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银花锦

2024-03-03 16:53杨天祥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2期
关键词:红云银花大伟

杨天祥

我到大砬石工区采访的第一天,就遭遇到了罕见的“白毛风”。

我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16时15分到达大砬石站,工区的司机小庞和“小秀才”鲁成宗来接的我。可能是刚从温暖如春的火车车厢里出来的缘故,面对白雪如银一样铺满了山川大地的大砬石,不仅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寒冷,反而吸一口空气都让人感到心旷神怡。汽车疾驰在银色大地上,在雪的映衬下,窗外呈现出童话般的白色世界。

“小秀才”鲁成宗不像在铁路工务段偏僻沟沟里干活的工人,羸弱瘦小不说,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我听说,他擅长书法,还乐于写诗,而且在路局报纸上发表过诗歌和反映铁路职工坚守高寒山区矢志不移的新闻稿件。天是一下子暗下来的,好像突然有一个奇大的罩子,把整个大地罩住了。我的心也没来由地突突了几下,仿佛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将要降临。牙齿更是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以至于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的。司机小庞将车速减慢,回过头说:“坏了,‘白毛风’来了。”“小秀才”扶了扶眼镜,望着窗外对小庞说:“加快速度,开起来!”汽车陡然加速,我和“小秀才”不由得晃动了一下身体。天变黑了,风沙来了,呼啸的大风,裹挟着沙石,打在车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那种声音我第一次听到,非常骇人。似有数万只凶猛野兽围着汽车贪婪地吼叫着。小庞一个急刹车,将车停住。再看车窗外,全是灰色,像有四堵墙,将汽车围在中央。汽车的大灯打在“墙”上,比手电筒的光还弱,面前一片漆黑。突然,汽车开始摇晃,无数人在推推搡搡一样,我们在座位上不禁随着汽车摇晃起来。我怕汽车被晃倒,双手紧紧抱着前面的座椅,心里害怕极了。我更担心汽车被外面的“白毛风”吹起来,再扔下去。“小秀才”扶住我说:“武老师,没事的,一会儿就过去了。”然后走下车趔趔趄趄地从后备箱里拿出两件棉大衣,一件给我,一件给了小庞。我磕磕巴巴地说:“你,你,你呢?”他说:“没事,我不冷。”说话的时候,他的脸色是灰白的,刀条一样,更显瘦了。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汽车停止了摇晃。“没事了,‘白毛风’走了,它是路过咱这地界。”“小秀才”贴着车窗向外看了看,像个地理学家似的,他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看着我说,“没事了,真没事了。”又提高声音对小庞说:“准备开车吧。”

刚才还是亮晶晶的白色童话世界,只是这十几分钟,就完全变成了恐怖的灰色地带。大自然真是神奇。骇人的“白毛风”这是要去哪里?这样想着的时候,天完全黑了。小庞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虽然感觉他开得很快,但十分平稳。我们终于到达了工区。

大砬石工区是吉北工务段的一个小班组。共有七名职工,六男一女。一进工区,就见正面墙上贴着一张“小秀才”写的七言诗:

六条汉子一小丫,

坚守岗位不差样;

白毛风啸冰霜雪,

紫银花锦连天涯。

龙飞凤舞的字体,却也能见柳体风骨。见我一直站在那里看,“小秀才”不好意思地一直摇头。我说:“不错嘛,练习多久了?”“小秀才”说:“写着玩儿,练了一年多了。”这首诗歌的大概意思我都懂。“六条汉子一小丫”是说工区共有七个人,六男一女。“不差样”是他们安全运输七十年的口号和工作方法。“白毛风”也明白,刚刚经历过。只是对“紫银花锦”不知所指,想问下“小秀才”,回头一看,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开了。

工区内一个人也没有,我感到很奇怪,怎么会没有值班人员?“小秀才”走过来,看出了我的疑惑,说:“肯定有人来过,他们去线上了。刚才不是有‘白毛风’吗?怕是检查线路去了。”他边说边拿起一把铁锹,并对小庞说:“我去线上看看,如果有人来,你招呼一下。”我说:“‘小秀才’等等我,我也去。”“武老师,您就别去了,快进屋里暖暖。”我说:“我要去,稍等一下。”我把背包放进屋子里,抓起一把铁锹就跑了出去。“小秀才”急忙说:“这样不行。”他回屋给我拿了一件棉大衣和一副棉手闷子,说:“快穿上、戴上,不然会冻坏的。”我顺从地穿上棉大衣,戴上棉手闷子,跟着“小秀才”走出工区。真冷,多亏穿上了棉大衣,感觉双脚像没穿鞋子一样。低头看看,我穿的可是一双崭新的厚棉皮鞋呀。刚才看“小秀才”和小庞,穿的都是棉靰鞡。已经有人在清除道岔上的积雪了,看不十分真切,影影绰绰大约有三个人在干活。没有人说话,他们都被包裹在厚厚的棉衣里。足足两个多小时,只听工长陆大伟一声令下:“完活!”大家才跟着他一起往工区走。

工长陆大伟是我最想采访的人,他身上有许多故事。陆大伟,绰号“陆铁汉”,据说二百多斤的小钢轨,他扛起来就走,专门跟危难险重的地方较劲。有一次,一头牛进入线路,眼瞅着火车开过来了,这头牛还是一动不动,任多少人吆喝,多少人拉拽抽打,就是不动弹。这時候,已经红了眼睛的陆大伟冲了上去。只见他双手握住牛的两个犄角,哈下腰,两腿蹬住钢轨,“啊啊”大叫两声,牛开始还挣扎了几下,不一会儿就怂了,硬生生被陆大伟拉出了轨道。这时候,一声汽笛拉响,一辆货车轰隆隆地开了过来。旁边的职工和群众,虽然都惊出一身冷汗,还是自发地鼓起掌来。有关陆大伟的故事,还有很多,有些甚至带有夸张的成分。

