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雪的塑像忠武路的男人们

2024-03-02 16:13凌川儿
看世界 2024年2期
关键词:韩国

凌川儿

电影《新世界》海报,(左起)崔岷植、李政宰、黄晸珉

忠武路街头

在今天的韩国首尔中部,全长不到两公里的忠武路,毗邻打卡观光客不断的明洞商业圈,烟火气息满满。但随着越来越多的电影制作公司,迁往影院更为密集的江南区,除了仅可见的大韩剧场等少数地标,这里过去和韩国电影的关联乃至羁绊,在地理层面上正在消散。

但是,忠武路之于韩国影业,在影迷和从业人员口中,其所代表的历史地位和象征意义,在最近20余年,韩国电影创造的座座丰碑背后,持续不间断地得到肯定和发扬。可以说,一句“混忠武路的”,就是对韩国演员最高的评价。

如今,围绕韩国男演员们一系列的丑闻、塌房,将这个荣耀群体中暴烈一面展露出来。

适逢盛极一时的韩国影视忧患渐起,无论外界还是韩国影人自身,都一片唱衰。最直接的表现在于,观众的流失、低迷的市场表现,正在瓦解投资人的信心。上半年开拍的韩国本土电影仅九部,预计全年无法突破20部。上百部“库存老片”得不到消化,新作无限期停摆,更加剧了资金难回流的死循环。去年已上映的本土电影中,仅7部突破损益平衡点。

忠武路演员们“下凡”小荧屏的另一面,是海外流媒体快速挤占了韩国影视的生存空间。近年大火的韩剧,无论《鱿鱼游戏》《黑暗荣耀》还是最近的《超异能族》,无一不是网飞、迪士尼等海外流媒体巨头操盘,伴随这股潮流的,更是大量演员和幕后创作者转向了海外项目。

对此,韩国电影人近期发出警告称,再过两年,韩国将没有本土电影可看。

断言韩国影视将死,尚有些夸张,但内忧外患下,裂痕浮现,已是不争的事实。从这个层面看,忠武路与韩国电影间地理羁绊的消散,似乎更具有一种隐喻意义:影人们引以为傲的忠武路精神,如今是否還能托住韩国影视的颜面。

李善均的葬礼举行当天,忠武路上,厚雪盖下。

“忠武路”这个词汇,最近一次被高频次地提起,是在2023年的年末。当地时间12月27日的上午,韩国资深演员李善均的遗体,在首尔的一处公园内的私家车里被发现,死亡原因疑为烧炭自杀。

没有意外,这位韩国百想艺术大赏影帝的突然离世,引发了韩国娱乐圈的强烈震动。生前,李善均深陷婚内出轨和涉嫌吸毒的指控风波—这些丑闻的纷扰,随着他的身故,被警方作结案处理而消散。

可是,人们的震惊却远远未能散去:从籍籍无名的小演员出道,到成为忠武路大咖,李善均走过了20年的奋斗历程,却在丑闻风波发酵后的两个月里,匆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名顶流演员就此陨落,对韩国演艺圈尤其是影视界的整体形象,又造成了一次严重的损害。2023年12月29日夜,李善均的葬礼举行当天,忠武路上,厚雪盖下。

一些对于李善均死因的追问和质疑,仍然在韩国演艺圈人士之间流传着:有的业界组织,呼吁严格调查当事人的死亡真相,是否有被敲诈勒索和欺骗之嫌;有的文化艺术工作者们,则将矛头直指警方和媒体对李善均生前展开的舆论绞杀;一场气氛肃杀的记者会上,奉俊昊提出要求,韩国当局要修改法律,加强对演艺从业者的保护。

韩国娱乐圈对电影咖的敬重,普遍高于电视剧演员。

李善均在电影《寄生虫》中的形象

韩剧《沉默警报》

《苏里南》

电影《首尔之春》

这既是曾经的业内同行与友人伙伴,试图在为这位逝去的忠武路演员讨公道,也凸显了忠武路和青瓦台之间,来回摇摆的隐晦关系:朴槿惠时代一纸“文艺界黑名单”,将包括宋康昊在内的诸多门面演员放在了敌对位置;文在寅上台后,对电影行业释放善意,还有过设宴款待《寄生虫》剧组的礼遇举动;新任总统尹锡悦属保守派阵营,在左翼思想更盛的韩国电影界,积累对执政当局的不满,是大概率会发生的碰撞。

