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与禁

摘" 要：“禁室型”故事作为禁忌童话中的重要部分，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往往表现为童话里的一间不允许被打开的房间。对于故事主人公而言，“禁室”既是考验也是诱惑，因“违禁”遭受的“惩罚”象征着启蒙与成长。在此基础上，本文重新审视经典童话《白雪公主》，发掘其对“男性强权意志”的突破，讨论其与传统的“禁室型”故事的互文性。

关键词：禁室型" 禁忌" 童话" 《白雪公主》

童话中的禁忌故事在世界广为流传，并且拥有稳定而普泛的结构。《十二兄弟》中，妹妹被巫婆要求七年不准说话也不准笑，否则就救不出哥哥们。［1］《蓝胡子》中，妻子拥有所有房门的钥匙，唯独被禁止打开最小的那扇门，否则将受到惩罚。［2］在童话中，禁忌往往以向主人公发布禁令的形式出现，或者为变相式的命令或建议。万建中在《解读禁忌：中国神话、传说和故事中的禁忌主题》中指出：看故事内容是否存在完整的禁忌情节，即设禁——违禁——惩罚的功能序列是否得到清晰的表述。［3］这也就是说，禁忌背后隐藏着危机，静待着主人公违背或挑战。

根据禁忌的内容和功能的不同，禁忌主题可以分为禁室型、禁言型、禁食型等多种类型。其中，禁室型主题备受瞩目。作为一个空间意象，它通常存在一个“室”的原型意象，与观看关系紧密相联。本文将聚焦“禁室型”故事，依托“设禁——违禁——惩罚”的基本结构，以传统的禁室型童话《菲切尔的怪鸟》《莴苣公主》为主要研究对象，梳理概括“禁室型”故事的内涵意蕴，并借此重审经典童话《白雪公主》，试探其作为“禁室型”故事的可能性解读。

一、躲不开的“禁忌魔咒”：“禁室型”故事的解读

（一）设禁：权威与监视

在禁室的主题中，设禁者为具有强大阳性质地的男性或者成人，往往无所不知，能够一眼识破被禁者的掩饰与谎言。在禁忌设置之初，设禁者常以一个保护者的形象存在，他为被禁者提供优渥的物质生活，用金钱、物质诱导着违禁者进入一个阳性原则价值之中，并满足其一切需要，如《菲切尔的怪鸟》中的巫师，他背负着一只巨大的背篓，任何他触碰到的女孩都会不由自主地跳进他的篮子，随他一起被带回黑暗森林。而被禁者通常是拥有充沛的阴性质地的女性或者儿童，他们纯洁善良，如莴苣公主，她具有纯净的女性质地，处于最无暇、最完美、不被沾染的状态里。

在这类故事中，设禁者往往为男性，被禁者为女性；设禁者为成人，被禁者为儿童。从设禁的双方来看，二者之间往往存在着权力与能量的不对等。身份的不对等和信息的单方面公开往往会造成权力压迫和单方面的监视。男性总是假意离去，或者真的离开一段时间，再冷不丁回到家里时，检测着他们的信赖是否遭到了背叛。所谓禁令，正是一种考验与监视，时刻等待着审判被禁者是否犯错或者背叛。

18世纪的英国哲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提出了“全景敞视监狱”的概念——在这种监狱中，被监视者被置于环形结构内的一系列小囚室里，而监视者则位于环形监狱中心的瞭望塔上，通过塔身上的一圈窗户进行观察。塔内的监视者永远隐匿在黑暗中，塔外的被囚禁者无法亲眼看到监视者的目光，无法得知自己是否正在被“注视”，但却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地感受到这种“监视”的存在，从而被迫按照“既定规则”规训自己的行为。《菲切尔的怪鸟》中，那枚时刻要带在身边的“蛋”就是这双时刻监视的“眼睛”，一旦被禁者破禁，蛋也随之跌入盛满鲜血的盆中，再也擦不掉血迹，这象征着高度的权威和违禁的不可弥补性。

