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学术研究导师

2024-02-23 00:00:00张铁荣
博览群书 2024年12期
关键词:知堂太史公周作人

晚年舒芜

在舒芜先生一百周年诞辰之前,友人祝晓风来电话说希望我写点东西,以示纪念。于是从旧书信中,翻检出一批舒芜先生的书信,当时总共有24封。近日翻阅一些从日本带回的资料,里面竟然又发现了舒芜先生的3封信,这样加起来一共是27封了。细细想来仿佛舒芜先生并没有离开,只是时间过得太快了。以前,我每有研究文章发表,总是想事先听听他的意见才能安心。现在他走了,我感到无尽的遗憾。我只能将这些书信发表出来纪念他,并表示对先生指导我学术研究的感谢和怀念。

关于通信的经纬

总共现在我这里珍藏的应该是29封信,可惜的是其中有两封信只有信封,没有信件的内容了,所以只剩下这27封,那两封遗失的信件估计一定是当时有用,写完文章后分别夹在什么书里面,现在找起来非常困难,想来十足可惜。

与舒芜先生相识是30多年前的事情,我上世纪80年代就曾拜读过他不少学术研究的文章,大气磅礴、有理有据、才华横溢、实事求是,令我钦佩至极。尤其是他为《周作人散文选》写过一篇序言,因为论述全面、洋洋洒洒,后来由湖南人民出版社专门印书成册,名为《周作人概观》。这是国内周作人研究方面非常早的一本书,一时间影响巨大。

真正见到舒芜先生是在1986年底,那时在北京鲁迅博物馆召开了一次“敌伪时期周作人思想、创作研讨会”。舒芜先生的发言题目是《历史本来是清楚的——关于周作人出任华北教育督办伪职的问题》,这篇发言证据确凿,条理分明,资料翔实,娓娓道来,令参会者大开眼界,震撼之中非常佩服。后来这篇文章发表在当时的《鲁迅研究动态》上。可以说初次见面,舒芜先生就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一年半以后,我应约去日本讲学,一走就是五年半。在日期间,当然也非常注意国内的现代文学研究,尤其是鲁迅和周作人研究。时常读到舒芜先生的文章,每次都是看得非常认真,见字如面,就连一些小的细节也绝不放过。我认为他是国内第一流的文学研究专家。

特别令人钦佩的是舒芜先生说过,研究周作人要做到起周作人于地下,让他对于我们的评论无话可说。叹服之余我对此念念不忘。所以在日本讲学的时候,我时常想到他,想到他的研究。日本各大学发展不平衡,有些资料不如国内丰富,遇到不明白的问题便想起写信向他请教。一次讲知堂的旧体诗,其中有两句不明出处,一句是收在《老虎桥杂诗补遗》中《骑驴》的“仓卒骑驴出北平”;另外,则是知堂从浦口渡江至南京下关途中,写的两首渡江诗中的一句:“卖却黄牛入若耶”,于是就立即给他写了一封信求教。不久就收到了先生非常耐心圆满的回答,既解决了我上课的急需,又使得个人受益匪浅。就这样我们建立了通信联系,那是1990年1月7日,这就是舒芜先生给我的第一封信的由来。

1992年我写了一篇长文章,题为《周作人与〈古今〉杂志》,发表于我所在日本的大学刊物上,同时还被“日本全国论文保存学会”收录保存。我将此文寄给舒芜先生,想征求他的意见和指导。很快就得到了回信,他对文章本身提出了一些看法,同时还询问了批判日本军国主义和中国汉奸、强调民族感情的论文在日本发表,会不会有“特殊的反映”,字里行间透露着对我的关心和爱护。

1994年4月回国以后,我给舒芜先生写了一封信,同时寄上自己认为还算拿得出手的两篇论文,即《周作人的日本文学翻译》与《周作人四九年以后散文论》,请求他指教。那个时代的老先生一般是有信必复的,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古风和传统美德。

自2000年以后,与舒芜先生的通信联系,都是与时俱进地利用电子邮件了。这27封信是一个标志,在所有的书信中只有第24封是打印后寄来的。此后我和舒芜先生都是通过电子信箱联系。非常可惜由于数次更换电脑,加之自己的电脑水平太差,许多重要的电子文件都丢失了,后来与舒芜先生的所有往来通信均在其中。

忽而想起来一件趣事,舒芜先生曾经通过电子邮件,介绍过一位研究周作人的博士生徐敏,其文风刚健、语言沉重、问题尖锐,我从开始一直以为她是一位男士,直到后来才知道是女生。记得把我写给她的邮件摘录了一些,凑成了一篇语录体的文章,叫作《周作人研究谈片》,后来发表在《鲁迅研究月刊》上。

可见当时如果将舒芜先生的信件打印留下来就好了,时过境迁再去寻找真是难上加难。所以在作为科盲和保守派的我看来,还是手写的书信保留的时间会更长久一些。我曾经说过,手写的文字是有温度的,此言自认为不虚。丢失了舒芜先生的电子邮件,对我来说是最痛惜的一件事,现在想来真是遗憾终身、追悔莫及。

关于书信的内容

与舒芜先生的书信来往,大多是谈周作人和周作人研究有关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舒芜先生指导了我的周作人研究。

首先,是对于周作人研究的方向性指导。

一是除了答疑解惑之外,他一开始就注意到知堂的日本文学造诣,认为应该进行综合全面的研究,而且这是一个大题目,他说:

知堂日本文学一文,很扎实,惟觉得此事应与其泛论评介日本文学合谈,他这些文中,凡所引日本文学,皆他所译,例如永井荷风的《江户艺术论》中的那一大段,他甚是珍爱,再三引用之中,颇有不断改进译文之处,皆可视为他的“选择示例”也。知堂与日本文学之关系,是一大题目,还值得更全面地考虑。(第3封信)

后来根据他的意见,我又写了一篇《鲁迅与周作人的日本文学翻译观》。

再就是周作人的女性观研究,他始终认为这也是一个大题目,是一个十分关键的方面,非常值得深入研究。在书信中他写道:

