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在物我关系方面独具特色,表现出他对游历地点和景物的独特选择,他倾向于选取荒僻无人的弃地,描绘怪奇天然之美,以此托物感遇,达到物我一体的境界。游览过程中,柳宗元的情感在短暂的物我相融与持久的物我相隔之间流转。这种物我关系的离合交替不仅赋予他的山水游记以深刻的个人情感,而且使之展现出深重的托物寄情之意,形成以“忧”为底色、忧乐交织的情感特征。
关键词:柳宗元" 《小石潭记》" 物我关系
《小石潭记》原名《至小丘西小石潭记》,是柳宗元于元和四年(809年)所作。当时他因参与“永贞革新”受牵连,被贬谪至永州已历五年。在永州生活期间,柳宗元不断承受各种打击,只能借助山水来寄托情怀,寻找自我疗愈的良方。在此背景下,他创作了著名的“永州八记”,《小石潭记》便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篇。然而,柳宗元流连于山水之间,是否真的能借山水之景消解内心的愤懑,实现“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境界,这个问题仍值得进一步探讨。
一、物我一体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呈现出某种相似之处,其所涉及的游历地点往往能使其基于自身境遇而产生共鸣。通过描绘所游之地,柳宗元自然抒发内心深处的情感,使山水不再仅仅是观赏对象,而成为他情感寄托与心灵映照的载体,从而呈现物我一体的状态。他的游记多选取那些荒僻无人的弃地,描绘出怪奇天然的景象,将主观情感深深投射在自然景物之上,使外物与自我交融共生,如“小石潭即我”,以物我一体的状态抒发胸中郁积的忧愤。
柳宗元寄情于山水,尤其喜爱游览荒僻无人之地,小石潭便是其中典型。《小石潭记》开篇即描述了小石潭的位置:“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1]他在永州依次游览了西山、钴潭、钴潭西侧的小丘,此后抵达小丘更西侧的小石潭。文中提到的“小丘”即钴潭西侧的山丘,为“唐氏之弃地”,位置偏僻、竹树环绕、杂草丛生,而小石潭更隐于小丘西侧,环境愈显幽深。小石潭不仅偏僻,其景象也暗示了它的冷寂寥落:“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2]进入小石潭尚需砍竹开道,足见少有人至此。“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3],茂密的树木与翠绿的藤蔓层层遮掩、随风飘摇,尽显草木自生、无主自长的原生态之美。
柳宗元独爱荒僻无人之地,这与他人生的遭际有深刻关系。贞元九年(793年),柳宗元登进士第,后又登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书院正字。贞元十九年(803年),柳宗元入京为监察御史里行,逐步成为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成员。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永贞革新”失败,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此事件成为他后半生政治生命的转折点。元和元年(806年),王叔文被诛,宪宗下令柳宗元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彻底断绝了他重返长安之路。被贬永州后,柳宗元虽担任司马,却无实职,他的处境如同他笔下的弃地,虽有美质,却无人问津,这也使他和这些弃地之间产生了惺惺相惜的共通感应,他将主观情感与客观事物合而为一,以小石潭寄托内心的抑郁和不甘,通过物我的共同特质达成一种深层的心灵共鸣,表现出物我一体的状态。
柳宗元尤其钟情怪奇天然之景,为文时也着意描摹这些怪奇之物。在《小石潭记》中,他细致刻画了石头的各异姿态:“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4]柳宗元未用一个形容词,仅用名词罗列的方式就能雕刻百态,展现了石之怪奇天然的独特风貌。“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5],从潭的西南望去,溪水蜿蜒曲折,两岸岩石犬牙交错,更显出怪奇之态。除《小石潭记》外,柳宗元对奇石的关注还体现在《钴潭西小丘记》:“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6]小丘上的石头突出隆起、高然耸立、争奇斗怪,或如溪中饮水的牛马,或如攀登的棕熊……此段可谓写尽山石之奇宕。
各类怪奇天然之石作为柳宗元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意象,蕴含着坚毅执着的品格。所谓“意象”,是指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吕氏春秋·诚廉》云:“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7]《周易》云:“介于石,不终日,贞吉。”[8]这两句都强调了石头刚硬的属性,恰与柳宗元的性格共通。柳宗元喜爱怪石之形,实为自己坚贞刚正、耿介不移的品格之折射。一如《江雪》中的名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道出他虽远离政治中心,却如孤舟垂钓之翁般孤傲不屈、持守初心。这一份傲岸、执着同样映照在他笔下的奇石之中。石之奇崛如其心之孤高,石之耿介如其志之不移,柳宗元将此坚韧与孤绝注入自然,使“怪奇之石”成为他心灵的真实映照。
