纱窗的孔缝,凝结成一整片黑幕。她像只猫,调节瞳孔以适应周遭的变化,又不如猫,全然没有猫的安然。她已经坐了一个下午了,腿麻了好几次,屁股僵得只想从她的身上离开。傍晚的凉爽一点儿没能让她感动,可能,是最近的天气太惬意了。往年这个时候,雨下个没完,到全身发霉也不止,今年这天儿,好像加了个滤镜,又像被谁添了几笔,迷人得不行。她不知道,长江北面,发起了洪水。
邻居家的菜香一阵一阵往她鼻子里灌,菜油溅开后在空气里一转,以黏稠又伸展的方式馋着人,她好像活过来了,往窗外瞅瞅,深深地吸了几口。风吹来,进户门边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顶上的感应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像一个睡眠呼吸障碍患者,让人忧心。灯亮时,光会形成一个钝角绕过饭厅,在她的脚边停下,正好把几个外卖包装袋圈进了有光的地方。
在风铃声消停的静谧里,门铃响了,她懒得动,任凭那扇铁门发出憔悴的呻吟。门铃声停了会儿,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传来,一圈,又一圈。她盯着门的方向,好像面对与她无关的一切。
“小灵——”顺着叫声,门轰地拉开,姐姐文珊的脸在一束光下。啪嗒两下,屋里的灯全亮了。
文珊换上拖鞋,往屋里走,两只眼睛却没有从妹妹身上挪开。
“赶紧收拾收拾,换身衣服,我们出去吃饭。”说着,文珊弯下腰把外卖垃圾拢到一块往门外送。
小灵一动不动,像等待着什么。
裁决。
是裁决吗?
她正处在巨大的痛苦中,这是旁人一瞥便会注意到的失魂落魄。如果她像祥林嫂一样到处哭诉,或许能缓解她的心痛,然而,她学了孟姜女,成了一块让人心惊的石像。文珊一直乐观地觉得,时间可以慢慢抚平伤痛,特别是在自己的呵护下。这个妹妹幼时因为一条家养狗的亡故也如此沉默着,可是,这一次,离开的是她的丈夫。
颀长的身子、英俊的脸孔、唇边的一抹笑容仿佛还在面前,命运的顾盼间,人说没就没了。除了丧夫之痛,还有内疚,如藤条,鞭打着她,也如蟒蛇,越绕越紧,越绕越凉。如果,第二天不是她的生日,他不会在那一晚急匆匆赶回,他原本应该在十二点打开家门,为她送上生日的惊喜。他擅长制造浪漫,在他们不长的婚姻里,他以这一特长始终在他们的关系中保持着优势。可是,这一次,为了一场浪漫,他把自己丢在了大货车的车轮下。
姐姐又站回了门边,她腰椎不好,两只手捧着腰,身子略微向前弯。在姐姐猛地抬起的面庞上,小灵捕捉到一丝并不刻意的小心翼翼。这段时间,姐姐大概一直如履薄冰。小灵侧了身,迎向姐姐。可是,那阵难受劲又袭来了,她感到前胸麻木,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接着,她的身体开始哆嗦,牙齿直打颤,整个人像根弹簧一样晃动着抽搐了起来,她的左手自然地伸起,抚着心口。抽搐渐渐缓了下来,小灵张着嘴,喘着粗气。
姐姐快步来到她的面前,“又难受了?”她搭搭小灵的额头,握著她的左手,又把右手放在小灵的肩上,“可怜啊,小灵,你要振作起来。”
小灵把身体放平在沙发上,顺了顺呼吸,她看上去很吃力,但露了一点笑,姐姐有些意外。暗无天日的日子终究要过去的,剩下这段往山顶攀爬的路,只能自己慢慢走完。她让姐姐等着她,她好像下了决心,今天必须冲向顶峰,至少要向外卖告别了。