知堂的妇女论,博大精深,值得大家来研究。您的研究中有研究这个问题的,极好极好,有水平较高的,可以有发展的么?(第24封信)

同时,他赞扬了我的南开大学同事乔以钢教授,认为她的女性文学研究非常有功力,他写道:

只觉得文章很好,给我很多启发,我一向留心女性命运,女性诗文,女性心理以及妇女观这些问题,这大约与二周影响有关,一看乔文不凡,便写文介绍,在《读书》上发表。

提及乔以钢他还说:

我们一直都常有联系,她的确是长于思辨,长于研讨,程千帆先生对她的评价也很高。她的著作《中国女性的文学世界》,我也在《读书》是发表过读后评介。(第14封信)

他的这些指教对我十分受用,除了读知堂、读蔼理斯、读舒芜以外,对于乔以钢的研究成果,我也都是非常认真拜读的,按照舒芜先生的文章指导,除了读文章以外,我还读这些人读过的书、引用过的书,也为此买了不少书,从中也是深受启发获益良多。特别是在理论上有了很大的提升,成果就是写出了《鲁迅与周作人女性观之比较》。后来读了舒芜先生的《哀妇人》一书,觉得真是写得好,特别是他对于白居易的分析,至今令我念念不忘。

其次,是对于我研究论文中具体细节的严谨和纠偏。

舒芜先生对于我的论文看得非常仔细,一点也不敷衍。对于褒奖和肯定的部分这里自不必说,我只想列举的是问题部分。

比如周作人在文章中批评古人可以写长篇八股而不会写家书,以印证书呆子最愚蠢。但是他举例说此翰林是“太史公”,于是乎我立即想到了司马迁,这是约定俗成的固定印象。舒芜先生说不对,这是硬伤,他在信中这样写道:

此“太史公”指明代或清代某一位翰林,非指司马迁。太史,古代官名,职掌修史。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皆曾任此官,故司马迁称其父曰“太史公”,亦以自称,后人又以为司马迁之尊称代称。明清官职无太史,修史属于翰林院,故社会上对于一切翰林,皆尊称为“太史公”。五四时期。林纾写信给蔡元培,骂他不该提倡新文化,信上开头有尊称之为“鹤卿先生太史足下”,意在讽刺他本是清朝翰林,不应背本起新。此等处之“太史公”,与司马迁毫无关系。某翰林(太史公)能写入股大卷,正是明清科举之事,遥遥数代的司马迁,那时安得有八股大卷哉?(第3封信)

此后,他还在下一封信中又举了一个例子,说:

关于太史公,记《笑林广记》(?)中有一则笑话云:有童子方读《史记》,里中某翰林过而问曰:“何所读?”对曰:“太史公。”翰林曰:“哪一科的?”童子不知所对。翰林取书观之,摇首曰:“文章亦不见佳”,掷书而去。此记某翰林竟不知《史记》,不知太史公司马迁,只知习称翰林曰“太史公”,以为是某一翰林所作,故问曰“哪一科的”也。此虽笑话,亦可见清代社会上称翰林曰“太史公”之流行矣。(第4封信)

这是舒芜先生又一次提醒我,关于“太史公”不能专指司马迁一个人的例证。经他这样娓娓道来,有理有据一说,我就立刻明白了,马上从定式的思维中醒来。这就是清醒的读书人的家学渊源。令人钦佩不已。

他从我写的《卷地潮声——〈语丝〉散文选·序言》中,发现对军阀徐树铮的结局论述模糊,于是在信中指出:

尊著《海涵百川前言》 很精当,甚佩。惟文中言“军阀徐树铮被暗杀”,我记得徐是被冯玉祥公开捉住处死的(以报冯之舅父陆建章被杀于徐之仇),并非“暗杀”。请再查一查,如何?(第24封信)

我是看了一些资料,说徐树铮是在睡梦中被杀,详细的传记并没有看过,后来找到资料核对才知道:“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低估了徐树铮的胆大妄为:当陆建章走进花园时,徐的卫士在他身后开枪了。”原来陆建章是被徐树铮暗杀的;而徐树铮则是“冯玉祥命人截下执政专使专列,把穿着睡衣、还在睡梦中的徐树铮抓下来,呯呯两枪打死。徐树铮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就盖了个破草席”。还有资料说徐树铮的专列到廊坊时,徐已睡下,十多名士兵,不由分说,把徐拖下卧铺,架起就走。“徐树铮一行被押送到一所学校内,分别关进不同的屋子里。桂森后来回忆说,他被关进房间后,不久就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徐的声音。后来,门外传来两声枪响。就是这两声枪响,结束了一代枭雄徐树铮的性命。”(董尧《北洋怪杰徐树铮》,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3月版)可见,舒芜先生对待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细节是多么清楚,对待文字又是何等的严谨。

对于民国人物的姓氏与字的称谓问题,反映了中国自古以来的历史传承,也是一个时代文明程度的记录。他对此非常讲究且要求严格,告诉我首先要懂得,其次是行文中前后要一致,不然的话现在的读者就会弄不清看不懂。他说:

过去称呼别人,习惯上都称字,而不称名,疏如《三国演义》上张辽、关羽两将对阵,仍互称“云长”“文远”,亲如鲁迅称周作人,包括失和以后,总是称“启孟”。新中国成立后我们才一律称名。于是,《年谱》中就有了一个问题:如P608,13日中:“中午,往弘通观赴许介君之招宴。”下文又引许宝骙的回忆:“…… 我为此曾于四一年初的一天在家大宴宾客,……”是一件事。今天的中青年读者恐怕多不知周作人于许宝骙称其字曰介君,或者会怀疑为同一天内两个姓许的请的两次宴会了。其他类似情况还不少。如果统一称名,日记中有些称其字的,其名或未必可考,也有些关系一般的也简单地直称其名,一一弄清,也非易事。想不出究竟如何是好。请您考虑。(第27封信)

这些扎实的基本功,是文人的基本常识,总体来说在他那里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后来的学人则非同小可,后来我对此十分注意,且获益良多。