用“相貌堂堂”形容他一点儿都不为过。一米八几,体壮如牛。标准的国字脸,双眼皮,大眼睛,黑黑浓密的连眉胡子,面庞白里透红,说话粗声大嗓,很男人。陆大伟紧握着我的手,对大家说:“他叫武西,大家可能都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咱们段从车务段‘挖’来的大才子,任咱们段办公室主任。今年是咱们建局七十周年,也是咱们工区安全行车七十周年。路局需要段里专门写一篇关于咱们工区的报告文学,特派武西主任来采访,大家欢迎一下。”几个人鼓起掌来。这时候,门帘一挑,进来一位女同志,我想她可能就是那个“一小丫”了。果不其然,就听她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红云,在工区既当炊事员、清扫员、护理员、记工员、联络员,还在难险危困时,挺身而出,确保行车安全。”听了她的介绍,大家都笑了。陆大伟幽默地说:“那么多头衔,我可付不起工资。”众人又笑。我看这“一小丫”不过是二十几岁,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棉衣,宛如她热情奔放的性格,给工区平添了几分温暖。她对陆大伟说:“工长,今天是元旦,又来了贵客,咱包饺子吃吧。”陆大伟看着我说:“那敢情好,就是有点晚了,大家都饿了吧?”“小秀才”说:“今天元旦,是新年的第一天,我看大家坚持一下,还是包饺子吃吧!”大家都说“好”。我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下包饺子、吃饺子。大家伙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我觉轻,后半夜听到外面有动静,往窗外一看,有两个雪人一样的身影在晃动。推开门,我看到陆大伟和“小秀才”拿着工具正准备往外走。我问:“去哪里?”陆大伟说:“‘白毛风’后的雪,比平时更厉害,我们去清理道岔。”这时,我才发现地上的雪已经半尺多厚了。我说:“我也去。”陆大伟说:“我们两个人够了,你别去了。”我回屋穿好衣服,还特意穿上了棉大衣,套上了给我准备的大皮靴,戴上厚厚的棉手闷子,追了出去。

天嘎嘣嘎嘣冷。西北风挟着雪,直往人身上扑。我不得不系上皮帽子的帽绳,连嘴巴都捂得严严实实。

到现场后,两眼一抹黑,啥都看不清。陆大伟给了我一把扫帚,说:“用力扫道岔上的积雪吧!”我说:“好。”扫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的寒意减退,又扫了一阵,感觉身上热乎乎的,才明白陆大伟让我“用力扫”的目的,他是怕我冻坏了呀。

第二天一大早,工区七名职工全部到齐。陆大伟又一次把我介绍给大家。这时候,最让我惊诧的是陆小伟,原来他和陆大伟是“双棒”,两个人长得一般高大不说,模样也像极了。开始我分不出来哪个是哪个,后来别人告诉我,陆小伟的耳朵比陆大伟稍微小了那么一点点儿。两个人只要分开,我还是分辨不出来谁是谁。后来,我慢慢发现,他们两个人最大的区别不是耳朵,而是说话。陆小伟几乎不说话,与粗声大嗓的哥哥陆大伟相比,陆小伟很少说话,都是闷头干活。

劳动模范吴学民,48岁。他的事迹上过《人民日报》,是个巡道工。18公里铁道线,用“偏僻”“荒凉”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蜿蜒于大山之中。从18岁开始,他已经在这条线路上行走了30年,每天天不亮出发,下午五点半左右回来,三十年如一日。那时候还是木枕,枕距为600毫米,每公里大约1920根。吴学民走路肩,一步一个轨枕,18公里就是34560个轨枕,往返,再乘以2,按他一步一个轨枕计算,就是69120步。如果用现在年轻人喜欢的手机运动步数记录的话,这个数字恐怕要天天占榜首了。可他还不仅仅是走路,他是巡道。巡道的天职是一个“看”字。原则上说,巡道看的主要是线路上的大“物件”。比如,牛羊猪狗、倒树、山间落石和杂物等是否侵入线路。可是,吴师傅除了看这些大件东西之外,还看更细小的东西。比如,道钉是否缺失、松脱,钢轨有没有裂痕,枕木是否腐烂,砟石是否缺少,等等。都说把小事做好就是事业,一点儿都不假。大家都说吴师傅是“神眼”,任何问题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当年,《人民日报》的记者用《“神眼”吴学民》为题写了长篇通讯,报道了吴师傅一丝不苟精心巡道的先进事迹。

我是大年初一陪吴师傅一起巡道的。开始,他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我跟他一起巡道。他说:“不行,大过年大初一的,我自个巡道得劲儿,身边跟个人,不习惯。”我说:“吴师傅,您放心,我远距离跟着您,决不会影响您工作的。”最后还是工长陆大伟出面,吴师傅才同意让我跟他一起巡道。陆大伟说:“你按你平时的做法去做,该咋样咋样,就当是你自己,保持不差样就行。”吴师傅看了看陆大伟,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我说:“吴师傅,您不是说巡道途中有个小饭店吗,我们中午就在那里吃饭,我请您,到时咱们边吃饭边聊天,您给我讲讲每天巡道遇到的故事,其他时间,我就在后面跟着,决不给您添乱!”吴师傅犹豫了一下,他看向陆大伟。陆大伟则把眼睛抬高,望着辽远的天际。吴师傅现出非常为难的表情,他叫了一声:“大伟!”陆大伟像没听到继续望着天,边望边走远了。这时候,吴师傅才勉强地说:“行吧。”当时,我以为是吴师傅客气,准备好好请吴师傅撮一顿。

那天是个晴天,天空湛蓝湛蓝的,一丝云彩都没有,也没有风。俗话说,天寒日短,无风即暖。可那地方不按套路出牌,别看晴天,大太阳光闪闪,却嘎巴嘎巴冷。东北人形容那种嘎巴冷是“不怕小风吹,就怕嘎巴冷,小心鼻和耳,落地没处扔”。我是全副武装,棉大衣、棉皮鞋、厚手闷,肩膀上扛着一把铁锹,跟着吴师傅上了线路。看吴师傅也和我一样,穿得圆滚滚的,心里多少平衡了一些。因为是双线路,吴师傅说:“去的时候走左边路肩,回来走右边路肩。”