等小灵收拾停当,霓虹灯的光已经把半边黑天照出了亮彩。
“姐——”
“小灵——”
几乎是同时,姐妹俩唤着对方,为之前过长的停顿抹去一些尴尬。她俩差了五岁,自小就好得不行,好像对方是另一个更好的自己。她们挽着手,走在小区的步道上。
路灯下,两个相似的影子挨在一块,小灵挽姐姐的手使了些劲,脚下这条走过无数遍的路有了光。
“小灵,你先说。”
“你说的那个中医,我想去看看。”
“噢——”文珊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拉了拉小灵挽她的手,“好,好……”
文珊舒了口气,表情仍然凝重,她可能在想,爬上了一座山头,还有漫长的下山路。她马上掏出手机,为妹妹联系那位中医。心病,要靠中医慢慢调理,她信这个理。
姐姐眼里,妹妹的新生活要开始了。
小灵遇到章伟明时,右脚死死地踩在刹车上,紧张得半天才摸到车窗按钮。窗外的章伟明倒是不紧不慢,也不见怒色。待窗打开,铺在她面前的是一张帅气逼人的脸。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小灵掩不住慌乱,但也诚恳。
“第一种办法,叫交警,再叫保险;第二种办法,私了。”
小灵战战兢兢地下了车,看看自己的车头,撞得并不严重,宝马标志仍熠熠生辉,前面那辆小丰田的车尾深凹变形,让它的破旧显得更加滑稽。她求助似的看着章伟明,过去,遇到这种情况,她会给爸爸打电话,或者给姐姐打电话。
“我好好地停着,你撞上来了,肯定是你全责。”
“我肯定赔。”
“你看都这么晚了,叫交警,找保险,也麻烦,要不你先付个一千块钱。我这个大灯现在看着没事,车身撞了两个面,漆得重做,估计一千多块钱,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到时钱不够再向你要。你看呢?”
那会儿,小灵正着急赶去看望病危的奶奶,她没多想,跟章伟明加了微信,转给他一千块钱,便匆忙往医院赶去。
后来证明,当时没报警没叫保险是正确的决定,小灵得以见上奶奶最后一面。虽然奶奶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了,但对活着的人来说,得了个心安。
奶奶当晚走了,小灵发了个朋友圈,没想到那个刚认识的章伟明马上给她发了消息慰问,小灵有些奇怪,但马上回了“谢谢”。慢慢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也逐渐熟络了起来。过了一个多月,章伟明突然转了一千元钱到小灵的微信上,说是车修好了,在朋友的修理店修的,没收他钱。小灵没有收他的转账,过了二十四小时,钱又回到了章伟明那儿。章伟明顺势邀请小灵一起吃饭,他还加了说明,说小灵的奶奶高龄过世,是喜丧,如今,又过了“五七”,出门吃饭应该不打紧,小灵答应了。
章伟明挑了市中心一家老牌的旋转餐厅,此地位居本市浪漫约会地排行榜第一名,当天,两人又都细细打扮了一番,颇有约会的意思。饭吃到一半,一位侍者捧着一大束玫瑰花来到两人的桌边,章伟明接过花,递向小灵,嘴里说着“给我一个追你的机会”,小灵很开心,大方地接过了花束。小灵常常想起那一天,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天刚刚下过小雨,她穿了一身白色连衣裙,蹬着一双新买的小高跟鞋,鞋子有点硌脚,此后,她再也没有穿过那双鞋。