再次,是他非常关心研究信息和形势。

这方面在后来的通信中涉及很多,容我简单道来。

他向我推荐1995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刘绪源兄的《解读周作人》一书,认为“甚有见地”;对于孙郁兄当时的新书《鲁迅与周作人》,他也是非常重视,他说:“孙郁《鲁迅与周作人》研讨会那天太热,未能参加,失去晤谈的机会,很是遗憾。”后来我写了一篇对该书的评论,发表在《光明日报》上,舒芜先生看了以后回信说:

评孙郁兄书,已见报载,写得很有力,拙见承被引,亦见相知。惟孙兄过高评价鲁迅与史密斯的关系,引以与知堂与蔼理斯的关系并论,则未必甚妥。史与霭,学术成就,学术史上的地位,相去甚远。霭乃大师,史不过传教士中能写小书,知堂终生以霭为师,鲁迅只是在观察中国人这一个问题上有取于史,无以为师之意。此意前曾函与孙兄,尊意以为如何?(第22封信)

可见他虽然没有参加研讨会,但是对这本书却读得很细,关于史密斯和蔼理斯的比较,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他的比较是双向的,于细微处看整体、在整体中找细微,经他的指点和提醒,使我顷刻领悟、豁然开朗。

他非常关心现代文学研究界的学术动态,发现报章关于周作人的研究动态,也随时告知交流。如1995年6月29日他在信中写道:

《中华读书报》第50期(6月21日出版)有徐中玉先生一文《我看周作人》,略说周根本反对抗战,其人是可废之人,他先前那一点点东西,就没有喋喋不休地去谈论赞美的必要。(第10封信)

同年7月14日的信中又说:

我怀疑《中华读书报》登出徐中玉文,也是闻风而动之一种。徐先生我是认识的,但不深知。刘绪源兄评论他那篇文章,说关键在于其人的艺术感受不能领会知堂,我觉得这倒是持平之论。(第11封信)

接着又在信中说:

何满子文,甚受《文艺报》重视,摘录郑重转载,兹将两份剪报附上,阅之当感趣味也。来示所论文人趋时,极是。但徐、何不是趋时,而是本来所见如此,蓄之已久,至此而一发之。徐文主要是对知堂本人,何文则重要针对研究知堂者,这样看来,我为 尊著作的序,年底发表一下,倒也起了回答的作用了。(第13封信)

他集中向我介绍了那时批评周作人的文章信息,在信中写道:

近来接连有几篇骂知堂研究之文,除徐中玉外,尚有:1.何满子:《赶时髦并应景谈周作人》(1995,7,20上海《文汇报》7版)2.何满子:《读〈老人的胡闹〉》(上海《书城》双月刊1995年第4期)3.章明:《也谈周作人》(广州《随笔》双月刊第4期)想均见到。如未见到,不妨找来一读,尤其何满子《赶时髦……》一文,读之大可消夏也。(第12封信)

为了消夏,他在下一封信中就寄来了两份剪报,分别是何满子:《赶时髦并应景谈周作人》(1995,7,20上海《文汇报》7版);何满子:《趋时髦并应景谈周作人》(1995,8,4《文艺报》)供我参读。

此外,他还关注周作人文集的出版情况。如钟叔河先生出版《周作人文类编》的前后情况、黄开发兄的《知堂书信》及《知堂散文》、天津人民出版社的周作人出书构想、花城出版社的《大家小集·周作人散文》等;再有关于《读书》《文汇读书周报》《书城》《随笔》等杂志;《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华读书报》《深圳特区报》等报刊的信息,他都是十分关心的,所有这些在通信中均时有提及。

由这些书信想到的

舒芜先生出身安徽桐城派方家,自幼苦读诗书,家学渊源久远功底深厚扎实,本人天资聪颖,一贯勤奋好学,一生笔耕不辍,晚年著作等身。除了最初的《周作人概观》是我买的以外,现在书架上许多他的著作都是其亲笔签名送给我的。如周作人研究、女性问题研究、《红楼梦》研究、文化散文以及口述历史自传等,每一本书都是一座高峰。由于资料扎实、论述公允,使后来者难以望其项背。这些书使我眼界大开、爱不释手、受益无穷。舒芜先生不是那种学院派的学者,他不尚空谈,言必有据,学问资料都是相得益彰,扎扎实实。坊间普遍认为舒芜先生是读书的种子,我们可以学他一时间静下心来苦读,但是像他那样数十年如一日地博览群书就难,学他那种广征博引、洋洋洒洒的写作方式和宽泛思路更是非常困难的。

就我的接触感觉,舒芜先生是一个宽厚的长者。记得我曾经到社科院宿舍访问过他,那一次还在他家里吃了简单的午饭,他对于《周作人年谱》提出了一些很中肯的意见,特别是关于书眉要标明年代,让读者检索方便一条,至今令我记忆犹新。他在信中也再次强调了这一点,甚至还更进一步提出,个别年份应在此基础上增加月份的问题,充分考虑到读者,真乃嘉惠学林、宅心仁厚、长者风度。

舒芜先生还是一个宽容的人。他待人平和,不走极端,从来不全面肯定和否定一个人。对于周作人,他说历史本来是清楚的,周作人的案翻不了;但是他肯定地说周作人的妇女论是对的,周的日本文学研究也很可取,散文写得好,不能完全否定,因为鲁迅也有这样的观点。这种两点论,是一种全面论人的宽容气度和非凡的大家气象,我以为这种精神很值得继承和发扬。舒芜先生还是一个接纳新潮、不断提升自我的人。对此他虽然非常谦虚,但是事实就摆在那里。比如他的妇女论从鲁迅、蔼理斯、知堂当中读了很多,但是他不断买书和延伸阅读,从莎丽·海特《性学报告(女人卷)》一书中,又有新的收获。他说:

近读莎丽·海特《性学报告(女人卷)》,对弗洛伊德之学说颇有批评,我似乎进一步体会到知堂盛称蔼理斯而极少被引弗洛伊德之深意,知堂所见甚深也。(第14封信)