一开始,我和吴师傅保持着距离,怕影响吴师傅工作。走了一会儿,吴师傅回过头对我说:“怎么,跟不上呀?”我紧跑两步说:“可以啊,我是担心影响您查看线路。”“没事的,在我身后就行,不用太远。”听吴师傅这么说,我就跟了上来。早听大家说吴师傅巡道还有一绝,就是线路两侧的石砟,每天都是一个样子。和大家说的一样,线路两侧,石砟规规矩矩的,像听话的孩子一样,顺顺当当地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一块“坐姿”不标准。偶有一块稍稍出来一点儿,吴师傅都会走下线路,用脚将石砟踢回正道,边踢边说:“看看人家都规规矩矩的,怎么总是你往旁边溜?回去回去,以后可要长点心。”我说:“吴师傅,您真追求完美,小小石砟出来一点儿都不行,还像说孩子一样跟石砟说话。”“咱们大砬石工区的座右铭就是‘不差样’,人不差样,石砟也得不差样。”吴师傅边走边说,“那块石砟我认得,已经踢了它好几次。像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总是想往外面跑。”说完就笑了,也许是笑自己刚才说的话吧。我看到一块石砟孤零零地被丢落在路基边沿,觉得它在那里影响线路边石砟的整齐,就将它踢到了线路下面。没承想,吴师傅一句话没说,走下路肩,把被我踢下去的石砟捡了回来,放到了路基上。我突然觉得在我们铁路职工心中,那一块块小小的石砟都是有生命的,也是有灵魂的。表面看,一块块石砟坚硬如铁,有硬度;可想想,它们抱团取暖,又有温度。当轰隆隆的列车开过来的时候,它们团结一心,承载万吨巨轮从身体上碾压过去;列车驶过之后,它们又回归自然,看大地,望天空,经风霜雨雪,坚守岗位矢志不移。

“每天上线路干活,接头的病害让大家的工作量无形中增加了不少。”吴师傅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在一处钢轨接头处,吴师傅对我说:“你可不能小看石砟的作用,凡列车驶过,冲击力直接作用在枕木上,枕木与石砟间没有隔离的物件,枕木往下沉的力量就全部分摊到石砟上,车辆走到钢轨接头处一搓一带,石砟便被颠开了。这种现象就是大家常说的‘空吊’。”为了解决“空吊”现象给线路造成的损害,工区职工想了许多办法。能不能让枕木和石砟之间隔离?试了几种办法,都不行。有天晚上,几个人躺在土炕上,闭着眼睛挖空心思想办法。有人提出,往鋼轨接头枕木下面放胶垫,效果可能会好点。第二天,大家就开始放小胶垫。结果没几天,小胶垫就被上压下挤得没了形状,还是不行。大家觉得放小胶垫不行,那就放大的试试。就往下面放大胶垫,一块不行放两块。就这样,在线路数据允许的范围内,他们一点点摸索、一次次实验,并用立柱浇灌法,终于解决了这个难题。这是集体的力量和智慧,大砬石工区职工不仅仅看护安全,在科技创新方面也有贡献。据说,“小秀才”为这事起了大作用。

快十点的时候,天突然冷下来。吴师傅转身朝我走过来。我不知道怎么了,怔怔地看着他。吴师傅放下手中的道钉锤,摘下厚厚的棉手闷子,把我棉皮帽子两侧的拉绳系紧,又把我的大衣领子立起来。什么话都没说,哈下腰拎起十字镐,继续巡道。我的心热了一下,没出声,在心里喊了一声“吴师傅”。

十一点将到,吴师傅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我以为是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四处看看,线路两侧是荒山野岭,并没有吴师傅说的小饭店。吴师傅带我走下线路,说:“今个大年初一,咱俩早点吃饭吧。”我一脸茫然地说:“吴师傅,您说的那家小饭店呢?”吴师傅没接我的话,往前走了两步,说:“你看那里。”顺着吴师傅的指引,我抬头看到前面一座大山像是从中间劈开了一样,出现了一条通道。山那边虽白雪覆盖,却气象万千,只见四野苍茫,山远地旷。我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看我这样子,吴师傅拉了我一下说:“这里就是大家说的‘紫银花锦’。”“紫银花锦?”我说,“我从‘小秀才’的诗歌中看到过‘紫银花锦连天涯’,一直没弄明白这‘紫银花锦’是啥意思。”

听我这样说,吴师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两只眼睛盯着我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拉着我从道肩上走下来,向一处雪窝子走去。我有点纳闷,不是要吃饭了吗,怎么又往雪窝子走?天很冷,我的鼻涕都流出来了。怕被吴师傅看到,我急忙擦掉。还别说,一进雪窝子,立马感到风小了不少。没想到雪窝子里还有不少干草。“这大山里哪来的饭店,我糊弄你玩呢。”吴师傅边说边解开腰带(我们俩都在大棉袄外面扎了一根带子,用以保暖),并抖落身上的雪粒子,然后,从前胸处掏出一块白毛巾,递到我面前,“吃饭吧。”“吃饭?”吴师傅望着有些吃惊的我,说:“不好意思,大过年的,只能随我在这里啃干巴饼了。”边说边打开了白毛巾,呈现在我面前的是白面饼,里面夹着肉片、大葱、蔬菜和大酱。见我愣着,吴师傅将饼塞到我手里说:“吃吧,趁热。”我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我用双手接过吴师傅递过来的饼,那饼是凉的……“吴师傅,您吃什么?”只见吴师傅又从后背处掏出一块白毛巾,展开,里面是和我一样的饼。吴师傅张开大嘴咬了一口,说:“嗯,还热乎,抓紧吃,抓紧吃。晚上咱再吃热乎饺子。”焐在前胸的饼肯定比放在后背的饼热乎,虽说吃到嘴里的是冰凉的饼,我却真实地感觉到了吴师傅说的“热乎”。