二、物我相融
游历山水往往是失意士人自我排遣的良方,柳宗元徜徉在山水之间,短暂寄情自然,暂忘自己的失意境遇,使长期惴惴不安的内心获得片刻的宁静与舒缓。在《小石潭记》中,“观鱼”一节即展现了他与自然物我相融的状态。
观鱼时,柳宗元沉浸其中,细致地体察着水中景象,以自然之笔描摹鱼之态,达到了物我相融状态。他写道:“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9]一句“空游无所依”独具匠心,柳宗元未直接描绘水的清澈,而以“空”字点出水之澄澈,以“游”字写出鱼之灵动,达到体物至精微之境。同时,柳宗元敏锐地察觉并描绘了鱼、水、日光之间的联系。潭边藤蔓遮蔽,日光未透时,水中景象难以看清。而正因为阳光照彻水底,潭中鱼影映在石底,鱼之黑影衬托水之清澈,形成鲜明对比,更加凸显水的明净。在这一刻,柳宗元沉浸于小石潭水之清、鱼之灵、日光之佳中,短暂忘却自我处境,身心与自然融为一体,感受到久违的自由与松弛。
“鱼”象征着自由、无拘无束,柳宗元在游览时为“鱼”所感,也获得了片刻的自由逍遥。在长期的贬谪禁锢中,柳宗元深感压抑,甚至母丧时也无法扶棺归葬,他曾作《跂乌词》《笼鹰词》《放鹧鸪词》等,曾云:“二子得意犹念此,况我万里为孤囚。”[10]柳宗元以比兴的手法讲述自己坎坷的人生和心理创伤,淋漓尽致地呈现获罪之人的拘囚感和压抑感。压抑之下,观鱼让柳宗元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鱼”是自由无碍的精神象征,庄子与惠子濠梁观鱼就体现了“游鱼”之乐:“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11]庄子眼中的鱼出游从容,潇洒自在,不滞于物,于人而言,就是忘却是非荣辱,不为外界所扰的至乐状态。柳宗元笔下的鱼亦然,“皆若空游无所依”,似乎摆脱一切束缚,无所凭依,这正是庄子追求的“无待”的状态。柳宗元亦为此所感,仿佛也进入了这种无待的精神自由状态,物我交融,感受到内心深处的轻松和愉悦。
三、物我相隔
在短暂的物我相融之后,柳宗元不可避免地回归到现实的痛苦中。小石潭狭窄的游览空间和局限的游览视角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压抑之感,凄迷幽邃的自然环境让他产生了深重的悲凉感,同时,虽然与众偕行,但他内心的痛苦无人能真正感同身受,这也让他深感孤独。柳宗元终究无法在周遭找到归属感,最终陷入物我相隔的悲哀之中。
首先,狭窄的游览空间和局限的游览视角给柳宗元带来强烈的拘囚感。柳宗元在永州游览的多非名山大川,而是面积狭小、视野局限的景致,且各个景致之间以“步”为单位,相去不远,如: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12]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钅母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13]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14]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
各个景致占地面积狭小,相距又不过百步,一看便可尽收眼底。狭窄的游览空间就导致游览视角的局限,给人以压抑的感觉。如“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柳宗元以小石潭为原点,向西南望去,溪水蜿蜒曲折,难以探知其源头,如同被困于原地、被限制行动的人,渴望自由,却无法获得。这种空间的局限感还带来心灵的禁锢,“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15],小石潭周围被竹林树木团团围住,如同一个有形的监牢,望向天空,便会产生一种坐井观天的禁锢之感。柳宗元对永州的山水既爱又恨,他曾写道:“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则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出,负墙搔摩,伸展支体,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16]柳宗元直言永州地处荒僻,即便出游也鲜有快乐,身处永州,如同囚拘圜土,每每仰望天空,不过八尺到一丈的距离,终难逃脱。在柳宗元的笔下,永州的山水是整体的恶和局部的美。[17]小石潭就是永州山水的缩影,山之怪奇,鱼之灵动,都是局部的美,而小石潭整体却是狭小、局促的,如同一个有形的监狱,唤起柳宗元不得自由的拘囚之感,他内心对自由的渴望与外在世界相互拉扯,使其再次陷入深重的痛苦之中。
其次,凄迷幽邃的自然环境带给柳宗元强烈的悲凉感。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色调明暗交织,无限凄迷。“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溪水蜿蜒曲折,忽明忽暗,明暗交织的色调仿佛也预示着前途的渺茫,难以预知。坐于潭上,小石潭四面为竹树所环绕,有遮蔽阳光的阴暗之感。在明暗交织,以暗为主的环境色调中,柳宗元不仅感受到身体上的寒冷,也感觉到心理上的悲凉。自然环境的幽邃给人以难以亲近的疏离之感,此时外在景物与“我”是相离的,外在景物是无从亲近、无从探知、难以捉摸的,这也让柳宗元陷入悲凉之中。