另外,我通过读他的书,发现他在周作人的定位上也有修正。例如上世纪80年代《周作人概观》一出版,就代表了研究界的最高水平,他将思想史、文化史的意义引进了周作人研究,具有开先河的胆识和眼光,被认为是“改革开放后周作人研究进程中的第一座里程碑”。之后《周作人的是非功过》一书的出版,比起前书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认为周作人除了政治以外,应该以“文学的思想的标准来衡量。他在文学上思想上的成就太大,我们不应该用一顶‘汉奸文学’的帽子一笔抹杀”。舒芜先生的周作人研究是与时俱进的,他重视资料,关注新进的研究者的研究动态;尤为可贵之处还在于他吸纳新潮,非常关注年轻的研究者的文章和研究动态。

当我谈及此事时,他谦虚地写道:

您说我能“接纳新潮,修正自己”,现象是有近似的现象,但说法未必准确,因为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成就了什么,有什么要保存要维护的,自我感觉中从不觉得是什么“前辈”,从不把比我岁数小些的人看作什么“后辈”,阅读书报时的心态仍同三四十年代渴于求知时的心态差不多,谁说得有启发,我都以谁为师,都很感激。所以我常是受教育的心态,并不是有所成就者而“接纳新潮的”心态,因此也没有什么困难。所憾者,自然年龄毕竟有影响,精力毕竟有衰,不能再像三四十年代那样读得快读得多,限制了受教育的机会,无可如何。(第11封信)

我以为这是一封最能反映舒芜治学精神的信件,捧读再三,令人在感慨之余别有一种精神的升华。由于舒芜先生的平易近人,奖掖后学,使得后期的他结识了很多的年轻研究者。在舒芜先生看来,他从来不把比自己岁数小的人看作“后辈”,绝不倚老卖老,“谁说得有启发,我都以谁为师,都很感激”。这是怎样的一种谦虚博大而又宽厚执着精神,以他那样的学养,还总是怀着“常是受教育的心态”,阅读书报时也仍旧保持青年求知时的渴望。在他看来似乎是寻常事,但对于后学的我们来说,那应该就是一种鞭策、一个榜样、一座丰碑。

但凡爬过名山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藐小。但凡接触过后期舒芜先生的研究者,我以为都应该有如沐春风,如临高山的感觉,与其交往,大有所得。因为你是在和一位智者接触,听他娓娓道来,讲述自己的读书体会和对学术研究的意见,那种心灵的碰撞、知识的汲取是不可多得的茅塞顿开。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附录:舒芜致张铁荣书信二十七封(节选)

第一封

铁荣先生:

1989年12月17日示悉,谢谢。

承问二事(即向舒芜先生请教关于周作人的两首诗句,因为那时在日本查资料非常难,为了讲课只好现趸现卖、急忙写信求救于舒芜先生。一句是收在《老虎桥杂诗补遗》中《骑驴》的“仓卒骑驴出北平”;另外,是知堂从浦口渡江至南京下关途中,写的两首渡江诗中的一句:“卖却黄牛入若耶”),都答不好。

傅以渐事,曾见某笔记,好像是他中状元后,因什么缘故,仓惶骑毛驴出北京,日本人改唐诗“状元归去马如飞”之句嘲之云:“状元归去驴如飞”。详情记不清了。书名也忘了。傅斯年当时以代理北大校长的身份来北平接收伪北大,宣布不承认不留用伪校教职员,知堂甚怨愤,日记中大骂,此诗取傅姓典故骂之。傅斯年当时是否因接收不顺利,一度仓惶离去,似乎有些影子,但也记不清了。

“卖却黄牛入若耶”,不能却说。《吴越春秋》有越处女善剑,应聘往见越王勾践,途遇老翁,自称袁公,与之比剑,两力相敌,老翁飞上树,化白猿而去之事。李贺《南园》诗:“贱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谓欲买剑从猿公尊之也。《汉书龚遂传》载“为渤海太守,民有带刀持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东波诗遂有“卖剑买牛吾欲老”之句,谓拟收剑平生壮志,归耕终老于此也。知堂诗或是综合化用此数典,谓古人卖剑而买牛,吾今翻欲卖牛,卖之何事?反过面来当然就是去买剑。正如李贺之“剑买若耶溪水剑”,我亦欲入若耶而买剑也。如此剑气刀光之语,似与知堂平昔风格不合,但此是特殊场合,上句正明言贪瞋痴减,唯余嗔心矣。欲卖牛买剑,正是嗔心之表现。且不点名“买剑”,而用歇后语式的修辞手法,但云:“卖牛”,则表现仍极含蓄耳。——此解是否太曲,很没有把握,但现在只想到这些,姑且写出来,聊备参考,尚乞教正。

兄在日本讲学之余,有何撰述,尚乞见示,彼邦知堂研究情况何如,暇中亦祈见示一二,为感。

专此布复,顺颂

教祺!

舒芜

一九九〇年一月七日

第二封

铁荣先生:

奉读十一月十六日手教,并大作《周作人与〈古今〉杂志》。《古今》虽只是一个杂志,但周与此刊的关系,有特殊的意义,抓住这个“焦点”进行研究,可以窥见周氏当时的复杂心态。大作分析全面,褒贬都很得当,既未宽纵他在民族大节上的失节,又不抹杀他在文学上曲折地争取“小自由”的用心,全用事实来说话,这样的文章在知堂研究上是不可少的。

此外我还有兴趣的一点是此文是在日本发表的,我不大了解日本的情况,隐隐间似觉得对周作人之附逆,日本学者的看法角度、感情倾向,与中国人不甚相同。现在看大作能这样发表,又怀疑我的感觉或者不怎么有根据,究竟如何?彼邦对大作在这方面又无特殊的反映?暇中能见示一二页。