（二）违禁：引诱与必然

禁室故事中的禁令往往具有引诱性。“这是屋的钥匙，你可以到处去看，只有用这把小钥匙开的一间房，不准你进去，不然就要你的命”［4］或者是“她十二岁的时候，巫婆把她锁到一个塔里”［5］，让她彻底与世隔绝——禁室主题下产生了“除了这里哪里都可以去”和“除了这里哪里都不能去”两种模式。事实上，二者并没有太多本质区别，因为他们都将被禁者的目光吸引到了这个神奇的、不可开启的房间之上，在潜意识中为被禁者指明了目标。一旦人们把全部目光与心力集中于此，其结果必然是禁忌被打破——人越是不被允许，就越不顾一切，因禁止而缺少的能量，将成为突破禁忌的强大力量。

更值得指出的是，主人公原本可以因无知而避免触犯禁忌，然而，设立禁忌者总是主动向被禁者揭示禁忌的所在，并且总是主动或被动地将破禁的方法亲手奉上。《菲切尔的怪鸟》中巫师离家时，主动将门房的钥匙都交给姐妹们，《莴苣公主》中巫婆呼唤莴苣公主放下长发的暗号则被王子偷听。在这一角度来说，禁忌看似是约束与限制，实则是一种怂恿和诱惑。同时，他们总让被禁者一个人面对内心的欲望和道德考验，丈夫出门，总是将妻子一个人单独地留在屋子里；巫婆只在白天前来高塔，其余时间便是长发公主一人承受漫长的寂寞时光。设禁者会为被禁者提供足够的时间与空间，增加了违禁的可能性。

违禁有其必然性。禁室故事中，主体的能量往往处于失衡状态。当违禁者为女性时，随着青春期的到来，女性内心潜在的阳性能量要求走出家门、满足欲望。如莴苣公主，她拥有连接高塔和外在世界的长发，能编成发辫，成为梯子，蕴含着丰沛的力比多和强大的阴性质地。莴苣公主拥有纯净的女性质地，自她12岁被关入高塔以来，一直处于最无暇、最完美、不被沾染的状态。一旦设禁者出现，她就很容易失去抵抗，选择答应、服从、跟随。而当设禁者离开后，长期的压抑则会转变成动力，违禁就成了长期视角下的必然结果。

（三）惩罚：启蒙与成长

禁室故事中，破禁是一种成长，惩罚是一种启蒙。一方面，惩罚是推动故事情节的必要存在，破禁必然会被发现，惩罚必然得到实施；另一方面，惩罚也是走向自性化的启蒙与必然要求。莴苣公主被剪断长发、扔下高塔，看起来是遭受惩罚，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惩罚也代表着逃离高塔，与过去的生活分离，向着未来奔赴。沙漠生存、成为母亲、负起责任、奋力存活与发展，这些全都发生在莴苣公主被丢出高塔之后，这些看似是女巫的惩罚，但却帮助莴苣公主成长。不可否认的是《莴苣公主》中的禁忌是无意识的，而非自己主动选择的违禁行为，但在《菲切尔的怪鸟》中，小女儿的违禁行为则是主动的。为了拯救自己的亲人，她主动走入禁室之内，不断尝试、了解并掌握黑暗世界的规则，最终用自己的智慧和亲人们一起杀死了巫师。

作为一种文化原型，原始社会的成年仪式对成长型民间童话的叙事形态具有深远的影响。成年仪式包括分离、过渡、融合三个阶段。跨越禁室的“边界”也象征着成长仪式中“分离”阶段。若要实现成长，首要任务是走出自己熟悉的环境，跨越“边界”，摆脱母体的庇护，融入新世界，从而获得“成人”的新身份。

总的来说，在“禁室型”故事中，违禁者的身上时时存在同这双权力之眼的博弈，“凝视”像躲不开的“禁忌魔咒”：一方面，主体权力的不对等注定了凝视的必然，难以躲开；另一方面，禁令的引诱和成长的要求其不可躲开、不能逃避，必须跨越界限，才能获得新生。

