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重若轻 融会贯通

曾大兴教授是我国文学地理学学科的先行者和创立者。早在1989年，他就发表论文《中国历代文学家的地理分布》，开启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我很早就读到他的著作《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1995年版），当年就极为赞赏大兴的研究方向，认为这是有开创性的研究领域。作为一部国内最早的文学地理学专著，这本书在学术界产生深远影响，新世纪初，还有北京学界的朋友找我借阅。2017年，曾大兴又出版《文学地理学概论》一书，对文学地理学学科的理论体系进行构建。正是由于曾大兴在文学地理学领域有着深厚的理论素养和研究积累，因此，他的《说九州：地理变迁与人文故事》（以下简称《说九州》）这部带有一定知识普及意味的书，就显得“举重若轻、融会贯通”了。

严格地说，《说九州》这本书，不是从文学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的角度来系统地研究九州地理的论著，也不是一本全面介绍九州地理的专业教材，它更像是一本说九州的知识性读物。

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知识性读物呢？作者在后记中有一个交待：

原因是在闲聊中，经常有朋友问我何为九州，九州在哪里，有何特征和景观这一类的问题，我只能作一个简要的回答。但是他们并不满足，还希望我写一本说九州的知识性读物。因此我这本书，是为对九州有兴趣的朋友写的，不是为专家写的。

这本书虽然不是为专家写的，但是作者所引用的历史和地理文献，所引述的前人和时贤的学术观点，都核对过原著，并且都注明了出处。只是由于这本书的体例所限，没有注明文献的页码，也没有使用脚注或尾注，而是使用的文中注。这样做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读者或专家核查之用。作者的态度是很严谨的。

由于是“说九州”而不是“论九州”，自然可以有多种说法。作者的说法是，先说各个州的地域范围、得名缘由、历史沿革和地理特征，再重点说这个州的历史人物、重要景观和文学经典。尤其关于文学景观，作者说的要多一点。作者本身是一位著名的文学地理学家，他认为重点讲一讲文学景观，读者可能更感兴趣。

“九州”概念最早来自于《尚书·禹贡》。近百年来，有关《禹贡》研究的学术成果还是比较多的，例如关于《禹贡》成书时间的研究、关于《禹贡》性质的研究、关于宋代《禹贡》学术史的研究、关于《禹贡》山川地望的研究、关于五服制度的研究等，都有较好的成果问世，这其中有论文，也有专著。在《禹贡》九州研究方面，也有一些成果，例如关于《禹贡》九州内容的评价、关于《禹贡》九州名称的解释、关于《禹贡》九州地界的考证等，这些成果都是论文，没有专著。曾大兴的《说九州》这本书，虽然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学术专著，但它是有史以来第一本讲九州的知识性很强的著作。

说这本著作知识性很强，首先体现在作者对九州的地域范围、得名缘由、历史沿革和地理特征等的讲述，既参考了前人的研究成果，也融合了自己的见解。我提请读者关注每一州开头一节的解说，它确实能够增加我们很多有关九州的靠谱的专业知识。作者一般是先引《尚书·禹贡》《周礼·夏官·职方氏》《尔雅·释地》《释名》等经典文献来解说州名的来源、山川形势以及相当于今地的范围，让读者一目了然，接着加以适当的辨析。《禹贡》时的九州概念跟后来的行政地理区划概念，尤其是元代以后的分省概念是完全不同的，一般人很容易混淆。该书是跨越省的概念说九州，跨越当代人的以省为地理区隔的习惯认知。遇到有些特别复杂的问题，作者就要加以特别的说明，比如青州，该书先说《禹贡》所指范围包括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随即又特别说明了三个问题：

第一，西汉、东汉和西晋时的青州刺史部并不包括辽东半岛，后来人们所讲的青州也不包括辽东半岛。

第二，从东汉时期的青州刺史部，一直到明清时的青州府，其治所都在今天的山东青州市。

第三，青州的版图自东汉以来是不断变小的，东汉时期的青州相当于今天的半个山东省，今天的青州只是潍坊市代管的一个县级市。因此，我这里要讲两个青州，先讲大青州，再讲小青州。