再次,寂寞无人知的心路历程让柳宗元产生了强烈的孤独感。柳宗元游小石潭并非独游,而他却说“寂寥无人”,这一表述似乎自相矛盾,然而深入探究他的心灵状态,便能理解其内心的空寂与落寞。柳宗元在文末记录了同行之人:“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18]其中,吴武陵于元和三年(808年)贬来永州,与柳宗元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二人志趣相投,又同为被贬之人,可互称为知己。龚古生平不详,仅可知为柳宗元的朋友。宗玄为柳宗元的近亲兄弟,在其被贬谪到永州后陪伴相随,二人也是情深意笃。两位崔氏小生或为柳宗元姐夫崔简的儿子,因史料缺乏,难以确证,但可知是柳宗元的晚辈。这些同游者或为其知己,或为其挚友,或为其至亲,或为其晚辈,都可算作亲近之人。但在游览的过程中,柳宗元并未感受到热闹,而有“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
幽邃”[19]之感,这表明他内心深处的悲哀无法向他人倾诉,也难以消解,更无法超越。柳宗元生于仕宦之家,长期受儒家思想的浸润,这使他怀有强烈的济世情怀,无论自身穷、达,都渴望能兼济天下,即便身处永州,他仍渴望能重新回到政治中心,实现自己“利安元元”的政治理想。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柳宗元强烈的济世情怀与自身处境相背离,志不得申的心理状态又难为他人所理解。即便是在游赏风景时有至亲挚友相伴,但是他在心理上却是孤寂无助的。此时,柳宗元与外在世界又是相互背离、相互拉扯的状态。
四、物我关系对柳宗元山水游记创作的影响
在柳宗元的山水游记创作中,物我关系的不断离合造就了独特的创作风格。首先是托物感遇的情感表达。王国维将诗词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认为“有我之境”中“物皆著我之色彩”。学界对这一概念解读纷纭,但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显然以“有我”的方式创作。游踪、景观、情感是游记文体的三大文体要素,它们演进的程度与表达的详略直接关系到游记文体的形成与游记文类的划分。[20]柳宗元的山水游记创作轻游踪,却十分重视景观的描摹和情感的表达,并将景观和情感有机地结合起来,将深切的情感寄托于景观之中,通过托物去慨叹自己的人生际遇。纵观柳宗元在永州创作的山水游记,多托物以自喻,他以小石潭、袁家渴、石渠、钴潭上的田地、小石城等偏远的、无人问津的弃地自喻,以其中怪奇天然的景观为美,从而彰显自己耿介的性格特质,柳宗元用以我观物,以物我为一的方式寄托自己痛苦的灵魂。永州八记中,《钴潭西小丘记》尤为典型,柳宗元将小丘视作自己,借“贵游之士”“沣”“镐”“鄠”“杜”等意象隐喻朝廷与执政者,含蓄抒发对自身遭遇的感慨。柳宗元在托物感遇上承继屈原“骚怨”传统,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喻,柳宗元则以山水寄托自我,尽管时代、文体不同,但二者的精神情志是相通的。
其次是忧乐交织的情感变化。随着物我关系的离合,当他与自然和谐相融时,游记展现出“乐”;而当他无法融入自然,物我相隔时,游记则呈现出“忧”。《小石潭记》中,柳宗元从“观鱼之乐”到“观潭之忧”,经历了物我合一与物我相隔的转换。《始得西山宴游记》开篇描写他贬谪后的“惴栗”之忧,字里行间可看出他的情绪始终难以与周遭环境和解。然而,登临西山后,柳宗元获得短暂的超脱之乐,感受到“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进入物我相融的状态。他的情感经历由忧转乐,物我关系也从隔阂走向融合。相反,《小石城山记》则展现了先乐后忧的情感体验,柳宗元先写美景,再抒发美的事物被压抑、遭遗弃的郁愤之情。通过物我关系的不断离合,柳宗元的山水游记在情感上呈现出复杂的忧乐交织的状态。无论是先忧后乐还是先乐后忧,柳宗元总是在自然中寻求心灵的慰藉,但短暂的超脱之后往往又回归对现实的深层忧虑。这种情感波动不仅反映了他贬谪生活中的孤独与失意,也使他的游记创作在情感表达方面有一种矛盾之美。
再次是以“忧”为主的情感底色。“乐”与“忧”在柳宗元的情感体验中并不均等,他体会到的往往是“短暂的乐”与“长久的忧”,“表浅的乐”与“深层的忧”。即便外在的环境暂时抚慰了心灵,但真正的“乐”始终短暂,其心中的愁绪仍在涌动。正如《钴钅母潭西小丘记》末尾所言,柳宗元面对美景,发出“乐居夷而忘故土”之叹,实则并未真正“乐居夷”,他心中居于异乡之乐终究无法盖过其对故土的眷恋。柳宗元以一“乐”字寄托哀怨,使人深感凄楚。在“乐”中含蕴“忧”,在短暂愉悦中隐藏深层惆怅,这正是柳宗元山水游记所蕴含的深沉的情感之美。
五、结语
《小石潭记》作为柳宗元“永州八记”中的经典之作,以其细腻的笔触和独特的情感内涵展现了作者心境与自然景物的紧密联系。通过物我一体、物我相融、物我相隔的物我关系转变,柳宗元将自然山水作为寄托自我情感的镜像,探索生命在困境中的自我疗愈与自我坚守。然而,游览自然虽让他短暂获得物我交融的宁静,但却无法真正消解他内心的愁苦与失落。柳宗元寄情山水,却终难心安,最终呈现出托物感遇、忧乐交织、以“忧”为主的创作风格。这种精神世界的跌宕,亦赋予了《小石潭记》以深厚的情感张力和耐人寻味的艺术魅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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