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神谕

2024-03-05 07:35尹晓燕
飞天 2024年3期
关键词:蚂蟥半山老板娘

尹晓燕,云南丽江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期学员。在《西藏文学》《百家》《滇池》《边疆文学》《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华夏散文》等多家杂志发表小说、散文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爱相随》。

1

我随时会想起那年夏天,那是我怀孕的季节。记忆里,那个夏天雨水特别多,有时候雷雨交加,更多的时候细雨绵绵。

随着雨季的深入,我明显地“出怀”了。出怀,是乡村对孕妇最形象的表述。我喜欢用家乡最形象的俗话俚语想象自己怀孕后的样子。我刻意穿上宽大的连衣裙,总是掩饰不了肚子形成的那道弧线。我的行动也有些蹒跚了。

我有时候喜欢自己的弧线,有时候又想回避它。夏季的雨水總是让怀孕后的我情绪波动很大。是不是这山里就应该多一些雨水?我有时候会这样想。当年,我在一所山村小学教书。学校在半山腰,村子叫半山村,学校的名字,理所当然就叫做半山小学。记不清自己是走了多少山路才来到半山小学的。后来,我一直在回忆,觉得自己到半山小学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山的尽头。

山的尽头在哪里?雨总是不依不饶地下,云雾在学校周围缭绕,眼前高耸的山峰显得朦胧。什么都是朦胧的,若隐若现。雾散开,一切又都清晰起来。群山逶迤,雁阵整齐、从容。随之雨又落下来。我站在学校瓦屋的走廊上,清晰地看到细密的雨线从远处高山往下落,一直落进山坳。山坳深处,隐约可以望见村民孤独的房屋,我仿佛能看到草屋上雨滴落下,那跌落的雨滴声似乎格外清晰。

在这个雨季,我喜欢远望,雨滴却是来自身边的屋檐和树叶。学校旁边有几棵核桃树,叶片茂密,使树冠如伞一样撑开,雨打着叶片,滴答响。我知道,有无数飞蚂蟥在树上,它们也在雨中潜伏。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抚摸着自己的弧线,感知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对,是抚摸。我很高兴自己能找到这样好的词句。

我喜欢抚摸怀孕后的自己。抚摸中,我同时感觉到教室的安静。学生不多,我看着他们手托下颌吃力做作业的模样。雨水滴答,似乎敲打着教室里笨拙的木桌和木椅。蛛网布满窗户。教室里光线比较暗,我有点压抑。终于,听到他们齐声朗读课文。我的丈夫——从前我叫他马老师,后来什么也不叫。马老师普通话不太标准,手拿课本,领着学生朗读: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往南飞……

我会下意识抬起头来,虽然没有看到大雁,但也被这雨声中透出的声音感染。我想起天籁这个词,但马上就觉得再好的形容词在这里都无用武之地。

马老师看看学生和窗外,又看一眼电子表,他肯定也看见了我。他说,下课。走出教室的时候,我还站在走廊上。雨还在下。学生们渐渐聚拢到我身边,知道我接着上课。他们亲切的眼神使我欣慰。我的肚子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大起来,他们可能会感觉到我变得越来越陌生。

马老师和我都喜欢看学生们憨厚亲切的表情,在那种表情里,能体会到真正的单纯。我说,你们去那边看看雨吧!后来,我总是会想,为什么让学生们去看雨?——你们要注意树上的飞蚂蟥。

他们都知道树上有飞蚂蟥,飞蚂蟥没有翅膀,饥饿的时候,它们会箭一样腾空飞来。学生们身体里仿佛有抗体,他们对飞蚂蟥无所畏惧。

看到学生离去,马老师轻轻弹着手指上的粉笔灰。马老师知道我有妊娠反应。他知道我最近喜欢看山,看雨,不喜欢说话。

我感觉得到,马老师在看似不经意中关注着我的弧线和沉重的身体。他把一沓作业本夹在腋下。我已经看惯了马老师的发型,是典型的“两片瓦”。“两片瓦”均匀分布在头两边,整齐、服帖。我早就体验到马老师做什么都讲究规矩,好像是一个小学老师习惯成自然的固有规矩。马老师的头发上也隐约可以看到粉笔灰屑。