老实说，像我这样有一定历史地理专业知识的读者，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简明的有关青州历史沿革的梳理。如果我们清楚地掌握了“大青州”和“小青州”的概念所指，以后再读古代诗文所提及的青州时，一定要问，它所指的究竟是大青州，还是小青州。该书这一类解说，可以让读者把这本书当作“九州地理知识手册”来用。我自己在主编《中国古典文献学》教材和编撰《国学经典选读》时自觉将“工具性”放在比较重要的位置。就此而言，该书也可视为有关九州的实用性的工具书。案头备一本，非常方便查阅。

《说九州》这本书，关于各个州的重要历史人物的评价、重要景观的介绍、重要文学经典的解读等，则多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例如，说大禹治水同样用“堵”的方法、说梁山好汉的行为与孔孟之道是相统一的、说李白安家兖州有杜甫父亲杜闲的原因、说“姜太公钓鱼”和“陈子昂摔琴”都是一种行为艺术、说刘邦的《大风歌》是一首“胜利者的悲歌”、说项羽最后失败时的表现体现了贵族的高贵品质、说隋炀帝的历史功绩和文学创作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可能写在扬州、说屈原是中国古代第一才子、说王昭君是中国古代第一佳人、说刘备借了荆州也还了荆州、说春秋时豫州人的“岁月静好”、说“洛阳意象”和“汴京元素”、说杜甫的《忆昔》是开元盛世的形象写照（概括了盛世的九个指标）、说诸葛亮北伐中原失败的原因并非“蜀中无大将”等，几乎每一章每一节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可以说是新见迭出，新意扑面。这既涉及作者丰富的地理知识、历史知识和文学知识，更涉及作者“不随他人说短长”的创新品格。

当我们说该书具有一定创新品格时，还注意到作者在史实的把握上，治学态度严谨，特别重视用数据说话。作者说九州，不是“信口开河”，几乎每说一州都用大量的数据说话。比如，说“山东多圣人”，就列举十位圣人的名字（见“兖州上”）；说徐州是“帝王州”，徐州的皇帝中，能文的不少，就列举他自己的统计，“在中国历史上的559个皇帝中，能写诗填词的至少有109人，比较有影响的则有41人。在这41人中，出生于徐州或祖籍徐州的就有19人”（见“徐州上”）。说扬州对唐代诗人的诱惑时说，“据统计，唐代有160多位诗人到过扬州，其中知名诗人就有20多位。在50000余首《全唐诗》中，写扬州的诗歌就有500多首。这些作品内容丰富，从不同的侧面写出扬州的繁华”（见“扬州上”）。说豫州人享受了几百年岁月静好的生活，但是春秋之后，这种生活受到来自黄河水患和战争的破坏。“据统计，从公元前602年到公元1938年这2540年间，黄河发生过1593次决口。”“中国历史上的战争是很多的。据统计，从春秋战国至辛亥革命，共发生过3756次战争，平均每年发生0.7次，也就是说，每三年就有两次战争。就地区来讲，则以豫州的战乱为最多，因为豫州在中原。有一个成语，叫‘逐鹿中原’”（见“豫州上”）。这些数据无疑会给读者理解九州的历史真相、某一州特有的文学地理现象或人文景观留下深刻印象。作者掌握这些数据，是经过长期大量的学术积累的。

