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其国
1949年4月25日,街头读报的市民
1949年的中国大陆,正值新旧两个政权更迭之际。由于物价飞涨,币制乱象加剧了老百姓的恐慌。据1949年3月29日上海《申报》报道,老百姓诚心拥护金圆券,以多年积蓄起来的大洋換取金圆券,结果所值竟几同于零!又报道(政府)“诚心‘停止印发金圆券’,诚心‘抛售金银物资’以平物价,诚心这个,诚心那个,结果,金圆券上多了个‘0’,物价多了个‘0’,还是指数最不灵,像是少了个‘0’”。难怪这天的《申报》因此还刊登了两句极具讽刺意味的口号:“二十世纪的口号是:诚则灵;二十世纪的事实是:诚则0。”
1949年4月1日天津《进步日报》也报道,国民党某要员在行政院院长任内,曾以“机密费”名义私自向中央银行支领金圆券一亿一千万元,供本人及家属使用;并让中央银行高价收买他在上海的房产。报道中关于此际暴露的大贪污案中,还特意提到了(民国)工商部长刘维炽……
原来,1949年2月25日出版的《新闻观察》(第一卷第二期),就以醒目标题赫然发声,且发表记者署名文章《刘维炽大贪污内幕》,揭露工商部长刘维炽的贪污劣迹。其实刘维炽除任工商部长外,还兼(民国)纺织建设公司常务董事长。
《新闻观察》是1949年2月,在上海发行的一本时政新闻类旬刊,系由当时的新闻观察编委会编辑、天下书报社发行。该刊主要以观察、报道、评论当时的中国政局为主,内容包括解放军接管天津、进入北平及渡江基地实况;国军江防将领群像、国共南京和谈局势;以及币制改革内幕等内容。这些报道反映了当时国共内战最后阶段激烈动荡的局势;反映了国民党政府内部的派系纷争,尤其它所披露的内幕新闻,更是揭示了国民党在大陆统治的最后疯狂——混乱与腐败……虽然该刊只出了三期便遭遇停刊,前后正好一个月,但它对于后人了解和解读那段历史,提供了珍贵的史料。比如《刘维炽大贪污内幕》一文,就深入挖掘了刘维炽其人如何在时局变幻中,利用纺建公司作为他敛财的平台,然后用以建房、套外汇等手段肥私的内幕,读来可谓惊心动魄……
刘维炽曾是(民国)前侨务委员会委员长,也是孙科内阁要员。自担任工商部长后,他即利用手中的权力,将纺织建设公司、中华烟草公司视为一己敛财目标,还制定了相应策略。如他首先派前立法院会计长,也是孙科的亲戚曾启辉担任中华烟草公司总经理,换下原总经理;然后开始对公司进行“换血”——裁去二十多人,塞入自己的亲信十几人,并让他们分别担任处长、专员、课长等职务。此举引起被裁者强烈反弹,并登报质问。后经调解,以补发他们五个月薪水,作为遣散费了结。
再来看刘维炽圈定的公司董事名单。明眼人一看即知,他增加了不少孙(科)系人物:如孙治平(孙科之子)、邓公玄(立法委员)、孙九录(前立法委员),刘本人任常务董事。这套班底已毫无遮掩地凸显出他的大权在握。
《新闻观察》深挖民国时期贪污案内幕,为世人提供了一段珍贵的史料
班子设定后,刘又称常务董事要驻公司办公,并拿薪金。同时他们四人各由公司配置汽车。此后各种贪污舞弊的事情就频频出现。1949年2月19日出版的上海《东南日报》《商报》《金融日报》,都刊登了纺建公司各厂厂长检举刘维炽滥用职权及贪污嫌疑的消息,并列举出刘犯有以下四大罪状:
一、刘自接任董事长以来,多次向公司预支款项,前两次尚有归还,但第三次他以董事长名义代工商部预支,缴付国库盈余一千万元,迄未拨还。又有财政部拨还纺建公司代垫公教人员配布差额金二千余万元,亦由刘代为领取,迄未归还。
二、刘接任后,曾将私人公馆大加修葺,所需费用,均由公司董事会开支;刘公馆日常开支及所雇服务人员薪资,亦由公司代付。另外,刘为自己搬场领取公司物品麻袋200只,麻绳100根,没付分文。
三、纺建公司一直对职员提供宿舍,以前从未为高级人员租赁房屋居住,唯董事会秘书郭书迎,与常务董事孙九录,近向公司各支取一千万元,自行赁房居住。常务董事邓公玄,亦支取七百六十五万元,作为顶屋之费,开公司未有之先例。
四、刘自接任后,滥用私人,除常务董事由其圈定为孙治平等五人外,最近又不顾各厂厂长反对,安排卢维溥(孙科表弟)代理副总经理之职。回顾昔日董事会在翁文灏、王云五时代,职员仅有六七人;陈启天时代增至十余人;目前竟一下子增至三十多人,董事会开支,无形中超出预算一倍以上。至于刘本人,除将副官刘伟派到公司任专员,还让他兼管警卫大队,并由公司配备汽车一辆。香港办事处、广州办事处,也由刘所派亲信担任主任,最近已顶屋四幢,供工商部人员居住,最近并传将在香港斥巨资购屋,供刘赴港时招待之用。
记者还调查到,刘修葺他的私人公馆时,购油漆花掉的九百多万元,系由公司代付,而且每次取款,均记录在账。甚至为了追讨刘所吞纺建公司代垫布款,他还曾在飞机场被拦截,丑态百出,工商部尽人皆知。除此之外,记者还揭露道:“其实报上所揭载的,还是表面小节,刘对于纺建公司还有一阴谋,即想把纺建的资产(成品、资金)逐渐移到广州、外汇移到香港,作为他的逃难(离)资本,刘接任后第一次董事会,就议决筹办广州分公司,其实纺建在广州既无工厂 ,设一办事处即可,何必要设分公司,其用意即在此。”
上文提到,刘维炽曾对纺建公司进行大换血,尤其是高层,但他唯独没有换总经理顾毓瑔。刘不是不想换顾,而是顾的背景,让刘想换而不敢换。
