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耕虞与他的“猪鬃王国”

2024-02-20 10:30赵映林
书屋 2024年2期
关键词:山货羊皮重庆

赵映林

说起古耕虞,今天了解他的人可能真不多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笔者为了写古耕虞传记,与他的哲嗣通过几次电话,为我提供了不少史料。古耕虞1905年出生于重庆古家,古家在清末民初时期的重庆工商界可是家喻户晓的重量级人家。古耕虞的叔祖父古绥之在重庆开了两家响当当的山货行——“正顺德”和“同茂丰”,经营各种山货,以猪鬃为主。在古耕虞出生的前一年,古绥之荣任重庆总商会会长。古耕虞的父亲古槐青是晚清秀才,后来弃学从商,到叔叔古绥之的山货行当伙计。1913年,古槐青被古绥之派往上海,作为“正顺德”和“同茂丰”在上海的常驻代表。

古槐青到上海的第二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使得中国民族资本获得了发展的“黄金时期”。1919年,古耕虞考进了令人羡慕的教会大学圣约翰大学预科,毕业后,古耕虞进入了我国近代实业的开山鼻祖张謇创办的南通学院又读了两年的纺织专科。五年的求学生涯,使古耕虞终身受益,尤其是他在圣约翰求学期间掌握了英语。他后来与美国人打交道,一口流利的地道美式英语,使初次接触他的美国人误以为他是在美国出生的。

这期间,古绥之因走私鸦片被查,败走麦城,从此一蹶不振;古家产业开始由古槐青掌舵,古槐青把古家在上海的纱号所获的利润投向山货业,在家乡重庆开办了“吉亨”字号山货行,专营以猪鬃为主的山货。

1925年,“吉亨”字号易名“古青记”,年方二十一岁的古耕虞出掌古青记。

年轻的古耕虞刚执掌古青记就遇到了一个一心要把古青记挤出重庆山货行的强硬对手——“裕厚长”,这是一家资本雄厚、历史悠久的山货商号。老板与古绥之同辈,是位商场老将。裕厚长一心要垄断重庆的羊皮业,古青记作为山货行,也经营一部分的羊皮,双方的竞争无法避免。

做生意离不开钱庄与银行。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以前,重庆的钱庄与银行并存。当时,与裕厚长有银钱往来的是恒祥钱庄,这是重庆首屈一指的大钱庄,重庆钱庄业同业公会基本控制在它手里。

羊皮还未上市之际,收购羊皮的贩子中间就流传说,古青记的老掌柜古槐青在上海华商纱布交易所投资失利,亏累甚巨,古青记行将倒闭,现在只是勉力支撑。谣言从何而来?原来是从裕厚长和恒祥钱庄传出去的。古耕虞立即急电请父亲从上海汇来三十万两银子,全部分存于重庆各钱庄,瞬间,谣言不攻自破!古耕虞首战告捷,这一年古青记收购的羊皮量大大高于往年。裕厚长心术不正,反失去了信誉。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信誉就是财富,商家失去信誉也就失去了市场。通过这次商战,古耕虞对此有了清醒的认识,并对他一生为人行事有深远影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古耕虞总结自己从事工商业最重要的一条经验就是“讲信誉,重合同”。

古青记经营山货,羊皮收购不是它的主要业务,它的主要业务是猪鬃买卖。

不要小觑这小小的猪鬃,在塑料与尼龙制品出现之前,它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也与影响战争胜负的一些军需品紧密相关,如制造武器、战车必须上油漆,这就离不开鬃刷。所以,二战时期美国把猪鬃列为战略物资。

然而,那时的中国是一个工业极不发达的国家,猪鬃在国内的销量很小,所以中国的猪鬃主要是出口到国外。可是中国的猪鬃出口业务一直操纵在外商,主要是英商手里,古青记的猪鬃也不例外。古耕虞在重庆收购的猪鬃只有经过英国设在上海的洋行才能出口到国际市场,实际上是英国洋行垄断了中国的猪鬃出口。

古耕虞读过私塾,从私塾到洋学堂,使得古耕虞的知识结构显然与众不同,既有较好的传统旧学功底,又具有西方新知识,再加上其父古槐青实业救国思想的影响,都促使古耕虞想要摆脱英商的控制,力图走出国门,直接从事国际贸易,这个目标随着美国孔公司代表的到来而实现了。