一边吃饼一边听吴师傅给我讲“紫银花锦”。

“这个时候当然看不到啥啦。秋天,特别是深秋,才好看呢。不知道什么原因,只有这里才开一种叫紫银花的小野花,别处都没有。那花说起来也没什么,小小的,颜色透亮,花瓣紫色,花蕊银白色,是亮亮的白,大家却叫它银色,不叫白色。关键是,那花开得实在太茂盛了,从山脚一直到半山腰,全是,挤挤叉叉,密密麻麻,漫山遍野。尤其到了傍晚,日头将要落下时,西边出现晚霞,从这里望过去,眼前的紫银花和天边的晚霞就连在了一起,那时候的紫银花似乎不是在地面上开放,好像开到了天上。”吴师傅给我讲解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芒,满脸通红,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且有些文绉绉的话。我突然想到了我们的铁路职工。以前,我总觉得我们的铁路职工就像线路中的石砟一样,单个看似乎没有那么大作用,可大家团结一心,就能承载起奔驰的列车,让亿万旅客平安顺利地到达目的地。但现在,聽吴师傅一说,我又觉得我们的铁路职工像这一株株小小的紫银花,单个看那么弱小孤单,可一旦连成一片,就成了风景。世间万物都是这样,一旦合成了阵式,便无坚不摧,就可以把平常的小事做成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我眼前似乎真的出现了“紫银花锦”,壮美、壮观、壮阔,美丽的彩霞从脚底一直连接到遥远的天际。正这样想着,就听吴师傅说:“紫银花非常特殊,越是天寒,它长势越好。往往是下霜后,百花都凋了,它才开始吐蕊。不经意间,就一下子全都开放了。紫银花还有一个特点是它的预报性。”

“预报性?它能预报什么?”我问。

“紫银花开在霜后,寒潮来了,如果下了一场小雪,太阳出来后,紫银花开得更加鲜艳,说明天气还有一段时间会返暖,我们会利用这难得的几天好天气,抓紧整修线路,安全度过寒冬。如果下雪后,紫银花枯萎了,不用说,气温会很快下降,说明真正的寒冬已经降临。”

“其实,”吴师傅的声音突然降低,“‘紫银花锦’真正的说法应该是‘紫银花锦绣美景连接晚霞’。”

“那为什么又叫‘紫银花锦’了呢?是因为‘紫银花锦绣美景连接晚霞’太长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吴师傅一直低着头,没有看我,手里的饼早已经冻成了冰疙瘩。“今天大年初一,不说了吧。”他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我却听出了哭腔。我的心一怔,想问什么却没说出来,因为我看到吴师傅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咬在嘴里的一口饼咽不下去,我就那样含在嘴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我问吴师傅:“吴师傅,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又不好说?”吴师傅是老实人,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让我非常心痛的表情,他冲我点了点头。我说:“说吧,没什么,相信我。”“好。”吴师傅说出一个“好”字,却停住了。看了看我,说:“还是过些天再跟你说吧。”我说:“吴师傅,今天多好,还是在这个特殊的地方。”

“好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跟你说说。”

吴师傅望着西边的天空,问道:“你听说过我们工区叫史大刚的老工长不?”我说:“我知道,我在一份材料上看到过,他是咱们工区第二任工长,绰号‘神眼’,对出现的故障一看一个准。”“对,就是他。他是我师父,我一上班就跟着他。他实在太神奇了,每天上班巡道,感觉他东不看西不看的,表面他好像什么都没看,却一下子能抓住故障苗头。我曾经问过他,他说他感觉看什么都不是很清楚,只有病害或者故障能够看得清清楚楚。我开始不信,这不胡扯吗?哪有那样的人,什么都看不到却能看到故障、看到病害?这世界上有那样的人吗?后来,我跟着他的时间长了,我信了。”吴师傅说到这里,停了片刻,“你信吗?”我说:“也信,也不信。”吴师傅说:“师父曾跟我说,上线巡道时,好像存在的事故苗子在召唤他一样,他径直走过去,一准能看到存在的问题。我跟他上线巡道时,他在前面呼呼地走。他走路带风,而且快。我跟在后面就想,这样巡道行吗?这么快的速度,哪能看到问题所在呀。我正这样想着,他突然就停住了,不用说,准是发现了问题。他回过身冲我招招手,我赶忙跑过去,他指着道枕下面对我说:‘看那个地方,有没有问题?’我说:‘看到了,很明显,石砟缺了不少。’他说:‘对,这看似没什么,好像什么都不缺,却是大问题,石砟少了那么多,非常危险。’说完,一边添石砟,一边对我说:‘巡道必须学会看石砟,别说少了这么多,就是少了一块两块也要能看出来,这是本事。’我当时嘴里应着,心里却想,少了一两块石砟也得看出来,那得需要多大的本事呀,神仙也很难看出来吧?”

吴师傅看着面前的石砟对我说:“师父身上让人不理解的事情太多了。他说他能看到轨道上哪里少了一块石砟,我说我不信,可那是真的。有一天早上,我们刚刚上线路,走到一个地方,他站住了。然后指著一个地方对我说:‘看,那里少了两块石砟。’我一下就愣住了。左看右看,看不出哪里少了两块石砟。再说,线路上别说少了一两块石砟,就是少了十块八块也很难看出来吧。师父看我没看出来,蹲下来指着那个地方对我说:‘看到没有,就是这里。这里的颜色和旁边石砟的颜色不一样。’听师父这样说,我仔细一看,还真是不一样。那地方和旁边的颜色比起来,显得浅一些、干燥一些。原来,那天早上有霜,少了两块石砟的地方,因为无霜,比其他地方干了一些,也更明显一点。然后,师父站起身,四下瞧了瞧,走下轨道捡了两块石砟,对我说:‘就是这两块,肯定是小孩子上学时,捡了两块丢到那边了。’师父把两块石砟重新放到他认为应该放的那个位置上,对我说:‘你现在再看看,是不是这样才对劲?’说完,又重新巡道。师父这双眼睛啊,真是神奇得不得了。”我说:“那是直觉吧。科学证实,人是有直觉的。这种直觉不是天生的,更不是有些人认为的神奇,那是多年的磨炼磨出来的。那是一种责任,一种执着,一种信念,也可以说是一种信仰。脑袋里什么都不装,只想着工作,就有可能出现您所说的神奇。”

