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2024-02-20 10:30李成
书屋 2024年2期
关键词:保真孙犁前夫

李成

张保真是谁?不少人已经知道,她是作家孙犁的夫人,准确地说,是孙犁“赋悼亡”后续弦的妻子。但他们的婚姻只持续了短短四五个年头,在1976年春即宣告结束。从此以后,人们长期不知她的去向,甚至有人说,她可能是到了美国,和女儿生活在一起。随着孙犁研究的火热,人们对她的关切也不断加深,但似乎仍然找不到她确切的消息,愈加觉得神秘,于是对她仅有的一点资料也都给予了格外的关注,其中就有我于2012年发表于《美文》杂志的一篇小文《据说我见到的是孙犁夫人》,孙犁研究专家苑英科教授就曾把其中的一段引用到了他的论著《崛然独立:孙犁纷争》和后来的《孙犁传》中。

我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这位“据说是孙犁夫人”的张保真女士的。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1982年4月,我作为一名中学生参加了本县(桐城)召开的“文艺创作座谈会”,会上请来了安徽文艺出版社的一位女编辑给我们讲话,对我们这些业余作者提出了几点希望。她讲得很好,话题既切合实际,又有一定高度,是很有水平的一次讲话,普通话也很好听,赢得了与会者的好感与尊敬。尤其是中午进餐的时候,大家都朝着招待所的餐厅鱼贯而入,独有她站在院子里抱着双臂,含着亲切的微笑看着大家,显得儒雅而安详,加上她面貌端庄,十分漂亮,气度不凡,在一群乡下人中间真如人中之凤,仪态万方,一下子吸引了我这个中学生的目光。于是我悄悄地问站在我身旁的诗人陈所巨:“她是谁?”陈回答:“据说(他也特意用了这个词)是作家孙犁的夫人。”我听了非常吃惊,因为在我印象里,孙犁是一位乡土作家,自己也像个农村人,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具有知性气质的妻子?我不知底细,愈加觉得文坛和一些名人深奥莫测。我的那篇拙文写的就是这件事和当时的真实感受。后来,我又偶然在一本旧杂志(《安徽文学》1987年第十二期散文专号)上读到署名张保真的文章《人间惟有情难诉》,通过写自己平素的“爱树”和“种树”,来婉转地寄托自己对人间真情的感受,我认为此张保真就是我见过一面的“孙犁前夫人”,又据此写了一篇《默默此情谁诉》,发表在《文汇读书周报》(发表时题目也改成了《人间惟有情难诉》,并有删节),这篇文章同样受到一些读者的关注。