二、魔镜中的公主：禁忌视角下的童话个案研究

“禁室”意象存在着各种变体，来象征被男性囚禁的女性在幽闭的、无法逃脱的空间中，在这种挥之不去、无法摆脱被囚禁的命运中挣扎。她们或逃脱成功，或安于被控制，或反抗失败、继续沦陷。如果从“无法逃脱”“无法摆脱囚禁的命运”来看，格林童话中的《白雪公主》也可视作一个关于女性的“禁室型”故事。不仅如此，在“禁室型”故事中，我们发现“室”与“视”背后所象征的空间与观看有较大的联系，观看关系影响着空间关系。围绕“视”的角度，我们可以将“禁室（视）型”故事分为“禁止向内看”和“禁止向外看”，向内看一般为好奇门内的世界和秘密，“向外看”往往伴随着囚禁和凝视。在这样的视角下，我们从王后的镜子、白雪公主的棺材和门之中发现了禁室之门。

童话《白雪公主》给历代读者留下的主要印象都是王后嫉妒白雪公主的美貌，于是采取各种办法对其进行迫害，最终受害的白雪公主被王子拯救而复活，王后则得到惩罚。女性对女性的妒忌、迫害和对抗成为了故事的核心。在后现代时期，随着女性主义文论的兴起，经典文本中象征父权的意识形态被揭露。各学者深入剖析了那面具有象征性的“魔镜”所传达的男性立场及其对故事的影响。

本文结合女性主义文论发现：女性的欲望正是“禁令”的源头，“遵循”或“违背”的正是男性意志的强权，王后和白雪公主都是潜在的违禁者，但是却有了不一样的结局。王后渴望成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博得丈夫的欢心，最后被迫套上炽热的铁鞋痛苦地跳舞，直到死去。白雪公主渴望得到坏王后的手中那只鲜艳的苹果，结果中毒“死去”，最终才得到王子的拯救。

（一）魔镜：设禁者的强权凝视

从“禁忌型”童话的中心意象来看，设禁的场所如城堡、高塔往往代表着男性权力对女性的囚禁空间，当女性进入了禁室，就进入了他的权力控制范围之内，成为他的囚徒。而在《白雪公主》中，魔镜作为设禁者的象征，拥有着绝对的权威，成为强大的男性权力规训机制与监视机制的象征，控制着女性肉体的形状、尺寸，规定着女性的行为。

一方面，魔镜掌握着最高权威，它是造成白雪公主和王后矛盾的直接导火索，也是二人成为迫害者和被迫害者的根源。作为故事中话语权的控制者，魔镜为王后所设置的禁令是“不喜欢人家说起别的女人比她美”［6］，即王后认为自己必须要拥有天下最美丽女人的地位，来确保丈夫对其的宠爱。王后对于“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的重复询问，表现出魔镜的回答时刻牵动着她的心，使其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操纵着意志与行为，被囚禁在魔镜所象征的男性意志之中，无法逃脱被囚禁的命运。

另一方面，它拥有能“看”到世间一切事物的眼睛，“凝视”着女性的身体。在《白雪公主》中，魔镜总在不断地强调白雪公主的美貌，将外貌作为评价女性的唯一尺度，指认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但完全忽略了她的内心。白雪公主除了美貌、单纯善良这些典型的“女性气质”之外，还有哪些人性中的其他特质？童话完全没有告诉我们。对外貌的关注，掩盖了女性的内在价值，让女性形象显得空洞、平面化、毫无灵魂。这种“凝视”与长期以来男性权力对女性身体等诸多方面的投射与规训相同。

（二）“潜在的违禁者”王后：对强权意志的绝对服从

《白雪公主》中的王后在女性关系中，看似处于二人之间的“强者”地位，但也是彻底的被迫害者，王后的权力看似很强大，但她的权力在真正的男性权力面前却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在故事中，王后每天早上都要询问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魔镜的回答则象征着强权的意志，王后自己的思想意识形态被男性话语所掩盖，在权力的塑造下，男性话语变成女性意志。这意味着王后的思想意志被束缚在魔镜背后的男性意志之中，难以逃脱。而一旦她从魔镜口中听到最美丽的女人不再是她自己，一时间从未有过的危机感和莫名的恐惧便齐聚心头。这迫使她不断听从魔镜的怂恿和诱惑，将身份转变为坏继母并着手策划一系列杀害事件，形成对男性意识的绝对服从。这种服从注定了她的最终结局：无论怎样费尽心机，一旦容颜衰老，就会被其所竭力效仿并巴结的男性抛弃和惩罚。