在韩国电影界业内,大家自然以忠武路出身为荣,并据此为核心,早已形成对内具有向心力的行业群体。如今,就像忠武路上扬起的大雪,韩国电影市场进入了极寒天气—距离奉俊昊名耀好莱坞,不过数年时间,巨变洪流之中,凝聚着国民自豪的忠武路演员,他们的命运遭遇了怎样的浮沉?

从大银幕回流到小荧屏,先有化身正直不阿报社记者的黄晸珉(《沉默警报》),到24年后回归电视剧的赌场大亨崔岷植(《赌命为王》),再到卷入追捕大毒枭的卧底商人河正宇(《苏里南》),经历过《寄生虫》创造的历史高光时刻后,2020年,韩国电影市场首尝新冠肺炎疫情阴霾笼罩下的滑坡苦楚滋味。以忠武路上的男人们为代表的韩国电影明星,开始集体转投增速见长的流媒体“暖流”—韩国娱乐产业从业者们惊呼,“下凡”到电视荧幕里的电影大咖们,越来越多了。

围绕韩国文化内容的语境来看,如用人单位普遍实行的“年功序列”工资制,讲究论资排辈的社会风气深入人心。这样的传统助长之下,所谓“下凡”,似乎并不完全是人们夸张的溢美之词—从出席各种活动现场的待遇差别,到合照时的位置安排,韩国演艺圈的阶级观念,几乎是不加掩饰地,被具象化表现在观众面前。

同样作为演员,韩国娱乐圈对电影咖的敬重,普遍高于电视剧演员。一种社会共识是,电影咖更强调专业性,大银幕对演技的考验,比小荧屏更严苛,这也让电影演员们形成一种尊贵的自豪感,并被凝聚成一个具体的荣耀称谓:忠武路演员。

一个值得玩味的区别对待事例是,在2023年2月,忠武路新生代演员代表刘亚仁被证实吸食毒品。一反过去常态,在对待毒品犯罪,向来社会风气极为严厉的韩国社会,逐渐出现了对刘亚仁表达宽容和谅解的声音。

且不论在刘亚仁社交平台账号道歉内容底下,那些大量表示“原谅”甚至呼唤“复出”的评论,到底有多少是“水军”所为,但从过去出轨丑闻缠身的李秉宪,到有过酒驾行为的宋康昊、李政宰,再到曾陷涉逃兵役争议的郑雨盛,在大银幕上依旧常青,相比犯过错的一般艺人,足见韩国民众对忠武路演员的宽待。

自韩国娱乐文化产业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兴起,“演员”就稳坐在这座名利场金字塔的最上层,往下是“歌手”,其次是“偶像艺人”,底端的则为综艺节目的主持人。一个已经被我们熟视无睹的宣传现象是,对于那些演艺事业得到进步的偶像艺人,大家会用“翻身”来形容,对于其中长得好看的几位某某,亦会用“演员脸”的褒奖加诸其身,但这样的流动从来都是单向的:人们会赞许一位偶像“蜕变”为真正的演员,却不会讨论演员有变为偶像的些许可能。

这背后的“鄙视链”逻辑自然很好理解:聚光灯之下,无數双挑剔的眼睛望来,遗传自上一代的美好容貌与身材,固然令人赏心悦目,但通过后天努力或看不见的天赋,来展现的精湛演技乃至表演艺术,才具有更能让人留驻的深刻性舞台魅力。

金字塔内部,划分阶级地位的惯性还在继续渗透。遵循这样的逻辑,“韩国演员”这个职业,又顶着“忠武路演员”“前往忠武路的电影演员”和其他电视剧演员这些头衔,分属在不同的圈层里。