马老师想把我的课代了。我接着上课吧。他说。

我摇摇头,往教室走去。我一定要去上课,上课让我感到充实,能暂时忘掉一切。然而,这雨,还是不断下着。雨不断地下,这夏日的雨水让山上通往外界的道路坍塌,连水泥电线杆也会被倒下的树打断。交通阻隔,信息封闭,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让我压抑,也会突然间烦躁和不安。有时候,我渴望飞蚂蟥向我飞来。雨水中,飞蚂蟥潜伏,似乎它们隐形的翅膀沾满了雨水……

我总是会想入非非,并把一切变化都归于怀孕。

这是否与我对生育的无知有关。

我怀孕有点盲目,毫无准备,肚子里就有了新的生命。我当然知道,自己当年的怀孕,也有点攀比心理。生活在大山深处,总是怕与外界隔绝,不能与时代同步。我看到同伴肚子隆起来,有了孩子,便产生出怀孕的欲望。

好朋友杨燕都怀孕了,我觉得自己也应该怀孕了。我和杨燕是闺蜜,一起参加工作,前后相隔不久结婚。不同的是,杨燕在县城工作。

我偶尔才能到县城,主要是去找杨燕。杨燕也是师范毕业,是师范舞蹈班最漂亮最优秀的学生,但她说从来没有想过上山教书,去了一家企业。杨燕曾对我说,你会后悔的。

杨燕腆着肚子走在环城南路上,我突然感到与她有无形的距离。环城南路比较热闹,有城关中心小学、向阳旅馆、城南饭店、星星小卖铺、杨氏汽车修理店。走到十字路口,杨燕买了两支冰淇淋,递给我一支。我总是觉得怀孕后的杨燕有点骄傲。看到杨燕的身体富态起来,性感起来,我莫名其妙地有了妒意。又看她一眼,我的脸红起来。杨燕不可能看出我的心思。有卡车驶过环城南路,马达隆隆,扬起灰烟。我踢开脚边一颗石子,觉得自己也应该怀孕了,怀个孩子没什么了不起!

你会后悔的。我当然记得杨燕的话。我没有后悔,我的选择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有时候后悔没有劝杨燕一起来山上教书,如果杨燕来山上,学生们是多么喜欢她,比喜欢我还喜欢她。生活在半山小学,我随时都会想着杨燕,想着杨燕,就是想着外面的世界,觉得心里充实。我对自己的未来有方向又似乎会失去方向感,这种时候,我总是效仿杨燕。并且随时会想起杨燕的话:你会后悔的。

我不想后悔,但我不想因为上山而落伍。就像知道杨燕有了对象,结婚了,自己也应该结婚一样。上山教书没有错,我觉得效仿杨燕也没有错。我生怕在大山深处与世界隔离,我不敢让自己游离在尘世之外。

我效仿杨燕以后,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地后悔。我真正的后悔总是在效仿杨燕以后。就像结婚以后,我依然把自己看得很清高一样。新婚之夜,我曾和马老师说,结婚后暂时不要孩子。我好像对婚姻不太适应,感觉结婚后不要孩子,是在宣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结果,誓言与现实是多么不同。

2

下课后,我回到自己宿舍。我的宿舍与马老师相邻,这是结婚前的格局。结婚后,我们住在一起,但我把婚前的宿舍保留下来。下课的时候,我愿意一个人静静待在宿舍里。

我放下课本作业本粉笔盒,马老师就进来了。他身上有些许雨季里特有的潮湿味道,雨水的味道,青草的味道和树叶的味道。窗外屋檐下面,雨水滴答,溅起水花。

我们的婚姻是偶然也是必然。我与马老师结婚以后,有时候两人会探讨这句话。

马老师到半山小学来便剃了光头。娶我的时候,他才留起“两片瓦”。我觉得那发型很酷,是电影明星的发型。他上山以前,压根就没有想到会遇上我,会找到妻子,会有孩子。他从来不对我说,我爱你,我喜欢你。

他上山教书前剃光头发,是想用光头象征点什么。

其实,你什么都会有的。我说,剃光头发是你对自己对现实太不自信。是的,我说,如果我不来这个偏僻的半山小学,也会分配来另一个女老师。我模仿《列宁在1918》的一句台词: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你别无选择!

