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村的中秋

张恒

一

六年前的中秋节，我第一次去新生村。全县脱贫攻坚战到了关键时刻，我作为第二批扶贫干部被派往罗河镇新生村帮扶。中秋节那天召开的动员会上，上级要求当天就要去农户家。

新生村位于庐南丘陵地带，四周都是田畈。晚稻还是青的，绿浪翻卷，村庄像一只陈旧的大船颠簸在浪涛中。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就像一根未绷紧的缆绳一头拴在村庄的边缘，一头系在通往镇上的公路。小路很窄，让人感觉这根“缆绳”太细，村庄太大、太重，缆绳随时都有脱落、崩断的危险。

我乘坐的车刚开上这条路，从村里就出来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装着几个蛇皮袋，鼓囊囊的，看样子里面可能是粮食，也可能是水果、蔬菜之类。这条路不能错车，我们的车靠近公路，主动退回去，让三轮车先过来，我们再进去。可以想象，这样的情景肯定经常发生。一条路堵了村子多少年不清楚，难为了村子多少代人不清楚，但我知道，这与一座村庄的兴衰，与一方百姓的贫富有着直接关联。

村边是一大片的荒坡，长着杂树，蓬着荆棘，各种各样的草胡乱铺着，显得很荒凉。村庄有些萧条，即使是过节也没什么人走动，尤其是难得遇到年轻人。在门前坐着闲聊，或是在房前屋后菜园地里拾掇的，基本上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见有生客进村免不了多望一眼，仿佛带着某种期盼。张先万家住在村子的最南边，房子是头年盖的，用的是政府帮扶资金，属于“三保障”工程。据说原来的老屋太破了，属于危房。门前不远处有一口池塘，塘埂边有一棵榆树倒在地上，但树还活着。树是被风刮倒的还是病倒的不清楚，不知道為什么没有被扶起来。树干和从泥土里翘出来的根系生出许多细小的叶子，很执着、很坚挺的样子，不禁让人生出几分感叹。看得出，这棵树渴望站起来，和其他树一样成为塘边的风景。

张先万六十多岁，孤寡一人，身体残疾，再加上哮喘病的困扰，日子过得有些艰难。

像这样的贫困户，新生村有一百多户，情况不一样，境遇各不同，都需要帮扶尽快脱贫。我心有感慨，新生村名字不错，可贫困户太多，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新生”，所有人都能过上不愁吃、不愁穿，义务教育、基本医疗、住房安全有保障的“两不愁三保障”的幸福日子？

屋里没什么家具，有些年头的八仙桌上摆放着两只碗，不知道是不准备收就放在桌上，还是没来得及收。我瞅了一眼，碗里大概是中午吃剩下的菜——半碗茄子、半碗咸货。我问：“中秋节就吃这个啊，也不称点肉、买点鱼？”张先万说：“哪有钱买鱼称肉，政府给的低保金还要看病吃药，必须省着用。好歹我一个人好凑合，有碗饭，有下饭的菜，可以了。”说着话，张先万笑笑，知足的样子。不过，看得出，话里有无奈的成分。

张先万的情况比我原来想象得要差些。他这种情况该怎么帮扶？

二

三年前的中秋节，冷空气过后，乍暖还寒。

早晨，妻子去菜市场买菜，我让她多称一斤肉、多买两条鱼，我要带到帮扶对象家去。妻子说：“今天要接爸妈来吃饭，你还要走啊？”我说：“脱贫攻坚战虽然结束了，但帮扶工作依旧在继续，这是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新的需要。平常的日子少去一趟无关紧要，这个时候去最能体现我们帮扶人的关爱之心。”

晚稻开始成熟，尚有些青尾子稻穗掺杂在大片的金黄中显得不大协调。不过，快了，相信只要阳光好，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青尾子稻穗便会变得金灿灿的。到那时，这田畈的颜色就会变得整齐划一，远远望去，会像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

张先万家的门虚掩着，人不在家，我喊了两声没人应，便把东西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出去找他。门没锁，人肯定就在附近。

在那口池塘边，我看到了张先万的背影，他正在捞浮萍。估计是给鸡吃的。鸡不仅吃稻米、饲料，也吃虫蛆、青草和浮萍。张先万虽然身有残疾，但干起活来还是很利索的。

塘埂上那棵倒下的榆树已经被扶起来了，虽然打着支撑，但身姿挺拔，新姿焕发，充满活力。见我来了，张先万有些惊讶，说：“大过节的，天又冷，咋还跑来啦？”一副感动的样子。我说：“正是因为过节、天冷，我才来的。”