我原本以为关于孙犁续弦妻子的探究就到此为止了,最起码在我看来是如此。没有想到,还是有穷追不舍者。今年春天,西安的一位读者忽然联系到我,自称他姓文,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热爱孙犁及其著作,对孙犁第二次婚姻始末十分感兴趣。他加了我的微信,我们聊了聊,他让我把所写两文完整地发给了他,他也转来他发表的几篇有关孙犁的文章。让我惊讶的是,他随后就根据所掌握的信息,把所有能找到的有关张保真的文章包括对于她的点滴介绍、她在安徽文艺出版社任职期间担任责编的图书和所写的文字,都顺藤摸瓜似的一一勾陈、搜罗出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只为找到张保真的下落,给世人一个确切的交代。如此执着乃至掘地三尺,令人惊讶又钦佩。他传给我看安徽省散文学会编、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选《人间惟有情难诉》书影。张保真的文章不仅用作书名且放在第一篇;接着发来的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所出《小先生》连环画封面,上面署名:“原著张保真。”我对2014年出版的《小先生》的原著作者是否就是我们所说的张保真表示怀疑,文先生说这是根据张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发表于《解放军文艺》上的小说(而当时张的丈夫正任此刊副主编)改编的。文先生很快又拍来了发在《解放军文艺》上的《小先生》及另一篇《找水坑》的第一页,随后还发来全文转录的电子文件。我读了《小先生》全文,才知所写内容乃是一个农村小学生帮助他的一位乡亲“三大娘”识字扫盲的经过,故事虽平常,却写得曲折生动,可以看出张保真文笔甚佳,不愧是五十年代“中央文学研究所”出身。陆陆续续,文先生又给我传来张保真担任责编图书的一些照片,有《藕和花的故事》《中国——一个家庭的命运》《寒流滚滚》《大巴山下》《花朝》《春闹集》《荒漠奇缘》《海妖的传说》《孽障》《真实性——1/2》等,《春闹集》《真实性——1/2》在当年我就曾读过,而《海妖的传说》亦曾耳闻,没想到这都是由张保真编辑出版的。与此同时,还传来两本《皖版图书评论选集》图像,里面收有张保真写的几篇书评,尤其是她为安徽人民出版社社庆五十周年所写的文章《寒暑见当年》一文颇可一读,因为从中能看到她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工作的一些情况:“我是安徽文艺出版社的一名退休编辑。初来时,它尚未建社,是当时的‘安徽人民出版社’(即现在的总社)下属的文艺编辑室,办公地点设在总社原办公楼进门处靠左的一间房里。二十余平方米的方室中已经摆了约十张办公桌,为我的到来,编辑室主任刘竟同志授意在中间两张桌子的顶端再横上一张,伸进了原本不宽的唯一的通道,从此后坐在办公室两侧的同仁便只能绕着弯,呈‘之’字形地进出。在这样密集的房子里过冬天很不错,那时的人们不知空调为何物,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电风扇,悬在室中央,正在我的头顶,每当季节需要它转动时,我受惠最多……”

她还说道:“我只是一名小兵,在安徽出版业的日子,以编辑始以编辑终,布衣终生,远离决策层。”“我来到安徽人民出版社是在1978年,它已存在了二十六个春秋,先行者已奠定了相当的物质基础……”这就让我们对离开孙犁后的张保真的生活状况有了一个清晰的印象(虽然1976年至1978年这两三年间的情况我们仍不太了解),觉得她还是合群与敬业的。

之后,我通过大学时代的一位师兄打听到另一位大师兄、后来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工作的岑先生,我立即打去电话又加了他的微信。岑师兄告诉我,张保真是他的多年同事,是孙犁的前夫人,今年已经九十岁了,就住在他们所住的“书香苑”,前不久中风了,但人还清醒,由她从美国回来的女儿照料;她的丈夫是老红军(老干部),已经去世云云。由此基本可以断定,张保真后来还真是回到了前夫身边。有资料显示:她前夫张桂,原名桂本宙,1911年生于安徽省繁昌县。1931年毕业于上海中国公学文学系,抗战前在北平开始文学创作,结识巴金、严文井等作家。1940年后任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教师,曾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新中国成立后,任《解放军文艺》副主编,后调解放军总政创作室。约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与张保真结婚。后离京赴江西,任宜春军分区副政委、副书记。“文革”后,任安徽日报社副主任、中共安徽省委视察室视察员。我读孙犁的有关文字,总觉得孙、张的婚变,根本原因还在于张保真可能对前夫仍有所恋,因为他们二人育有一女,总会藕断丝连,所以最后才与孙决然分手。另外,从其前夫所用名“张桂”,也可感受到前夫与张也是存有感情的,“回归”即便不是必然也似乎是“顺理成章”之事。但可以设想的是,假如张不离开孙,新时期孙犁重返文壇,大放异彩,她本人可能在创作上也将有更大的成就,因为她本就有很好的文采。从这点说,我们很为之惋惜。当然,这只是假设,而历史和人生都是不能假设的。那么,离开孙的张会不会有过一丝懊悔呢?恐怕也很难说得清,真如她在文章里所说:“人间惟有情难诉。”

我之关注张保真,完全是因为少年时代与其有一次邂逅,聆听到她的讲话,与她同桌吃过一两次饭,又合过一次影,而因为“孙迷”文先生的追根溯源,让我翻出了当年的合影,有了这张照片,我对于这次会议及张保真的所有回忆似乎都凝集于此,那么也就不妨将这篇追寻张的确切下落的文字命名为“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祝张保真老人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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