马老师被我说得有点尴尬。这是想当然的事,但他还是说道,我知道,你可以有多种选择。

是啊,我曾经可以有多种选择,但我甘愿让自己别无选择。

那天是父亲送我来到半山小学。爬过重重高山,大汗淋漓的父亲十分兴奋。我是家族里第一个公家人,而且是老师。天地君亲师,我们家老屋神位上,就这样写着。看到瓦屋、教室、桌椅、黑板、操场上的红旗等等一切都让他感到神圣、亲切、温馨。老师是崇高的职业。他觉得山区学校也是学校,天底下的学校没有什么两样。我让他脸上有光。

细雨中,我突然怀念起父亲。

我不随杨燕去企业,考上教师岗位,也是为满足当过十年代课教师,喜欢和学生打交道又被辞退的父亲。

父亲去世了,死于肝癌。我想起父亲去世时面容安详,也许是由于我当上了老师。父亲会同意我嫁给马老师吗?父亲送我到半山小学的时候,看到剃光头发的马老师。

马老师说,分配到半山小学的时候,便做好了打一辈子光棍的准备。

直到现在,马老师依然会做自己的光棍梦。有一天夜里,马老师在梦中哭泣。我摇醒他。马老师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其实,他是做了一个梦。他夢到自己已经老迈,头发胡子都灰白了,但还没有结婚,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很清晰地看到了,这“对象”是我同学杨燕,在县城工作的杨燕。他知道杨燕不会喜欢工作在半山小学的自己。他不敢见杨燕,拔腿就往山上跑,跑啊跑,大汗淋漓,腿脚酸了,麻了,却跑不出半山小学,只好躲在宿舍里哭泣。

马老师非常珍惜我。

我从来不对马老师说,我是赌气嫁给你的。

有时候,马老师捋捋头上的“两片瓦”,说,我什么都知道。

他多少有点失落,但十分珍惜眼前的一切,更懂得我的过去和现在。

我从师范毕业以后,待在家里准备就业考试。我认准了这个理:读师范就是为教书,考个教师岗位,是我的梦想,也是我们一家人的梦想。为把稳起见,我选择很少有人报名的山区教师岗位。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我挑三拣四。父亲的愿望不容许我选择其他行业。许多同学都没有把心思放在考试上,他们宁愿留在城里打工,也不愿到这山里来。我在家里苦读复习,考试就业是头等大事,我不想把十多年寒窗苦读付诸东流。一年时间,同学,朋友,亲戚都好像把我忘记了。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存在,在孤独中拼命复习。

终于如愿以偿。我出发去半山小学前一天,杨燕为我送行。餐桌临窗,杯子是我们喜欢的浅蓝色,啤酒,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夜色来临时,杨燕已有些醉意,眼泪在眼眶里绕,说道,我太自私了,没有和你一样考老师。我的行动,杨燕觉得很悲壮。半山,好像在半天云里。不要轻易嫁在山上,那些老师,都是光棍,嫁给他们就等于把自己卖到了山上!

事实上,你已经考到了一块金字招牌。杨燕又说。

可能是我手里握着了一块杨燕所说的金字招牌,杨燕随时给我介绍朋友,有医生、公务员、艺术家。他们随时会来找我。

杨燕说,随便嫁一个城里人,让他想办法帮你调下来。

我不动声色,踏上去半山小学的路那一刻,在心里对那些人说,你们,都靠边站吧!

我嫁给了马老师。

半山小学不应该有光棍!我从来没有豪言壮语,但我见到剃光头发的马老师就打定了主意。

有人也说,两个人同在一所学校,仿佛不成一对都不行。我没有认真去想。如果半山小学是另外一个老师没有结婚,我也会嫁给他。我当年决心嫁给一位山区老师,而且还是自己一无所知的老师。

别人有的,我也要有。但我同时想颠覆一些观念,包括自己的观念。

3

随着雨季的深入,我的肚子越来越大。性格也开始变化,不说话,喜欢发脾气。老师学生都开始怕我。

这是孕期反应,你知道吗?

马老师不理解。孕期就可以火烧房子吗?

