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祠记》的教化功用及对地方民族文化的影响

[摘" 要] 王阳明在被贬谪至贵州地区期间，其思想和生活态度在淳朴贵州人民和地方民族文化的影响下发生了改变，并同贵州民族文化相互影响，相互成就。王阳明所作的《象祠记》展现出阳明文化对少数民族百姓的教化作用，也为地方民族文化发展注入了深厚的生命力，激发了地方民族文化的创造活力。

[关键词] 民族文化" 象祠记" 阳明文化

[中图分类号] I206.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6-0090-04

清代由吴楚材、吴调侯编选，吴兴祚审定的自先秦至明末的历代散文总集《古文观止》（1694年编定），其中收录有王阳明（1472-1529）所作的《尊经阁记》《象祠记》《瘗旅文》这三篇文章。后两篇都是王阳明在贵州完成，分别主要以分析说理和抒情叙事的方式完成。其中，《象祠记》作为阳明文化的载体，其所主张的“天下无不化之人”的教育观和民族平等观，对于当地相对保守的少数民族文化而言，是创新性的存在。阳明文化作为儒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贵州地区的出现和发展，为当地民族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更多创新发展的方向。

一、苗族象祠概述

王阳明在抵达龙场后虽然没有当面见到安氏土司安贵荣（1451-1513），但与安贵荣一直有其他方面的往来。王阳明在龙场开荒种田时，安贵荣听说王阳明生活困难，于是派人送来米、肉、蔬菜等粮食，还派人为王阳明担水，王阳明写信向安贵荣表示感谢并婉拒了他的帮忙。没过几天，安贵荣又派人送东西来，王阳明推脱不过，接受了安贵荣送来的粮食和柴炭鸡鹅等生活用品，但将金银等财物悉数退还。在这件事情之后两人也有多次书信往来。

安贵荣曾多次邀请王阳明前往参观苗族人新翻修的供奉祠堂——象祠，王阳明在多次婉拒后，遂受邀前往并为象祠作记。象祠中一直供奉的是苗族人的先人——象。贵州灵博山的这座象祠，又被称为安氏祠堂，是安贵荣先祖的祠堂。这也是安贵荣邀请王阳明为其作记的原因。

关于象是苗族人供奉的先人，在当时的学者中存在一定的争议，主要由于象这个人本身存在一些问题。《尚书·尧典》中记载：“父顽，母嚚，弟傲。”[1]这段话源于尧在年老时向他人询问继承人的问题。

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帝曰：“钦哉！”

尧问四方诸侯，有没有人能继承帝位，四方诸侯皆认为自己德行不够，无法继承帝位，但他们向尧推荐了舜，还给出了推荐的理由：“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舜作为乐官的儿子，其父眼盲且顽固愚昧，其继母奸诈，其弟傲慢，但舜能与他们和谐相处，还孝敬父母，处理好家务，不致使家人成为奸邪之人。其中，象“傲”就表明，单就德行修养而言，象自身还没有达到可以被供养的境界。同为官吏之子，一个傲慢，另一个孝敬父母、治家有方，在继位后治理国家有方，美德远扬。二者对比，就更加使人疑惑苗族人为何供奉象。

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当时的学者，更是困扰着王阳明本人。王阳明受下面两件事情的影响，对象没有太多好印象。

一是《孟子·万章上》记载：

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舜与象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象曾教唆父母谋害舜，父母曾使舜修葺粮仓，并在舜爬上房顶之后拿走梯子，不让舜从房上下来，两人的父亲还放火烧粮仓，企图烧死舜。还有一次，两人的父母让舜将井疏通并挖深一些，两人的父亲先出来后，就向井中填土，试图将舜埋在井中。象以为这次谋害舜能成功，便急于前往舜的宫殿与父母瓜分舜的财产，霸占舜的妻子。但舜又逃了出来，并赶在象之前返回了家中，象这才作罢。

二是唐朝曾拆除象祠。所谓象祠，是后人为祭祀舜帝的弟弟象而修建的祠堂。传说在舜为帝后，封象为有庳的诸侯。象死后，道县人特建象祠来祭祀他。直到唐代元和年间，道州制史薛伯高认为象并不是贤人，不值得后人为他祭祀，因而将象祠拆毁。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非常注重宗族祭祀，祠堂一直是非常重要且庄严的地方。在中国人看来，祠堂被拆毁，无论是哪一朝代，都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事情。因而，象祠被拆毁一事，给后世留下了深远的影响。王阳明也深受此事件影响。