谈到这里，我们顺便提一下该书的姊妹篇《说名楼》。2007年，梁思成弟子、著名古建筑专家罗哲文领衔编写和出版了一本《中华名楼大观》（中国机械工业出版社出版），收录中国各省、市（含台湾）的中华名楼共171座。该书根据性质和“主要用途”，将中华名楼分为八类：一是军事防御性质的，二是报时性质的，三是藏书性质的，四是礼佛性质的，五是戏楼，六是文教性质的，七是观景楼，八是综合性的。但是大兴认为，现存的中华名楼远不止171座，仅仅是“观景楼”这一类，就有徐州燕子楼、镇江北固楼、镇江芙蓉楼、开封樊楼、阆中滕王阁、绵阳越王楼、成都望江楼、成都散花楼、许昌春秋楼、济宁太白楼、宣城谢朓楼、徐州黄楼等近30座名楼，没有被此书收录。可见，作者在文学地理学领域的学术积累是极为深厚的。

我们概括《说九州》一书具有“融会贯通”的特色，还想特别指出，作者在说“地理变迁和人文故事”时，善于打通古今。作者讲文学，不限于其擅长的古代文学，还涉及许多现当代文学。比如“冀州下”，就从韩愈讲到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和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再比如，“青州下”，讲到齐国故土是一片充满想象力的土地，齐地培育的文学家特别具有想象力，就从李清照、辛弃疾、蒲松龄一直讲到莫言，这种古今贯通的说法，真有司马迁“通古今之变”的遗风。

作者说九州，继承了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即重视实地考察，用文学地理学的术语来讲，就是重视“现地研究”。说九州涉及很多古城古镇古楼古遗址，作者大都亲临过现场，特别注意询问当地学者对当地人文景观的研究成果和意见。比如，杜甫有一首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的名篇《望岳》，兖州当地学者认为：“是在兖州写的。”作者问他：“你有依据吗？”他说：“当然有依据，请问杜甫在哪里望岳？不就在兖州城楼上吗？”作者后来想一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杜甫的这一首《登兖州城楼》，不就写到他站在城楼上可以望见‘海岱’吗？‘岱’就是东岳泰山。那个时候的兖州和它的周围不像今天这样有这么多高层建筑，因此站在兖州城楼上是可以望见泰山的。”（见“兖州下”）这一看法对于今天我们理解杜甫的名作肯定具有重要参考价值。著名唐诗研究专家薛天纬教授在致作者的信中说：“杜甫《望岳》写于兖州的判断，令人信服，我今后将采用此说。”（薛天纬2024年7月22日致曾大兴）这种讲法，也印证了陆游的名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认为，从事文学地理学研究，一定要把“纸上功夫”与“实地躬行”结合起来。作者的《说九州》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一般说来，一位不喜欢旅行、从来不做田野考察的纯书斋型学者是不宜从事文学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研究的。

最后，我想提出本人评价一本书好或不好的一个标准，就是要看读了这本书后能否启发读者的一些思考。我觉得，按这个标准来衡量，《说九州》是一本好书。我读了《说九州》后有一些问题提出来，以就教于作者和读者朋友。比如：《禹贡》所指的九州概念为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为什么前六个州名今天还在使用，而后三个州名今天没有使用？《禹贡》时的九州范围到了后代其版图全部都缩小了，为什么今天荆州、徐州、扬州仍然保留地级市比较大的范围（我将其称为“地名生命力强”），而冀州、兖州、青州只存在于市下的区级或县级行政单位的狭小范围（我将其称为“地名生命力弱”）？这其中是偶然的历史演变，还是有某些内在的地理环境因素？中国古代划分行政区划有两个原则，一是“山川形便”（宋以前），一是“犬牙交错”（宋以后），以防止地方割据。民国时期的热河省、察哈尔省、绥远省和西康省四个省在新中国成立后被撤销，与这两个原则有没有什么关联？这些省级行政地理单位的成立与撤销对于历史文化记忆以及文学地理学的历史发展有哪些深远影响？为什么有些地方的复合型文学地理意象很多（如洛阳），有些地方却比较少（如荆州）？作为生活在当地（如洛阳人）或异乡的个体，这些历史遗存的复合型文学地理意象能够给予当下个体生命或文学阅读以什么样的新鲜体验？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期待作者在新著中有所回应。

（作者系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中心教授，深圳图书馆特聘研究员，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