那时候,她是长卷发,章伟明说,他特别喜欢长卷发的女孩,当小灵摇下车窗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她。对此,小灵有些怀疑,她一直觉得自己样貌普通,不至于让人一见钟情。不过,她不想多加修饰或把脸动一下。她喜欢真实的自己,也相信会有一个人喜欢这样的自己。也许,章伟明就是那个人。不过,在“颜值即正义”的时代,那么帅气的章伟明,还是让小灵动了心。
那会儿,小灵快三十岁了,在恋爱这件事上经验不多,章伟明的出现,仿佛是天意,让她进入了一间恋爱主题游乐场,她开始尽情享受恋爱的奇妙。交往没多久,章伟明就提出了结婚,他说,两人情投意合,考虑到小灵的奶奶过世不久,此地的风俗是百日内适宜办喜事,且能有冲喜的意味。小灵完全没有准备好,把这事给摁了下去。她虽然沉醉于在游乐场中当公主的感觉,但是,她总觉得过于虚幻。
又过了两个月,章伟明告诉小灵,公司要派他出国公干三个月,这时候,小灵突然很失落,她不想伟明离开,也不想忍受如此漫长的距离。之前,小灵考察过章伟明的工作,他服务的公司是一家小型的电器设备制造商,伟明是干技术顾问和销售的,没想到他们的业务都拓展到海外了,小灵着实有些惊喜。她一直没跟家里提过章伟明,因为她估计父母不一定看得上伟明。彼时,伟明已经三十三岁了,在郊区有一套仍在按揭的小房子,父母都不在了,有一个姐姐在老家生活,孩子都快高考了,还有一个妹妹在本市打工。伟明初中毕业,读了个不要钱的职校,一毕业就来到了小灵的城市,勤勤恳恳干了十多年,他拥有的都是自己赚来的。除了条件差一点,小灵挑不出伟明的毛病。小灵跟姐姐说了自己跟章伟明的事,姐姐也觉得小伙子不错,看小灵一脸笑容又一脸落寞,姐姐马上表示,等小灵想好跟家里说了,父母的思想工作她会帮忙做。
小灵家中有些产业,条件不错,物质的优渥难免让人傲慢,她的父母也不能免俗。当年姐姐的婚事,父母没少捣乱,架不住姐姐未婚先孕,这婚才结成了。小灵和姐姐一样,是这个时代的天真女性,她们相信爱情,而不是爱情的衍生。可能,这种天真也源于物质条件的优渥。当然,那个时候,小灵并没有做好把章伟明介绍给家里的准备,她也一直在自己与章伟明的关系中,寻找一份安心。她觉得,他们之间有太多不可思议的虚幻感,幸福来得太突然,她难以招架。
章伟明在国外工作的三个月间,不断变着法子哄着小灵。每天,他会凑一个小时时间给小灵打电话、聊微信;时不时点上奶茶外卖什么的送到小灵的办公室,间接搞定了小灵的同事;期间还遇上了七夕跟中秋,章伟明叫了跑腿小哥买了颇费心思的礼物,送到了小灵手上……三个月很快过去了,章伟明回来那天,小灵主动提出开车去机场接他,当他们拥抱,小灵感觉之前她一直质疑的那种虚幻感消失了。
“姐,你还记得伟明第一次上咱家的情景吗?”
“怎么不记得?也就一年多前的事嘛。”
“我觉得妈妈太不体面了,说话特别刻薄。还好伟明不跟她计较。我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伟明的,让他无端受气。”
“爸爸不是表现得挺好吗?”
“爸爸是心疼我,也怕我成老剩女。”
姐姐从妹妹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轻快,她抚了抚小灵的头:“谁叫你先斩后奏,直接带人上门呢!”