我怀孕后,马老师非常不适应,不适应我的妊娠反应。我忍不住会想,是不是不适应性生活得不到满足。有时候,看到马老师心不在焉的神情,我有点自责,同时,又感到满足,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至少,马老师没有去找其他女人。我知道有个男的,在妻子怀孕期间犯了事,进了监狱。庆幸的同时我又有点后怕。

雨也会偶尔停一会儿,会有一只鹰在大山腰间孤独地飞翔。那鹰成了我对地理位置的参照物,我仿佛此时才觉察到自己身在何处。在大山深处,看到雨的痕迹,雨的变化,感知鹰的存在,这些,让我既感到充实,又有点虚无飘渺。有时候,望着远处雨水落下的线条,听着屋檐水哗啦啦响着,我明显地感到肚子里的孩子在生长,随着雨水在生长。于是,我对自己的抚摸,就仿佛是对这个雨季的抚摸,通过抚摸,我明显地感到肚子也是随着雨水的声音隆起来的。有时候,我觉得雨水的声音就是胎教或营养。

随着雨水的声音,肚子里的孩子会轻轻伸一下胳膊或腿,我的肚子会隆起包块。我看看四周,悄悄把手伸进衣服里,把包块抚摸平整。抚摸着自己温暖的肚子,我感到亲切的同时,也隐隐感到不安。

我感觉核桃树上的蚂蟥向我飞来,飞到裸露的手上、腿上。我天生敏感,皮肤有一丁点儿瘙痒,我就把一只蚂蟥从皮肤上揪出来。

我害怕飞蚂蟥叮咬会让胎儿产生不适,下意识抚摸一下肚子。

好在随着雨季的深入,学校也开始放暑假。马老师说,正好放假了,去做个产检,也躲避一下蚂蟥。

我不以为然。产检?我自认为孩子在肚子里反应正常。

不要产检,只要在县城大街上走走。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只想挺着肚子在县城大街上走走,和杨燕一起走走。肚子里的孩子不失时机地蹬踢一下,肚皮鼓起来又凹下去。我也想看一看,在别人眼里,能不能找到羡慕我怀孕的眼神。

然而,此时只有雨水,只有雷声,伴随着我的忧郁情绪。

我想起放假时跌跌撞撞下山的情景,急切得恨不能生出翅膀立即飞出重重高山,换一个环境享受这个多雨的季节。先去县城。我对马老师说。

放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县城。在我的心目中,县城就是中心。每次放假,我首先想去县城住几天。在县城住小旅馆,坐在小食馆慢慢品茶,品美食。然后去见杨燕。见杨燕以前,我得先适应一下县城的生活。山区小学,好像把我待憨了。我不想让杨燕看到我的憨态。

行动远不如从前,好不容易才走到乡政府,我们要在这里中转,等待赶集的货车。我们习惯性走进东红旅馆。

东红旅馆在东山乡偏僻的街道上。这是一条转弯最多的街道,街道两旁有荆棘,有蜜蜂在墙壁上筑巢,有头发蓬乱烧香祷告的老妇人。当然,还有低矮的农舍、幽静的饭店和商店。

每次下山,马老师都固执地带我住在东红旅馆。他说,东红旅馆老板娘从前是个巫师,还会看疑难杂症、会接生。更重要的理由是,她女儿从前是代课老师,后来师范毕业的老师多了才被解聘。

你喜欢上她女儿了吧?我说。

她嫁到山西去了。他说。听说,那个山西人要给许多彩礼,她什么也不要。

马老师的话说得我心里很沉重。

我和马老师站在东红旅馆木门前。老板娘是个矮个子女人,穿着麻布外衣、黑色百褶裙,发辫上挂满彩色珠子,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很难看出实际年龄。她看到我和马老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谁都能看得出我是孕妇,老板娘也不例外。她像母亲一样高兴,认为我是在她家旅馆里怀上的孩子。那次上山,我们两口子住在她家旅馆,她打扫房间时发现,放在床头柜上的“防艾办公室”免费避孕套没有用。

