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在黄梅不受重视
20 世纪90 年代,废名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还不高,这时他已经逝世三十年左右了。1994 年,废名归葬黄梅(湖北省),冷冷清清,跟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埋在了故土。墓地在废名祖居地苦竹乡后山铺,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跟黄梅乡间农民的坟墓毫无二致。经过二十多年的风吹雨淋,墓碑上的文字已经模糊不清,无法辨认,几乎快成了无字碑。2004 年,我曾陪同陈建军、张吉兵二位老师第一次访寻废名墓,这时的墓碑还能看清一些文字。到了2011 年,格非、吴晓东等学者来黄冈参加全国首届废名研讨会,我又有幸陪同与会专家一行四十多人重访废名墓,大家无不为废名墓的简陋而发出感叹。这时的废名墓已经看不清碑文。2015 年,我又陪友人第三次造访废名墓,沿途询问,竟然没人知道,百度地图也没有显示,路上更无标识,如果没有熟人带路,怕是不容易找到的。好在当地百姓知道哪里有名人墓,指了指,我们试着摸过去,还真是废名的墓。在几棵大树的掩映下,两座孤坟,并排而立,当地鲜有人知道这是冯文炳或废名之墓。
2003 年,祖父梅岭春先生介绍我认识了黄梅党史办主任黄石远先生。我跟他有一星半点的血缘关系,且他与我祖父很熟。他的外祖父梅远志还很可能即是为莫须有先生买飞机票之人。梅远志与我的曾祖父守海公是同一房的近支族兄弟,1946 年正担任国民党某部军需处少将,冯健男曾有回忆,却未点出姓名,但在一个县能担任将军的没几个人,唯有此人符合。废名在黄梅的学生翟一民还为此查过家谱,废名确有姑奶奶嫁到我们下乡新开镇梅家,废名或由此与梅远志为亲戚关系(当为第二代表兄弟)。当时,知道点儿废名的,也仅限于黄石远、翟一民这样的亲友、学生等老人了。要说废名在黄梅文化界、教育界尽人皆知是远不可能的,即便到了2011 年,格非到黄梅还诧异于当地的高中生、大学生没听说过废名。十几年前,黄石远先生说了一句可能要让我终生感慨的话,他说:“年轻人,你要研究废名?废名不是革命作家,在黄梅还不算一号人物呢。……领导恐怕都不知道呢!”他的话,或许有几分夸张,但在当时,县里不重视废名是显而易见的,即使在今天,县里也没有为废名做多少事,还把小南门街的废名故居拆了。不但如此,废名外家岳家湾,也就是史家庄的原型,近年友人开车带我去了一次,并告诉我,你肯定很失望,前几年这里因为城中村改造,已经全部拆迁了,现在只能看到那棵大枫树。
好几年前,我就从网上看到黄梅县政府的一些规划,废名纪念馆、废名广场等都有列入,然而多少年过去了都不曾实现,废名在黄梅最值得保留的故居以及岳家湾却消失了。废名留在黄梅唯一供后人瞻仰之处,怕也就只有废名墓了。当然,废名曾经在黄梅行走过的土地,仍然存在,比如五祖寺、后山铺、水磨冲等山区景物,甚至废名笔下的鸡鸣寺、多云山也陆续被挖掘出来,探访的游人也有一些了。
随着经济的发展、网络传播的高效与便捷,今天废名在黄梅的知名度不说家喻户晓,但至少当地领导、教育界、文化界还是知道他的。最近十几年,黄梅政协、黄梅文联各为废名出了一本书,新出的是连环画版《废名先生》,绘画不错,值得一看。
废名研究道路上的引路人
(一)我的祖父梅岭春先生
在我最初的废名研究道路上,有四位引路人不得不提。首先要提到的便是我的祖父梅岭春先生。我的祖父毕生从事教育工作,担任过小学、初中和高中的校长。我家世居黄梅,耕读传家,到爷爷这一代书香也不曾断绝。我和爷爷之间,有一些文化的交流,就是从交流家事史、乡史开始的。爷爷的性格完全受到儒家中庸之道的影响,说话、做事不紧不慢,张弛顺其自然,而能在历史的动乱、危难岁月中安稳度过。这种人生境界,我常自佩不如。我把这种状态视为废名形容周作人的“渐进自然”,相比保守和激进,貌似近于保守,实是一种大智慧,不到老年,似乎很难领略其中的道理吧!我的祖父在政治面貌上是一名共产党员,究其本质实为传统乡儒。他的这种人生底色、精神追求,深深感染了我。我初中时代知道废名,也是他最早告诉我的,那时他发现我爱读文学作品,于是随口说了句“我们黄梅也有个作家叫废名的”。于他而言,是无心之举,然而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是记下这个名字了。