提早一天,小灵跟爸妈打了个招呼,说第二天要带男朋友到家里坐坐。同时,她也通知了章伟明。章伟明倒是十分期待,丑女婿总要见丈人佬的嘛!小灵的父母倒显得不淡定了,虽说也不是第一回见“丑女婿”了,但内心的“拨浪鼓”和“算盘”交错打着,声音铺满了屋子,怪就怪在,这么大的宅子,竟也迅速被二老的不安充满了。他俩轮番致电两个女儿,却没得到半点有效信息。为小女儿的婚事,两人没少操心,毕竟岁数渐长,能挑的资本也越来越少了。大女儿嫁了个穷小子,那穷小子人倒是不错,但是个硬骨头,明确表示,绝不入赘,绝不沾家里一分光,做了几年律师,又考了个公务员,目前也算是混得有模有样。二老还净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是自己的“冷眼”激励了大女婿。其实,二老一开始看中了大女婿,希望他入赘接班,不过,大女婿志不在此,所以,二老才一直阻碍着大女儿的婚事。小女儿也对家里头的产业没兴趣,还明确表示只想普普通通过日子。后来,爸爸妈妈也算想明白了,前些年请了职业经理人“看家护院”,不再过问经营一生的产业,自个儿早早退了休。
后來,妈妈告诉小灵,章伟明来的前一晚,她一夜没睡好,生怕女儿带回个“孙悟空”或者“猪八戒”,她是在与各路妖魔斗智斗勇中才稍稍眯了一会儿。章伟明可不是什么“孙悟空”或者“猪八戒”,他生得比唐僧还俊俏。不过,小灵的妈妈对伟明那一双桃花眼颇有微词,之后,她无论说起什么,总会添上一句诸如“他那双桃花眼,我就是不喜欢”之类的话语。
章伟明刚坐定,小灵的妈妈单枪直入查起了户口。看得出,在某些问题上,父母二人已经“脱敏”了,他们仿佛开始承认,这个世界并不如他们所愿,而形形色色的人才是这个世界的主题色。当妈妈问到伟明的父母时,伟明说,父母很早就没了。一般人听到这儿,也就结束了,没想到小灵的妈妈追问道:怎么没的?伟明回答道,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没了。小灵的妈妈很不满意这种答非所问,后来在面对女儿批评她咄咄逼人时,她辩解道,怕有什么遗传病。不过,有一个更惊人的答案等着他们。章伟明说,在他初二那年暑假,父母先后喝农药死了。听到这个答复之后,小灵的妈妈没有再说话,随之,一片疑云浮现在她的脸上,之后,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表情,看着章伟明。至于喝农药的原因,成了一个缄默的谜。小灵的爸爸对章伟明倒是没有表现出太多不满,但也谈不上喜欢——其中可能掺杂着“白菜被猪拱了”的老情绪。
“后来,你们聊过他父母的事吗?”姐姐没忍住问出了这一句。
“没有。但是……”小灵没有说下去,停了一下,叹了口气,继续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完全不了解伟明,他的家乡,他的家人,离我太远了。”
在章伟明的父母喝农药相继死亡这件事上,小灵的家人捕捉到了颇多诡异之处,特别是小灵的妈妈,她想出了各种原因来“丑化”她心中的农村人事纠葛,什么家财之争、妯娌矛盾、偷情捉奸,总之,妈妈的结论是“不靠谱”的。后来,还是姐夫说了句公道话,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伟明的父母不在了,对小家庭的稳固也许是件好事。话糙理不糙,听的人个个心怀“鬼胎”,也就不说啥了,只有小灵的妈妈仍在嘀咕着,说不定有什么遗传病呢。