顾毓瑔系学工程出身,他有个著名科学家和教育家的哥哥叫顾毓琇,影响很大。据传顾毓瑔历任中央工业试验所所长十余年,包括在纺建公司担任总经理,都与其哥哥的影响不无关系。顾毓瑔进入纺建公司后,看到刘维炽把工商部一些干部安排进来,他也把中央工业试验所他所信任的几个人带了过来,如主任秘书张宗泽,总工程师沈增祚等。上行下效,那些有权势的基层官员也借着各种机会,延揽自己所信任之人,并给他们封官许愿。这些人底薪每月多在三百元以上,比起已工作了二至三年、资历经验能力皆丰富的老职员薪水还高,工作则终日无所事事。老职员们对他们也只能侧目而视,在背后斥责他们是“读报专员”“写信专员”……顾毓瑔因为自己行事不过硬,知道硬扛也扛不过刘维炽,所以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是顾失去人心的软肋。
且说纺建董事会改组后,刘维炽大权在握,于他而言,必要时撤换总经理也并非难事。正因为顾知道自己的软肋,为求自保,他也只能自嘲是“养媳妇”,对刘事事迁就,不敢违抗。后者对他也就更加颐指气使,予取予求。了解了这一背景,我们也就知道了刘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贪污舞弊,就是因为身为总经理的顾,根本无从行使自己在公司里的否决权。就这点论,顾之失责也是难辞其咎。
当时的纺建公司在天津、青岛、东北还有三家分公司,单是上海就有十七家棉纺织厂 、四家毛纺织厂 、三家印染厂 、两家制麻厂 、一家绢纺厂 ,这就意味着差不多有三十个厂长,且他们中不乏在纺织界有相当地位与声望者。此前统领这些厂长的是德高望重的束云章。束在位时,用人特别审慎,各主管人员固然有推荐之权,但最后都得由总经理核定。而束对凡达官要人介绍的冗员,一概置之不理,厂长们对束也是心存敬畏,尊敬有加,这也保证了纺建能保持一个相对“干净”的运作环境。即使有个别人想玩花样,终究不敢太造次,这也是纺建在刘维炽染指前,多年来一直能够顺利运作的原因。
但是,自从顾毓瑔继任后,首先他带进一批亲信;后又引进一群闲员。各地办事处本来只有主任,现在新增了副主任,且底薪超过主任;各处亦增设副处长、专门委员。总之,新增員工达一百四十多人,底薪大部分在三百元以上。购料处过去只有十几个人,现在竟有五十多人;有个专员进公司一个多月,所做工作只是去跑了趟银行,平日里闲着看报喝茶,薪水却拿到不少,老职工们心里都愤愤不平。
随着刘维炽过来兼任,他又带来一群亲信,并让他们到多地办事处担任主任;董事会、总公司亦塞进多人。本来刘还想往工厂塞人,因遭到厂长们群起抵制,刘才没能得逞。
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下,整个公司人气普遍低落。何况刘维炽还另有挪用公款、滥花公帑等违法行为,更使舆论哗然。总公司高层对刘的做派虽然知情,但鉴于他的背景,也是敢怒不敢言。
眼看纺建公司组织松懈,人员情绪涣散,生产缩减,资金陷入窘困,职工们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毕竟纺建公司此前有不错的基础,然而自从顾毓瑔到任不过三个月,刘维炽接任时间更短,企业就被弄得一团糟。眼看刘贪污舞弊还只是开端,如果不加制约,情况就会愈演愈烈;即从关键的公司经济状况看,二月的支出预算达四十五亿元(旧币),甚至连发工资都困难。于是只能被迫抛售大量成品,将棉布数百匹以低价售予中央银行,原料则补进甚少。在这种财务状况下,公司还在购进五千枚纱锭,准备运往台湾;纱布也不断南运,或大量外销,企图换取外汇。这些措施都不是为整个公司职工考虑,而是为日后一旦沉船,作他们个人逃离的准备。职工们对此已看得很明白,所以除了各厂厂长团结一致外,职工们也已联合起来,开展反贪污腐化的斗争,不准少数贪官污吏滥用职权,盗窃公司财产,他们认为纺建公司也和全国军民一样,经历了多年抗战,是许多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保护下来的资产,是公司三年来十万员工辛劳流汗所积累起来的结晶,它是国家的资产,决不能被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僚政客随意操纵把持、任意挥霍。
至于那些厂长们,他们多是技术员出身,他们凭技术吃饭,平时工厂运作离不开技术,所以憋不住要直言,何况他们背后有全厂员工支持。于是在一次厂长会议上,厂长们团结一致,开始向顾毓瑔开炮,向他提出约法十二章,并刊登在行业报刊上。顾自知理亏,面对厂长们的群起发难,只能无奈接受。厂长们虽然心有不平,但并无意将顾赶走,因为他们知道,如顾被赶走,刘正好又可趁机塞进自己的亲信,所以厂长们的用意只是希望顾能发挥点作用,对刘有所制约,让刘有所顾虑,毕竟厂长们也没有向监察院检举顾和刘。
所以记者揭露纺建各厂厂长检举刘维炽的违法行为,显然称不上彻底。但斯时的《新闻观察》旬刊没有保持沉默,而是毅然站出来“发声”,堪称难能可贵。这对刘维炽之流,终究是一种震慑。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