1927年仲春,美国孔公司的两个代表来到重庆找到古耕虞,表示愿意同古耕虞合作。美国商人之所以要找古耕虞,是因为古青记的“虎”牌猪鬃质量在美国有很好的信誉,但美国市场上的“虎”牌猪鬃是由设在上海的英国洋行经销的,美国人只能从英国商行手上购进“虎”版猪鬃,形成中国重庆猪鬃→英商→国际市场的营销格局,生产厂家和购物者不能直接交易,中间要受到一层盘剥。谁都知道,产品销售中间层级越多,货物销售价格就越高,市场占有率就会小于中间层级少的厂商。所以,古耕虞急于摆脱英国洋行的控制,美国孔公司代表的到来,无疑是天赐良机,由于双方都有诚意,很快就达成了协议。

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变爆发,这件事对中国的工商业影响巨大。上海是当时中国最大的通商口岸,中国的进出口货物几乎大半都集中在这里,而重慶的猪鬃、羊皮等山货几乎都是经长江水路运至此地,再装外轮出口的。由于战火,保险公司担心轮船驶出租界港口后,被日军炮舰在中国领海内击沉或拦截,因此纷纷宣布不保兵险。如此一来等于卡住了出口商的脖子,上海的出口贸易因此停顿下来。这一时期,中国的山货在国际市场上行情猛涨。而国内情况则相反,由于山货运不出去,价格一路暴跌,尤其是山货中的羊皮业,几乎面临灭顶之灾。羊皮不像猪鬃、桐油等山货,搁置时间长一些也不会变质,它很娇嫩,时间稍长就会变烂,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可用手指一戳就透。不凑巧的是,古耕虞刚刚收购了一大批羊皮。经过一番思考后,古耕虞决定冒险一试,他专程从重庆来到上海由德国人开办的德昌洋行,这是一家从事国际货运的大公司。在会客室,古耕虞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德国人直接拒绝了古耕虞的保险要求,可古耕虞却出乎意料地提出不要德昌洋行按交货就付款的惯例行事,而是等装运羊皮的货轮驶出上海吴淞口,进入公海以后再付款,如在此之前货船遭到日舰拦截或击沉,一切损失概由古青记负责,无须德昌洋行赔偿。没有风险的事当然不会遭到拒绝,于是双方顺利签订合同。这次冒险让古耕虞很是赚了一笔,此后上海所有洋行无不对他刮目相看,交口称赞他的胆识,积极谋求与古耕虞合作。

经商总要冒一定的风险,但不能盲目冒险。古耕虞的这次冒险,他是在分析整个中日战况局势之后才下的决心。他认为日本急于摆脱1929年开始的经济危机造成的巨大损失,试图把损失转嫁给国力弱小的国家,所以发动了对中国的战争,但日本绝不敢得罪其他帝国主义国家。战火燃烧后,日本炮击上海,可从未敢把炮弹往租界扔,这是最好的说明。古耕虞的货是租用德商的货轮运输,他断定日军不会轰炸德轮。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而那些不敢冒险的山货商,眼睁睁看着羊皮烂在仓库里,即使甩卖出去也都赔了血本。待到“一·二八”事变结束时,重庆众多的山货行纷纷倒闭,唯有古青记一枝独秀。

国民政府于1938年对猪鬃实行统购统销,成立四川畜产贸易公司,古耕虞担任总经理。后来,随着抗战胜利的曙光出现,继续执行统购统销政策显然不利于中国工商业的发展,尤其不利于民间工商业的发展。于是在抗战胜利前夕,古耕虞开始构思他的“猪鬃王国”。为了保证“猪鬃王国”的实现,抗战一勝利他立即联合了四川所有鬃商,甚至动员猪鬃业工人罢工、向国民政府请愿施压,在中国共产党创办的《新华日报》的支持下,终于迫使国民政府取消了战时猪鬃行业的统购统销政策,恢复战前的自由贸易政策,并由此影响了整个民间工商业。

这一步实现了,古耕虞召集董事会,提出在西南地区收缩,向天津、上海发展的方针,虽然遭到董事们的群起反对与抵制,但在古耕虞的坚持下,“川畜”的人员按照古耕虞的布置分赴上海、汉口、唐山、北平、天津等地,在这些城市建立四川畜产贸易公司分公司,而在上海还设立了总经理办事处——实际上的“川畜”总部、经营的重点地区是天津。古耕虞把这次迈出四川、走向全国的行为简单归结为攻、守二势:主攻天津,其余各地取守势。据有关统计,天津的猪鬃年产量约三万担,是汉口两倍,重庆的一半,年产值一千多万美元,所以,天津集中了许多鬃商。单是大的外商就有美国的万记公司、英国的怡和洋行几家;华商中较大的有德记、南洋公司等。这些鬃商在天津这个码头经商时间长,资本雄厚,故而竞争也就十分激烈。如果不拿下天津这个北方最大的猪鬃码头,光靠各地的分公司,想在整个中国猪鬃出口业中执牛耳,只能是一句空话,更不要说称霸全球了。所以,古耕虞才下定决心进入天津之后,目标首先必须瞄准实力最雄厚的美国万记公司,只要把万记公司击败,其余的外商、华商就不在话下了。

