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悦 薛 兵
大连外国语大学 大 连 116044 中 国
“差点没VP”结构历经60年的研究,一直是学界的热点话题(鲁承发 陈振宇,2020)。该结构的形式和意义之间呈现非常复杂的关系,例如:
(1)有个人小时候成绩很差,初中差点没考上,高一留级,高二退学被迫读军校。(BCC语料库)
(2)我差点没摔倒在地。 (BCC语料库)
例(1)传达的语义是“考上了初中”。“差点”是一个隐性否定词(朱德熙,1980;石毓智,1993),和显性否定标记词“没”的结合构成双重否定,二者的否定意义相互抵消,从而“差点没VP”作肯定意义解读,例(1)的语义便来源于此。然而,例(2)传达的语义是“没摔倒”,此时“差点”和“没”的否定意义并没有相互抵消,依然表达否定意义,学界将这种非常规用法称为“冗余否定”(戴耀晶,2004;吴淑琼,2021)。由此可看出,“差点没VP”具有双重否定和冗余否定两种解读方式,即解读中的歧义问题。
那我们不禁要问:“差点没VP”在何种情况下作双重否定解读?在何种情况下作冗余否定解读?该问题早已引发学界热议,但尚未形成共识。基于此,本文聚焦于“差点没VP”结构,在梳理先前研究的基础之上,从推论——构式语用观视角出发,对其进行新的探讨,以更好地解释其解读过程中的歧义问题。
当前,针对“差点没VP”结构的歧义问题,不少学者已提出了众多阐释方案,这些解释可划分为两派观点:“企望说”及“常规说”,下文对其展开具体评述。
朱德熙(1959)率先提出“企望说”,以此来鉴别“差点没VP”这一结构。他依据企望因素将事件划分为说话人企望和说话人不企望两种类型,即:“(1)凡是说话的人企望发生的事情:肯定形式表示否定意义,否定形式表示肯定意义;(2)凡是说话的人不企望发生的事情:不管是肯定形式还是否定形式,意思都是否定的。”换言之,如果VP是说话人企望发生的事情,那么“差点没VP”作双重否定解读,反之则作冗余否定解读。这一观点对鉴别“差点没VP”的语义具有一定的作用,但解释力是有限的,具体表现在两方面:
(1)“企望说”仅关注到了企望和不企望事件两种类型,忽视了中性事件(杨子, 2017; 鲁承发 陈振宇, 2020)。例如:
(3)早晨给格格发脾气,差点没送她去上学,她今天还考试呢! (BCC语料库)
在(3)中,“送她去上学”是一个中性事件,很难将其划分到企望事件或者不企望事件的范畴之下,那么企望因素在这种情况下似乎就失效了。事实上,朱德熙(1980)本人也指出了这一点,但是并没有针对该问题提出进一步的解决方案。然而,这并不影响我们对该句话进行有效解读。依据“她今天还考试呢”这一语境信息,“差点没送她去上学”作冗余否定解读,表达的意思是“送她去上学了”。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在不考虑企望因素时,我们仍然可以对“差点没VP”结构的语义进行有效的识解,这似乎也表明识解该结构的语义另受其他因素的制约。
(2)有一些例子并不受说话人企望与否的限制。具体而言,即使有些事件是说话人所企望发生的,也并不一定就是作双重否定解读,需要理解为冗余否定,例如:
(4)感动得我差点儿没掉下眼泪来。 (CCL 在线语料库)
(5)伤心得差点儿没掉下眼泪来。 (引自杨子, 2017)
如果依据“企望说”来解释,例(4)中“因为感动落泪”是说话人所企望的事情,理应解读为“掉下了眼泪”,例(5)中“因为伤心落泪”则是说话人不企望发生的事情,应当作冗余否定解读,即“没掉下眼泪”。然而事实是,两句均作冗余否定解读,即“掉下了眼泪”。在这种情况下,仅依赖企望因素并不能让我们对(4)有一个正确的解释,这也进一步表明企望因素的解释力是有限的。
基于此,后来不少学者尝试对“企望说”进行修正,如毛修敬(1985)、石毓智(1993)提出了“积极——消极成分说”,即“差点没VP”的解释受制于VP是消极事件还是积极事件,如果VP为消极事件,则该结构解读为冗余否定义。但有一些成分既不是积极成分也不是消极成分,很难通过“积极——消极成分说”来进行解释。可以说,该观点只是“企望说”的变体,二者本质上无异。与“积极-消极成分说”的路径不同,董为光(2001)提出了“趋向说”。该观点不再走先前的单因素的老路,而是融合了“趋向”和“意愿”两个因素,“趋向”被分为“成果趋向”和“事件趋向”,前者针对主动实施的行为,有完成和未完成两种可能,后者针对偶发事件。当事件为成果趋向时,话语做真值否定解读,当事件为“偶发事件”,话语做冗余否定解读。但是在判断事件为“成果趋向”还是“事件趋向”时,董指出如果事件对说话人是不利的,无论事件是否是说话人主动实施的,都将事件判定为偶发趋向,“意愿”因素又被置于首要位置,削弱了“趋向”的因素,依然没有摆脱“企望说”的弊端,对“成果趋向”和“偶发趋向”缺乏统一的判断标准。