二、《象祠记》与教育教化功用

《象祠记》是王阳明在正德戊辰年（1508年）所作的一篇文章，全文仅671个字。王阳明在龙场驿站与当地的百姓接触后，发现当地人民普遍对教育不够重视，当地百姓普遍不读书或无书可读，对此王阳明感到非常惋惜。《象祠记》虽然只有仅仅六百余字，却凝练了为象祠作记的来龙去脉、自己对象祠的看法和对安贵荣或当地苗族重视教化的期望。可以说，《象祠记》包含了王阳明的爱民情怀。

在上述两件事情影响的基础上，王阳明要对苗族人一直供奉的象祠作记，这对王阳明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挑战。王阳明并没有回避这两个问题，反而直面问题，并推测出了苗族人供奉象的理由。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举而不敢废也。”予曰：“胡然乎？有庳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庳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祀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抵于奸，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2]。

王阳明先是询问安贵荣为何供奉象，希望安贵荣能给自己解惑。但安贵荣也不知为何供奉象，只是说从祖先时就一直供奉象。而后王阳明又直接点出象所存的内在的问题以及有庳象祠曾被摧毁，但贵州地区还有象祠的事实。王阳明并没有深入探索为什么象祠为安氏祠堂，反而是分析了苗族人供奉象的原因。王阳明认为象之所以会被苗族人长久的供奉，不仅是因为人们爱屋及乌，是因为象被舜的高尚品德所感化，由坏转好，成了一个具有德行修养的人，且在舜的教导下，成为一个合格的地方负责人，因而才能一直被苗族人供奉。王阳明还将象的这种由“傲”向“善”的转化归于教化的作用，认为人皆是可以被教化的，也是可以不断向君子靠近的，并希望苗族人重视教育。

王阳明以苗族一直以来的宗族信仰人物象的转变为例，来告诉当地百姓教化的重要性。可以说，王阳明将信仰与教导相结合，采用了以身作则的另一种方式进行表达，希望当地少数民族重视教化。王阳明的《象祠记》既点明了苗族人信奉象的原因，也道出了教育教化的重要性，这不仅使其他民族对苗族文化有了更深地理解，也是后来黔贵地区重视教育发展的原因之一。

可以说，王阳明在这篇《象祠记》中认为，苗族人供奉象，不是因为象本身，而是因为舜对象的教化。王阳明认为比象更为孤傲的人也有很多，而只有象被供奉，其根本原因在于后天的教化。王阳明的《象祠记》表面上是在肯定象，但实质上是在肯定舜，“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或者说，苗族人供奉象，在本质上是在供奉舜，王阳明提出了“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的民族平等观，认为各族百姓本心皆善，皆有良知本心，也都可教化。

三、《象祠记》对地方民族文化的影响

自王阳明为象祠作记之后，象祠于苗族人而言就不再仅仅是祠堂，还是大家接受儒学教育和教化的精神源头。如今，象祠不再仅仅是苗族的供奉祠堂，更是王阳明“天下无不化之人”民族平等观和阳明文化的一个象征，对我国的民族发展和文化发展都有重要作用。

象祠作为贵州少数民族文化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它所承载的少数民族文化对当地少数民族的影响深远。王阳明思想的出现和融入，使得当地的少数民族文化有了更多发展的可能性，同时也促进了当地各个少数民族间的和谐发展。

今象祠位于贵州省毕节市黔西市灵博山，具有苗族、彝族等多元文化交流交往的痕迹，周围也有多个少数民族聚居区。为更加深入了解阳明文化对周边少数民族的影响，采用随机调查的方式，对在象祠遗址的工作人员和周边居民进行访谈和问卷调查，下面列举几个代表性案例与访谈内容。