万记是美国的进口鬃商,也是美国国内的猪鬃分配商,它在美国的地位仅次于规模最大的孔公司,拥有的资产超过五百万美元。怎样才能击败这个强大竞争对手,这令古耕虞颇费周折。万记公司同时又是古耕虞“川畜”公司在美国除孔公司之外的最大主顾,弄得不好,就可能失去这个二号主顾。这个巨大风险让古耕虞不得不谨慎行事。

古耕虞经过深思熟虑后,在董事会上提出了自己的方案:“如若我们的价格能和万记在天津的加工成本一样,而我们的‘虎’牌猪鬃的质量又高于它,那将会是一个什么情况呢?我想各位定能够明白,万记必然会倾向购买我们的产品,而不愿自己收购、加工。”

董事会在商讨后形成一致意见,同意提高产品质量,降低成本。半年后,1946年,古耕虞应邀来到了美国费城的万记公司总部。在这里,他受到了满头银发的万记公司总经理的热情接待,在会谈中,万记公司总经理的坦诚和真挚使古耕虞十分感动,他郑重表示会尽力满足万记公司对“虎”牌猪鬃需求量的要求,并与万记公司进行良好的合作。在费城,古耕虞还拜访了美国化学银行副总经理马海德,双方达成协议,合作在美国注册成立“海洋公司”,实际上是古耕虞的“川畜”在美国的子公司。

马海德是美国财政部的前官员,同美国金融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马海德的情商高,外交活动能力强,通过马海德,古耕虞就可以在美国纽约的第五街银行开出信用状。第五大街银行是美国实力最雄厚的银行之一,古耕虞能从这里得到信用状,说明古耕虞已同美国华尔街的金融资本挂上了钩。美国银行的低息贷款,不但使古耕虞有了大量资金来收购猪鬃,而且还能待价而沽,赚取更大的利润。

经过二十年的拼搏和与美国商人的合作,从1946年开始,古耕虞的猪鬃出口每年的营业额达到了一千多万美元,当时中国出口到美国的猪鬃,百分之七十是古耕虞的“虎”牌猪鬃。1948年一年,古耕虞的公司就获利三百多万美元,1947—1949年三年中,古耕虞共计获利超过一千万美元。在那时的美国和西欧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古耕虞的信誉就像英格兰银行一样可靠。

古耕虞有远见卓识,尤其是有敏锐的政治眼光,他曾帮助中国共产党从事商业活动,筹措经费,为中国共产党的胜利贡献了力量。1949年10月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总理,也是古耕虞在重庆的老朋友周恩来,在中南海接见了已有几年未曾一晤的古耕虞。在周总理的书房,古耕虞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我想把我的公司全部交给国家!”周恩来明显地怔了一下,沉思了一会后,说:“这事要从长计议,我还来不及考虑,以后由主管部门具体研究。”周恩来没有表示接受,但也没有拒绝。

古耕虞祖孙三代惨淡经营半个多世纪,当时公司的资产有一千多万美金、古家存款有一百多万美元,再加上厂房、汽车、办公楼、职工宿舍这些没有估价的实物,在当时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可古耕虞丝毫不动摇,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就宣布把万贯家财交给了新生政权。古耕虞此举在公司高层引起了极大震动,很多人不理解,特别是公司的一些元老级高管。有位老人大骂古耕虞说:“尔祖尔父历尽辛苦所手创的这份事业,被你毁之于一旦,你真太不成器了!”更有位高管当面责骂古耕虞:“你真是个连阿斗都不如!”古耕虞对此一语不发……1979年1月17日,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会见了古耕虞和胡厥文、胡子昂、荣毅仁、周叔弢五位原工商界的著名人士,认真听取了他们的意见和建议。中午,邓小平请他们吃火锅,共进午餐。对改革开放浪潮下民营工商业的风起云涌,古耕虞曾诙谐地概括为一句话:“一只火锅,一台大戏。”

“海到尽处天是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笔者曾以此概括古耕虞一生与他的“猪鬃王国”所取得的成绩,现以此语作为本文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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