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鲁宁
2008年,网吧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开始流行一个叫劲舞团的游戏,这一年,我十八岁。在一家十分垃圾的中学读高二。
这里是鲁西南,紧挨着河南商丘和开封,虽然经济稍微落后,但化工行业林立,所以,镇子并非十分贫穷,也不十分落后,我的童年,少年都没离开过这里。
我们住校,所以爷爷奶奶根本管不住我,几个同学常常在半夜里跳墙出去到网吧打游戏,学校的墙不高,我们爬得都很轻松。
4月的天气,在鲁西南已经是春风劲吹,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也是玩劲舞团的。她家是河南周口的。
少年的相识总能臆想式地给自己加上很多传奇的成分,我们两个,也不例外。她从周口过来找我,我豪情满怀地叫上同学去了镇上最好的酒店,我对他们说,我的“马子”来了,让他们陪着吃喝。
但没想到的是,女孩和视频中的不一样,黑,还胖,我有点儿不满意,更为传奇的是,在吃饭时,我的一个同学说,这个女孩前段时间来过一次,就是和他见的面,临走时,還要走了他一百元钱当路费。
当天吃完饭,我就把她赶走了,走的时候,她竟然哭了,说非常喜欢我,离不开我。
我很强硬,受那些电视剧和电影的影响,我告诉她,我们不适合。
不知道是不是女孩走时诅咒了我,她一走,我就因为聚众打架把人打伤了,本来是帮同学出头,但没想到下手重了,警车的声音远远传来时,我们一哄而散。
这几乎是天大的事情,我没敢告诉爷爷奶奶,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留下了一封信就匆匆离开了小镇,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没有伙伴,没有目的,只有想象中的远方和无尽的世界。
我天真地以为,世界那边有各种辉煌在等待着我,只要我肯努力。
我匆忙上的客车是直达兰考县的,在这里,我又搭了另一班开往开封的车。
我之所以坚持一个人外出,是因为我还有一个梦想,幻想自己是电视剧中的人物,通过努力,变成大老板,然后衣锦还乡。
现在想想,这个想法,简直就是可笑。
我吃了两个烧饼,然后顺着车站前面的路往西北方向走,直到找到了一家名叫“明珠招待所”的小旅馆。
这里有通铺,四个人一个房间的那种,每晚二十元钱,开水什么的自己去接,洗手间要去走道尽头的公用。
我出来时,一共带了四百多元钱,这是我能从爷爷奶奶那里偷到的所有钱了。
第二天,我洗了把脸,通过问询老板娘,说在老城墙大梁门那里,会有一些短工揽活儿。我决定,第一站就去那里。
没想到走错了方向,我没能走到大梁门,反而到了一段破败的城墙那里,当时这里有个花鸟市场。
开封是古都,宋朝的重文轻武给这里的文人雅士造就了诸多雅兴,玩鸟斗狗斗鸡等一些东西一直流传到现在,我在花鸟市场那里流连了一个上午,却没有见一个需要短工的。
终于,在一个卖狗的小摊前,我停了下来,因为上面有一个纸板,写着:招短工,日结工资。
老板的嘴有点歪,我听旁边有人喊他歪三。
歪三住在开封市东郊,一个叫做杏花营的地方,他每周有两天,会骑着三轮摩托车来到开封市区,卖他的狗。
歪三的狗是假狗,所谓假狗,就是把本来的本地小土狗涂上颜色,冒充名犬卖给那些不识货的人,他从中间赚一大笔,歪三做生意脾气好得很,好得如同当今的淘宝客服一样,不满意?好,七天无理由退货。
而我的任务,就是给那些小狗喂食,打理,同时也跟着他出去收狗。
至于上颜色这种技术性很强的活儿,是歪三的事儿,每次他都不让我看,我只能看到,进去的一个个小土狗,出来时就变得奇形怪状的。
在歪三这里干了一个月,我不干了,不是因为这活儿累,而是歪三这个人不行。一开始说好的工资日结,一天三十块钱,但他非要扣下每天的二十元,说到月底给我。
但到了月底,又说我每天在这里的吃住要从这个钱里扣,我一气之下,就从他那里离开了。走的时候,我小小报复了一下他,把院子里所有狗笼都打开了,院门也大开,看着那些小狗们嗷嗷叫着从院子里跑出去时,我突然想大笑。
但笑归笑,这一下,我并没有挣到多少钱。
少年不识愁滋味,我在狗舍里打了一个月的工,头发长了,也脏,身上衣服也没怎么换,已经像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浪少年了。