对象祠周边居民的随机问卷调查：

案例一：

问：您是哪个民族的？

答：汉族。

问：您平时去象祠的次数多吗？

答：不多，三四个月去一次吧。

问：您对象祠的历史了解多少？

答：不太了解，知道王阳明来过这里。

问：您知道王阳明和象祠的关系吗？

答：王阳明给象祠写过一篇文章。

问：您去参观象祠时有什么感受？

答：里面关于王阳明的介绍不少，能了解不少关于王阳明的事情，听了相关内容的讲解，感觉这里很有文化教育意义。

问：您认为参观象祠对您有什么样的影响或启发？

答：对阳明文化有了更深刻地认识，通过《象祠记》认识到教育的重要性。

问：您认为阳明文化对当地的民族文化影响大吗？

答：影响还是比较大的。《象祠记》让大家重视教育，从而促进了周边民族的文化发展，也使得当地的少数民族对其他民族的文化有所接受。

案例二：

问：您是哪个民族的？

答：苗族。

问：您平时去象祠的次数多吗？

答：还行，一两个月去一次，带孩子来参观游玩。

问：您对象祠的历史了解多少？

答：不多，只知道现在这象祠是新修建的。

问：您知道王阳明和象祠的关系吗？

答：知道，王阳明写过《象祠记》。

问：您去参观象祠时有什么感受？

答：有一种神圣感，毕竟象祠以前是我们苗族供奉象的地方。

问：您认为参观象祠对您有什么样的影响或启发？

答：一定要重视教育，发展文化，这样我们大家才能有长久地发展。

问：您认为阳明文化对当地的民族文化影响大吗？

答：影响挺大的，毕竟王阳明让大家重视教育。现在也有不少人认为阳明文化是很不错的，并且不断学习阳明文化，这也促进了当地民族文化的发展吧！

案例三：

问：您是哪个民族的？

答：苗族。

问：您平时去象祠的次数多吗？

答：不多，平时在外面上学，寒暑假偶尔去一次。

问：您对象祠的历史了解多少？

答：不算太多，象祠之前是我们苗族供奉象的地方，后来翻修过。

问：您知道王阳明和象祠的关系吗？

答：知道，王阳明来过象祠，并写过一篇《象祠记》。

问：您去参观象祠时有什么感受？

答：风景挺好，文化气息挺浓厚，象祠馆有一种庄严感。

问：您认为参观象祠对您有什么样的影响或启发？

答：以前参观象祠时，受王阳明和《象祠记》的影响，于是决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更好地发展我们苗族的文化，让苗族文化更好地走出去。

问：您认为阳明文化对当地的民族文化影响大吗？

答：影响挺大的，以前周边的少数民族矛盾挺多，各族之间相对排斥，后来受王阳明的影响，大家都比较重视教育和民族文化发展，各族之间的文化交流逐渐增多，大家也互相学习，使得当地民族文化更加丰富多彩。

案例四：

问：您是哪个民族的？

答：彝族。

问：您平时去象祠的次数多吗？

答：挺多的，经常带小孩子来这边玩，里边风景挺好，能学到很多文化知识。

问：您对象祠的历史了解多少？

答：象祠是以前苗族祭祀的地方。

问：您知道王阳明和象祠的关系吗？

答：当然知道，王阳明来过象祠，还给象祠写过记。

问：您去参观象祠时有什么感受？

答：感觉里面的文化氛围挺浓厚的，也很有特色。

问：您认为参观象祠对您有什么样的影响或启发？

答：象祠或者说《象祠记》让我意识到教育和文化发展的重要性，这也是我经常带孩子来这里的原因，想让他们从小就生活在这种文化氛围浓厚的环境中。

问：您认为阳明文化对当地的民族文化影响大吗？

答：挺大的。我了解的这周边的少数民族对其他民族文化接受程度挺高，当地的少数民族文化也相对更为大众所接受。

综合采访和问卷调查来看，阳明文化对当地民族文化的影响不仅在当时，更在当下。王阳明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的理念，不仅使当地少数民族的百姓意识到了教育的重要性，激发了少数民族文化的创造活力，也使得国家上层建筑意识到文化发展的重要性，从而为我国多民族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四、结语

王阳明在黔时对少数民族的影响促进了当地少数民族文化的发展，他以朝廷官员的身份对当地少数民族进行了儒家文化教育，不仅使得儒学在当地得以发展，还提高了当地少数民族对朝廷的认同感和归属感。王阳明也曾提出“居夷何陋”的思想，认为居夷就可化夷，将自身被困夷地的处境转化为了主动承担教化责任的传道人，从而为“夷夏平等”的民族观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黔州地区的民族文化对王阳明思想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是“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的教育观和民族平等思想。这些理念推动了黔州地区少数民族教育的发展，激发了黔州地区少数民族文化的生命力和创造活力。阳明学说“不仅在贵州多民族社会建立起了一种共同的价值标准作为象征性，得到了各民族的肯定与传播，而且在世界范围内，推动了本土文化进入到变迁的时空，演化为多元的价值体现”。可以说，黔州地区是阳明文化的诞生地和发展地，而阳明文化在黔州地区的发展也促进了黔州地区少数民族文化的发展。

参考文献

[1] 王世舜，王翠叶.尚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2] 王守仁.王阳明全集[M].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特约编辑 范"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