《古今》我曾在旧书店中见过,它与敌伪的关系之密切,一瞥可知。但是,今天来看,把它定性为“伪组织的重要文史刊物”、“汉奸文化”(这两句都是我当年寄给舒芜先生文章中的话),是否还要再加上一些分析?首先,据大文的叙述,此刊似乎只是朱朴个人办起来的,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伪组织的机关刊物,性质似稍有别。其次,其中一些主要撰稿人(我在这篇论文中列出了《古今》杂志中的全部撰稿人名单),解放后仍在学术界文化界工作或活动,如谢刚主、谢兴尧、吴湖帆、沈启无、龙沐勲(榆生)、瞿兑之(蜕园)、文载道(金性尧)等,他们有的还备受尊重,有人至今还在著书立说。所以,大文列举主要撰稿人名单(这是必要的)之后,是否还要加几句说明,例如说这些人的政治情况各不一样,后来的发展道路更不一样,不可一概而论,等等。

…… ……

又,所论“宣扬色情,蛊惑青年的无聊文章”,但看所举题目,似乎帽子稍重……瞽论妄谈,仍请指正,为荷。

主要撰稿人中,冯和仪即是苏青,前者是本名,后者是笔名,似应合一,加注说明。

…… ……

尾崎文昭先生,八月间离京之前曾来一信,并附论文数篇,我一直因循未付。您如方便,乞代为致谢和歉意,希望他明年来京有机会当面畅叙。

专此布复,顺颂

撰绥。

舒芜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复示请仍寄宿舍,勿寄机关。

前次我们讨论过知堂诗句“仓促骑驴出北平”的典故,当时我未能详言,现在钟叔河的《儿童杂事诗图笺释》中,P168钟氏笺释已详细注明出典,兄曾见否?此是清代第一个状元聊城傅以渐之事,知堂用来指傅斯年,而傅斯年正是山东聊城人,或者就是状元公的后裔也。傅斯年以主编的《新潮》知名,是五四时期名闻全国的大学生中的第一名,亦与状元的身份相近似。

第三封

铁荣兄:

二月八日信并大作二篇(指我在日发表的《周作人的日本文学翻译》与《周作人1949年以后的散文论》两篇文章的别刷件,回国后寄给了舒芜先生),收到已有些日子了。因写一篇较长之文,诸信搁置,直到现在才奉复,乞谅。家事安顿好了没有,甚念。

二文均拜读,觉得都写得好,论四九年后文的一篇尤佳。知堂四九年以后文,尚未见有综论者,有之自尊作始。……其中如找出知堂批评爱伦堡,指出他先前的《闭户读书论》中有反话,尤其是指出他有违心趋时之处,皆是卓见。

…… ……

至于知堂日本文学一文,很扎实,惟觉得此事应与其泛论评介日本文学合谈,他这些文中,凡所引日本文学,皆他所译,例如永井荷风的《江户艺术论》中的那一大段,他甚是珍爱,再三引用之中,颇有不断改进译文之处,皆可视为他的“选择示例”也。知堂与日本文学之关系,是一大题目,还值得更全面地考虑。

所说太史公能写八股大卷而不能代庄母作家书(此处系指拙文《周作人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散文论》中,关于知堂解放后对知识分子看法转变时谈到“太史公”的分析),此“太史公”指明代或清代某一位翰林,非指司马迁。太史,古代官名,职掌修史。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皆曾任此官,故司马迁称其父曰“太史公”,亦以自称,后人又以为司马迁之尊称代称。明清官职无太史,修史属于翰林院,故社会上对于一切翰林,皆尊称为“太史公”。五四时期。林纾写信给蔡元培,骂他不该提倡新文化,信上开头有尊称之为“鹤卿先生太史足下”,意在讽刺他本是清朝翰林,不应背本起新。此等处之“太史公”,与司马迁毫无关系。某翰林(太史公)能写入股大卷,正是明清科举之事,遥遥数代的司马迁,那时安得有八股大卷哉?——此本个别的错误,但易于被指为“硬伤”,为攻者藉口,须考虑如何更正,请酌!

耑此,顺颂

暑祺。

舒芜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第四封

铁荣兄:

七月六日示悉。

拙作能得您评论,非常荣幸。原来黄开发兄写过一篇,投《读书》,编辑部嫌他太是书评式的了,将文章压缩,放在“品书录”中,也许您未注意(《读书》大约欢迎多少有些“升华”、有些“开发”之作,不喜就书评书的书评)。现在能得您这样的专家来谈,自然太好了。但盛夏执笔,实乃太劳,尚希留意,为幸。

关于太史公,记《笑林广记》(?)中有一则笑话云:有童子方读《史记》,里中某翰林过而问曰:“何所读?”对曰:“太史公”。翰林曰:“哪一科的?”童子不知所对。翰林取书观之,摇首曰:“文章亦不见佳”,掷书而去。此记某翰林竟不知《史记》,不知太史公司马迁,只知习称翰林曰“太史公”,以为是某一翰林所作,故问曰“哪一科的”也。此虽笑话,亦可见清代社会上称翰林曰“太史公”之流行矣。

录之以供一笑。耑复,顺颂

夏绥!

舒芜上

一九九四年七月十日

第五封

铁荣兄:

九月十日信和大文收到。

高温酷暑之中,您还为拙作写出这样好的评论(此处系指书评《〈周作人的是非功过〉读后》,载《鲁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4期),实在非常感谢。过承推许,又实在令我惭愧。文章写得很好,我提不出什么意见,谨奉还,请查收。

至于发表之处,自然《读书》的影响较大。先前,黄开发先写过一文,编辑部嫌其是“规规矩矩的书评”,压缩为一则“品书录”发表了。现在此篇如发表不算重复。上海的《书城》创刊未久,品格倒也还高,影响自不及《读书》耳。

耑此布复,顺颂

撰绥。

舒芜上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六日

敝寓邮码是100081,而尊函误写100044

辗转了几天,请留意。

第六封

铁荣先生:

十二月卅日手教附《周作人平议》目录、后记奉悉,作序之命,受之有愧,况后记所云,奖许逾量,意用汗颜。然知堂研究寂寞之业,尊著之出,有添薪加火之功,则喤引之役,又何敢固辞,惟手头尚有他事,请稍竟时日,未知最迟需要何时,尚乞示之,为荷。

上海文艺出版社最近出版刘绪源著《解读周作人》一书,甚有见地,未审曾见否?作者为上海《文汇报》编辑,原主持该报“生活”版,近闻调主《文汇读书周报》“书人茶话”版。

…… ……

耑此布复,顺颂

撰绥,祝春节康乐!

