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莹
有宋一代,优待读书人,堪称中国古代读书人的黄金时代,而宋仁宗时代实为黄金时代中一个群星璀璨的时期。这一时期,最具影响力的读书人无疑是范仲淹。郭宝平的历史小说《范仲淹》文笔质朴干净,架构清晰,描述细致,错综复杂的朝局政局在他笔下显得清晰明朗。作者本来研究政治史,又曾从政,眼光见识自有非同寻常处。
该书从范仲淹孤寒的出身入手,描述范仲淹早年的读书和仕宦,其人生可分为五个阶段:第一阶段的经历主要是读书、科考,与早期做地方官;第二阶段成为京官,多次上书言事,逐渐成为士林领袖,多次被贬谪;第三阶段为担负西北战事主帅,忧劳边疆战事;第四阶段为庆历新政前后,希望从根本上扭转北宋政权的颓势,是他的仕宦生涯顶峰,时间很短;第五阶段为重新任职地方,人生已到暮年。
范仲淹生活的时代,北宋内忧外患,其以孤寒书生出身而成为言论领袖,一生都在为解决问题而努力,无论是前期无所畏惧地上书言事,身边汇集了一批青年才俊,还是后来以文官任武职,在西北指挥军事,还是推行庆历新政。贯穿其生涯的是北宋政权的内忧外患,如果说第二阶段主要是针对内忧,第三、四阶段主要针对外患,第五阶段其实是内忧外患合在一起考虑。
冥冥之中,范仲淹一生似乎都在为庆历新政做准备。但是,对于仁宗皇帝而言,这场新政只是为了应对危局的暂时性措施。这就意味着一旦危局缓解,新政也就可能无疾而终。君王是这场革新最重要的权力基石,一旦有崩坏,定是全线崩溃。其中还有既得利益者的阻挠,别有用心者的拆台。范仲淹的阵营中又出现了不同政见的言论,还有不合时宜的行为,加之有心人的指引、宦官的介入、皇帝的猜忌,新政的结局可想而知。宦海沉浮,范仲淹一生起起落落,实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内心对儒家理论的遵从、君子的信念支撑着他不避生死、勇往直前。他晚年终于彻悟,在《岳阳楼记》中进行了高度总结,其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呼喊出那个时代乃至后世儒家均仰望的最响亮声音。而这句话绝非空言,乃是范仲淹一生时刻践行的指引,在他身上切切实实闪着德性的光辉。
《岳阳楼记》是“看图作文”,为滕子京而写,也是为自己而写。范仲淹与滕子京论交,从庙堂到边关,既为挚友,亦是战友,情分非比寻常。滕子京不仅愿意去边关苦寒之地与范仲淹甘苦与共,且有临机应变之才,这样文武兼备的挚友,范仲淹格外看重也在情理之中。两人命运也就紧紧捆绑在一起。
范仲淹以五十多岁的高龄远赴西夏前线,提拔干才种世衡、张亢等人,尽力团结同人,苦心经营,终于稳住局势。其学生兼密友富弼在对辽外交上亦取得成功,于宋廷可谓有安定社稷之功。在此基础上由范仲淹来出面进行政治改革,再合适不过。可以说,若无抵抗西夏之功,绝无庆历新政。且范仲淹的人格魅力和识人之明,使他身边聚集了那个时代最优秀的一群年轻人,文臣中有韩琦、富弼、欧阳修、尹洙、蔡襄等;武将中有张亢、种世衡、滕子京、狄青等;学者如石介、胡瑗、张载等,尤其是张载,在范仲淹劝导下成为一代儒宗。在范仲淹的大旗下,这群人聚在一起,准备开启一个新局面,改革派声势之大,一时无两。看起来繁花似锦,前途大好,却又为何顷刻间烟消云散呢?