尽管这样的阶级观念划分,是通过无处不在的微妙“鄙视链”来体现的,但对于顶端的忠武路头衔,普遍公认是有着明确定义的:区别于以舞台剧出身的“大学路派”电视剧演员,拥有强大的票房号召力,和韩国三大电影奖(青龙、百想、大钟)的肯定,即商业和艺术双丰收的大银幕演员们,才有资格被称为“忠武路演员”。

由此,忠武路演员与其他同行之间,隔着透明但显而易见的墙,被外界没有一刻放松地,审视、窥探和评价着。在“下凡”之前,那些一步一步走向忠武路的演员们,已经成为韩国演艺殿堂里的一尊尊塑像—红毯顺着他们的演艺生涯向前铺开,直到行至某个转角,塑像倒下,迎来急遽毁灭的命运,被神化的忠武路演员,他们现实中的人性一面,才终于显露出来,带给外面的看客以巨大的惊愕与反差感。

在1990年代时,韩国时任总统金泳三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迪士尼一年的营业额和IBM旗鼓相当,那我们为什么不全力发展影视工业?”想通了的韩国政府,其后开始实施“文化立国”战略,将开发海外文化市场作为核心目标来持续推进,并努力向欧美主流文化靠拢—箭头产品之一,就是韩流影视剧。

韩国电影于殖民统治时期艰难胎生,到上世纪90年代起,独立步入世界影坛。再到2020年,适逢诞生百年之际,在世界聚光灯下,韩国电影人握住了奥斯卡小金人(《寄生虫》),至此,开出了朵朵艺术之花的韩国电影,才有了傲视亚洲市场的底气和分量。那么,围绕着挑战好莱坞电影话语权这一永恒主题,该如何理解,韩国影人存在怎样的相生关系?

回望世纪之交的关键时间节点,如果说勾画韩国电影绚烂春天的执笔者,是包括上述奉俊昊在内,一批有着过硬的专业能力、具备良好人文素质的导演队伍,那么忠武路演员们,就是那一杆饱蘸浓墨的兼毫画笔,或粗疏淋漓,或婉约朦胧,以各异之姿投入到作品演绎之中,展现出韩国电影丰茂的艺术发展空间。

韩国当局自1990年代始,为振兴本国电影产业,提出“扶持但不干涉”的管理方针,将自身的角色定位,从针对电影内容做出裁决的“剪刀手”,转变为把握社会底线的“守夜人”。内容检阅制度废除,取而代之为等级分类制度,出身忠武路的韩国导演奉俊昊发出的感言,“没有独裁,没有审查,我们这一代是幸运的”,应是对自己适逢韩国电影发展黄金年代的真实所想。

商业和艺术双丰收的大银幕演员们,才有资格被称为“忠武路演员”。

崔岷植在《看见恶魔》中饰演杀人恶魔

保持银幕配额制,容许创作自由,提供超过1000亿韩元的宣传基金,在这些政策的刺激下,韩国本土电影崛起的轨迹,走出了一条政府力推、大企业资本支持和制片人制度保证质量的清晰道路。

但在全球化浪潮下的“黄金年代”,由于韩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开放海外电影配额势在必行—2006年3月,韩国政府通过了电影削减配额制度,使得境内电影院的每个影厅,放映国产片的规定天数从原来的146天减半为73天,导致韩国电影受到了好莱坞大片的猛烈冲击,“门口的野蛮人”已经闯入,市场发展状况开始失速。

早在数十年前的1960年代,就已经成为韩国影视产业象征的忠武路,此时聚集着规模化的主要电影院和电影制片公司,称其为韩国电影的摇篮丝毫不为过。半个世纪以来,忠武路上的韩国影人凭借中小资本对抗好莱坞巨制,勉力维持着生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摇篮”自诞生的那一刻起,也被赋予了抗争的含义。

忠武路上的男人们,自然是冲在了抗争的最前线。

2006年,愤慨不已的韩国影人,纷纷组织或参与到静坐抗议活动中,在他们中间,崔岷植的身影显得格外活跃。这位已经走上“神坛”的“韩国周润发”,奔波于20多个地方做巡回演讲,又将政府颁发的勋章退还,以表反抗甚至决裂之意。

更让人印象深刻的反抗之举,发生在当年的戛纳电影节上。远渡而至衣香鬓影的电影宫,独自站在一堆話筒之中,高举着黄色抗议横幅的崔岷植,没有给韩国政府留下一点面子:“我不单是为了韩国电影,也是为了全世界电影的多样性在抗议!”