回到门前，张先万把捞来的浮萍往地上一撒，“啄啄啄……”几声唤，在四周觅食的鸡呼呼都跑来了，跑得草飞灰蹦，一会儿就蹿成一片，啄着抢着。看来这些鸡都已听惯了张先万的唤声。这些鸡，是我春上鼓励他饲养的，鸡苗和鸡饲料也是我帮他联系的。

进到屋子里，我掏出几盒药递给他，说：“给您买的，据说药效比较好，或许对您的哮喘病有疗效。”张先万激动地望着我，说：“你帮了我这么多忙，花费时间、精力不算，还买药，这叫我怎么感谢你……要不今天就在这吃饭吧，肉买过了，我再去买点鱼。”我说：“今天是中秋节，我就是来陪您暖和暖和的，鱼不用买，我带来了。”说着，拿出包里的鱼和肉。

这个上午，我帮他把堂屋打扫了一下，一整洁，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炉火烧起来，鱼肉的香味淡淡地飘着，屋子里也有了不一样的气氛，温暖起来。我忽然想，这屋里应该经常有鱼肉飘香的，应该始终都是亮堂和温暖的。一座房子的亮堂，不仅仅需要阳光的照耀，还需要大家目光的照耀；一座房子的温暖，不仅需要党和政府的政策关怀，还需要亲情和友情的体贴和安慰。家庭的贫困，是身残没有劳动力造成的；孤独和寂寞，却是缺少关爱的环境造成的。帮扶，除了物质援助，还应该有精神援助，而且应该是一种长期行为。我感慨党和政府的高瞻远瞩，从脱贫攻坚到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就是国家为了达到共同富裕、全民幸福这一目标所采取的战略措施。

吃饭的时候，张先万说他不喝酒，我说我也不喝酒，但两个人都倒了酒。张先万说：“现在日子好了，不愁吃不愁穿，喝点健康养生酒，对身体有好处。”说到激动处，就有了齁声。

我跟张先万说：“找个时间我陪您去看看哮喘病，老是齁对身体不好。”这话我说了好多次，可张先万依旧说：“不麻烦了，老毛病，几十年了，习惯了。”我说：“还是看看吧，要不了多少钱的。”他憨憨地笑笑，说不是为钱。又接着说，现在有钱了。于是，弯着手指头跟我算起了今年的收入：在专业合作社入股可以分红四千多块，50只鸡能卖四五千块，再加上原来有的低保金、残疾人补贴和土地流转金，两万多了。他算着算着就笑，喜悦都刻在脸上。末了，又问我一句：“我可算错了？”我敬他一杯酒，说没错的，到年底肯定超过两万元收入。

鸡在门外“咯咯、咯咯”地叫着，像是在说“是的、是的”。

张先万现在是完全相信我的话了。当初动员他到水产养殖专业合作社入股，他还有些犹豫，怕钱投进去了没效益，本金都收不回来。尽管那笔钱是无息贷款，属于帮扶专项资金，但他也怕。直到我把所有事情都做好了，不止一次带他到养殖基地现场查看，还在养殖基地为他争取了一份抛撒饲料的差事，既有劳务收入，又能随时看到专业合作社的发展情况，他这才勉强答应。后来，他告诉我：“幸亏入了股，合作社势头蛮好的。”

张先万脸有些红晕，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高兴。我想，要是每天他的气色都这么红润就好了。

我临走的时候，张先万有些不舍，忽然说了一句：“要是你们不帮扶了，我这日子怎么过？”我一听，马上安慰他说：“国家早有安排，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是一项长期工程，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必然选择，永远不会变，您就放心好了。”

张先万露出欣慰的笑容。

三

今年中秋节期间，我又去了新生村。退休后，近三年没来了，想必新生村的变化肯定很大，想去看看。

村子周边的田畈荡漾着金色的稻浪，笔直的柏油路像一座桥将村庄和外面的世界连起来。不时有来往车辆交错，营造着节日气氛。那条无名小溪流淌着清澈的音符，蜻蜓扇动的翅膀仿佛在把音符奏响。溪岸缀满花草，蘸着水汽氤氲着清香。茭白一蓬蓬扎在溪边，一点枯萎的景象都没有。好幽静啊，真想在溪边坐一会儿，听水声花语，想王维的诗句。