所以,很快我就被这类组织盯上了。
那天,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过来和我搭讪,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们大哥做事。
出于好奇,也急于想填饱肚子,我就跟着他过去了。路上,他自我介绍,他叫张玉刚,是杞县人,也是流浪到这里的,他从小就向往着自己能做一番大事业,我问他有没有偶像,他想了想,对我说,小马哥吧,我觉得我能做到他那个程度。
在铁塔公园后面一条大胡同的杂房里面,我见到了张玉刚的大哥。
没人知道大哥的真名,他们都喊他四哥,我也跟着喊四哥。
四哥人笑眯眯的,他喊我小显,问我是哪儿人,为什么从家里跑出来了。我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他了。
后来,四哥对我说,小显,你跟着我干吧,保证吃香的喝辣的,你读过高中,很多事情不用我一再交代,我相信你能干得很好的。
第二天我就被派出去干活了。四哥告诉我,在马道街后面,有一大片民房,现在快到夏天了,有很多人在那里晾晒各种干果,我的目标就是那些干果,随身带一个口袋,能拿多少拿多少。
我吓了一跳,问,这不是偷吗?可是,此时我已没了退路。
我和张玉刚一个小组,路上,我才知道,他也没来多久,也是刚刚“上道”。
果然那里有很多晒干果的,有核桃,葡萄干,开心果等,离这里不远,有一个干果批发市场,里面好多卖干果的。
张玉刚已经干过一次了,有了一点儿技巧。干这活儿一定要眼快手快腿快,眼快就是看身边有沒有人,手快就是装果装得快,而且还要挑贵的装,腿快就是装完就跑,被人发现要比别人跑得快。
在他的指导下,我第一次就得手了,但心里总不是滋味。
在四哥这里待了半个月,我终于弄明白了,他这里不光是偷东西,有时还会偷钱,我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张玉刚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们想找机会给四哥说。
但很快,发生的另一件事,让我们打消了给他说的念头。
四哥平时人笑眯眯的,看起来脾气很好,但没想到,那天晚上发的脾气,把我和张玉刚都吓傻了。
一个小兄弟不小心被人逮到了,交代了这里,人家找上门来了,四哥好说歹说才把那人劝走。
但是回来后,他就发脾气了,恶狠狠地把那个兄弟绑了起来,先抽了几个大耳光,然后解下皮带,一下一下用力地打,后来,那个比我年龄还小的兄弟满身是伤。
第二天一早,四哥给我们安排的活儿是“溜趟子”,所谓“溜趟子”,就是看哪家又往外晒什么东西了,他好组织人去“收东西”,这些都是自成一体的行话。还有诸如“走水”,意思是东西拿回来不怎么好,“趟边子”,意思是顺带着拿点别的东西。还有“薅活”,意思是指顺带偷别人的家的鸡鸭之类。
我和张玉刚顺着马道街走到了头,他突然叹了口气,看了看我。
那一刻,我明白他那一眼的意思,我对他说,要不,咱们跑吧?四哥太狠了。
张玉刚说,小显,我也是这样想的,别回去了,说不定哪天,咱们就成了昨天那个兄弟。
如果跑了,在开封这个城市肯定待不下去了,我们两个决定去郑州,听说那里可以扒到火车,去更远的远方。
我们连衣物都没有回去拿,就拿着仅有的一点儿钱,坐上了去郑州的汽车。
我和张玉刚,到郑州的第一目标就是扒火车走,跟着火车去远方。
远方,这两个字,对两个少年而言,确实有着无尽的吸引。
但是扒火车并不容易,我们的原意是从火车站那里扒辆拉煤或是拉木头的车,但没想到,火车站我们都进不去。
之后,我们想着顺火车道的方向走,总能遇上火车。
但没想到,我们走到北编组站时,发现那里的管理更严格,还没到编组站,就被铁路警察给抓住了。
扒火车这件事行不通了,我和张玉刚的钱很快就花完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在大石桥的桥下,铺一张席,和一些民工挤在一起。
两天后,我在健康路的一家烩面馆找了份活儿。张玉刚没有身份证,还没找到工作。
6月的郑州,十分炎热,我在饭店打杂,张玉刚在我的介绍下,也找到了一份送菜的工作,每天很辛苦地把菜从毛庄分发好,送到各个饭店。
烩面馆的老板很不错,说我在这里管吃,每个月六百元钱。