“师父身上还有更神奇的事情。”听吴师傅这么说,我问道:“什么更神奇的事情?快给我讲讲。”吴师傅说:“有一次,我跟着师父巡道,一上线路,师父突然甩开步子飞一样往前走。我一看,这是有情况呀,连跑带颠地跟着,很怕被落下。大约走了两里地,师父停下来,四下撒目。我也学着师父四面八方地看,可什么异常情况都没看到,更没看到故障或者问题。又见师父往前走了一二十米,再向后走了一二十米。师父好像也没发现什么情况,但是神情有些凝重。我也不敢问,看看线路,和以前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异常。一连三天,师父上线路就快走,就冲那个两里地的地方走,仍然是向前走一二十米,再向后走一二十米,认真地查看。我看师父的脸色比之前好了一点,就壮着胆子问:‘师父,有什么问题吗?’师父看了看我说:‘应该有,可咱俩都没发现。’我说:‘有的话,咱们为什么会看不出来?’师父说:‘技术不行吧。’第四天,我和师父走到那个地方后,师父站在一节钢轨边上,用小铁锤敲了敲钢轨,敲敲听听,听听敲敲,反反复复好几次,然后突然就笑了。师父笑了,说明问题找到了。师父又用铁锤敲敲这一节钢轨敲敲另外一节钢轨,问我听出来什么没有,我觉得这两节钢轨的声音没有什么差别,就摇了摇头。师父再次敲那两节钢轨,这一次,敲得有些轻有些慢,我终于听出来了。我说:‘师父先敲的那节钢轨有问题。’师父两眼放光,看着我笑了。更换钢轨时,我和师父也来了。那节钢轨的底部,明显有一道又深又长的裂纹。后来,我问师父是怎么发现那节钢轨有问题的。师父笑得像个孩子,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说:‘我要说我也不知道,你信吗?’”

说到这儿,吴师傅看我一脸懵怔的样子,问:“你信我师父不?”我说:“相信。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在生产实践中摸索出来的经验吧。最关键的还是责任心。”吴师傅看着我说:“你说得太好了,太对了,真是这样。我一直向师父学习,慢慢发现,学技术只是一个方面,真正的本事是他生长在骨子里的那种对铁路的情感和对安全行车的执着态度。我们工区七十年安全生产无事故,就是因为有像我师父一样的人。他们都是‘一根筋’的工作狂,‘不差样’是他们工作的口头禅。不说别的,就连工具都摆放得不差样,昨天啥样,今天是啥样,明天还是啥样。时间长了,不用仔细看,到地方就拿,拿起来就干。这样的好习惯可以节约很多时间。师父经常对我说,别看拿工具用不了多少时间,天天如此,日积月累,会节约出许多时间,尤其是紧要当口,到地方就拿,早一秒钟到现场就早一秒钟解决问题。师父还告诉我,他刚上班的时候,不仅背《技规》和章程,还背工具摆放。”

吴师傅说起师父滔滔不绝,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我提醒道:“吴师傅,接着给我讲‘紫银花锦’吧。”吴师傅抬头看向西边的天空,说:“好,我接着给你讲。那天也是像今天一样的天气,太阳暖洋洋的,没有风,只是嘎巴嘎巴冷。师父巡道走到这个地方,天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奇冷,他知道这是‘白毛风’要来的兆头,也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那节钢轨。”吴师傅指着面前的一节钢轨说:“就是这里,钢轨出现了裂缝。如果断轨了,在这奇冷的大冬天,那可真是天大的要命事件啊。可往往越是在这样冷的天气,越容易出现钢轨裂缝。这是冻的。人怕冷,钢轨也一样怕冷。‘白毛风’要来的时候,天是非常非常暗的,而且‘白毛风’说来就来,夹着一条条像白毛一样的冰雪,从天边无遮无盖地压过来,能见度很低。师父发现钢轨裂缝后就蒙了,他想点燃火炬,但风太大,根本没有办法点着火。这地方还是个风口,西北风像从被劈断了的山口放出来的野兽一样,凶猛异常,撒着野,呼号着就刮过来了。钢轨最怕的就是冰冻,尤其出现裂缝的地方,更容易开裂。这时候,风越来越大,刮得师父已经站不住了,随着风被刮出了老远。师父一看这不行啊,一抬眼,注意到了轨道旁的石灰立标。师父咬牙爬过去,用绳子把自己和石灰立标捆绑在一起,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大风刮跑。虽然师父相对稳住了,可是,极度严寒和不能行走,使得师父几乎被冻僵了。不知过了多久,‘白毛风’减弱,师父解开捆绑后,一下子摔倒了,再怎么努力也站不起来,他只能爬着回去,想尽快回到工区后报告调度中心。其实,这个时候,师父已经冻坏了身体。他的整个下肢,基本冻得失去了知觉,但是,他还是凭借毅力,一点点地向前爬行。他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向前向前,争取早一分钟到达工区,更换钢轨。多亏在“白毛风”过后,有电务段的同志到线路上查看电路,发现在地上爬行的师父。见到来人,师父艰难地说:‘裂……缝……紫银花锦……’师父说了这几个字后,就……”

吴师傅说不下去了,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吴师傅终于平静了下来。他说:“从此,‘紫银花锦’就流传了下来,大家都这么说都这么叫,就连局长在表彰大会上也这么按师父说的‘紫银花锦’说。后来,宣传师父的文章见报后,也都是这么写的。‘紫银花锦’成为一个固定叫法,流传下来。据说,来这里看风景的游人越来越多,路局还有在这里设‘紫银花锦站’的打算呢。”

“紫银花锦站”,多么富有诗意的站名啊。如果这个站真的成立,我一定会第一个来这里看“紫银花锦”,也来看望第二任工长——“神眼”史大刚。

工区第一任工长叫陆成山。他是工区“不差样”的创始人,典型的“一根筋”。每天上班绷着个脸,眼睛瞪得老大。工区的大事小情,没有他管不到的。上线干活,抠死卯子;下线休息,一点儿不松劲。无论谁,工作中,不要说差错,就连稍有一点儿松懈都不行。有一次扫雪,他发现刘世醒负责的一个道岔内残存的积雪未打扫干净。他急赤白脸地走过来,拉着刘世醒就往道岔走。刘世醒蒙了,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陆成山要求刘世醒把道岔内的残雪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说,还罚他把全工区的道岔都检查一遍,不允许有一丁点雪沫子。刘世醒自知事情没做好,啥话都没说,把全工区道岔内的残雪彻底清除。从此,刘世醒对道岔积雪非常上心,总结出清除道岔积雪“三着法”,并在全路安全工作交流会议上作了题为《东北高寒山区清除道岔积雪确保行车安全“三着法”》的发言。刘世醒不仅成了闻名人物,还有了自己的绰号:“道岔清”。