舒芜

一九九五年一月八日

第七封

铁荣兄:

五月五日示悉。这两天还想着久未通信,不知近来情况如何。得示知诸事如常,甚以为慰。

现在出理论的书,确实不大容易。出版社说此类书要赔本,大概也是事实;但也有人说不可信,出书没有真赔本的,只看怎么算法。我虽曾在出版社多年,也说不清。……改革以后,出版社要自负盈亏,销路这才成大问题,可是我又离开出版社了。……尊集的遭遇(我的第一本书当时找出版社时遇到了一些困难,曾在给舒芜先生的信中提到此事),也许还不会太糟,知堂的名字,现在还是有吸引力的,祝时来运转,柳暗花明。

拙作承批评,奖许太过,又将公诸鲁研月刊,意使我惭愧。四月号尚未见,该刊向来脱期,无可如何也。

开年以来,一直分散精力于各处文债,其中也有一些纪念故人之文是自己要写的,因此,没有力量写大一点的东西,心目中也还有几个大题目,不知何时可以着手,自审亦可笑耳。耑此布复,顺颂

撰祉

舒芜

一九九五年五月八日

第八封

铁荣兄:

六月八日示悉。

尊评已奉读,谢谢。奖许之盛,愧不敢当。着重妇女论一节,实获我心,非自诩有得,实以知堂思想精粹,有功世道人心,最是不朽者,首在此也。

尊著能出版,而条件之苛如此,令人啼笑皆非。命为喤引,所不敢辞。然陆续拜读,记忆不真,观目录亦难得集中。可否请将内容大要,概括见示,有何特点,对与其他研究者有何异同,不必写成文章,只要概略掷下,以助思考,如何?

耑此布复,顺颂

撰绥。

舒芜

一九九五年六月十一日

第九封

铁荣兄:

示悉。

序言顷已草成,明日开始誊清后挂号寄上,可不可以用请审酌。估计还得等几天才到,先此奉白,以充悬念。

即颂

文祉。

舒芜上一

九九五年六月十九日午

第十封

铁荣兄:

六月廿五日示悉(此处系指我收到舒芜先生写的关于拙著的序言后的感谢信)。

序文已投《文汇读书周报》,加了一个题目:《理论勇气与宽容精神》,尚未得回信,大概会采用的吧。《书城》我已有一稿在那里,似七月出的第四期将刊出,就不再挤去了。《中华读书报》第50期(6月21日出版)有徐中玉先生一文《我看周作人》,略说周根本反对抗战,其人是可废之人,他先前那一点点东西,就没有喋喋不休地去谈论赞美的必要。我为尊集作序时,尚未看到他此文,现在,我文若在《文汇读书周报》上刊出,似乎成了针对他的了,其实我后来并不知道他有此意见。

诚招作天津之遊,年来怯于出门,溽暑尤甚,盛情心领。

耑此布复,顺颂

文祺。

舒芜

一九九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第十一封

铁荣兄:

七月四日示悉。

……拙文已转到《读书》杂志……但杂志周期长,此文何时能问世,就说不准了。好在尊著问世也非近期之事,序文发表与出书时间接近一些,倒也好……

…… ……

此信到时,想正忙于阅卷,蜀中尚希珍摄,为幸。

耑此布复,顺颂

文祉。

舒芜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四日,雨寓下。

第十二封

铁荣兄:

八月二日信附拙序一校复印件收到。

……拙序,《读书》将在今年十一月号或十二月号刊出,并未闻有何阻碍。发表时间距出书时间近些也好,昨天还接到《深圳特区报》读书版的约稿信,指名约写谈知堂之文,……不可谓非大好事也。

…… ……

近来接连有几篇骂知堂研究之文,除徐中玉外,尚有:

1.何满子:《赶时髦并应景谈周作人》(1995,7,20上海《文汇报》7版)

2.何满子:《读〈老人的胡闹〉》(上海《书城》双月刊1995年第4期)

3.章明:《也谈周作人》(广州《随笔》双月刊第4期)

想均见到。如未见到,不妨找来一读,尤其何满子《赶时髦……》一文,读之大可消夏也。

拙序当通知《读书》照改,签名另写了几个,请选用之。

耑此布复,顺颂

撰绥。

舒芜

一九九五年八月五日

第十三封

铁荣兄:

八月十日示悉。

何满子文,甚受《文艺报》重视,摘录郑重转载,兹将两份剪报附上,阅之当感趣味也。来示所论之文人趋时,极是。但徐、何不是趋时,而是本来所见如此,蓄之已久,至此而一发之。徐文主要是对知堂本人,何文则重要针对研究知堂者,这样看来,我为尊著作的序,年底发表一下,倒也起了回答的作用了。

…… ……

《随笔》上章明之文,没有何文精彩。

耑此布复,顺颂

著祺。

舒芜

一九九五年八月十九日

附注:本信中夹有舒芜先生的两张剪报:1.何满子:《赶时髦并应景谈周作人》(1995,7,20上海《文汇报》7版);2.何满子:《趋时髦并应景谈周作人》(1995,8,4《文艺报》)。

第十四封

铁荣兄:

九月廿九日信收到了。您廿八日晚九时半车到北京,立予转汽车,十二时半到津,廿九日凌晨一时许到家,八时讲课,课后便翻看拙作,给我写长信,这真是年富力强,使我不仅感谢,而且羡慕。我三十多岁时,也能彻夜不眠,赶写文章,接着上班,看稿开会,但那是在家未动,不像您这样长途跋涉,辗转换车,消耗精力之后,还能如此,所以大堪羡慕了。

您游张家界归来……我平生与山水不大有缘,偶尔去过几个名胜之处,印象也平平,读书也不大爱读纯粹的山水之作,只有那些写了风土人情的游记之类,我才爱读。(鲁迅译的《山民牧唱》中有描写乡间小旅馆之作,极可爱。)原以为这是我缺乏对自然的美感,心灵偏枯,不意兄有同心也。……