在韩国电影制作积极拓展国外市场的过程中,影视明星就是其中主打的产品。如今,以宋康昊、崔岷植和薛景求等巅峰人物为代表,忠武路演员的演艺生涯发展曲线,大致与韩国电影产业从上世纪末进入快车道相吻合。

在主演的电影作品里,崔岷植有一半的时间,都用来“杀人”—光听这样的戏份安排,就足以明了,他大部分饰演的银幕形象,都是性格极端的“大反派”复杂角色,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一股狠劲,把让人不寒而栗的每个眼神,传递到每位观众的心里。

在主演的电影作品里,崔岷植有一半的时间,都用来“杀人”。

崔岷植在电影《老男孩》中饰演吴大修

电影《鸣梁海战》,崔岷植饰演大将李舜臣

这是一种不屑一切的冷,对于生命,对于温情,对于世间所有的美好,直到2010年上映的犯罪电影《看见恶魔》里,雪地抛锚的车子窗户外,崔岷植那张浮肿的脸微笑着浮现出来,寒意到达了顶端。出演完连环杀人恶魔张庆哲后,回看作品的崔岷植,也对片中的自己感觉到害怕,在日后选择剧本时,他再也没有接过这般暗黑变态的反社会人格角色。

在银幕之外,童年时期,崔岷植就早早体验过死亡。他曾说,僧人算过自己的八字,称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那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严重的肺结核让医生也束手无策,只能留下一句“等死吧”。

信仰佛教的母亲从医家处寻不得希望,转头带着他走入山中,住进了庙里,骨瘦如柴的崔岷植,每天半夜三点就得起来磕头烧香。过了一段早起拜佛、夜枕经书入睡的清苦生活,肺病竟然好了。

也许是这段儿时的神奇经历,让崔岷植早早参透了人间悲欢,在日后的电影作品里,他的表演风格有着极尽癫狂和张扬的个人色彩—每当他出现在镜头里,几乎都预示着情绪澎湃的时刻来临,这一刻,既属于他自己,也调动着观众起伏心潮。这在朴赞郁导演的《老男孩》《亲切的金子》等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直到2010年,《看见恶魔》成为他的银幕“屠戮”绝唱。

事实上,在上世纪末,刚刚出道的东国大学表演系毕业生崔岷植,在圈内有一个外号:小鹿青年。

这来源于当时身为学长的韩国导演李京奎,经常使唤低自己三届的崔岷植,去当跑腿买烟买酒。在相处的某个瞬间,后者“有着小鹿一般明亮的眼神”,让李京奎心里一动,却没有料到,岁月的风霜很快铺满小鹿的沧桑脸庞,也赋予了他极具张力和爆发力的扎实演技,学生时代的青涩花名不再被人提起,取而代之的,是“影坛国宝”等如雷贯耳的前缀。

2014年,崔岷植主演的大成本制作《鸣梁海战》,以票房为1357.5602亿韩元(折合人民币约8.09亿元),问鼎韩国影视票房冠军,崔岷植也斩获了“历史票房冠军缔造者”这一称号。

2019年,韩国电影诞生百年之际,发生了两桩大事:小成本动作片《极限职业》刷新《鸣梁海战》保持了五年的影史票房纪录;同年,《寄生虫》为韩国捧得首座金棕榈后横扫整个颁奖季,并在次年斩获4项奥斯卡大奖,包括此前从未有非英语片登顶的最高奖项—“奥斯卡最佳影片”。

