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郝丑娃师傅坐在轮椅上,被老伴推着在汉江河堤上溜达时,总会从旁边传来阵阵惋惜声:“可惜了,多好的一手绝活哟……”“是的,的确有些可惜。大前年我还看过他的‘卖水’呢,精彩得很。唉……”
郝师傅看着远去的感叹者,把目光投向河心的几株苇草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青年时光。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天,14岁的郝丑娃在家务农,他听进城办事的社员说县里的“桄桄木偶戏剧团”招收学徒呢。平时爱唱爱动的郝丑娃,心热了,次日步行25里来到县城,找到县木偶戏剧团报名。当时,李德山团长和陈德玉师傅,把瘦小的郝丑娃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李团长冷冰冰说:“木偶表演,可不像种庄稼放牛那么简单。你是不是这块料,就先来几句唱腔让我听听。”郝丑娃也不胆怯,张嘴就来了几句“李颜贵卖水”中的清唱。唱完,李德山团长和陈德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李团长端起茶壶吱噜了两口茶,说:“我们就收下你了,不过,往后,你可得好好努力啊。丑话先撂下,如果学不好,我让你爬着出去。”
当了学徒后,郝丑娃谨遵师命每天早晨鸡一叫就赶快起床,手握木偶娃娃练“耍功”,一般练习三个小时后,师傅才起床。郝丑娃泡好茶端到师傅面前,师傅一边喝茶,一边给郝丑娃口授每个动作的要领和戏词。有天早晨,郝丑娃把茶水端到陈师傅面前,然后一边耍娃娃一边请教这一折的戏文唱词,可师傅端起茶缸光喝茶,不吭声,郝丑娃禁不住催问师傅,师傅忽然抬起头来,哗地一声将满缸茶水朝他泼过来:“你娃想一口吃个大胖子啊?修房还得先打胡基呢。来吧,我肚里装了满肚子戏艺呢,你娃心急,就用手到我肚子里掏来!” 师傅说完,转身进了房间,“砰”地关了门。郝丑娃怔在外面。直到下午,郝丑娃才弄明白,这学艺就像修房,可得慢慢来,工夫到了房就起来了呢。
一年后,郝丑娃还没学到多少戏,心里琢磨:“我不用从师傅肚里去掏,要让自家肚里生出技术来!”于是,师傅每次上台表演剧目的时候,郝丑娃就藏在幕后,手里也举着个木偶娃娃,师傅怎样演,他就怎样模仿,一边体会师傅的演技还一边小声地学唱腔。
这是一条不用看师傅脸色而学习的捷径。四年学徒期满后,郝丑娃是第一个学会了106本木偶剧目表演技艺的新锐演员。当他第一次正式上台表演《卖水》一场戏时,同期入团学习的四个师兄弟都惊讶地说:“哇!这小子,莫非师傅给他吃了偏饭?”“嗯!你看他那木偶担水,担得又稳,还一闪一闪挺有味道。”“是啊!往后他要跟师傅平起平坐了?”
