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以前的潇水其实是指资水

2024-02-20 10:30刘范弟
书屋 2024年2期
关键词:湘水沅水潇湘

刘范弟

“潇湘”一词,自唐代以后,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一般的文化詞汇中,都是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语词。这个词来源于湘水和潇水两条河流。潇水,从唐代以来,人们一般认为它是湘水上游的一条支流,因而从那时开始,潇湘一般是代指湘江中上游的湘南地域,但到后来却几乎成了整个湖南的代称。如宋代以来的各种《潇湘八景图》,其所描绘的景物,从湘南到湘北所在多有。米芾在《潇湘八景图诗·总序》中说:“潇水出道州,湘水出全州,至永州而合流焉。自湖而南,皆二水所经,至湘阴始与沅之水会,又至洞庭与巴江之水合。故湖之南皆可以潇湘名水。”而今日湖南省的一份著名省级报纸就叫《潇湘晨报》。然而在唐代中期以前,今日的潇水并非称为“潇水”,而是有着另外的名称。

“潇湘”一词,最早出现在《山海经》卷五《中山经》中。其云:“又东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最早注《山海经》的晋人郭璞云:“此言二女游戏江之渊府,则能鼔三江,令风波之气共相交通,言其灵响之意也。江、湘、沅水皆共会巴陵头,故号为三江之口,澧又去之七八十里而入江焉。《淮南子》曰‘弋钓潇湘’,今所在未详也。”他解释说“渊”为“渊府”,即众水汇合集中之处,并指出长江、沅水、湘水和澧水皆会于此,但他又说“潇湘,今所在未详也”。对下文的潇湘之渊“在九江之间”的“九江”,郭璞引《汉书·地理志》解释说“九江,今在浔阳南江,自浔阳而分为九,皆东会于大江”,认为是在今天的江西九江一带。

清代的吴任臣作《山海经广注》,在解释“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时说:“《书》传云,九江即今之洞庭也,今沅水、渐水、元水、辰水、叙水、酉水、澧水、资水、湘水皆合于洞庭,意以是名九江也。”吴任臣根据《书》传(即解释《尚书》的各种著作)指出,“九江”就是指洞庭湖,因有九水汇入洞庭湖,故称九江。吴任臣所据的《书》传,就是宋人毛晃著的《禹贡指南》。《禹贡指南》卷二曰:“《水经》:九江在长沙下隽西北。《楚地记》曰:巴陵,潇湘之渊,在九江之间,今岳州巴陵县即楚之巴陵、汉之下隽也。洞庭正在其西北,则洞庭之为九江审矣。”卷四又曰:“九江,盖今洞庭也。考之前志,沅水、渐水、潕水、辰水、叙水、酉水、澧水、湘水、资水。皆合洞庭中,东入于江。江则过之而已。”

宋人毛晃和清人吴任臣列举的注入洞庭湖的九水中,第三条毛晃所举为“潕水”,而吴任臣所举则为“元水”。元人陈师凯《书蔡氏传旁通》卷二说:“元水……出牂牁郡故且兰县南,入沅,或名巫水,又曰无水,又名潕水、?水、舞水,声之讹也。”清人徐文靖《禹贡会笺》卷六也说:“按元水无考,元水疑无水之讹。”当以毛晃所举“潕水”为是。这九条水中,真正流入洞庭湖的其实只有沅水、澧水、资水、湘水四条,渐水、潕水、辰水、叙水、酉水五水,其实都是沅水支流,并非直接注入洞庭湖。尽管如此,九江就是洞庭湖之说还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而九江中的澧、沅、资、湘四水,正是从古至今湖南境内注入洞庭湖最大的四条水系。

从《山海经》“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之句来看,“澧沅”与“潇湘”是对举的关系,而澧沅明显是指澧水和沅水这两条流入洞庭湖的大河,那么潇湘也当为两条流入洞庭湖的大河才对。郭璞对湘水应该是非常清楚的,但湘水和这条潇水连在一起而被称为潇湘,他就不知道所指为何了。既然《山海经》中“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的澧、沅、潇、湘,当为直接注入洞庭湖的四条大河,那么,《山海经》所说“潇湘之渊”的潇水,是否就是唐代中期以后一般认为的潇水呢?从逻辑上和地理实际来看恐怕是难以这样判定的。