一九八八年我在《天津社会科学》上读到乔以钢文章时,她还在南开大学读研究生。那时我并不知此文作者何人,只觉得文章很好,给我很多启发,我一向留心女性命运,女性诗文,女性心理以及妇女观这些问题,这大约与二周影响有关,一看乔文不凡,便写文介绍,在《读书》上发表。那年张菊香先生要我去南开讲知堂,方与乔见面,方知她是南开的研究生,从那以后,她毕业留校,又出版著作几种,我们一直都常有联系,她的确是长于思辨,长于研讨,程千帆先生对她的评价也很高。她的著作《中国女性的文学世界》,我也在《读书》是发表过读后评介。

您说我能“接纳新潮,修正自己”,现象是有近似的现象,但说法未必准确,因为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成就了什么,有什么要保存要维护的,自我感觉中从不觉得是什么“前辈”,从不把比我岁数小些的人看作什么“后辈”,阅读书报时的心态仍同三四十年代渴于求知时的心态差不多,谁说得有启发,我都以谁为师,都很感激。所以我常是受教育的心态,并不是有所成就者而“接纳新潮”的心态,因此也没有什么困难。所憾者,自然年龄毕竟有影响,精力毕竟有衰,不能再像三四十年代那样读得快读得多,限制了受教育的机会,无可如何。

近读莎丽·海特《性学报告(女人卷)》,对弗洛伊德之学说颇有批评,我似乎进一步体会到知堂盛称蔼理斯而极少被引弗洛伊德之深意,知堂所见甚深也。

耑此布复,顺颂

撰绥。

舒芜

一九九五年十月三日

第十五封

铁荣兄:

十一月五日示悉。承示李运亨先生小文(此处所指系余寄给舒芜先生的一张剪报,上有关于先生的打油诗分析),谢谢。我那首小小打油诗,不过是没有话说,开个玩笑,您竟奖为“大手笔”,惭甚。

知堂四九年以前集外文,等了许久,今欣悉月内即可见书,又尊著年底亦可出世,均是可喜。……拙序《读书》12期刊出,时间正好。

承告西村正男君(西村正男系日本东京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搜集王西彦的资料,当时正在南开大学作此项学术研究)研究王西彦及邮购拙著诸况,甚有趣,西彦一生写作甚勤,产量极高,着重写知识分子及妇女,自有特色,中国研究者不知也没有,而日本有人专门研究,他当然早已与西彦有直接联系,想西彦兄也会高兴的。

耑此布复,顺颂

文祺。

舒芜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八日

第十六封

铁荣兄:

三月卅一日示悉。关于《串味读书》的好处,您说的都太过,但着重“坚持五四精神”这一点,是看出了我的用心的。当代作家,我不轻易去评论,因为久已远离当代文学,远远的望到一点,不甚清楚,不敢妄肆雌黄,惟贾平凹是我一向喜欢的作家,故觉得值得一评。……

袁文(指的是在《中华读书报》上发表的《周作人研究的三口陷阱》一文)已见,连事实都没有弄清楚,说“解放以后,大概沾了乃兄鲁迅的光,人民政府让他保外就医,从轻发落”云云,这样的文章,而乃被“权威”式地郑重刊出,夫复何言?《文汇报》有两文,兄似未见,剪附备览。我正编另一个集子,收了《理论勇气和宽容精神》(此文即是舒芜先生为《周作人平议》所写的序言),已收此二则作为附录。

看来,确是要有理论勇气。

…… ……

序的稿酬早收到,您尚无稿酬,何以我的序独有稿酬呢?

耑此布复,顺颂文祉。

舒芜

一九九六年四月三日

附注:本信中夹有舒芜先生的两张剪报:1.蔚明:《无端的困惑——与舒芜先生商榷》(1996,3,5上海《文汇报》);2.舒芜:《几点说明》(1996,3,3《文汇报》)。

第十七封

铁荣兄:

久未联系,想一切都好。

…… ……

兹有一小事相烦:友人白盾教授(安徽徽州师专),最近完成《红楼梦研究史论》一书,想找地方出版。白盾是红楼梦研究的老专家,曾出版《红楼梦新评》(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1月版)。现在此书是徽州师专的人文科学课题,安徽教委批准列为由国家资助的1501号重点科研项目,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总结二百年来的红楼梦研究,对长期争论的重点作出阐释有独到之见。全稿约42万字。不知吾兄可向天津人民出版社建议接受否?……

盼示复,为荷?

即颂文祺。

弟舒芜

一九九六年六月三十日

第十八封

铁荣兄:

四日、八日二函,先后收到。这么快就有了确定的消息,端赖您的热心相助,我先代白盾兄感谢。

八日函即转白盾兄,请他与陈益民先生

(陈益民时任天津人民出版社总编辑)直接洽商。此信到时正在阅卷吧?幸天气甚凉,可无挥汗之苦。……

凡文章谈知堂而不骂者,皆登不出来。……有人不懂《娼妓礼赞》,大骂知堂礼赞娼妓。我写小文,说明那是反话文章,不当看作正面话。……

耑此布复,顺颂暑祺。

舒芜上

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一日

第十九封

铁荣兄:

二月十九日手教及惠赐《中国新文学六十年》先后收到,谢谢。

王任叔在人文社的表现甚劣,但其人还算是有能力,较内行的,在新文学史上也算是有成绩的。……

前数年,有李侠女士留学澳大利亚,其论文题就是周作人的翻译,据云澳大学中所藏资料甚全,惜近两三年已无联系,不知其进行如何矣。

耑此布复,顺颂文祉。

舒芜

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五日

第二十封

铁荣兄:

五月卅一日示悉。前由乔以钢女士函悉,兄任教之外,兼有工会等工作,甚为繁剧,因久未得书,应拟致函奉候。日昨遂奉大扎,欣喜无量。《民国文学期刊随笔选粹》,创意甚佳,窃谓清末以来,期刊之于著作事业,关系极大。不研究期刊而谈文学史,亦不免于“隔”。然《小说月报》之类,重在小说,则与《语丝》之类重在散文者,似有微异。应否同列一批,或尚可酌。

命撰总序,窃有所疑。向来读丛书之类,不读总序。此虽难免出于偏见,然总序之类,确乎难作,往往空论套语,敷衍而成,读之无益。况所列诸刊,有一二种闻名而从未接触,其他亦仅泛览,未曾研究,倘能将每种“前言”稿汇齐见示,先得拜读,则或者尚可偷巧写出一篇不太空泛的东西,未知时间允许否?