但接下来的故事,并没有那么光鲜了。新冠疫情暴发,观众流失,主流院线为了生存竭泽而渔地哄抬价格,更加剧了电影的艰难处境,反而给了流媒体顺势进发的机会。

韩国电影的璀璨瞬间依然被铭记,被提及,却仿佛越来越难被期待。本土电影走入极寒后,崔岷植是这样说的:“虽然不得不接受,但应该设法让影院与流媒体共存,而非被后者取代……无论数量多寡,影院必须存在。这不是什么观看静态文物的博物馆。”

值得深思的是,从抵制好莱坞霸权,到积极融入Netfilx、Disney+等流媒体巨头,参与布局韩国市场的新兴潮流,曾经在戛纳电影节上,带头积极游说反对缩减银幕配额制的崔岷植,时隔16年后,成为Disney+重磅打造的原创剧集主角(《赌命为王》)。已是本土电影工业活招牌的“忠武路演员”,在韩国电影迈向全球化的不同发展阶段,有着不同的面向和角色责任,亦首当其冲直面着转型带来的冲击和压力。

从另一位“忠武路三驾马车”之一宋康昊的演艺生涯出发,同样可以窥见韩国电影崛起变幻的轨迹路线。上世纪下半叶,政策松绑之后,韩国电影即将开始散发出活力的光芒,长着一张大饼脸的宋康昊,是话剧舞台上的活跃分子,却尚未触碰到银幕的光亮。

宋康昊貌不惊人,这是很多人达成的共识。他生有一张朴实无华的大饼脸,眼睛一大一小,身材微微发福,扔在人堆里,也不会引来太多注意。

样貌普通平凡,并没有限制住他对表演的喜爱。那段时间,他跑很多龙套,白天演电影,晚上演话剧,忙得不亦乐乎。

1996年,在话剧界前辈的引荐下,宋康昊得到了洪尚秀处女作《猪坠井的那天》的参演机会,演一个小配角。接下来的合作对象,便是李沧东。这位日后的作家型名导,1997年拍摄处女作《绿鱼》时,邀请宋康昊饰演一个黑帮打手,尽管戏份不多,却帮助后者打开了表演之门:“我能取得现在的成绩,《绿鱼》是至关重要的作品,我通过这部电影才感觉到什么是‘电影演技’。”

很快,宋康昊那种不着痕迹的自然主义表演风格,也展露雏形。

宋康昊是努力的,同时也是幸运的,有如命运一般,他几乎参与了如今大多数韩国名导们的处女作或早期作品。从洪尚秀到李沧东,随后便是《生死谍变》—虽然只是姜帝圭导演的第二部作品,但也深刻改写了韩国电影的历史。本片可谓开创韩国电影文艺复兴先河,以动作类型片的模式,来深刻地描绘朝韩政治情势。宋与崔的演艺事业有了第一次交汇—这是两位影帝的首次惺惺相惜,碰撞出外界难以想象的能量,《生死谍变》在当年的本土市场,意外击败红遍全球的《泰坦尼克号》,正式宣告韩国电影的崛起。

凭借此片,宋康昊一飞冲天,成了韩国最具票房号召力的影星之一,事业蒸蒸日上,爆款也接踵而至,接下来的运动喜剧片《茅趸王》中,他那张可塑性极高的“大饼”脸,将主人公失败的痛苦、胜利的激动,以及面对情敌时的焦虑表达得淋漓尽致。

然而,宋康昊依然乐于跟那些寂寂无名的小导演合作,比如朴赞郁。朴执导过一部公路片,但没什么名气,为了赚钱,只能靠写影评度日。当时,朴赞郁正在筹拍一部风格迥异的冷战题材,讲述南北冲突中朝韩两个士兵的故事。2000年,宋康昊主演、朴赞郁导演的《共同警备区》杀入柏林电影节,让全世界为之侧目。

同样名不见经传的,还有奉俊昊。彼时,他只拍过一部小成本的处女作《绑架门口狗》,票房惨淡,差点丢了第二个长片的机会,以致郁郁不得志。毕竟,他谋划着将韩国的华城连环杀人案,改编成一部奇特的犯罪惊悚片。