唐代中期以前,湘江的支流潇水并不叫潇水,《汉书·地理志》和《水经注》中都找不到关于潇水的任何记载。唐代以前,湘江支流潇水被称作深水、营水。《说文解字》解释“深”字说:“深,水,出桂阳南平,西入营道。”《水经注》卷三十九“深水”说:“深水出桂阳卢聚。吕忱曰:深水一名邃水,导源卢溪,西入营水,乱流营波,同注湘津。”《水经注》卷三十八“湘水”还说:“湘水……又东北,过泉陵县西,营水出营阳泠道县南山,西流径九疑山下……营水又西,径营道县,冯水注之……营水又北流,入营阳峡,又北至观阳县而出于峡……营水又西北径泉陵县……营水又北流,注于湘水。”

以上引文说明,在《说文解字》及《水经注》问世时的东汉和北魏时代,深水是指今日潇水上游,深水入营道与沱水合流后至零陵萍洲注入湘江的这一中下游水道,则被称为营水。后来的学者大都持此看法,但他们不知道东汉之前并非如此。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对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西汉初长沙国深平防区地形图》进行仔细研究后,对此提出了异议。他认为:“在这幅图里(指《西汉初长沙国深平防区地形图》),很明显,现在的潇水及其上游沱水,当时都叫深水。在驻军图里则称为大深水。这条水在图上从发源九嶷山起直到进入《水经·湘水注》所谓营阳峡,画成逐步由细到粗,可见深水的注记虽写在今道县以南,下游今道县以北无疑也是深水的一部分。营水、牜庸水都注在这条水的两侧支流上,可见这条水在受营受牜庸以后,不会以营水、牜庸水为名。受牜庸以后更无其他较大水道来会,下游直到入湘当然都是叫深水。”

作为湘水支流的潇水,其名是唐代中期以后才出现的。《柳河东集》卷二十四《愚溪诗序》:“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这是历史文献中第一次出现湘水支流潇水的名称。乾隆《明一统志》卷二百八十二明确指出:“潇湘虽自古并称,然《汉志》《水经》俱无潇水之名。唐柳宗元《愚溪诗序》始称‘谪潇水上’,然不详其源流。”谭其骧先生在《马王堆汉墓出土地图所说明的几个历史地理问题》一文中也持此说:“潇水是湘水上游的一条大支流,而潇水之名,唐代始见。”并在注释中解释说:“唐柳宗元谪居永州,才在他的文章里称永州城下之水为潇水,称永州地区为潇湘,这是把这条水叫作潇水见于记载之始。”

那么问题来了,《山海经》中的“潇湘之渊”,“湘”指湘水是没有疑问的,而“潇”,则是不是一条河流呢?如果是,又究竟是指哪条河流?

古代学者有不少人认为“潇”是个形容词,如《水经注·湘水注》云:“二妃从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潇者,水清深也。”谭其骧先生也持这种看法。谭先生在《马王堆汉墓出土地图所说明的几个历史地理问题》的第十三条注释中说:“‘潇湘’作为一个语词,在《山海经·中山经》中已见‘潇湘之渊’,《淮南子》中已见‘弋钓潇湘’,但这个‘潇’字是一个形容词,作深清解,不是一条水名,‘潇湘’犹言深清的湘水。潇字《说文》作‘?’,‘深清也,从水,肃声’。《水经·湘水注》‘潇者,水清深也’,引罗含《湘中记》曰:‘湘川清照五六丈,下见底石如樗蒲矣,五色鲜明,白沙如霜雪,赤岸若朝霞,其纳潇湘之名矣。’”

但古代学者也有将《山海经》中的“潇湘之渊”的“潇”认作一条水名。郭璞注《山海经·中山经》“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曰“江、湘、沅水皆共汇巴陵头,故号为三江之口,澧又去之七八十里而入江焉”,指出长江、沅水、湘水和澧水皆汇于此;但其中的“潇”没有着落,因而他接着又说“《淮南子》曰‘弋钓潇湘’,今所在未详也”,这似乎是在说“潇湘”所在未详,其实细味文意,当指“潇”所在未详,亦即潇水所在未详,也就是说,郭璞这位大学者也弄不清潇水究竟是哪一条水了。所以,认定“‘潇’字是一个形容词,作深清解,不是一条水名”之后又说“郭璞注《中山经》,始以潇为水名,注云:‘今所在未详也,潇音消。’还说不出潇水是哪一条水”,以此证明“潇”字确实是一个形容词,因为就连郭璞也无法弄清潇水究竟在什么地方。