（三）“真正的违禁者”白雪公主：跨越边界的拯救

白雪公主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在孤独的世界里不断承受着阴谋和妒忌。由于遭受迫害，她不得不离开家园，在被王子发现之前，她只能在七个小矮人的庇护下寻求安全。在小矮人的小木屋中，白雪公主被教导要谨慎行事，如独自在家时要保持警惕，避免单独前往山林，也不要轻信陌生人。然而，门外那颗鲜艳诱人的苹果，恰恰象征着白雪公主内心深处“潜意识”的渴望。苹果在古老的神话传说里象征着灾难和性。如《圣经》里人类的始祖夏娃就是因为受到蛇的引诱，偷吃了伊甸园的苹果获得了智慧，懂得了性爱，继而激怒了上帝惨遭灭顶之灾。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陷入了死亡。可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而是迎来了白雪公主的复活和重生，这与“禁室型”的故事结构暗合。白雪公主看似在七个小矮人的小木屋中获得了暂时的安宁，但是由于魔镜的无所不知，王后的引诱终究具有其必然性。如果想获得永久的幸福，就必须突破禁忌、正视欲望、吃下苹果、直到获救。从白雪公主的角度来说，其正是经历了背离母亲（女性）——由主动趋向被动——转向父亲（男性）——获得女性气质的范式。［7］

白雪公主在得到王子的拯救之后，经历了怎样的转变，我们无从知晓。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格林童话将《白雪公主》的故事形成了魔镜（男性意志）—王后—白雪公主—王子（男性意志）的情节链条，女性作为被男性拯救的一员，似乎还被束缚在男性意志的“禁室”之中而不得出。也就是说，即使被禁者勇于破禁，也仅仅只是走出男性禁锢的一小步。而在这面魔镜映射的现实世界背后，我们是否也成了被囚禁在童话意识形态中的一员，等待着跨越故事的边界，这一问题值得深思。

三、结语

过去，“禁忌”总令人感觉是恐怖的、令人畏惧的存在，被贴上黑暗、负面的标签，人们提及“禁室”也总和房门背后那不能为人所知的恐怖秘密相关。但将《白雪公主》视为“禁室型”故事，重审“禁忌”之后，本文发现潜藏在魔镜背后的男性强权成了对女性欲望的监视性存在，看似是故事的权力高位者王后却因规训和服从收获了真正的惩罚，而走出家门、正视欲望的公主则迎来了自我的拯救。在这个角度上来看，镜亦是禁，视亦是室，跨越边界亦是新生。

根据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观点，禁忌体现了人类对欲望对象的压抑。依托“设禁——违禁——惩罚”的功能序列分析，“禁室型”故事中包含着多种内涵。从设禁的角度分析，禁忌本身包含着违反，隐含着权力的不平等；从违禁角度来看，禁令的突破具有必然性；而从惩罚的角度来看，惩罚亦是成长。正如只有亚当夏娃在伊甸园中违反禁令、吃下智慧果后，万物才有了起源，人才有了启蒙，才之所以为人一样。在这种视域之下，成人更加需要破除对禁忌的偏见，正视禁忌，走出边界，才能迎来新的突破。

参考文献

［1］［4］［5］［6］［德］格林兄弟.格林童话全集［M］魏以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31，135，39，157.

［2］［法］沙尔·贝洛.鹅妈妈的故事［M］.［法］古斯塔夫·多雷，绘.戴望舒，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144.

［3］万建中.解读禁忌：中国神话、传说和故事中的禁忌主题［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25-26.

［7］杨莉馨.女性主义视阈中的格林童话模式［C］//终结与起点——新世纪外国文学研究.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4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