《杀人回忆》经典片尾镜头

宋康昊拥有能够“概括这个时代的表情”。

韩国电影处于亢奋之中,电影振兴激发了从业者对大制作的激情与趋之若鹜。过于小众和风格化的奉俊昊,自然无人关注,但已成为顶流的宋康昊,依然主动选择了他。

然后就有了韩国影史至今,称得上是最为经典的一幕:在2003年上映的《杀人回忆》片尾,鏡头突然从主角宋康昊视角展开的客观视点,转变为与其对视的观众角度特写。“第四面墙”被打破,无尽的遗憾、迷茫、愕然,也许还夹杂着无能为力的愤怒,与真凶擦肩而过的惊悚,和终是功亏一篑的痛苦,观众从宋康昊紧盯着摄像机中央的大小眼中,解读出了无限丰富的意味。

韩国影评家金应镇看完后认为,宋康昊拥有能够“概括这个时代的表情”,“他可以把任何一个角色都演成他自己,同时也将自己融在作品中,达到一种浑然天成的表达”。

如今,奉朴二人,可谓韩国电影两座艺术高峰。而宋康昊与二人的成长史是深度捆绑的,尤其是与奉俊昊,《杀人回忆》后,他们还合作了《汉江怪物》《雪国列车》《寄生虫》等。

宋康昊这张极具代表性的脸,可以说是韩国电影的名片。演技日趋精进的他,与那些进击的导演们,很难说谁成就了谁,他们共同成长,一同淋过风雨,一起沐浴荣光,一同登顶殿堂。从主演的《寄生虫》登顶奥斯卡小金人,到凭借《掮客》拿下韩国演员的首座欧洲三大电影节影帝,宋康昊迎来个人成就大丰收的同时,韩国电影也来到了极盛的巅峰。

在崔岷植那里,人们看到的是一种来自摇篮的抗争,而宋康昊则代表着韩国影人们同频成长的轨迹,一个行业的硕果,是这些不甘寂寞的人,经年累月惨淡经营出来的。

21年后的2024年1月,消息传出,宋康昊出道多年以来的第一部电视剧《三植大叔》,将在该年度上半年上线流媒体平台Disney+。像是被年少时射出的子弹击中眉心,如今回看《杀人回忆》,宋康昊在结局死死的凝视,仿佛是对韩国电影未来的发问:本土化与国际化相互对抗融合大半个世纪,在飞速到来的数字媒体时代,该去向何方?

新的技术力量可能已经给出了答案。

宋康昊凭借电影《掮客》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男演员

平心而论,以《鱿鱼游戏》在不同地区的热播为分界点,韩国已经成为了全球流媒体竞争的重要内容战场。和好莱坞相比,韩国的影视制造产业,确是性价比要更为突出的内容供应基地:其走过多年的发展历程,工业化水平高;而在欧美市场的映衬下,这里的成本又相对较低;还有一点,重要的是,韩国的影视作品,本身就具有内容出海的先天动力。

大约1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5000余万且同比还在减少的人口总数,决定了新世纪以来的韩国文娱内容输出,从一开始就不能将目标限于本土的受众。将眼光投向海外,鲜活生猛,原本就是使韩国电影在各国影迷群体中,获得高美誉度的主力因素—经年的积累和沉淀,让过去韩剧和K-Pop为代表的韩式文化内容,在海外早已收获了不小的受众群体。

韩国偶像剧与电影,似乎就像割裂的两极,一头是全员如精致洋娃娃般的花样男女阵容,另一头的“阿加西”们,依旧顶着不加整饬的乱发,顽固的传统与西方流行文化发起碰撞,形塑着既追求独立性和本土性、又渴望得到欧美业界更深层次认可的韩国影视圈。

今后,在来自大洋彼岸,好莱坞资本的加持之下,更大手笔投入制作的规模化作品,已经成为下一阶段韩国影视工业对外倾销的主要趋势。更加新奇另类的题材范围,更加国际化的生产模式,与外界电影力量加速调和,给忠武路上的男人们,带来更加新鲜和宽广的视野冲击,与此同时,新的挑战已经到来。