可见,“积极——消极成分说”、以及“趋向说”本质上只是“企望说”的变体,都仅强调说话人的主观意愿,解释力较为有限。
鉴于“企望说”的弊端,Biq(1989)提出了“常规说”,认为“差点没VP”的语义阐释受制于“语境反常”。具体而言,对“差点没VP”的解读要依据VP的反常与否:如果VP是反常的事件,那么该结构解读为冗余否定,反之作真值否定解读。渡边丽玲(1994)也同样指出,VP的反常与否是解释“差点没VP”语义的关键。
在此基础上,杨子(2017)将“预期”因素引入到“差点没VP”这一结构的语义鉴别之中。他赞同先前董提出的“趋向”的存在,进而将其划分为“客观趋向”和“主观趋向”两个维度,前者指事物自身发展的趋向,不涉及说话人的主观意愿,后者指交际者对事件发生概率的推测。从而,“预期”指的就是交际者对客观趋向的认知,是一个“度”的概念。如果预期值高,“差点没VP”结构倾向于真值否定解读,如果预期值低,“差点没VP”结构则倾向于作冗余否定解读。该观点相比“企望说”更为客观,更注重事件本身的客观情况。该观点其实是继承了“常规说”的观点。然而,交际者进行预期的依据是什么?换言之,交际者依据何种因素来对事件发生的概率进行预期?这一点杨子并没有对其进行说明。范晓蕾(2018)指出“差点没VP”结构的语义阐释依赖于“语境预期”,其“语境预期”指的是在特定语境下,交际双方依据预先持有的信息对事件发生的可能性或合理性进行预期。此外范晓蕾还指出,“企望因素”和“预期因素”对“差点没VP”呈现出相似的阐释结果只是一种巧合性的对应,认为“企望因素”只是表象,“语境预期”才是阐释该结构的本质因素。然而,袁毓林(2013)通过对CCL语料库中“差点没VP”结构进行统计与分析,指出大部分情况都可以通过“企望”得到正确解释。这意味着我们无法摒弃“企望”因素在解读“差点没VP”语义的重要作用,其“巧合性”这个说法似乎有些欠妥。最近,干薇、陈振宇(2023)在先前研究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明确了预期的具体因素,包括意愿预期、能力预期、道义预期和认识预期等多个情态维度,认为“差点没VP”这一结构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即不同的预期维度适合不同的情况。然而,该解释过于复杂,和奥卡姆剃刀原理相悖,违背了语言经济原则。
整体而言,尽管“常规说”可以规避“企望说”的弊端,但是更注重事件本身的客观情况,且相关解释过于复杂,有待于进一步完善。
根据构式语法研究(Goldberg,2006),构式是形式和意义的配对,其形式或意义的某些方面不能从其组成部分推测出来。“差点没VP”结构的形式和意义呈现出非常复杂的关系,其意义并不能简单等同于其组成成分意义的相加。因此,“差点没VP”结构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构式。
近年来,构式语法与语用因素逐渐受到学界关注。侯国金(2015)在对构式语法进行批判的基础上,提出应加强对构式的语用分析。文旭(2017)也指出语境对构式识解过程具有重要作用,提出创建“构式语用学”学科。Kolkmann(2019)也认为构式义的识解必须依靠语用推论加以确定。可见,“构式语用学”似乎已成为学科发展趋势。
在这一背景下,薛兵、林璐(2022)基于对构式语法研究和后格赖斯语用学的反思提出了全新的一种构式义识解分析模式,即“推论——构式语用观”,以解释语法构式使用中形式与意义之间的复杂关系。具体而言,推论——构式语用观认为,在具体的语言使用中,构式并非单纯的形式与意义的配对体,构式义的识解在很多情况下并不确定。或者说,大量的构式的意义内容本身呈现不确定性,构式的识解在本质上依赖于语法规约意义、语用规约意义与语用推论成分三种信息来源之间的“构式并合表征”,如下所示:
如图1所示,构式的形式表现为词汇与句法结构的构成,其意义来源于语法规约意义、语用规约意义及语用推论三者之间的互动与统合。其中,语法规约意义指的是由语法结构系统所编码的字面意义。这种意义是推导说话人命题意义的基础,通常不可取消。然而,这种由词汇及句法所编码的意义通常并不完整,体现为“语义不确定性”(Carston,2002)或“语法不确定性”(Ariel,2008)。换言之,语法规约意义无法体现构式的完整意义。语用规约意义指的是语法构式所反映的语用价值或语用效果。这种意义往往可以用来区分真值条件同义构式之间的差别,其和语法规约意义的组合也尚不能构成构式的完整意义。这里的语用推论指的是由语法结构触发的推论成分,不同于格赖斯模式下完全由语境驱动的会话含义(Grice,1989)。换言之,语用推论在构式识解中的作用主要体现为对特定不确定构式义进行语用充实,从而更为准确地反映说话者意义。换言之,不确定构式义的识解离不开语用推论,由此可见,语用推论也是构式义识解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图1 构式的并合表征