陆成山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是双胞胎,老大叫陆大伟,老二叫陆小伟。陆大伟是工区第三十八任工长,二儿子陆小伟也在工区工作。陆成山还有一个女儿叫陆桂花,师范大学毕业,学的是数学,可陆成山非让女儿也进铁路,不进铁路不行。女儿从小在倔强老爹一心一意干铁路的思想教育下长大,她知道铁路在老爹心目中的位置。开始,她还想跟老爹掰扯掰扯,明确表示师范大学的数学专业与铁路不沾边,去了铁路没法干工作。可一抬头看到老爹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表情,她就没敢把话说出来,她知道自己拗不过老爹,从中学老师改行来到铁路客运段工作。两个儿子自不必说,干的都是他的老本行。只要一家人团聚,陆成山便滔滔不绝,都是三个孩子听得耳生茧子的有关工务系统在铁路运输中的重要作用和工务安全对铁路行车的重要性。可他对在客运段工作的女儿也不放过。女儿初进铁路当列车乘务员,也就是跑车,陆成山也经常进行工作检查。女儿也很出息,也许是基因或血缘的关系,对待铁路工作像老爹一样,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务实求真,年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不说,还被旅客评选为“和旅客最亲近乘务员”,没几年就当上了列车长。陆成山一听自己女儿当上了列车长,高兴极了,他知道女儿这些年干得不错。可最近,他听到一件让他无比闹心的事情。那就是女儿让她公公婆婆睡火车下铺,没买票,被路局路风办工作人员抓了现行。

听到这个消息时,陆成山血压升高,双腿无力,瘫倒在床。这简直要了老陆的命!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想到两个儿子又出现了问题。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小伟上班晚了十分钟。大伟问他什么原因,小伟说堵车厉害。大伟说,大家都走这条路,怎么别人都没有堵车。工区明文规定,晚一分钟扣除奖金100元;十分钟以上(包括十分钟),扣除全月奖金。小伟自知理亏,不再说话,却瞟见工区内工具摆放不够规范。他指着工具对陆大伟说:“这是啥情况?工具摆放零散,管理混乱,这也严重违反了工区规定,管理者要扣除全月奖金,如果仍旧不改,工长自行辞职。”小伟看着大伟,接着说:“这规定你不会忘了吧?”大伟看看地上摆放的工具,确实按照规定标准摆放了,只是差那么一点点,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冲着工区房顶大声嚷道:“这个月,陆大伟、陆小伟扣除全部奖金!”

正月十五是陆成山的生日。每年这一天,全家人都会来家里吃一顿饭。三个孩子加上各自的家属和孩子,再加上兩位老人,共十一口人,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吃饭。大年三十年夜饭都凑不齐,不是这个加班就是那个跑车,但是,这一天,无论哪个都必须回家吃饭。孩子回家发现老爹拉着脸,大家都小心翼翼,低着头不说话。老母亲一边忙活饭菜,一边和三个孙子说笑,她是想用这种方式缓解不愉快的气氛。大家围过来吃饭了,酒也倒满了杯子,就在大家举杯要祝福老爹生日快乐的时候,任谁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陆成山先是问大伟:“听说你在工区工作时工具摆放经常差样?”大伟把举起的酒杯放下,看着老爹说:“不是经常,偶尔有过。”“啪”的一声,老爹就把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全家人都惊呆了,三个孩子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大伟站起来,对满脸怒气的老爹说:“爸,我错了,我一定改,您别生气。今天过生日,我敬您一杯酒。”边说边找了个新杯子给老爹倒满酒,双手端给老爹。没想到老爹没接,转过身对坐在一边的女儿说:“还有你,差钱吗?为什么睡卧铺不买票?你的处分快下来了吧,现在已经不是车长了对不对?”女儿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出来。她也站起来,想说什么,却哽咽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咬了咬嘴唇,咽了回去,也像大哥一样,端起酒杯,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爸,祝您生日快乐!”说毕,一口将酒倒进嘴里。还是大伟懂事,他再一次双手向老爹敬酒。他太了解老爹了,如果今天他不带头向老爹承认错误,老爹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说:“爸,我错了,工具摆放这一块我是有些大意,我肯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您放心,我决不会给您丢脸,更不会给老一辈丢脸,坚决做到不差样。”听大哥这么说,小伟也站起来,对老爹说:“爸,我做得也不好,迟到了十分钟,给我哥丢脸了,也给您丢脸了。今后,我再不会迟到一秒钟。我哥是工长,我必须起带头作用。”听了小伟的话,陆成山说:“要我看,你这次迟到还是好事,发现了工具摆放不标准的事情,如果不及时发现,说不定还会出现啥更严重的问题!”看两个哥哥都主动向老爹承认错误,陆桂花也不甘落后。她再次端着酒杯对老爹说:“爸,卧铺车票那事我必须说清楚。那天我当班,尚清他爸妈去北京乘坐的是我负责的那趟车。他们想去北京看病,自己买的硬座,结果出发那天因为走得急,尚清爸爸不小心把脚崴了,他们上车后我才知道这事。我看到三车厢还有两张下铺床位,就给他们安排了两个下铺,当时我就把票钱交给了三车厢的乘务员刘晓丽,让她抓紧补票。偏偏那天出事。一个二百余斤体重的男士买的是上铺,在三车厢七号位置,他却睡在了下铺,说自己爬不了上铺。任凭刘晓丽怎么说怎么劝,就是不动弹。而且态度极为不好。面对这样一个人,说不得,又劝不听,还急不得。本来这个下铺是一位老年人,试了几次,也爬不上去。因为解决这个事情,刘晓丽没来得及给他们补票。九车厢一位老人,买的也是上铺,真上不去,要求调换下铺。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下铺都是行动不太方便的老人。再加上没买到中意卧铺票和想要补卧铺票的,我一直在忙活这些事。开车一个多小时,旅客都安排妥当后,在我去三车厢探望尚清的父母时,有乘务员告诉我,路局路风办的同志正在车上检查,发现三车厢有两位硬座票的老人占用了两张下铺。我迅速来到三车厢,见刘晓丽正在和两位路风办的同志解释。见到我,刘晓丽说:‘列车长,叔叔阿姨的卧铺票我还没来得及补,碰上领导来检查,这不……’我急忙对两位领导说:‘两个下铺是我的公公婆婆,公公要去北京看病,出发前把脚崴了,他们买的是硬座,我临时给他们补的卧铺,票钱我已经交给了刘晓丽。’其中一位检查人员看了看手表说:‘现在列车已经始发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按理说,这些事情,尤其是补票,最晚要在一个小时内完成。超过这个时间,就等于没有购票,列车长不会不清楚。再说,你给没给乘务员钱也没有凭证。’听领导这么说,刘晓丽想说什么,被我拦住了。我说:‘好吧,既然领导这么说了,我马上补票,至于怎么处分,我都接受。’这时候,任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刚刚躺在下铺的那个大汉大喊一声,然后,吃力地从下铺坐了起来,瞪着一双大眼睛对两位路风办的领导说:‘刚才你们的对话,我都听明白了。你们这样处理问题有些欠妥,这件事的整个过程我都看到了。要说事情的原因,全都在我。我二百三十斤,买的是上铺,但我实在上不去,就私自占了人家的下铺,乘务员请我让给人家,我没同意。我也没想到下铺是一位老人,可我还是不想让,我是真爬不上去,认为乘务员会有办法。列车长和乘务员费了好大劲,想了许多办法,帮我解决了问题。如果真要处罚,就让我来承担吧。’听这位男士如此说,两位路风办的领导说:‘我们现在知道情况了,我们会妥善处理这件事情,非常感谢这位乘客。’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爸,我说得一点假都没有。爸,我们兄妹三人,都是您的孩子,我们的基因就是对铁路有感情,就是一心一意做好铁路工作,就是不出一点儿差错。”说到这里,女儿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父亲。陆成山展开一看,是一张人事令,看过后,一拍大腿,说:“太好了,我的女儿出息了!”原来,女儿刚刚被客运段提拔为进京列车的车队长。陆成山把那张纸搂在怀里,泪水不禁流了出来,脸上的表情转怒为喜,有些不好意思,有些自责,更有些欣慰。老母亲一看这阵势,立马接过话头,对老陆说:“咱们老陆家的三个孩子都是铁路优秀职工,他们在外面工作我放心。”三个孙子辈的也不甘落后,站起来纷纷表示,要好好学习,长大考铁路院校,今后也到铁路工作,当个幸福的“铁三代”。听到看到这些,老陆心花怒放。他端起酒杯,高声说:“谢谢你们,我的好孩子,大家一起把这杯酒干了吧。”