众所周知的是,和电视剧集相比,电影的艺术属性要更为强烈,在这样更为高级的艺术形式里,对于演员的表演难度是更高的考验;而从现实角度来考量,本土韩剧的制作成本远低于电影,“边播边拍”的制作模式也让演员承受着非一般的职业压力—跟随着业内标杆的脚步,一边接演电影,继续向着忠武路进军,一边积极参演国际流媒体剧集,以期人气见涨,更多的韩国演艺圈明星们,做出了这样两栖作战的工作选择。

首部非英语奥斯卡最佳影片《寄生虫》的诞生,可能并不是辉煌的起点,而是没落的序幕。

韩剧《鱿鱼游戏》剧照

但负面效应的症候正在显现。在韩国,目前各流媒体平台进入了竞争极其激烈的状态,这其中既有本土平台之间的竞争,又有本土平臺与外来平台的竞争,还有新生平台与传统制作方之间的竞争,爆款工厂们在韩“你方唱罢我登场”,日新月异的节奏之下,越来越多的业内创作者和电影界人士,倾向于与Netflix为代表的流媒体平台合作,而舍弃了传统电视台和电影制作公司。

在另一方面,高成本华丽制作的背后,作为“千万票房保证”的忠武路演员们,并非就能理所当然地,顺利转变为所向披靡的收视利器;对好莱坞类型片进行的高密度模仿和学习,也使得近年被炒得火热的流媒体韩剧,朝着背离本土化文化内核的方向渐行渐远。《鱿鱼游戏》在全球范围的大火之后,韩国电影与流行文化研究专家金暻铉就评论称:“都表现了美国所代表的感觉,更符合海外观众的口味。”

砸下350亿韩元的Netflix韩剧《苏里南》,虽然汇集了黄晸珉与河正宇两位影帝,却因为剧情战线拉得太长,落得个“大牌流水账”的骂名;另一部Disney+出品的犯罪剧《赌命为王》,由于节奏拖沓的问题,同样遭受到了“注水剧集”的非议。没有优质剧本与严谨制作的护航,忠武路演员“下凡”踩坑的命运,也在若隐若现着。

当更多的人才与资金涌向流媒体平台,请不起顶级班底的韩国电影,对于投资方的吸引力一降再降,忠武路的尽头,似乎指向的是更加遥远的大洋彼岸。面对Netflix对本土影视行业空间不断的挤压和蚕食,韩国主流报刊《朝民族日报》曾发表过这样的担忧评论:它可能通过全球平台的力量,掌握韩国国内文化信息生态系统,使韩国沦为制作公司转包的基地。

已经过去的2023年,所幸还有年尾上映的《首尔之春》成功冲击千万票房,成为摇摇欲坠韩国本土电影市场的救世主,但从业人员加速外流、忠武路演员背向大银幕拥抱流媒体,是不争的事实。

就在李善均离世两个星期前的12月13日,关于韩国电影界的又一暴击被曝出:韩国首尔回生法院(专门处理破产案件的法院)发布公告,宣布韩国电影大钟奖主办权的社团法人—韩国电影人总联合会破产。理由是,该组织的债务已经超过了资产,且难以通过自身营业来产生收益,因此决定宣布其破产,韩国最具影响力和权威性的三大电影奖之一大钟奖的主办权,沦落到被拍卖的地步。更早前的去年9月,釜山电影节不得不站出来,反击韩国政府2024年对电影节拨款预算缩减50%的决议。

盈利愈发困难,韩国电影的新鲜血液还在流逝着,过去的这一年,仅有7部上映的韩国本土电影没有亏损—演员个人在Netflix取得的成绩,反过来意味着韩国本土电影产业的发展正在受阻,只会让人才被抽空的本土市场加速衰落。

影迷们悲哀地发现,首部非英语奥斯卡最佳影片《寄生虫》的诞生,可能并不是辉煌的起点,而是没落的序幕。看上去,《朝民族日报》的预测正在变成事实,这一次,还会有下一位振臂一呼的崔岷植站出来吗?

责任编辑何承波 hcb@nfcma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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