整体而言,推论构式语用观认为只有充分考察语法规约意义、语用规约意义及其语用推论的相互作用,才能得到相对完整的构式意义,这一构式分析模式为理解“差点没VP”的语义识解机制提供崭新的思路。
根据构式语法的解释,“差点没VP”构式是句法结构、语义特征和语用意义的整合,在句法上体现为“差点+没VP”,在语义上通常表达“VP了”(该意义来源于隐性否定词“差点”和显性否定标记“没”二者否定义的互相抵消),而在语用上标记了“事件实现符合经历者意愿,在叙事中的作用则是将听者的注意力引向导致事件差点儿没发生的阻碍因素”(彭馨葭 陶文,2023)。然而,通过前文我们已经知道,“差点没VP”并不总是表达“VP了”,即其中的隐性否定词“差点”和显性否定标记“没”二者的否定义并不总是互相抵消,这似乎违背了先前的“差点没VP”构式形义匹配方案。
袁毓林(2013)通过对CCL语料库的检索与统计,发现“差点没VP”还可表冗余否定义的“没VP”,该情况占94.4%,这说明类似于(2)的构式并非是违背语法规范的错误用法,而是一种非常规的冗余否定构式,凸显了说话者的主观情感,具有语用交际价值(Tovena,1995;Abels,2002; Zanuttini & Portner,2000)。彭馨葭、陶文(2023)通过自建语料库,发现“差点没VP”表冗余否定义的有402例,远超其双重否定义的用法,这也进一步印证了其冗余否定用法的普遍性与可接受性。那么究竟哪一种意义是说话者想要表达的意义,听话者如何对其进行有效识解?
从推论——构式语用观的基本主张出发,本文认为“差点没VP”语义识解的本质依赖于语法规约意义、语用规约意义及语用推论成分三种信息的“构式并合表征”。
由于语法是意义建构的资源(薛兵 张绍杰,2018 & 薛兵 张绍杰,2020),“差点没VP”中“差点”所表征的“接近义”构成该结构语义解读的基础(彭馨葭 陶文,2023),呈现为该结构的语法规约意义。此外,“差点”作为一个正向的论辩算子,往往体现出言者积极的心理认知状态(李强,2021)或趋利避害的心理趋向,呈现为语法规约意义之外的语用规约价值或语用效果。然而,由语法规约意义及语用规约意义尚不能构成“差点没VP”的整体构式义。换言之,仅依赖于语法与语用规约意义无法准确对其构式义进行识解,即到底是“VP了”还是“未VP”,我们不得而知。因此,有必要进一步结合语用推论成分来消解其构式本身的语义不确定性。例如:
(6)差点儿没踢进去。 (引自李强,2021)
在该例中,对“差点儿”的选用决定了该句话传达一种接近义,也凸显出说话者的乐观心态,往往引导听话人对其做出积极性的推断。然而,听者仅依赖其语法规约意义及语用规约意义无法对该句话做出准确识解。换言之,对该句话识解还必须要考虑发话者的身份、能力等信息。如果这句话是踢球者发出的,那么这句话倾向于解读为双重否定;如果说话人是守门员,则倾向于解读为冗余否定。此外,如果说话者球技很好或者是个运动小白,不同的情况也会使该句话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解释。换言之,对“差点没VP”意义准确识解不仅要考虑语法及语用规约意义,还必须考察语用推论成分。其构式识解体现为如下所示的构式并合表征:
图2 “差点没VP”构式的并合表征
先前的“企望说”仅考虑言者意愿,虽能解释一些实例,但是对一些情况仍无能为力,因为有些事件为中性事件而无法划分到企望或者不企望事件范畴之下,此外,根据企望因素来解读“差点没VP”构式的语义有时会呈现出和事实截然相反的结果。而“常规说”的“常规”也难以衡量,具有一定的主观性,且相关的解释也过于复杂。推论——构式语用观充分考察语法构式的语法规约意义、语用规约意义及语用推论成分,可以对“差点没VP”构式做出相对全面且准确的解读。具体而言,基于推论——构式语用观,“差点没VP”的语法规约意义和语用规约意义可以首先得到识解,进而结合语境对其完整构式义进行确定,统合了语法和语用两种意义来源,比“企望说”和“常规说”更为客观。
本研究分析指出,先前针对于“差点没VP”构式提出的识解方案均存在解释力不足的问题:“企望说”仅注重言者主观意愿,对一些情况无能为力,而“常规说”侧重事件客观趋向,且相关解释也过于复杂。在先前研究的基础之上,聚焦于“差点(儿)没VP”构式,从推论-构式语用观视角出发,对其语义识解机制进行新的探讨。研究发现:“差点没VP”构式的不确定性需通过考察语法规约意义、语用规约意义及语用推论成分来消解。本研究也在一定程度上验证了“推论——构式语用观”对不确定构式具有较强的解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