那天的生日宴,化干戈为玉帛,一家人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场面,可想而知。

林桂生是工区另外一位年龄比较大的师傅。他是个多面手,工区的业务样样精通。当然,最突出的还是他的严格和严谨,发现问题一点儿不含糊,人称“黑脸老林”。有一次,一个职工没有把道心的草清除干净,其实也不是不干净,只是一丛草根还留在那里。林师傅发现后,他把那位职工叫过来,严肃地说:“这草根留下来是为了让它再长吗?”职工自知不对,急忙把草根拔掉。林师傅对这位职工说:“一会儿收工后,把‘十棵铁’内的所有杂草全部清理干净。”“一棵铁”是铁路特有的计量单位。铁路是由二十五米长的钢轨拼接起来的。所谓“一棵铁”就是二十五米长的一根钢轨。林师傅说的“十棵铁”,就是二百五十米长距离的地方。下班后,大家都没有回宿舍,林师傅也没走,和这位职工一起清除杂草。从此,职工对待工作再没有丝毫懈怠。

线路上的杂草是影响列车安全行驶的障碍。那种杂草当地人叫“山羊胡子”。特点是草叶干燥粗糙,耐寒力超强,抗旱性好,生命力极强。它们生长在线路的石砟中,一场雨过后,它们就快速生长起来,很快就占领了大片线路。林师傅拔出一节“山羊胡子”的根,根须繁茂,又密又长,非常结实,用力拉拽都不断。“你们看,”林师傅指着线路两侧说,“‘山羊胡子’就生长在道床的碎石缝和路肩的土壤里。它们会导致线路设备排水系统不暢,破坏地理环境和地质结构,淹没线路两侧的标识,严重妨碍行车视线。我们顶着大太阳除草,又热又晒,如果还把草根留下,一旦下雨,留下的草根又会重新生长起来,那我们现在的工作是不是白做了?不要觉得除草是一件小事,除草是进行铁路维护的一项重要工作。”

林师傅有一双儿女,老大是男孩,老二是女孩。女儿高考前,开家长会时,老师要求家里必须有一位家长参加。林师傅的老伴身体不太好,不能外出。女儿特别希望爸爸能回来参加家长会。女儿知道这次家长会的意义重大,特意打电话到工区,言说厉害,恳求爸爸回来参加。林师傅当时也答应女儿一定回去,这么大的事情,工区领导也会准假。没想到的是,在林师傅要走的前一天晚上,瓢泼大雨下了足足三个多钟头。工区所有人都在冒雨抢修线路保列车安全,林师傅完全忘了开家长会这件事。

不知不觉到了退休的年龄,可他回到家,整夜睡不着,在家里根本待不住。林师傅拎着行李又回到了工区。见到陆大伟,他说:“大伟,我想这里呀,想回来住几天。”陆大伟非常感动,说:“林师傅,还住在您原来的屋子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知道您是个闲不住的人,这样吧,您就负责打理咱们工区的菜园子。”听陆大伟这么说,林师傅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一小丫”刘红云是工区老职工刘盘龙的独生女。刘红云天生好学,而且成绩非常优秀。从小学到中学,一路在全校领跑。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顺利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毕业后,红云留在北京工作,还处了个对象,家人都非常满意。就在全家人高高兴兴、迎接好日子的时候,红云的父亲刘盘龙突然病了。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刘红云见父亲一天天瘦削下去,心里非常难过,就从单位请了假,陪在父亲身边。父亲在工区有个绰号叫“一锤定音”,就是在更换枕木或钢轨时,道钉立在上面,一排几十个,刘师傅抡圆了大锤一下一个,一锤砸下去,道钉正好落入枕木,不会有丝毫空隙,再不用第二锤,在工区很受大家的尊敬。有一次,红云发现父亲因病卧床后,被子里竟然有一根木头。趁父亲熟睡时,红云拿出了父亲怀里的那根木头。让红云没想到的是,那是父亲曾经用过的,已经更换下来,不能再用的道钉锤木把。由于使用的年头比较长,木把光滑细腻,温润发亮。红云拿在手里仿佛有一股气在手心里翻腾,眼泪瞬时流了下来。父亲一生别无爱好,工资卡在老婆手里,一个月挣多少钱,自己根本不知道,也不买东西,家里有老婆,缺什么少什么不用他操心,只有道钉锤是他终日不离手的工具。红云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将木把放回父亲怀中。