耑此布复,顺颂教祺。

弟舒芜上

一九九七年六月七日

请代候陈益民先生,他若来京,欢迎惠顾赐教。

第二十一封

铁荣兄:

久未联系,想一切都好。

孙郁《鲁迅与周作人》研讨会那天太热,未能参加,失去晤谈的机会,很是遗憾。

顷由陈益民先生见,尊著《海涵百川前言》很精当,甚佩。惟文中言“军阀徐树铮被暗杀”,我记得徐是被冯玉祥公开捉住处死的(以报冯之舅父陆建章被杀于徐之仇),并非“暗杀”。请再查一查,如何?

耑上,即颂文祺。

舒芜

一九九七年十月十四日

上次函寄西南村12-3-609,似乎遗失了,故此函寄中文系,如宿舍有变,请示之。

第二十二封

铁荣兄:

接贺年片,谢谢。

前闻乔以钢君言,兄已通过副教授职称评定,此实不足为兄荣,但毕竟要经此一番,总还是可贺的。

评孙郁兄书,已见报载,写得很有力,拙见承被引,亦见相知。惟孙兄过高评价鲁迅与史密斯的关系,引以与知堂与蔼理斯的关系并论,则未必甚妥。史与霭,学术成就,学术史上的地位,相去甚远。霭乃大师,史不过传教士中能写小书,知堂终生以霭为师,鲁迅只是在观察中国人这一个问题上有取于史,无以为师之意。此意前曾函与孙兄,尊意以为如何?

耑此布复,顺颂年禧。

舒芜上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第二十三封

铁荣兄:

年前以肺炎住院,拜奉贺年片,未能报贺,甚疚。

现已基本痊愈,在家休息,但仍无力,不能做什么事,此信也无法详写,仅能道一个歉。

即颂年禧。

舒芜上

一九九九年一月六日

第二十四封

铁荣兄:

九月卅日示悉。

致彭燕郊兄长信(彭燕郊著名作家,“七月派”代表诗人),内容都已写在《又附记》中。只因信是随手写下的,有些乱,分析也欠周全,所以《又附记》写得更清楚周全一点。好在我有付印存稿,燕郊兄也会存留,我又有复印件寄武汉姜弘(著名文史学者,曾任职于武汉市文联、《长江文艺》理论组。1978年之后担任武汉作协理事、湖北文学学会理事等职务)兄,都可以核实的。

《回归五四》大抵只能作为一种材料来看,定价太贵,若是我,见到别人这么一本书,我是不会拿四十元来买的。诚恳地希望您指教。

河北人民出版社说要出《舒芜集》,由他们代编,其中有一卷是平生关于妇女问题之文,此书不知何时可以编成,他们曾说争取年内可以编成,肯定难以实现,我也未去催问。

知堂的妇女论,博大精深,值得大家来研究。您的研究中有研究这个问题的,极好极好,有水平较高的,可以有发展的么?近来除授课外,有何著作?出版时勿忘见赐。

耑此布复,顺颂

文祺。

舒芜

一九九九年十月六日

第二十五封

铁荣先生:

前奉惠函(关于收到拙作《回归五四》的)。因头昏未复,为咎。

顷接花城出版社函,有“大家小集”计画,其中知堂一种,问我有意否,我以头昏,恐难完全胜任提出与先生合作,他们也极同意,不知尊意如何,抽得出时间否?

他们大致设想,一、每家60-70万字,上下二卷;二、注解,(一)题解,题末注,(二)注解,篇后注;三、插图,拟通加资料图品;四、序言;编著者后记。

我难作注解之事,只能偏重在选目上,提些意见,对序文提些意见。

尊意乞见示,以便答复花城。

耑上,顺颂

撰绥。

舒芜上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四日

第二十六封

铁荣先生:

接奉贺片,深谢隆情。

请还祝:

新世纪健康快乐,

龙年好运。

舒芜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第二十七封

铁荣先生:

贺年片收到,谢谢。

《中华读书报》的大作《好书多磨》也拜读了,很得体,只是关于我的一段未免过分。姚锡佩女士刊在《鲁迅研究月刊》上的那一篇,也很好。

《年谱》增订本,是不朽之作。子善先生所指几点(这一期的《中华读书报》上,同时也刊载了陈子善先生对于《周作人年谱》的评论文章),也都可采。天头加年代,甚便读者,但没有月份,仍然有些不便,特别是事件较多、占页数较多的年代,查起来还是麻烦一些,不知标明月份在排印上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有一个问题:过去称呼别人,习惯上都称字,而不称名,疏如《三国演义》上张辽、关羽两将对阵,仍互称“云长”、“文远”,亲如鲁迅称周作人,包括失和以后,总是称“启孟”。解放后我们才一律称名。于是,《年谱》中就有了一个问题:如P608,13日中:“中午,往弘通观赴许介君(许介君即许宝骙,浙江杭州人,俞平伯之妻弟)之招宴”。下文又引许宝骙的回忆:“……我为此曾于四一年初的一天在家大宴宾客,……”是一件事。今天的中青年读者恐怕多不知周作人于许宝骙称其字曰介君,或者会怀疑为同一天内两个姓许的请的两次宴会了。其他类似情况还不少。如果统一称名,日记中有些称其字的,其名或未必可考,也有些关系一般的也简单地直称其名,一一弄清,也非易事。想不出究竟如何是好。请您考虑。

耑此布复,顺颂

文祺。

二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舒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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