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专栏作家爱好美食和收藏
大年初一的早晨,阳台上寒气未散,转回客厅泡了一杯福州十七窨,朋友送的,嘱我早点喝。春节不去外地轧闹猛,心里笃定,这茶就能喝出点味道来。
平时喝惯了龙井,偶尔喝杯花茶有点不适应,仿佛在街角偶遇老同学,数十年的暌违,竟然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尊姓高名,被紧紧捉住的手又不好意思抽回来。
小时候家里将有贵客光临,老爸嘱我去买点好一点的茶叶,急步走到八仙桥。街角的那家茶叶店生意不怎么样,靠墙的老式货柜上排着一行有些年头的锡罐,罐腹上贴一张菱形红纸,用楷体写洞庭碧螺、梅坞龙井、六安瓜片、君山银针、太平猴魁等等。洗得发白的榆木柜台上也摆着几个直筒形玻璃瓶,瓶里的茶叶一目了然,大约是销路较好的品种。一叶一芽的旗枪,绿中带黄,十分雅致;老百姓喜欢的炒青价廉物美,色泽也十分清亮。我喜欢一种名叫“乌牛早”的绿茶,还有峨眉雪芽、敬亭綠雪、桐城小花等,都是猜谜游戏的题目。
师傅给我包了五角钱的茉莉花茶。这并不是家里常备的茶,也许老爸这次要接待北方来的贵客,主随客便。次日下午,客人光临寒舍,我叫过一声李伯伯,赶紧奉茶,氤氲袅袅中,一股雅香顿时飘散在有点阴冷的后厢房。李伯伯一口一个好,老爸也高兴,难得呈现满脸的红光。他也呷了一小口,脸上做出很珍惜的表情。
那时上海的茶叶店生意都比较清淡,绝大多数消费者不知普洱茶、老白茶为何物,茉莉花茶、珠兰花茶和玳玳花茶倒一直有供应。实际上本埠人士家中备花茶的不多,坊间有一种说法,品质差的茶叶才会拿去窨制花茶。所以茶馆里或能聊备一格,最大的目标客户群倒在北方。后来我独自一人在家时也偷偷地泡了一杯牛饮,那股香气让我受不了。像什么呢?同桌的她?还是那位格子呢短大衣的英语老师?
茶香与花香的交织,使舌尖上的回味更加悠长。
前几年读闲书,在《道咸以来朝野杂记》里看到:“北京饮茶最重香片,皆南茶之重加茉莉花熏制者”。老北京至今仍然最爱茉莉花茶,雅客造访,这是最高的礼节。不过现在像老树普洱、金骏眉、大红袍、凤凰单枞等,价格越是高得离谱,越是有人喝。
近来上海有些餐馆用茉莉花熏蒸兰州百合,我品尝过两次,并不觉得百合能有效吸附茉莉芬芳,唯玻璃蒸锅当堂操作,场景建设比较到位而已。甚至有饭店用上好的茉莉花茶去蒸大闸蟹,花魂惊叫着散去,大闸蟹羞愧得脸也红了。倘若犹存怜香惜玉之心,还是安安静静地喝一盏茉莉花茶算了。
也是在年前,收到朋友快递来的一小罐精致的碧螺花茶,我平时对碧螺春都不怎么看重,今天又胆敢诱拐茉莉花,是不是想借花仙子来提升自己的身价?但泡了一杯试饮,感觉还算不错,叶芽慢慢下沉,花蕾款款上浮,茶香与花香的交织,使舌尖上的回味更加悠长。
茶好,花才好,道理就这样简单。我还想,东山的茶农与虎丘的花农强强联合,应该是历史的必然。但朋友在微信里悠悠地说:很可能,今天种花的师傅、种茶的师傅甚至制茶的师傅,都是从安徽来的。是吗?就像今天的本帮饭店大都由安徽厨师掌勺,因而常为世人讥讽。不过内心的另一个我对现实生活中的我说:要以积极的心态来看待一切变化。
窨得茉莉无上味,列作人间第一香。我再次端起茶盅,深深地呷了一口。世间香花无限,最香的应在雍容雅致的绽放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