这个问题很尖锐,很令人费解,却又无法回避。中国古代,改革者几乎都是少数派,是孤勇者,且下场惨烈。吴起死于亂箭之下,卫鞅亡于车裂之刑,世所共知。庆历新政拥护者竟在朝中形成多数派的声势,这不能不说是个很令人惊喜的局面,我想当时的改革派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对于改革派的喜,在君王那里更多的是“惊”,是大惊失色。史学家、文学家欧阳修还呈上来不打自招的《朋党论》,皇皇大作,名垂书坊,但却引起君王猜忌。如此一来,君王对改革派已多有忌惮,信任二字,却无从谈起。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朝堂上对滕子京的攻击开始了,且伴随着新政的始终。
反对者最强有力的攻击亦来自西夏前线,焦点事件是滕子京贪污挪用公款。这涉及对范仲淹功劳的定位,一旦被推翻,他也将不能留在朝堂,后面的结果证明了这一点。滕子京被贬不久,范仲淹也被赶出京城,到地方任职,失去了权柄。
奔劳一生,垂垂老矣,起起落落,功败垂成,正是在这种心境下,范仲淹收到滕子京的书信,请他写作《岳阳楼记》。一时间,思绪万千,感慨良多,洞庭山水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即便贬谪,依然心忧天下的滕子京,很快就将“百废待兴”变成“政通人和”。范仲淹身在江海,心忧庙堂,才华横溢,壮心不已!那秋冬萧瑟之景与春和景明之景,其实是官场的波澜壮阔,也是宦海沉浮,应该没有人比范仲淹体会更深。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要“吾道一以贯之”,那便是以天下为忧乐之本,把天下扛在肩上、放在心里,一路上有自己独特的风景,且有同伴,这些人里有滕子京、富弼、韩琦、欧阳修……他们不仅推进了新政,也深深地影响北宋中后期的政局与思想。
作为道德君子,范仲淹出身孤寒,读书立身,律己甚严,从不呆板,勇于任事,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哪怕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孔子那句“知其不可而为之”,在范仲淹那里得到了极好的践行。范仲淹有行政才能,在地方上修筑堤坝,关注民生,年过半百,不避艰险,远赴边关抗敌,以文臣任武事,真正做到文武兼备。难能可贵的是,他这个以德行高尚名世的道德君子,处理事情竟十分灵活机动。比如对张亢、种世衡、滕子京的信任,对他们处理财务问题,也默许因地制宜,按实际情况灵活安排。战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瞬息万变,如果思维僵化,恐怕很难有所作为。正是因为这种灵活机动,才让范仲淹在军中逐步树立威望,让西夏的攻势停滞下来。当然,这是庆历新政的诱因,也是后来滕子京受到攻击的远因。对于反对派而言,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权力争斗,言在滕,意在范。这是范仲淹不顾一切为滕子京辩白的原因,也是他提笔写作《岳阳楼记》时心潮澎湃的背景。后来在杭州、苏州,范仲淹以工代赈的赈灾方式,更是引来诸多迂腐不堪的伪君子官僚的攻击。但这种灵活机动的高明操作,深谙民情又顺乎民意的手笔,确实让王安石、张居正等后辈钦佩不已。晚清的曾国藩在攻下太平天国的天京后,在六朝古都恢复秦淮风月,也是对范仲淹的效仿。唯有圣贤胸怀,自踞道德高地,才能既惊世骇俗,又顺乎人性。巧的是,与范仲淹一样,曾国藩死后的谥号也是“文正”。
书中多次谈到君子之交,他们最终没有成为朋党。这点在书中描述得淋漓尽致。君子之间,可以为了大局争得面红耳赤,但不影响彼此的感情。比如范仲淹与韩琦之间,一个主守,一个主攻,争得不可调和,夹在中间的尹洙差点与范仲淹绝交。韩、范虽是挚友,同样为了水洛城的修建争得吹胡子瞪眼睛。后来尹洙病重,范仲淹亲自接来医治,为其办理后事。再比如范仲淹与富弼之间有深厚的师友之谊,在契丹是否攻打西夏问题上有分歧,针锋相对。这种案例在书中比比皆是。这种君子作风,实在是仁宗时代独有的风范。读来不禁令人神往。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能够一一做到的,寥寥无几,有一个范仲淹,这句儒家的大言才不是一句空话。修身自不必说,齐家上,范仲淹的处理堪称表率。父亲早逝,母亲被迫改嫁,从范家到朱家,养父待他厚道,但兄弟难免有闲话。范仲淹少年离家,于应天书院苦学成才,独立门户。后来葬母于洛阳,自己也埋骨于此。在朱家、范家之间,在养父与亲母之间,在妻妾与儿女之间,他始终是记恩不记仇,胸怀博大,家庭关系处理得十分妥帖。朱家子弟多有获得恩荫,养父的恩情他时刻未忘。对生父的血脉认同,认祖归宗过程中的人性考量,他看得真切,最后以范氏义庄回报宗族。这一善举,让家族文脉绵延千年,也为宗族延续树立典范,后世效仿者甚多,影响之深远,甚至超过庆历新政。
在还原历史现场方面,本书功力很深。作者本人研究政治史,对宋代官制——地方官和京官,官、职、差、选之间的关系,文官与武官之间,仁宗朝各政治人物之间的关系等,都梳理得清楚明白。这一点很见功力,不是一般历史小说作家能做到的。全书结构清晰,读来如行云流水,清透自然,与此不无关系。
全书语言简洁干净,清新朴素,如一河清水,顺江而下,厚厚一本,一气读来,不腻不滞。封面上有几位历史学者的推荐,可知作者志在以史家之笔还原一些历史现场,重建那段历史的解读框架。应该说,有些目标已经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