还是住那间房吧。老板娘说。

我和马老师都没有作声。走进那间熟悉的房间,得穿过老板娘家客厅。客厅里有火塘,一年四季都烧着柴火,旁边放着电视、茶几、沙发,都布满灰尘。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可我只记得客厅里嘈杂的声音。电视里放着录像,那些影像仿佛只是象征,偶尔才会有人去关注一下虚构的情节。

住店的客人,大多是山上下来的村民,他们为了赶集做生意,头天晚上就要下山来。他们似乎忘记了路途的疲惫,坐在沙发上喝酒、抽烟、聊天、嗑瓜子。有一个山里人,怀里抱着孩子,孩子哭起来,山里人用手指蘸一点酒喂给孩子,孩子把指头咂出响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用最快速度走进房间,进去就马上把门关上。下山时流了许多汗水,也遇到阵雨的袭击,我感到疲惫不堪,躺在床上。房间里光线暗淡,空气潮湿,有些许霉味,被子上枕头上有山区旅馆特有的汗味和胶鞋味道。这些我都全然不顾,反正明天就可以到渴望已久的县城了。

马老师已经打开电视,看琼瑶剧。我吃了点饼干和水果,不和马老师说话。马老师买来饭菜,看到我蜷曲着身子已经睡着。

他叫醒我。我不理。我喜欢听客厅里的人说我听不懂的少数民族语言,那些像唱歌一样的话语,好像催眠曲,我又在朦胧中睡着了。

4

夜里,我在呻吟中醒来。马老师已经坐在床边上,他从来没有听到我在夜里呻吟。倒是我很不适应马老师很多个夜晚的夜游和梦话。有个夜晚,我醒来,发现马老师不见了,我匆忙走出宿舍,看到他赤裸着上身在教室里对着空桌子上课。我赶快把他拉回宿舍。马老师睡下以后,我在漫山遍野的風声中久久不能入睡。在半山小学,我很少有什么不适。我的呻吟让马老师感到紧张,他摸一下我额头,手马上移开。怎么了,这么烫!

可能是感冒。我说。这声音自己听起来都有些模糊。

吃药了吗?

平时我们都备有药,在山上,生病都是自己处理。

吃过了。

马老师说我全身滚烫,我却一直说冷,牙齿磕碰着说冷。三更半夜的,没有任何办法,马老师一直忙着用湿毛巾给我降温。我还是冷。他把两床被子都压在我身上,我还是身体抖得老高,一个劲说冷。

马老师似乎预感到什么,前所未有地紧张,在闷热的房间里已经浑身湿透。

两床被子压得我很难翻身,肚子里的孩子仿佛也感到重压和燥热,肚皮时不时会鼓起包块。孩子醒了,也可能是察觉到什么使他不安,这个晚上动得比以往频繁。

月光挤进木窗。朦胧中,我发现马老师微红的脸上长出一圈浓密的胡茬。明天得提醒他刮刮胡子,马上就要去县城了。如果不是因为怀着孕,我甚至可以帮他刮。但我不能打破乡镇上关于孕妇不能剪头发,不能摘水果,不能割韭菜之类的禁忌。那么,马老师的胡子肯定是不能帮他刮的。实在不行,到理发店里去刮吧。我在两床被子下胡思乱想,呼吸急促。

冷!冷!我牙齿打战,喃喃地说。

马老师把湿毛巾敷在我额头。拍拍我肩头,说,天明就去医院。

对,天明就去医院。我似乎对天明有了期待,期待窗户亮起来。我望着窗户上的月光睡着了。然而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自己没有睡着,但仔细回忆,分明又做到了那个梦啊!

我梦见自己生了女儿。当东红旅馆老板娘告诉我是女儿那一刻,心里竟然有些失落。为什么告诉我这消息的是她,那个神秘的巫师。我感到奇怪,望着马老师,有些负疚感。怀孕后,我常做这样的梦。一位已婚男同事告诉我,女人在生育过程中是很奇怪的,平日里口口声声说喜欢女儿,但在疼痛降临即将生下孩子的最后时刻,心里终究还是盼望着生个儿子。我曾反驳过同事。他说这是他妻子的真实想法。抛开世俗观念不说,现在生活压力太大,男孩的承受力总要比女孩强些。

