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主要探讨艾芜小说《春天》中的大众化生成及其间的个体经验书写,试图还原一个真实艾芜的同时看到其丰富性与复杂性。艾芜曾积极投身左翼文艺大众化运动,其创作与左翼的不谋而合是历史的必然。然而,在左翼话语框架下其书写亦展现出独特的缝隙,反映了他对个人生命体验的坚持与真实表达。
[关键词] 《春天》" 左翼" 大众化" 个体经验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3-0062-04
《春天》是艾芜长篇小说《丰饶的原野》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写于1936年初。据艾芜所言,在他此前的创作中,故乡还不曾展现在他的笔下,《春天》寄寓的是他对故乡的思念,仿佛将“岷沱流域的景色人物,移到纸上,也宛如自己真的回到故乡去了一般”[1]。而《春天》一出版,周立波和茅盾均站在阶级斗争的立场上对该小说进行了定性。艾芜作为成长于20世纪30年代左翼阵营中的一员,其写作具有鲜明的左翼色彩是毋庸置疑的,但有研究者认为,“艾芜的成功,就在于他在接受左翼文学观念的同时,能够深入挖掘自己的人生经验,把对生命的感受与左翼的理念结合起来,从而形成了他独特的创作风格”[2],可见,艾芜在受到左翼话语规训的同时也保有自我个性。这引发了笔者进一步的思考,作为左翼代表作家的艾芜,如何在20世纪30年代左翼大力倡导文艺大众化运动的过程中以自己的创作实现对大众化的回应?因《春天》一文是艾芜从“滇缅”进入“家乡——巴蜀”的初探,具有一定的特殊意义,因此本文试图以《春天》为中心,厘清艾芜在《春天》这部小说中如何生成左翼“大众”的同时嵌入自身的个体生命经验,尝试从新的角度为艾芜与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打开更宽广的言说空间。
一、艾芜与左翼大众化运动的互动
1930年3月2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在上海成立。历经三次大的讨论,开展文艺大众化运动逐渐成为左联工作的重要任务。1932年春,艾芜被左联正式收编,自此成为左联中的一员。此时,作为文艺大众化具体实践之一的工农兵通讯员运动正在蓬勃开展。据艾芜在《左联回忆录》中所说:
“大约在这一年的夏天,丁玲要我去杨树浦工人区域工作。……晚上教室空了,变成男女工人补习的学校,我教他们识字。在男女工人中,要培养出一批能写作品的所谓文艺通讯员。这种工作大概叫作文艺大众化。因而,又要我担负文艺大众化委员会这一份职责。我当时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一份工作。觉得去接近工人,对我的思想的改造,以及了解产业工人的生活,充实我的写作,都是大有裨益的。”[3]
由此可见,艾芜虽是被安排参与工作,但其主观上非常愿意,并认为这份工作能对自己的思想改造和写作有益。直到他被捕,他一直在积极发展通讯员工作,那段时间的创作虽有所停滞,但与工人之间的互动和联系,帮助他在深入实践的过程中加深了对文艺大众化运动的理解。1934年夏秋展开的第三次讨论,主要探讨的是语言文字问题,支持推行手头字和汉字拉丁化运动,艾芜都在其中,还作为了为大众语运动开展创设的刊物《太白》的特约撰稿人且名列第一位。在《太白》创刊号上,艾芜以“刘明”的笔名发表了《大金塔》一文。从艾芜的积极响应和参与来看,左翼文艺大众化探索和实践的路上,他一直身体力行。即使1933年出狱后艾芜决心不再参与左联的组织工作,但他自此之后始终在以其他的方式参与战斗,那就是专心投入文艺的创作之中,因为他认为要“像鲁迅、茅盾一样用文艺作品进行战斗,只有文艺作品,才能更鼓舞一般青年”[4]。