等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章伟明提出可以入赘,小灵宽慰他,她家里不兴这个,彩礼啥的都不用,到时用小灵现在住着的大房子当婚房,婚宴这些礼俗由小灵的父母操心,两口子一起把日子过好就行。章伟明感激地拥着小灵,小灵没有看到,伟明的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小灵对婚事擅作主张的安排,家里人没说什么,只提了一点,还是要见见伟明家乡的长辈。章伟明立刻安排了自己的舅舅从家乡赶来。舅舅一看就没见过什么世面,话也不太会说,一直小心翼翼望着章伟明和未来的小姑子章莹,像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长辈见了面,小灵和章伟明的婚事也就定了。小灵一直说,要上伟明的家乡瞧瞧,章伟明以“忙”为理由,将这事推了又推。小姑子章莹说,家里的老宅子早就塌了也没修,父母当年匆匆落葬,连个像样的坟都没有,她哥哥心里憋着股气,发誓要混出个人样再风风光光地回家乡。她还对小灵说,要多帮衬哥哥。小灵依稀记得那些话,现在想来,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
很快,姐妹俩走到了一家平日里常来的小餐馆,坐下后点了几道菜。等上菜时,小餐馆里洋溢着的寻常人生酒足饭饱的喜乐直直地扑向她们,姐妹俩对坐着,姐姐看着妹妹,妹妹侧着头。文珊起身取了碗筷,回来时,只见小灵泪眼婆娑。文珊眼里的清明世界留给小灵的,只剩模糊。伟明离开一个多月了,小灵感觉自己的世界会这样一直模糊下去。小灵记着伟明的每一点好,怜惜他的不容易,想着他从满目荒芜的故乡起步,一点点向着生活的高塔攀登,其中的苦只有自己明白。小灵为他们相识得太晚感到遗憾,也为一起走过的路太短而难受,上苍把伟明赐给她,又匆匆带走他,这一切充满意义又毫无意义。
在殡仪馆送别伟明时,小灵已经哭不动了,小姑子章莹大放悲声,整个告别室没几个人,每一声哭喊都让人心惊。等章伟明的骨灰盒被送出,小灵已经没有半点气力,她踉踉跄跄走到那个冰冷的窗口,接过了伟明的骨灰。他太轻了,轻到小灵无法相信此中还有红木的分量。在那把黑伞下,小灵趟过了一条又一条的河流,她只能陪他走一程,再任他在遥遥的山边,在黑乎乎的坑中,在无法相逢的转角永不回头,甚至连告别都没有。
回去的路上,章莹面无表情,死死盯着小灵。收到章伟明的死讯之后,她与小灵几乎同时到了殡仪馆,她直接冲到小灵面前,揪着她的头发,在小灵的耳边恨恨地说了句,全怪你。直到边上的人拉开了章莹,小灵才怔怔地向着亡夫的尸体走去。可怕的内疚缠绕在小灵的心上,无情的恐惧盘桓在小灵的身体里。小灵一直不敢看章莹,她似乎从来都不敢看她。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彼岸花般的缠绕。
姐姐和姐夫提醒小灵,趁着户口还没注销,先理一理伟明账户上的钱,早早做个分配。小灵当即表示,与章莹一起去处理,所有钱留给章莹和她的姐姐。章莹没说什么。章伟明向小灵表达忠心的方式,是告诉了她自己所有的密码。因此,小灵只需要拿上银行卡到ATM机上一查就完成了章伟明剩余财产的统计。出乎意料的是,章伟明的三张银行卡上都只剩了个零头。小灵知道,伟明收入一般,开销也大,还供着一套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套房一直是章莹住着,小灵从未过问过。
“小灵啊,伟明那套房准备怎么处理?”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小灵夹了一点香菜,“伟明下葬之后,章莹再没跟我联系过。那天在车上,你们也听到了,她说,那房子写的是伟明和她的名字,贷款也是两个人一起还。这话是告诉我,以后,那房子就是她的了,跟我没有关系。我想,本来那房子就与我没关系,只不过,原先,我们谁都不知道,房是伟明和妹妹一起买的。”
文珊若有所思,几欲开口,又停了下来,良久,她说了句:“小灵啊,你想得通就好。”
文珊给小灵夹了点菜,两人又默默地吃了一会儿。小餐馆的电视上正在放新闻,小灵被新闻上发洪水的场面惊到了,她示意姐姐一起看,文珊转过头,看了一眼,继续吃饭。