2000 年入读废名母校,也是废名任教过的黄梅一中,这时我才开始真正关注起废名来。当时黄梅一中有一个废名文学社,成立了有四五年,当时加入废名文学社的同學有好几个,但我颇清高,见此数人并非文学爱好者,便誓不加入。高中三年,我不曾参加废名文学社的活动。当时的黄梅一中,虽然师生们或多或少知道废名这个人物,但我总觉出一股异样的氛围,大家似乎并不推崇废名,不少师生认为他只是一个小有名气、不大入流的作家,所以很多人宁可说他是北大教授,也不说他是著名作家。黄梅一中的认识尚且如此,对黄石远一类人的评价也就丝毫不感到奇怪了。
2001 年,废名诞辰一百周年,对于一个历史人物而言,这是个重要的日子,然而全国丝毫没有任何纪念活动。我此时仍然没有见到一本废名的书,只是在一些选本里,发现过零星的散文、诗歌或小说,那时常见的是《竹林的故事》《十一月十九日夜》《五祖寺》等名篇,但我从介绍中,以及与他等量齐观的同时代著名作家的评价中,断定他是一位著名的文学家,称得上是历史人物。废名诞辰一百周年的当天,也就是11 月9 日,我特意在领导办公区来回走动,想看看有没有活动。那天中午,当我走过校团委会议室,赫然见到“纪念废名诞辰一周百年座谈会”字样,并第一次见到悬挂着的废名照片,现在回忆起来,是废名晚年的那张照片。可惜,这种会议是封闭式的,校内没几个人知道,只是校方的一个小型会议,其影响可想而知。
这时的我已经是理科班的一名学生了,但我那时已经熟读何其芳、郁达夫的著作,并开始涉猎废名的作品。2001 年元旦,我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从今天起,我要成为一名作家。”从那时起,我的文学梦在生长,而我的现实却是被家人逼迫读了理科,也就从这一年开始,我的现实与我的理想开始撕裂。在当时所有人的意识里,读理科好找工作,可以挣大钱,读了文科考不上好大学,毕业就下岗,所以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死活不让我读文科。尤其像我这种正规考取黄梅一中,且排名靠前的,正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他们说就你这入校成绩上个武汉大学不是问题,一旦读了文科,只能上普通本科。就这样,他们为了自己的政绩和他们的所谓成功,要牺牲我的个人前途。这种矛盾贯穿于整个2001 年。
我喜欢废名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时常可以听闻同学的嘲讽声,顺带也嘲讽了废名。从郁达夫的小说《沉沦》中,我获得了启发,我当时就认为这一年是我的沉沦之年。郁达夫又在另外一篇作品里说:“沉索性沉到底吧!我不入地狱,哪见佛性,人生原是一个复杂的迷宫!”这句话让我知道,要见“佛性”得自己拼个鱼死网破。废名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日之后不久,我为了转到文科班,去找班主任,班主任叫我去找年级主任。我怕年级主任不搭理我,就告诉他班主任是我姑父,他这才听了我一番陈述。接下来,我又对家里说了非文科不读,甚至说出休学到五祖寺读书的话来。经过一番折腾,学校终于答应我转到文科班,此前有几名要求转班的理科生,也因为我的成功,他们也就抓住这个缺口转入文科。2001 年12 月30 日晨7 时,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中,我将自己的课桌搬到了高二(13)班,开始了我的文科生涯。
对于我从理科转入文科,对于我的研究废名,尤其在入读文科以后,依然继续沉沦,直至以荒废高考为代价来搜集有关废名的资料,祖父从未厉声斥责,总是一副和善、慈祥的样子。然而,我又何尝不知在其他亲人的眼里,我已不可能有出息了(黄梅话叫“废了”)。祖父对我的宽容,也让我感到压力,因为我会觉得我对不起他。真正让我感受到祖父对我的鼓励,是2003 年高中毕业,他带我去见黄石远先生,他觉得黄先生能帮我找到废名的亲友,或许对我有帮助。结果,黄先生把废名在黄梅的学生翟一民老先生介绍给了我。
(二)废名的学生翟一民老先生
2001 年,不仅黄梅一中举办了废名诞辰一百周年座谈会,而且北京大学提议黄梅当地也要召开,于是废名在黄梅的学生们以北京大学的名义召开纪念废名的座谈会,但北京大学没有派人参加。当时北京大学的王风老师正在主编《冯文炳全集》(后改名《废名全集》,最后以《废名集》之名出版),他还提议黄梅当地抓紧编出《怀废名》,这其中的组织者正是废名的学生翟一民先生。用废名儿子冯思纯先生的话说,翟老是废名在黄梅的得意门生,由他担任组稿人是合适的。所以黄石远先生叫我来找他不是没有道理的。关于我与翟老的交往过程,曾遵陈建军老师之嘱,写过一篇《翟一民先生印象记》,这里不妨念一段:
我因爱好废名的缘故,写了一点浅薄的文字,六月里,在祖父的介绍下,去拜访黄石远先生。然而,黄先生并不怎么了解废名,他却向我指引了一个人,说他是废名研究在黄梅的中心人物,这个人便是翟一民先生。那是第一次拜访他,我很拘谨的样子,只是听,不敢多说话。我尊他为“乡之先达”、长者,我岂能不认真地听?更何况他那热忱认真的样子,也不能教我感到厌烦。他边说,还时常叫我坐,我只能唯唯,终究没有坐下来。就是那一次谈话,我才知道学术界兴起了“废名热”,我们家乡也要出版关于废名的书了。北京大学王风先生正在编《废名(全)集》,黄梅文史委员会在编《废名先生》,都是为了纪念废名诞辰100 周年。他还告诉我,武汉大学的陈建军先生对废名也很有研究。而我,早就觉得自己的文章捏在手里汗颜了,他却说这是他在黄梅一中发现的最早的废名研究的文章,并且说我作为一个垦荒者不容易,要我继续努力,好好地学。
这里提到的一点浅薄的文字,是指我在读文科班期间,写的一篇赏读废名的新诗,以及废名詩歌、小说的仿作。这些作品在毕业时已经收入废名文学社自印的《废名文苑精粹》里,作为我的专辑呈现,只是当时还没有印出来,我是带着打印稿给翟老看的。这就是我最初的废名研究文字,或许没有什么新意,但在当时的那种历史条件下,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能够写出的文字。2002 年我买到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废名小说》、沈阳出版社出版的《禅悟五人集:废名集》,这才第一次见到废名的著作。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熟读安徽文艺版的《废名小说》,写下了一篇读后感,又拿给翟一民先生审阅,《翟一民先生印象记》里这样写道:
暑假的两个月,我除读了朱光潜的美学、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还有古典田园诗歌,再就是通读了废名的小说。那些读书经历的产物便是一篇心得《一个风格卓异的小说家》,约有四五千字的样子,在一个深夜里,独自摸索写完的。第二天就打印了出来,顺便给相关人士看了。翟一民先生自然在这“相关人士”之列,只是我已经担心他早把我忘了,有点犹豫,就先去找文史委员会的负责人石雪峰先生。结果我见到了《废名先生》一书,里面有翟先生的一篇文字,大略看了看,唏嘘不已——文章作得这么好!
走进城关原农业局的旧门,往左走,上二楼,靠右就是翟先生的住处了。我不敢无礼,在敞开的门口连喊几声“翟先生在家吗”。先生抬了抬头,又抬了抬头,似乎听到了,原来翟先生有点耳背。不一会儿听到翟先生的笑声,起身叫我进来,还拉我坐下。那一次谈话,很舒适,我是大声说话,先生是边说边扼要写在纸上给我看,再就是大家一起会意地笑了。一切拘谨和严肃的气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还说,他很理解我的心情,已经和冯奇男先生一起向冯思纯先生专门提到我,说我是年轻的好学者,应该帮帮的。我听后,惊诧不已,原来他最能体谅人,并不是简单的不顾别人感受的“直来直去”的人。先生还说,你在武汉,应该拜访武汉大学的陈建军先生,虚心向他学习,并说此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就在这时,我真真觉得翟先生是个通情达理的热忱的仁者。
去武汉上学后,曾在一段时期我郁闷过,彷徨过,在精神上没有着落,就在那时我给先生写了一封信,文辞含蓄委婉,担心他老人家不会回信。其实我也没有打算他回信,真的,我把写信的事都忘了。突然一天,我收到一封信了!一惊,熟悉的信封,陌生的笔迹,落款是“翟寄”。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拿出来就读。我仿佛看到一个身材魁伟、声音洪亮的长者在对我说话,我的大脑嗡翁地响,信是看了又看。原来他一直在等待思纯先生的回复,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其实我哪里要什么答复! 他给我的信大意是,他总算做了一个搭桥人,勉励我继续前进!