村旁的丘坡上不再是杂乱的树木和荒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果林，苍翠葳蕤，枝叶的青气和果实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路边的露天厕所不见了，几乎就是在原来的地方建起了水冲式洗手间，样式和装潢都很讲究。

走近看才认清这片果树是蜜桃，青的叶，红的果，很是惹人喜爱。想起来了，这蜜桃就是贫困户全部脱贫那年栽种的。村里为全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巩固脱贫攻坚成果，坚持因地制宜，将环境整治和绿色经济结合起来，利用闲置的荒坡野岭栽种果树，既能让村民们增加收入，又能开发农旅项目，打造新的致富产业。

这不是一般的蜜桃，是新一代中晚熟超高产新品种。因果子成熟时，着色面达到75%以上乃至全红，并且在中秋节前后成熟，故命名为“中秋红蜜桃”。很是敬佩新村人的眼光，估计他们看中的就是蜜桃成熟季节正值中秋、国庆佳节期间，市场潜力巨大，不仅吸引游客前来果林看风景，体验亲自采摘的快乐，同时还因为蜜桃个头硕大、形态秀美、色泽鲜艳、皮薄肉嫩、汁甜如蜜，是品尝和送人的佳品。这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桃林里果然有不少人。看的、摘的、拍照的，人气满满，快乐满满。

忍不住走进蜜桃园，身心完全沉醉其中，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片绿叶，一只蜜桃，或是一尊蜜桃树下的熔岩石。一转身，就会有一片连着一片的青枝绿叶伸过来，扯着人的衣袂和思维。满枝丫的蜜桃排列出不同的阵势，演绎出不同的景象，装点着一座村庄的新气象。我感觉不到自己与一棵蜜桃树之间究竟是相隔一片绿叶还是相隔一缕清香，是相隔一首诗还是相隔一幅画。

一阵微风吹过来，欣起一树枝叶，也勾起了我的食欲。握住一只蜜桃，仿若觸摸到栽种者的思想，触摸到新生村人浓浓的生态情怀。轻咬一口，感觉不只是鲜、香、甜，不只是盈口的果汁、充足的水分，还感觉到一种别样的味道。仿佛尝的不是水果，而是一种生活，一个地方的发展理念。这是乡村振兴硕果的甜美味道。

往村里走去，记忆里的景象不断被颠覆。道路整齐干净，多数地方都伴着绿化带。房屋又翻新了不少，楼房多了起来，矗立着统一规划的风格。房前屋后不再是菜园瓜地，而是花圃和绿廊。或许是节日的缘故，还停放着不少轿车。村中有一个休闲文化广场，这应该是原来那片废弃的宅基地和菜园地整修而成的。广场的边缘，安装着健身器材，还有儿童滑梯。有村民在锻炼身体，有孩子在嬉闹。广场中心虽然没有人，但可以想象，到了傍晚，路灯明亮，一定有大妈大嫂们伴着音乐跳起广场舞。还有几户“农家乐”，忙着接待游客。

正准备去看张先万，却在广场边遇到了他。他戴着红袖章，拎着扫帚，在绿化带里寻找垃圾。见到我很高兴，邀我到他家坐坐。张先万告诉我，他现在是村里的保洁员，负责道路卫生。他说：“现在来农村旅游的人多了，村容村貌很重要。”我看着干净的道路，说：“这都是你的功劳。”他笑笑，说：“这样的活儿我干得了，一个月也有不少报酬呢。”

张先万的房子没变，但那口池塘变了。满塘的荷叶，一根根莲蓬挑着阳光轻轻摇曳。我说：“没有浮萍了，捞啥喂鸡？”张先万说：“不养鸡了，没时间管它们了。这塘里的荷是村里帮我种的，一季藕和一季莲蓬能卖不少钱。城里人可喜欢莲蓬米呢。”

我很欣慰。看来新生村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中想了不少点子，除了兴办有科技含量的新兴产业外，还将田园经济、庭院经济这些投入不大却能适宜一部分人的举措结合到户，最大限度地让村民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我又看到了那棵榆树，青枝绿叶，比原来粗壮了许多。不了解它的人，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棵曾经卧在地上很长一段时间的树。

张先万说：“别走了，中午请你喝酒。”满脸的笑容，像绽放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