“沒想到,北方也会发洪水,还这么厉害。”
“气候变了。”文珊应了一句。
电视屏幕上,村庄已经没了影,困在一片黄色的汪洋中。摄像机扫过之处,只能看到一些房顶,一些曾是鸟儿栖居地的树冠顶部;漂浮物在水面打着转,或拥在一起奔向未知的远方;而人呢,只剩下了眼泪。小灵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屏幕,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姐,我想象中,伟明的家乡就是这样。”
文珊又回过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村庄往日的模样,蓝的天,绿的草,清的水,还有无穷无尽欢欣的日子。小灵从未去过那样的村庄,她望向电视机屏幕的眼神温柔、沉静又哀伤。
在姐姐推荐的中医馆,小灵见到了传说中药到病除的老中医。老先生细细打量着小灵,又让小灵伸出舌头,仔细观察,接着,他把自己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按在了小灵的寸口脉上。时间凝固了,许多故事通过脉动传了出来,老先生气定神闲,一点一点收入掌中。
窗外,飞过一群无名的鸟儿,落下一阵啁啾欢喜,小灵的脸舒展了一下。老先生向小灵和文珊细细说起五脏与情志的关系,又真心地劝慰了小灵一番,开了一个药方子。
老先生的药吃了几天,小灵的状态好了不少。家中,章伟明的痕迹还在。文珊几次劝说小灵,先把伟明的照片撤下,或者换个地方住一阵,小灵都没有答应。后面的路,小灵想自己走完。把一个人留在心里,很难;把一个人从心里移走,也很难。人生那么多难事,像一个个结,也是一个个劫。有时候,小灵会拿着她与伟明的合影看很久,看着看着,泪水无声地下来了,她问章伟明,她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好多次,小灵的心口被无形的力量按压着透不过气时,章伟明那张清澈的脸就扑在了她的面前,转而变得狰狞,章伟明变成了试图谋杀她的施暴者,小灵一遍遍呼唤着伟明,又一遍遍抚着自己的心口,才稍稍缓解。此时,章伟明又换了一张无辜的面孔,深情地望着她,慢慢地消失了。虽然难受,小灵也开始期待心口无来由的疼痛,这样,她能见到伟明,还能真切地感受他的呼吸。
看过了中医,小灵还报名参加了一个义工组织,跟著前辈去福利院、去敬老院、去山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而,别人的故事让她更加难受,她泪腺敏感,实在不忍将目光投入太多。人间的苦重重叠叠,慰藉的道路曲曲折折。小灵在寻访那个最初的自己,但她常常在即将找到的时候退却,她返身,一次次被泪眼蒙蔽,又被某一次不知名的共情拉向了崩溃的边缘。
姐姐说,小灵的气色好多了。然而,心口无常的疼痛和时而的抽搐仍不见好转。为此,小灵又开始了医院之旅。她做了乳腺B超和乳腺钼靶,做了心脏彩超,又做了一次痛苦难忍的胃镜,把能想到的器质性病变全部排除了。最后,医生建议她转诊神经内科。
接诊的医生在听完了小灵的叙述之后,安排她做了脑部核磁共振,依然没有什么结果。小灵在文珊的陪伴下正准备离开时,那位四十多岁的男医生叫住了她们。在两位女士转身向门外走去的这几步路里,医生在心里打了个赌。
“这样吧,我再给你们开个检查。”
小灵拿上检查单,看了上面明晃晃的“梅毒”二字,不可思议地望了望医生。
“这项检查如果没有问题,你再找心理医生。”
小灵选择了配合。