细心的红云发现父亲总是欲言又止。那天,红云忍不住问父亲:“爸,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听女儿这样问,刘师傅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却一句话都没说。红云说:“爸,有啥事您就说,我是您女儿,有什么不可以说的?”父亲仍然不语。父亲本来就瘦弱,这样一来,更显得可怜兮兮,让红云心痛。有一天,天气很好,红云问父亲想不想出去走走。父亲说:“好。”问他想去哪里,父亲说:“铁道边走走吧。”红云用轮椅推着父亲来到铁道边。父亲被红云搀着走下轮椅,他用瘦骨嶙峋的手一会儿抚摸道钉,一会儿抚摸石砟,那样全神贯注,那样专心致志。红云知道父亲最割舍不下的是铁路。红云担心父亲太累了,搀扶起父亲说:“爸,时间太长了,我们回家吧。”父亲什么都没说,听话地坐到轮椅上。可是,双眼仍然看着钢轨线路。红云推车走出老远了,父亲还是扭着脖子看铁道。红云边走边哭,她太清楚父亲此时的内心感受了,但不知道怎么安慰父亲。

回到家,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红云和母亲跟他说话,他也不吭一声。红云跟母亲讲了父亲在铁路上的事情,母亲的眼睛红了。一直到晚上,刘师傅才坐起来,还是不说话,只是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红云。第二天,父亲病情加重,双手紧紧攥着女儿的手说:“老陆家三个孩子都在铁路工作,女儿曾经是学校老师,后来到铁路当了车队长。”艰难地说了这些话后,刘师傅便陷入昏迷。在生命的最后,父亲还是和红云说:“想带着怀里的这根道钉锤木把一起走。”红云点了点头。父亲走的时候,两只眼一直睁着,在红云看来,父亲是盯着她走的。红云痛哭着,用手合上了父亲的眼睛。红云用锯把父亲一直搂在怀中的道钉锤木把截断,自己留下一段,精心保存。送走父亲后,红云一直没上班,陪着伤心的母亲。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任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回到北京之后的红云,向单位提交了辞职报告。男朋友一再挽留,她仍然坚持辞职,一个人回到老家。然后通过招考进入铁路工作。据说,因为她的考试成绩优异,领导原想把她分配到路局机关工作,发挥她的专长,但红云坚持到父亲工作过的吉北工务段大砬石工区当一名养路工人。领导觉得红云不了解铁路,从最基层锻炼锻炼也有好处,就同意了。

来到工区的红云,陆大伟只是让她做内勤,报报表、做做饭、照看菜园子等活计。红云扑下身子,从头学起,一点儿都不含糊。两个月后的一天,红云对工长陆大伟说:“工长,我也想到线路上工作,年纪轻轻不能总是让大家照顾。”陆大伟以为她想到外面走走,就同意了。哪想到,到了线路上,她要求像父亲那样用道钉锤钉道钉。陆大伟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但是,红云态度坚定,要求执着。没办法,陆大伟只好让身边的师傅关照,并采取了保护措施,让红云模仿当年她父亲工作的状态。拿过道钉锤后,红云竟然像当年的父亲一样,“一锤定音”。抡圆了道钉锤,一下一个,标准、准确,无论力度还是速度,一点不比别人差。

红云对我说:“我既然来到父亲工作的地方,就要像父亲一样工作,不然,父亲要我进铁路干什么?”我看到她的手布满老茧。红云说:“我在家里等待通知的时候,把木头截取出一段段像道钉一样长短粗细的木棒,竖在院子里,然后用类似道钉锤的锤子,一下一下砸木棒。一个月后,便运用自如,锤子不走空了。”看到我有些不相信的表情,又说:“可能是基因的缘故吧,在这方面,我真有天赋。后来,我跟着他们上线路一起工作,一下一个,不偏不倚,我知道自己可以上线了。”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语描述面前的红云,我们的铁路子女真的有这样的基因、这样的精神吗?我看了一段红云在线路上钉道钉的录像,画面中的女子像一个风风火火的男孩,砸左边道钉时,右手在上,砸右边道钉时,左手在上,抡圆了道钉锤,虎虎生风……

“其实,父亲生前还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愿望,就是到北京,在天安门前留个影。他总觉得女儿在北京工作,这种愿望很简单,就像现在可以随时去铁道边转转一样。父亲曾对我说过,退休后,他要带着母亲到北京住一段时间,好好逛逛北京城,每天都去天安门广场看升國旗……”红云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给我看,手机屏保就是她和父亲在天安门前的一张合影。父女两人都笑得很美。我说:“这张照片是啥时候照的?”红云说:“上个月。”当我想再仔细看看时,立马觉得不对,我说:“上个月?刘师傅不是已经走了一年了吗?”红云眼睛红红的,低着声音说:“这是我上个月自己用软件合成的。”言罢,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

我在工区待了整整两个月。虽然工区里的每位职工,看起来都有些和常人不一样,那种“一根筋”的执着,那种“轴”的性格,那种“抠死卯子”的劲头,那种不被人理解的“怪脾气”,那种斤斤计较的“不差样”……可正是这些,才使他们七十年安全运输不出任何事故,这是他们工作的“传家宝”。他们始终“不差样”,才能在七十年漫长的岁月里,不出哪怕是极小的差错,才能成为全路安全运输生产的标杆。如果不是和他们一起生活工作了两个月,我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真正从心里理解他们、信任他们、了解他们、心疼他们。

三月初,大地明显湿润,阳光明亮而温暖。虽然春寒料峭,春风却现出妩媚。

我知道该动笔写报告文学了。坐在电脑桌前,我脑海中出现的是“小秀才”的诗:“六条汉子一小丫……紫银花锦连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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