1931年11月底,艾芜与沙汀一起写信向鲁迅请教写作问题,在信中他们询问将“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下层人物,把那些在生活重压下强烈求生的欲望的朦胧反抗的行动,刻画在创作里面”[5]是否对于时代有贡献意义,可见生活在底层的人物从一开始就是艾芜所关注的主要对象,而艾芜也以自己的创作实绩证明,大众化是他一以贯之的创作方向。艾芜在《文学手册》中谈及“文学是服务于什么人”的问题时写道:“文学永远是服务于大多数人,为大多数人谋幸福的,为大多数人说话,替大多数人打抱不平的,鼓舞大多数人为正义而战的。”[6]
艾芜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小说之中,无论是最被关注的流浪系列小说,还是独具风格的牢狱题材小说,都让我们看到一个具有足够生命体验和深切人文关怀的作家艾芜。在政治与文学的复杂交织中,艾芜的“大多数人”与左翼的“大众”在20世纪30年代的政治场域不谋而合,他始终将笔尖对准大众,写什么,怎么写,早已与他的生命嵌套在一起,然而,无法让个人创作与左翼革命、阶级话语完全契合,也成为艾芜与左翼之间难以弥合的缝隙。1936年12月,艾芜写就的第一部写故乡的中篇小说——《春天》中呈现出的左翼话语和大众化倾向,显现出了文艺大众化历史语境下作家自觉的靠近,但同时,笔者也在其间看到作家试图嵌入更多个体经验,与左翼话语保持适当距离的痕迹。
二、《春天》如何大众化
《春天》一经出版,左翼多数评论者按照阶级斗争立场对其给予了充分肯定。而一部本意献给父亲,怀着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愧疚而作的小说又是如何与大众化相契合的呢?艾芜在《文学手册》中论述“文学中国化及民族形式的主要东西是什么”时写道:
“在内容上,抛弃对王孙公子、秀色佳人的描写,让赤脚泥腿、粗野卑微的人物成为作品中的主要角色。在文字方面,务必要使文化水准较低的群众,都能懂得,而且喜欢阅读,若是不认识字呢,也该在他人念出的时候,一听就能明白,这算是文艺大众化的理想标准。”[6]
按照艾芜理解的文学作品达成大众化的两个方面,一是内容,二是语言。据此,笔者将主要从内容和语言两方面对《春天》的大众化进行解读。
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川西平原的乡下,主要以三个农民——赵长生、刘老九、邵安娃为中心,以淘堰这件事为主线串联起众多人物和其他相关事件。艾芜在《春天》改版后记中曾说:“我在作品中,就渐渐感到我不是替这三个熟人,记他们的生活言行,而是把我们几千年来以农立国的奠基石——最劳苦的农民,拿来一刀一刀地解剖,分析。”[1]由此可以看到,艾芜在《春天》中书写的主要对象已经从单个的“人”上升到了集体的农民大众,他要写的不是某一个人的性格、生活、命运,而是作为一个整体的农民大众的故事,这直接与左翼文艺大众化运动的诉求吻合。赵长生、刘老九、邵安娃,是中国劳苦大众的综合体,他们分别代表的是服从与反抗、反抗和奴性的服从,将他们进行仔细剖析,不仅有作者对底层劳苦大众的深切同情,还包含了对大众的启蒙意味。小说的其他次要人物通过主线事件“淘堰”这一集体劳动的发生被牵引出来的同时,劳动过程本身也唤醒了底层大众的记忆。在这里汪二爷、冯七爷、易老喜等无需从事劳动的人,自动与赵长生、刘老九、邵安娃、汪四麻子等人拉开距离,形成阶级上的分隔,而用劳动勉强支撑起生活的农民,通过劳动与乡土大地建立起链接的过程,无形中加强了对农民大众自身主体性的塑造。
1931年11月,左联执委会通过的决议《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强调:“作品的文字组织,必须简明易解,必须用工人农民听得懂以及与他们日常生活所接近的语言文字;在必要时容许使用方言。因此,作家必须竭力排除知识分子式的句法,而去研究工农大众言语的表现方法。”[7]艾芜在写作中也非常注重语言的合理使用。他认为“要采用大多数人都懂的普通话来写作,遇到大同小异的方言用在人物的对话里面需加注解”[6]。看来,怎么写能让大众更轻松地读懂、接受文学作品的问题,艾芜也一直在按照文艺大众化的方式进行实践。
以艾芜早期小说《伙伴》中的景色描写与《春天》中的景色描写部分段落做个简单对比,《伙伴》中的景色描写如下:
“这一截路绕在一起一伏的小山坡边,由坡上到路旁,全是密生着热带的浓绿的灌木丛,枝头和树上缠满着藤子,藤子上缀着不知名的小花,红的、白的、黄的花色,在四月光明朗澈的阳光下面,到处闪耀着。”“赌场是在茶店的后门口。在那儿可以看见这时的江面上已溜去了落日的光辉,悄悄地正散布着向晚的白雾。”[8]
《春天》中对原野的描写如下:
“大门外的原野,笼着薄雾,平平的,摊在天底下,潮湿而且带着瞌睡。远处车房,草房,竹林子的阴影,东一下,西一下,散缀起,迷迷蒙蒙地,仿佛沉在梦中。”“紫红的太阳,桔子柑一般,从东面地平线慢慢爬起。罩着平野的薄雾,便蘸着微光,转成乳白色,一直淡下去,逐渐消散。”[9]
从以上段落对比可以看出,《春天》的句子更多使用短句,句法更为简单,而《伙伴》的句式、句法相比较起来则略显冗长和复杂。对于大众接受来说,简单短小的句子相比长句肯定更加容易理解。艾芜尝试在语言形式上向大众倾斜,力图排除知识分子式的复杂句法,呈现了文艺大众化对其文学观念和文本创作带来的实际影响。除句子形式上的变化外,艾芜在文中也掺杂了大量日常用语和方言土语,如“瞌睡”“挽到”“脚杆”“冲壳子”“箢篼”“抱鸡婆打摆子”等,语言的口语化使小说读来更加浅显易懂,而方言土话也突出了巴蜀专有的地域特色,使小说向底层大众的劳动、生活更进一步。《春天》所展现的大众化,完全符合艾芜自己在《文学手册》中提出的文艺大众化的两条理想标准。
三、从政治话语与个人书写的矛盾看《春天》
关于《春天》两个比较重要的评论,一来自周立波,二来自茅盾。茅盾给予该小说高度肯定,而周立波在肯定的同时指出了不足。他认为“作者对于乡村压迫者的接触,怕没有对于农民的亲切。他所描绘的田主和劣绅的形象,有些是抽象的,有些是模糊的。”“邵安娃这样一个被蹂躏的人,作者却把他写成了一个傻瓜,很容易引起读者产生下面这种推理,他的灾难,他的不幸,都是由于他自己的傻气,这是他个人性格的悲剧,不是社会制度的罪恶。”可见,周立波是完全站在左翼阶级斗争的立场上提出对《春天》人物塑造上的批评,但笔者认为,正是因为小说中存在上面所说的这些所谓“不足”,才避免让《春天》完全落入左翼话语的窠臼,保有一丝作者个人的真性情。艾芜“在人物塑造上依然追求真实的生命感,并未简单地按照政治革命的话语来处理艺术形象”[2],因此周立波自然会认为小说在地主和农民塑造上存在欠缺之处。对于艾芜来说,他并不是社会剖析方法运用得不彻底,而是在对社会进行剖析的同时寄寓了自己记忆中乡村美好、真实的一面。《春天》呈现出了艾芜个人经验与政治话语叙述在具体文本创作中相遇时的复杂一面,当表现革命、斗争的需要与记忆中的乡村出现矛盾时,艾芜选择了坚持个人经验的书写。在后记中艾芜谈道:“作了《春天》五年后的今天,重新再翻来读的时候,儿时亲切的景物,又再度出现在眼前。我感到,我每读这部《春天》一次,内心就充满像重归故乡一次似的喜悦。”[1]这部小说能够带给作者喜悦,说明作者心中故乡的人和事总体上都是美好的,是值得怀念的。况且作者写作这部小说的初心也是将它献给自己的父亲,且是怀着对故乡、亲人的思念和愧疚而作,故而,《春天》中无论是对情节段落的处理还是人物形象的塑造等方面,都能看到作者在其间渗透个人主体经验的尝试。
风景描写一直是艾芜小说的一大特点,《春天》也不例外。“没有自然景物,可以说没有我的小说,我一想到大自然,就好像进入一种梦幻。”[10]作者总是在行文段落之间插入大段的景物,将一个丰饶、美丽的川西原野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些景物的书写在某种意义上和左翼的革命、阶级斗争构成了冲突。
“从树林稀疏处望出去,易老喜的田野、院落以及离斜坡不远的圆屋车房,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大片的菜油田,正开出又繁又密的黄花,竟将前几天可看见的满田绿叶,一点也不剩地全遮在下面了。这是农民春季的主要产物,在原野上种植得顶多的,要不是还点缀有青色的麦苗、胡豆,以及龙须菜田的话,整个天底下的田野,简直可以说全变成美丽的黄金世界了。”[9]