她只能选择配合。只差一点点,她就能遇见最初的自己了。伟明走后,从没来过小灵的梦境,有时候,小灵在梦中赶路,会看到一个跟伟明很像的背影横在花开的路口,小灵问他,你是伟明吗?没有回答。于是,小灵冲上前,那个背影始终不动,始终与她保持着无法触碰的距离,又始终横在花开的路口。梦境或许带着隐喻,带着无人能说的隐喻。小灵曾在章伟明的外套里翻出过一个避孕套。那次,章伟明刚刚出差回来,正在洗澡,他之前放入洗衣机的衣服已经结束了清洗,小灵难得勤快,主动打开洗衣机,准备晾晒。好巧不巧,小灵的手正抓着那件外套的口袋,发现里面有没取出的东西,她顺手拿了出来。这时,章伟明从卫生间走出,见小灵开始忙活了,赶忙跑上前,宠溺地拦下了她。小灵捏着那个避孕套,看着在阳台上忙碌的伟明,努力消化着从手心蔓延上来的各种情绪,最后,小灵把那个未拆封的避孕套扔进了垃圾桶。
我们要相信事实,而不是事实的隐喻。小灵一直这样劝慰自己,直到她在检查后的第二天看到了检查结果。
报告单上,小灵的梅毒特异性抗体检测和梅毒非特异性抗体检测结果均为阳性。一瞬间,小灵对伟明全部的爱意坍塌了,恨意一下子烧成了熊熊大火。她努力压制着怒火,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并无二致。站在边上的文珊已经慌了神,她的脸上铺着泪水,双手轻轻搭在妹妹的肩上。主治医生用一贯例行公事的态度准备着治疗方案,思考,查阅,打字,按完最后一个回车键,打印机发出了工作的声音。医生一边扯着正在打印的诊疗单,一边对小灵说:“要有信心,这病是能治好的。”话中,依稀带着一点同情。
回去的路上,小灵一路沉默着,只在姐姐启动车辆时,轻轻说了一句:“别告诉爸妈。”文珊点点头,把车开出了医院。
到了小灵的房子,文珊一鼓作气把小灵家中所有有章伟明的照片清理了出来,能撕的撕,能砸的砸,再一股脑儿送进了小区垃圾站。文珊走了一半路,外头下起了暴雨,回来时,她身上湿了一大片。
“都说今年是空梅,这雨还是来了。”文珊想调节调节气氛,找找话题,但是,小灵没有接话,她站在窗口,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这可能是随夏季汹涌而来的平常可见的午后雷阵雨吧,因为出现在梅雨季的尾巴而有了不同。轰的一阵之后,雨停了,阳光无缝衔接般占领了窗外,小灵回了身,去冰箱拿了两支雪糕,剥掉包装,把其中一支递给了姐姐。
姐妹俩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嬉笑玩耍,比谁吃得快,她们各自坐在沙发的两边,除了吃雪糕,不知道该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文珊的手机响了,她拿上手机,去了阳台。
又过了一会儿,文珊回到客厅,阳台上留下了一摊化开的巧克力雪糕。她把小灵刚刚打开的电视关了。小灵没有任何反应,呆坐着。
“小灵,刚刚你姐夫给我打电话,说了一些事情,我想,你得知道。”
小灵挪了挪身子,看着姐姐。
“在医院的时候,我跟你姐夫说了一下检查结果。”姐姐看小灵还算镇定,继续说,“他刚才给我打电话,说章伟明那套房在你们结婚前就过户给了别人。”
“姐夫托人查的?”
“是的,滥用了一下公权。”
“他确定?他怎么会知道具体地址?我都不知道呢。”
“注销章伟明户口的事是你姐夫去办的,你的户口本上有他迁到你这儿之前的地址,你姐夫记下了。”姐姐坐到了小灵的身边,“那套房现在的户主叫刘梦云,他说,基本上,可以确定和我们认识的‘章莹’是同一个人。”
“什么意思?”小灵脱口而出。
继而,小灵像醒悟了一般抱住脑袋窝成一团,她大叫大嚷着,很多脏话从她的嘴里流出,她滚到了地上,伸展出一个“大”字,她的脚踢倒了小板凳,踢翻了垃圾桶。她在地板上滾着、叫着、挠着,她没有哭,她笑自己。原本以为“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此刻,“好聚好散”成了最大的难题。
“姐姐,你告诉我,刘梦云是什么人,是他章伟明的什么人?”