上文我们说,从《山海经》“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之句来看,“澧沅”与“潇湘”是对举的关系,而澧沅明显是指澧水和沅水这两条流入洞庭湖的大河,那么潇湘也当为两条流入洞庭湖的大河才对。郭璞之注也认定“潇”是一条水道,只是这条水道“所在未详”而已。清人吴任臣注《山海经》“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間”,根据宋人毛晃《禹贡指南》所说“《水经》:九江在长沙下隽西北。《楚地记》曰:巴陵,潇湘之渊,在九江之间,今岳州巴陵县即楚之巴陵、汉之下隽也。洞庭正在其西北,则洞庭之为九江审矣”,断言“九江”就在洞庭湖,因有九水汇入洞庭湖,故称九江。毛晃和吴任臣都列出了九水之名,九水之中有澧、沅、资、湘四水直接注入洞庭湖。郭璞虽言“澧又去之七八十里而入江焉”,但也是跟洞庭湖相通的,《水经注》卷三十七“澧水”对“(澧水)又东,至长沙下隽县西北,东入于江”一句注云“澧水流注于洞庭湖,俗谓之曰澧江口也”,正是如此。这说明郭璞不详所在的那条潇水,极有可能就是洞庭九水中直接入湖四水中的资水。

资水,早在《汉书·地理志》中就有了记载:“都梁,侯国,路山,资水所出,东北至益阳入沅,过郡二,行千八百里。”而《汉书·地理志》中却没有关于潇水的任何记述。《水经注》卷三十七、卷三十八两卷,是有关澧、沅、资、湘四水的内容,三十八卷开首就是记述资水,湘水则在其后。有关资水的内容,《水经注》正文、注文共计六百三十一字,其正文是“资水出零陵都梁县路山,东北过夫夷县,东北过邵陵县之北,又东北过益阳县北,又东与沅水合于湖中,东北入于江也”,计四十七字,其中也没有关于潇水的任何记述。柳宗元以后的潇水,只是湘江的一条支流,且其入湘处离湘江入洞庭湖处尚有六百多千米,怎么可能将其与澧、沅、湘并列而成为《山海经》“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中的“潇水”?而反观资水,则是直接流入洞庭湖的湖南四水之一,它长六百五十三千米,流域面积二万八千一百多平方千米,多年平均流量七百零七立方米每秒,无论长度、流域面积还是年均流量,都是作为湘江支流的潇水的两倍左右,只有资水才有资格成为《山海经》“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中的“潇水”,这无论是在逻辑上,还是历史和地理的实际上,都应是可以成立的。

明确指出《山海经》“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之“潇”就是资水的是清代后期湖南著名学者邓显鹤。他在其主修的《宝庆府志》卷七十九“山川记六”中说:“夫夷水,出广西桂林府兴安县金紫山……金紫山,即《水经注》少延山也(自全州大埠头以南,土人皆谓之西延,西延即少延之转意也),东北流十里,至萧地,名萧溪(……盖夫夷水者乃古潇水,今土人犹名萧溪。其源长于城步之资水……汉时西延地为蛮人所据,寻源者不复寻夫夷之少延而寻都梁之路山,以其上游名资水,而以既合夫夷之后,亦统名资水,不复知潇水所在矣。后世求潇水而不得,柳子厚乃以营道之营水为潇水,不知营水长不过数百里,湖南之水如营者以十数计,何得与沅湘并列,又与‘沅澧之风交潇湘之渚’皆在洞庭不合。)”

邓显鹤认为,资江的南源夫夷水,因其源头有一名为“萧地”的地方,因而又被称为“萧溪”,夫夷水因而以地得名亦被称为“潇水”。潇水“其源长于城步之资水(即资江西源赧水)”,因而汉代及以前,今天的整条资江从夫夷水源头直到注入洞庭湖,都可被称为潇水。只是后来夫夷水上游“西延地为蛮人所据,寻源者不复寻夫夷之少延而寻都梁之路山,以其上游名资水,而以既合夫夷之后,亦统名资水,不复知潇水所在矣”,人们再也不知潇水所在。

比邓显鹤稍晚的湖南著名学者邹汉勋也有类似看法。他在给魏源的一封信中说:“《山海经》‘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浦’,目澧、沅、湘三者例之,潇宜为水名。柳子厚谓潇即《水经》及《汉志》之营水,似未确。前岁修《宝庆府志》,以邵水当之。近作《湘中考古录》,复觉昨非。兀坐思之,知潇即资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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