此后,师傅看郝丑娃靠得住了,“卖水”这一场戏的主角就交给他了。再后来,“卖水”一场戏成了郝丑娃的看家本领和代表作。
那年农历十月,邻县徐家庙逢庙会,主办方请了地区京剧团和县桄桄木偶剧团一同前去助兴。当郝丑娃代表木偶戏班开场演出《红嫂》的锣鼓声响起时,已经提前半小时开戏的京剧团的戏台前,人群开始流动了。半小时后,京剧戏台前的观众竟然走光了。他们的领班一打听,才明白观众都赶到街对面去看木偶戏了。没有了观众,京剧演员只好停止了演出。随后,京剧演员们脱掉戏衣,都跑到木偶戏台前,看起木偶戏表演来了。次日,“卖水”一场戏上演,京剧团的演出更没有观众了,第三天,他们干脆收拾家当搬走了。从此郝丑娃败退地区剧团的消息传扬四方。桄桄戏班的台口场次也接连不断。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破四旧之风刮起来,桄桄剧团被解散了。郝丑娃随同大部分演员回到农村当了农民。可他演惯了戏,回到农村没出一月,双手磨出的全是血疤,干活痛得眼泪直淌。好心的大队长看出他的艰难,就让他参加宣传队。利用歇工时为人们说快板、唱曲子,向农民搞文艺宣传。但郝丑娃常偷偷拿出一个珍藏的木偶娃娃 “欣赏”发呆,默叹此生可能再无机会表演木偶戏了!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1977年国家提出戏剧开放政策。县东边罗曲乡杨树莲爱好木偶戏剧,自发组建了一个小剧团,邀请郝丑娃去她们剧团当教练。郝丑娃一口答应了,成了杨树莲剧团的一名打工师傅。为了让学员早日掌握技艺,他经常给学员定任务,当天教的动作,如果谁没有学会,晚上就不准睡觉。一些学员心怀不满。一天郝丑娃去上厕所,在门外听里面两个小伙议论他:“这个郝师傅脑子有问题,拿的钱少管的事多,一个打工的,还装起老板样了,出这歪点子折腾咱们……”“这叫傻!拿上鸡毛当令箭。”郝丑娃听了心里不好受,可过后细细一想:管你别人怎么说,我只要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艺术就行了。仍旧认真当自己的教练,很快为戏班培养出了一批木偶剧演员,当这些演员在郝丑娃带领下,走村串乡、越州过县四处演唱桄桄戏时,汉江流域到处流传着 “吃面要吃梆梆子,看戏要看木偶桄桄子”“郝丑娃演戏,尽是绝活” 的谚语。
岁月之河流到了1988年春节前。郝丑娃回家过年,一亲戚对他说:“丑娃呀,这阵儿桄桄木偶戏很吃香,你技艺高,为啥甘当别人的打工仔?自己谋划建个戏班子不好吗?”此夜,郝丑娃睡不着,想了一夜。第二天,他把建戏班的想法说给妻子,妻子也赞成。可得1200元的本钱呢,两人很为难。1200元,当时可以修建三间大瓦房!不行卖掉家里的那头大犍牛吧。妻子一听舍不得。农民最值钱东西就是牛啊!郝丑娃费了半天嘴舌,最后,妻子流着泪,让他拉走了那条大犍牛。只卖得了980元,他用400元又买了头母牛回来犁田。接着又把圈里两条大肥猪,拉去卖了450元,买了两条小猪仔回来喂,再拿出省吃俭用积蓄的几百元,终于凑足了1200元钱。随后他到了省城西安定做了一整套道具家当。他的木偶戏班就此组建起来了。他叫来师弟周天明,又教了新徒弟杨建丽、张毛虫等一班人,带着戏班趁每年的春夏冬三个农闲时节,四处演唱桄桄木偶戏。
辉煌日子悄然而来。2007年6月,郝丑娃所代表的桄桄木偶戏表演艺术,因传承历史久,加上独具特色堪称经典的表演功夫以及名噪陕南的影响力,由市文化局推荐到文化部,参加首个“文化遗产日”展演活动。他的团队受到了中央领导和文化部等领导的接见。北京的媒介、家乡的电视台,把他《卖水》的演出视频录像在省市县电视上轮番播放。一时间,郝丑娃成了名人。回乡后,他更是在省市各种庆典会上展演木偶戏剧节目。民间演出更是应接不暇。
也许,真应了那句老话,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四年后的一天黄昏,郝师傅演出完毕回家时,摩托车骑得快了点,也许受了风寒,次日早晨多睡了会懒觉。早饭做好老伴叫他吃饭,他却不能应答。老伴见他口眼歪斜手颤不停,叫来儿女送他到医院,住院二月,命是保住了,却走不得路了,要靠轮椅出行。
半年后,儿子见父亲与木偶戏诀别了,嫌父亲的道具箱杖放着占地方,偷偷把它卖了。从此,郝师傅只有早晚在老伴的陪同下,到汉江河堤溜达看日出和夕阳这一爱好了。
【作者简介】晏瑜,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在《中国报告文学》《北京文学》《啄木鸟》等数十家报刊发表作品百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回头草》《不速之客》《活出别样的精彩》、童话集《走失的哈巴狗》,长篇小说《磨板桥的少年》,曾獲“故事林”优秀作品奖、陕西省第二届职工文学大赛报告文学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