回忆着那个梦,我从心底里喜欢梦里那个漂亮的女儿。我高兴地睁开眼,看到太阳已经照在旅馆木质的窗户上。雨停了。我摇摇头,想感觉一下自己还发不发烧。马老师摸摸我的头,说道,好像不烧了。

我还有些迷糊,说,我感觉不到。

马老师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肯定地说,不烧了。

昨天晚饭都没吃,我开始感到饥饿。昨天晚上是从我怀孕以来第一次对食物提不起兴趣。我突然有了胃口,是因为想起巷子深处的清真食馆。我喜欢这个小食馆,也可能是我知道食馆老板老板娘过去都是县剧团的演员,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到这里来开店。靠着他们的手艺和经营能力,完全可以在繁华的丽江或县城经营,赚钱会更多,为什么会来这偏僻的山乡,谁也说不清楚,留下的都只是猜测和臆想。我喜欢这个小店,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沉默少言。每次都会看到老板在门口默默擦洗餐具,我去餐馆,总是希望能听到老板边干活边哼戏曲,我便可以通过这戏曲来判断一下他们的心思。然而,他们总是沉默。老板娘年轻时肯定漂亮,她可能猜中了我的心思,望着我笑笑,红着脸在雾气中熬制老汤。

从他们的表情里可以看出来,他们对我们充满好感。

在一种难以表达的温情中,我们坐下。餐桌、茶具、桌布上一点油污也没有。我喜欢灶具和餐桌的清洁。我看着挂满泥土墙壁的牛肉干、牛头骨和牛角,感觉一切都静下来,慢下来。我已经把来这个神秘的小食馆里吃饭当成一种享受。

你点菜吧。马老师说。我让他点。我怀孕以来的任性已被昨晚的发烧削弱。我叫他点菜,点他喜欢吃的。红烧牛肉、牛干巴、家常豆腐、凉拌黄瓜、豌豆尖汤。我鼓励马老师喝一杯啤酒。我也端起茶杯,望着窗外。天空突然飘起毛毛细雨,山街又湿滑了。

5

回到东红旅馆。老板娘看见马老师提着一大袋药感到惊奇,怎么了?买那么多药!转眼看到我脸上发红。赶快回房间。她催促着。

我不敢承认发烧,我怕发烧,怕提起发烧这个词。然而,回到房间里还是烧起来,浑身冒汗、发软、发冷。

马老师又把两床被子压在我身上。

我们感到有点绝望。

老板娘在客厅里说,糟了!飞蚂蟥!她似乎预测到了什么。

马老师!马老师!她推开房间门,对马老师说,这是治疗蚂蟥病毒的草药。

马老师望着草药发呆。老板娘匆忙走到床边,往我嘴里放草药粉。我记得,老板娘走到我身边时自己并没有惊慌,反而冲她笑一下,吞下草药粉。药效很快,我马上感觉身体热起来的同时变得有些麻木,动弹不了。老板娘在我脸上轻轻拍一下,那爱怜的神情真像母亲。我又对她笑一下。老板娘吩咐马老师,你千万不能离开,我马上就回来。然后匆匆出门去。

回到房间的时候,她端来一个脸盆,脸盆里放着剪刀、止血钳、纱布、碘酒和毛巾。

我和马老师都感到奇怪,不知道老板娘的用意。

老板娘说,可能要早产!

这时我才感觉到肚子隐隐发痛。

马老师看着我,神情十分紧张。我也不知所以。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们不知所措。

马老师说,赶快去医院!

我说,不去医院,我就要在这里!

我惧怕医院。看着老板娘,我心里感到踏实。后来,我才知道老板娘家是这山区的接生世家,多年来,不知为多少山区老师接过生。

我的信任使老板娘感到兴奋,她帮我盖好被子,看看我和马老师,脸色发红。显然,她在为又要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而亢奋着。她的动作变得敏捷起来,似乎年轻了好几岁。

准备停当,老板娘问道,几个月了?

我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氣。马老师说,七个月。

那就好,养七不养八。早产的孩子聪明。老板娘很高兴。

老板娘和马老师在等待着我的反应。老板娘让我描述疼痛的过程,想让我在描述的过程中减轻疼痛。

我抚摸着肚子,仿佛是牵住了孩子的手。看着老板娘神秘的表情,像有一道神谕降临,我开始感到轻松,微笑着说,先是肚子疼,现在感到下体开始疼痛。

老板娘让马老师帮忙,把我双腿掰开。马老师正在翻一本关于接生的书籍,他好像估计到我会在山上生产,悄悄买了这本关于接生的书。

书上说,要先为下身消毒!