当年翟老花了很大气力来做《怀废名》一书的组稿工作,联系了多年的老同学,为研究废名在黄梅积累了不少素材。然而可惜的是,这些文字的不少作者,在创作完后两三年,甚至一两年就去世了。就连翟老,都未见到这本书的出版。幸运的是,当时黄梅政协文史委正在编选《废名先生》一书,把一些文章先用在了里面(后来《怀废名》一书始终未出版)。
(三)陈建军先生
当时我作为一名高中毕业生,可以说是懵懂无知,纯粹凭着一腔热血关注废名。如果不是《废名先生》一书,如果不是翟老先生,我哪里知道武汉大学陈建军先生、北京大学王风先生呢?
2003 年9 月,到武汉上大学后,当然这是一所普通院校,一种自卑的心理很快涌上心头。所以即使有了翟老写信给陈建军老师,我仍然不敢给陈建军老师写信。直至2003 年12 月,一次我坐车去华中师范大学北门口的利群书社,见到一本署名“陈建军编著”的《废名年谱》,我才在这年的最后一天给陈老师写了一封信。然而,陈建军老师的回信却在来年春天才收到。这中间有地址不详的原因,也有春节的耽搁,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收到陈建军老师回信的那种兴奋劲儿!
关于我和陈建军老师取得联系,由此开启了十多年情同师徒的学术关系,我至今十分珍视这段交往。在当时,翟老也把此事看得很重,我在《翟一民先生印象记》中这样回忆道:
后来,我和陈建军先生通信了,他给我的感觉也是那么的严谨热忱,若想起翟先生的热忱,是能够使人感动的。后来我连忙回信告诉先生,陈先生回信了。最近我又知道,他后来回信思纯先生,说我已经和陈建军先生联系上了。做事是那么地追求圆满,在有些人看来后来的回信是多此一举的。他们怎么能了解一个老人的心?又怎么知道翟先生就是那么一个思想境界已经很圆满的人?
今年五一,陈建军先生托我向翟先生问好,表达心意,以后有机会一定到黄梅看他。我得到先生的回复是:趁着我和奇男老还健在,我可以带着陈建军先生走走当年废名先生在黄梅走过的路。说得多么的直爽,听后简直看到一个倔强的老人在前面蹒跚。
自与陈建军老师认识后,他成了我人生中第一位学术导师,他开始给我布置作业了,陈老师先让我赏析废名的诗《妆台》,当天晚上我就去网吧包夜,赶写出一篇《妆台及其他》,那天是2004 年3 月17 日,三天后发表在《武汉科技大学报》上。我一直把这篇文字视为我的处女作,这也确实是我第一次发表文章。4 月,陈老师又命我写一篇关于翟老的文章,文章写成后,陈老师为我修改多次,从三千多字压缩到两千多字。不久,我又给《废名年谱》写了一篇书评,发表在当年9 月的《中国图书评论》上。从2004 年3 月到7 月,陈建军老师与我通的几十封邮件,我都打印了出来,至今保存完好。7 月底,陈建军先生与张吉兵老师走访黄梅,我们一起拜访了翟一民老先生,以及废名在黄梅的侄子冯奇男先生。在这次走访黄梅之旅中,陈老师郑重提议由我来写《废名在黄梅》。我觉得这是陈老师对我的栽培,因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重大学术课题,应该是填补废名研究空白的一个项目。那年9 月,我又从陈建军老师家借阅了一份废名诗集打印稿,写出一篇《浮出水面的诗人废名》,陈老师依然是第一位读者。认识陈建军老师的那一年,我真正开始了废名研究,先后写下《〈妆台〉及其他》《〈废名年谱〉的特色》《姑妄言之姑听之》《浮出水面的诗人废名》《读〈五祖寺〉》等。从2004 年至2008 年,五年中我总共写了关于废名的21 篇文章,第一年就写了6 篇。
2004 年至2008 年,是我最集中写废名研究文章的时代,也基本是我的大学本科时代。在这几年中,陈老师对我最大的幫助是能够登堂入室,每年都有多次当面聆听教诲的机会,他从研究方向的角度为我指引,不少文章题目都是陈老师定的。同时,陈老师还对我的人生道路起着指引作用,他深知我不是中文科班出身,学校又不好,毕业后怕难找到工作,所以总是劝导我不可忘了安身立命之本。在我整个的大学时代,法学专业学习与废名研究的矛盾是日益加深的,我时常也会在废名研究之余,陷入深深的惶恐、困惑、忧虑之中。如同高中一样,这种一沉再沉的感觉,从未消失,我本能地对抗着一般人的想法、做法。当时,我做的最坏的打算是,只要我能养活自己就可以,另外就是我可以走上图书出版的道路,这条路总是需要读书人的。后来,我也确实是从编辑角度寻找工作,一直到现在。
(四)冯思纯先生