文珊也坐到了地上,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小灵的胳膊。巨大的屈辱感和痛苦笼罩着这间屋子。姐姐看着身旁的妹妹,看着她深陷的眼窝、眼角的褶皱,看着她枯萎如残花,看着她孤身一人消失在海面上……
怪不得那个女人在殡仪馆理直气壮地对小灵说出了“都怪你”,怪不得那个女人在得知章伟明的银行卡上没有钱时脸上毫无波澜,怪不得那个女人之后心安理得拿着小灵给的钱又心安理得地注视着崩坏的一切……发生在往昔的所有不恰当、不妥帖、不确切全都变成了呈堂证供,过去强说来的“合理”仍是成了“不合理”。
婚前,小灵偷偷请了私家侦探调查了章伟明的背景,调查结果与他说的基本一致。当时,小灵还觉得自己又沉稳又聪明。私家侦探告诉小灵,章伟明的父亲早年外出挖煤,一次回村时撞见他母亲与人通奸,床上的男人跳窗跑了,他父亲直接给他母亲灌下了敌敌畏,自己没想明白,喝下了剩下的半瓶。那会儿,章伟明的姐姐刚刚嫁人,主动和家人断了联系,家里就剩下了章伟明和他的妹妹章莹。这些往昔被小灵按下了,她没有向自己的家人说过一句。她潜意识里心疼带着妹妹浪迹天涯的章伟明,心疼他的有情有义。小灵觉得,能陪一个男人成长,是伟大的;若能拯救那个男人,简直配享圣母的荣光。对有些女孩来说,自小衣食无忧、未经挫折是致命的,这种天生的拥有本让人羡慕,却暗藏杀机。小灵会因为拥有一个男人“无法道出的苦”而感到颇有成就,会因为许多被许诺的明天而信心满满,也会因为她以为的“一同走过”而倍感幸运与幸福。
昨天,医生开完检查单,小灵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她没有想到,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她不知道,是否还有尽头。
姐夫驱车而来,他已经用自己的专业和缜密为现在的小灵定性为一个“被骗婚者”。面对一个死人,仍有许多补救或泄愤的办法。姐夫列了方案,递给姐妹俩。
小灵没有看,她说:“算了。”
“对,算了,章伟明已经遭报应了。”文珊附和着。
“妇人之仁。”姐夫摇了摇头,毫不留情地说,“小灵,你合计一下,这几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
姐姐拦着姐夫,口里嘟囔着:“你要干嘛?”
小灵缓缓地坐了起来,翻出手机,打开备忘录,递给了姐姐和姐夫。
“昨天,从医院回来,我算过了。这两年来,生活基本开支不算,我陆陆续续给了章伟明三百二十多万,用于他投资、创业什么的,”小灵冷笑了一下,“看来,我的钱是用来支付他和刘梦云的生活了。”
“都是银行卡转账的吗?”
“是的,”小灵点了点头,“我都截图了。”
姐夫拿过小灵的手机,又取了张纸,拿了支笔,开始一笔一笔记录起来。外头似乎又下起了雨,衬得客厅越发沉默。直到妈妈给姐姐打来了电话,才打破了沉默。妈妈来问治病的情况,文珊调整了一下坐姿,变换了轻松的语调,告诉妈妈:“医生找到病因了,心因性神经痛,治疗之后就会好转,别担心。”放下电话,文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心因性神经痛,”小灵说得很慢,“有这病吗?”
“有,我在医院走廊的宣传海报上看到的。”
小灵点点头,喃喃着:“等治好了,我告诉爸妈,我的病叫‘神经梅毒’。”
小灵站起身,打开了客厅的灯,又走到了餐桌边上,靠在边柜上。
“你们还记得章伟明那个舅舅吗?”
没等姐姐姐夫答话,小灵继续说:“章伟明没有舅舅,他那位舅舅是他从劳务市场上找来的。他们几个人,给我们演了场戏。我还配合着演。当然,他没有告诉我真相,是我猜到的。这些年,我怀疑过很多事情,但我总觉得那些事无伤大雅,也就蒙眼过去了。我实在太蠢了……”
小灵抱着自己,似乎要让自己放逐于天地,又似乎要把自己从不堪的过往中拖曳出来。
文珊走到小灵的身边,双手拉着小灵的手,她说:“小灵,别自责了,我们都有责任。接下来的事情,我跟你姐夫去处理。”她说着,哽咽了起来。
小灵没有绷住,嚎啕大哭着,紧紧抱着姐姐。心口的疼痛像无声的鞭笞,一点点抽着最后的希望,在喘不上气的瞬间,小灵看到噩梦的边界开始迷糊,她浑身颤抖着,仿佛要抖落所有的辛酸、丑恶和痛苦。
这场噩梦该结束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