在2008年,六百元一个月,只能算是小工的价格,但没想到,看起来很不错的老板,月底连这六百元钱也给我扣完了。
我一怒之下,就离开了烩面馆,走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老板在后面给别人说,这货还真把自己当成个角色了,这种流浪人员,跟要饭的没啥两样。
那天,我坐在街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五光十色的城市在我心里那样陌生,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城市的差距,我的所谓成功和现实的差距,还有我与那些衣着光鲜之人身份上的差距。
张玉刚问我,他在毛庄批发市场那里认识了一位种菜的老板,现在缺少人手,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推荐我过去帮他送菜和种菜。
和种菜的韦老板接触之后,才发现他和我想象的种菜户不一样。
他是郑州本地人,四十来岁,以前在纺织厂上班,后来不上班了,就在郑州北郊的黄河边包了一大片地种菜,给毛庄市场供菜,不仅如此,他还有一大片荷塘。
6月,正是荷花刚开的季节,晚上我住在荷塘边上,韦老板就把几个帮工聚起来,亲自炒几个菜,弄几件啤酒在荷塘里冰着,然后就给我们讲他的人生。
韦老板读过大专,知识面很广,我们几个帮工里,我年龄最小,余下的都是附近的村民,他的有些大道理,别人听不懂,我却能听懂。
那天,韦老板突然问了我一句,小显,你想过吗,十年之后,你会在哪儿,会做什么?
我突然愣了,我只想了我的未来,一定是大老板,大经理,这个城市的超级英雄,但这些都没有确切的时间概念,我的十年之后,会是哪里呢?
真正刺激到我的,是9月份,韦老板给我安排的送菜活儿。
郑州大学北校区。
我把菜送到食堂,回去时恰好路过操场,新生们正在军训,我看着那些和我年龄相仿的身影,那样整齐划一,充满希望,而我,却坐在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上,眼巴巴地看着。
同样年龄的人,差别怎么如此之大?我沉默地把车停在路边,坐下来,想哭,却哭不出来,我以为自己会有一个光鲜的未来,只不过是出于电视剧中人物的臆想罢了,我现在这样,怎么可能,又怎么配有一个我想象的未来呢?
没有,真的没有。
那天,当操场上的新生喊出我为明天加油时,我觉得,心里的某些地方,有些一直摇摇晃晃的没有生长东西,突然就坚挺地长起来了,那一刻我做了个决定。
我给韦老板告别时,他没有半点挽留,多给我结了一个月的工资,告诉我只要自己认准了,就一定能行。
张玉刚在毛庄已经做得不错,我给他告别时,他还遗憾地说,他以后想和我合伙开个菜店,但现在看来,不能行了。
我们两个在毛庄边上的小饭店里吃了一顿饭,匆匆作别。
几个月的流浪,换来的是父亲的一顿暴打,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任由棍棒落在我的身上,心里的某些东西更加坚定了。
打完之后的第二天,父亲又去厚着脸皮找人,把我送到了学校里面。
在学校里,我是最沉默的那个人,每天最晚走,最早来,成了老师眼中的好苗子。
我参加了2009年的高考,但由于之前的底子太薄,而且辍学之后又没能及时补上功课,我只考上了一个大专,但于我而言,知足了。
2012年毕业后,我做过推销,也干过保险,还刷过车,后来我和合伙人一起做了这家广告公司,合伙人老朱,有点儿像韦老板,正是他的帮助,让我终于有了起色。
2014年,公司开始赢利,2015年接了一个大单,打下了所有的基础。之后的两年,运气使然吧,我赚够了人生第一桶金。
现在想想,那些流浪的时光,确实教会了我很多,在一个18岁的少年心里,有阴影也有收获,有兴奋也有失落,但最重要的是,是我在那几个月里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所谓的成功,不全是臆想,需要很多条件的配合。
有一个画面,我不会忘记,18岁的我,衣衫不整,坐在拉菜的三轮摩托车上,看着里面那些比我有着更鲜明未来的学生们,心里有种叫理想的东西,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