在邵安娃被易老喜的家人打伤后,作者用如此美丽的场景来描绘一个左翼视角下应该受到批判斗争代表“恶”地主的田野,而这自然而然的书写却在其间并不显得突兀,文字中洋溢的是艾芜对乡村浓烈的喜爱之情。值得一提的是,艾芜在小说中还为集体劳动的场景加入了农民共同唱起地方民歌的场面,展现出了农民在劳动过程中美好、欢快的一面,这一幕虽然勾起了刘老九的悲伤回忆,但却刻画出了一幅美好的乡村劳动图景。美丽的风景、欢快的劳动场面,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春天》中作为底层农民的苦难性。
作为左翼话语下理应被彻底批判的对象——汪二爷、冯七爷、易老喜,作者塑造他们的过程中却没有把他们描写为典型的压迫者,在整个故事的叙述中没有给到他们较多明显的情节去直接表现他们对农民的压迫,正如周立波所言:“作者没有展开农村的正面的斗争。”[10]其中一个情节是,汪二爷安排刘老九他们挑粮去晒,刘老九的反应让汪二爷感到恼怒,“但要责备他一下,又觉得道理似乎并不在自己这边,只好伸起手指,朝头发里戳着。……声音虽是严厉得很,但也不一定要强迫他们。”[9]这里的汪二爷似乎还是一个讲道理的人,甚至对于刘老九的不服从也没有直接进行高人一等的权力压迫。《春天》里,阶级的划分和斗争并没有被作者直接如传统的左翼作家一样去表现,甚至一个能算得上彻底的压迫者的人物都没有出现,但艾芜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注重塑造典型的作家,他曾经谈道:“ 一个文艺家要使自己的创作,成为真实的艺术作品,先把描写的人物典型化这一点,就是一件最要紧的事情。”[6]反差出现的原因为何?笔者认为这是对客观真实的坚持。艾芜谈论“怎样反映现实”问题时评价《醒世姻缘》是一部最具有倾向性的书,完全把现实丢在脑后去了,作者只是在作品里面曲解现实伪造现实,来发挥他主观的见解及信仰罢了[6]。显然,艾芜所坚持的文学反映现实,是不过多掺杂作者自身倾向的现实反映,顺其逻辑,他在《春天》中的人物处理方法自然不成问题,这些人物,都是他记忆中川西平原真实的存在,他只是将他们真实地在作品中反映出来,不加夸张和渲染。
四、结语
从《春天》可以看到,艾芜虽然努力想要向左翼话语靠拢,去写乡村的阶级压迫和革命斗争,但在处理人物和情节的过程中,他也始终在寻找个人经验书写的可能与机会,因此,《春天》既做到了20世纪30年代左翼政治话语的凸显,也实现了作家个人经验的表达。“春天的村野,已经全然醒来了。”川西丰饶的原野,在艾芜的笔下熠熠生辉。
参考文献
[1] 艾芜.艾芜全集(第6卷)[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
[2] 陈国恩,陈昶.从“游民”到左翼作家——论艾芜20世纪30年代的创作[J].江汉论坛,2013(4).
[3] 艾芜.三十年代的一幅剪影[M]//左联回忆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4] 王毅.艾芜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
[5] 鲁迅.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并Y及T来信)[M]//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 艾芜.文学手册[M].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
[7] 左联.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N].文学导报,1931(8).
[8] 艾芜.伙伴[M]//艾芜全集(第7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
[9] 艾芜.丰饶的原野[M]//艾芜全集(第6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
[10] 吴红.香港归来话文学——访老作家艾芜[J].当代文坛,1986(2).
(特约编辑 范" 聪)
作者简介:朱可馨,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