书呆子,快垫上草纸!

半山地区的村民,每年都会自制一些吸水性很好的草纸。

老板娘的手始终不离开脸盆,她要把孩子放到脸盆里。她已经吩咐家人烧好泉水,准备用干净的山泉为孩子沐浴。

我满头大汗,那种疼痛简直可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我已经听不到马老师和老板娘说话。然而,有那道神谕在心中,我尽量保持微笑,我要留给老板娘、马老师,还有我的孩子灿烂的笑容。

疼痛让我感觉自己的手没有了,腿没有了!老板娘让马老师把一块毛巾塞进我嘴里。我紧紧咬住。

你看,头出来了。老板娘笑着对马老师说。

老板娘高兴地告诉我,是个女儿。

我有点失落,那感觉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房间里出奇地安静。老板娘轻轻拍打着婴儿的背部、臀部。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婴儿没有哭声,没有我们期望已久的那一声清脆的啼哭。

6

是的,我怎么能忘记那个夏天呢,那是我孕育生命的季节。算起来,已经是过了第十六个雨季了,我还记得东红旅馆那间房屋里的潮湿与沉寂,那种“综合”的味道。那个曾经的巫师,东红旅馆老板娘,山区接生婆,多年后还深深地不解,我的孩子虽然早产,但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她一个劲儿拍打婴儿背部、臀部,婴儿都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她经历过无数次接生,第一次没有如愿听到孩子的哭声。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她深深的歉意。

这让我一生对声音有最为真挚的期待。

在期待和向往中,转眼十六年就过去了,我们都已经是中年,同时,对县城也已经有点麻木。反而是半山小学留在了记忆深处,留在生命中最灿烂的碎片里。半山,是我命运里难以割舍的情结。所以,每到夏季,每到多雨的季节,我难以掩饰内心对大山的崇敬,对自然的感恩。

我仿佛也变得世故,喜欢把一切都归于宿命。所以,我并不意外。

依然是雨季,我和马老师带着女儿来到县城车站。车站里有着热烈与喧嚣,雨水打着干净的水泥地面,我打着雨伞。雨啊雨啊,让我感觉生活是如此有诗情画意。

女儿苗条、俊俏,用手语和姨妈打招呼。

杨燕来了。杨燕比我大几个月,女儿亲切地称她姨妈。我看到她从宝马轿车上下来,按下遥控车门锁。在她脸上,我找不到岁月留下的沧桑。在我眼里,她对未来永远充满信心。

是啊,我为什么总是学不到杨燕的心态,永远都赶不上杨燕变化的节奏。她换了五六家公司,离过一次婚,有车有房,现在创办了一所舞蹈学校,自己当校长。我已经不敢效仿她,攀比她。她卻一直记得我们的姐妹情谊。这让我对当年对她的忌妒、攀比感到内疚。后来,也是杨燕帮我们想办法调下山来,在县城附近一所乡村小学教书。老师嘛,当然会清贫一点,但想起父亲,我心满意足。

当然还满足于我身边的朋友杨燕,一起待过半山小学的马老师,更喜欢依偎在杨燕身边的女儿。

汽车发动了,乘务员开始检票。女儿松开杨燕的手,又拥抱了我和马老师,拉着旅行箱上车,动作麻利潇洒。女儿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她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什么,她不懂母亲的忧郁。她受姨妈的影响,性格开朗,酷爱舞蹈。杨燕是她的指导老师。她的偶像是邰丽华,如愿以偿考上了特殊教育学校舞蹈班。

汽车喇叭响起来,车站广播里传来柔美的女中音:开往省城的班车马上就要发车了。

客车冒雨向省城出发,刚起步,车速很慢,雨刮器有节奏地刮动着,轮胎下绽开水花。车慢慢加速,拐过弯,看不见了,我们才收回目光,舒出一口气,相视一笑,看着细雨纷纷的小城。

雨中的小城别有一番情调。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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