其实,在以上三位之外,对我的废名研究起着积极作用的还有冯思纯老先生。翟一民老把我推荐给冯思纯先生、陈建军老师之后,我才开始主动给他们写信。当时有一种憧憬与向往的感觉,所以都是很贸然、很冲动,但又并非草率地给他们写信,写信的目的也并非满足一种初步交往的欲望,而是真切地带着学术疑问去的。我还记得第一次给陈建军老师写信,在简单自我介绍之后,全部是疑问,将近十条,陈建军老师一一作答,供我参考(其中一条就是关于废名的意识流)。同样,我给冯思纯先生写信,也只是为了让他对我于2004 年七八月间的《废名在黄梅》加以补正。这篇文章创作时的情景,我至今未忘,不少是先写在稿纸上,再打印出来。不少素材都是用纸条记好,再予以通盘考虑是否征引,这篇文章代表了我当时对废名与黄梅关系的一种全面考查,翟一民先生、陈建军老师、冯思纯先生是最早的读者,他们对我的文章非常满意,认为填补了废名生平研究的空白。当我把这篇文章寄给冯老的时候,他也很受鼓舞,立即向《新文学史料》的编辑徐广琴老师推荐这篇文章,一年以后,这篇文章就发表在了2005 年第3 期上。《废名在黄梅》的质量是一方面,但如果没有冯老的推荐,我想这篇文章怕也是难以发表的,至少在《新文学史料》是有难度的。后来王风先生告诉我,钱理群教授兴奋地找到他,说:有人写《废名在黄梅》了,新史料很多!
2005 年10 月、2006 年10 月,冯老两次来武汉,都邀请我到他的二哥冯康男先生家中小坐,当他回到黄梅三哥冯奇男先生家时,也喊我过去。这些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学术研究不是孤立的、单向的一种行为,也需要投入自己的情感,而情感又需要交流,经过交流之后的情感将升华为一种精神力量,促使你持久地进行下去。我想,我与冯老的这些交往,将成为我的学术记忆,我的学术生涯将不再只是留下几篇文章,而这些记忆将可能显得更加珍贵、重要。2011 年11 月,冯老已经更加衰老,依然抱着老迈之躯参加全国首届废名研讨会,我又跟冯老见面了。此次冯老话语不多,也成为我的永恒记忆。废名诞辰一百一十五周年的日子,我又见到冯老。我想,这四次会面,将是我个人废名研究生涯中的宝贵记忆,也加深了我对废名的深情,使得废名永远成为我的一个精神所系之处。
2008 年,台湾一家出版公司打算出版我的废名研究文集,我也第一时间想到请冯老作序,冯老那时已经许久不写文字,但他把出书看得很重,依然勉力为我写了一篇短序。我想,这些会面,这篇短序,它们都是我日后思念之资。
我是如何研究废名的
作为一名非学院派学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从文艺理论的角度研究废名绝非我之所长,而做学问也要扬长避短,不与人争,得做出自己独有的特色来,或能开辟出一片天地。再说,我本身也不想成为一个学院派学者,我想让自己的学术文章写出散文、随笔的味道。刚好那时有一位散文家型的学者止庵,我特别喜欢读他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我甚至认为,他是散文家废名的当代传人。止庵的文章最初就是我师法的对象,我至今还记得2004 年,大一的时候,我从网上下载了一些止庵的文章,打印出来,时时拿在手上,坐在学校体育场的台阶上反复咀嚼,直至天黑。这种苦读的经历,让我揣摩遣词造句、谋篇布局,并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够时时透露出新奇之处。我当时读废名和止庵的文字,明白为文的一个道理是,写文章前要找到一个点,深挖下去,写作时要切己,忌抒情,以平实、真切出之。
把握了文章的奥妙,还得写出学术见解呀!一方面陈建军老师给我开题目,另一方面我自己也在琢磨方向。结合自身实际,我择定了两个为文方向,一是文本细读,二是史料考证。当然后来发展的情形是,史料文越来越多,赏析文渐渐没有,这其中的客观原因是史料文容易发表,赏析文很难找到地方刊发。像我早期写的赏析文有《〈妆台〉及其他》《〈废名年谱〉的特色》《读〈五祖寺〉》《废名诗的儿童味》等,都是着眼于文本细读,写出了自己的读后感,不乏真知灼见。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赏析文也可以夹着史料,至少是要把自己某一时阅读的新发现巧妙植入其中。
关于我的赏析文,下面想以我赏读《妆台》和《五祖寺》为例稍作说明:
《 〈妆台〉及其他》云:我读第一句时,很为废名感到高兴,这样的句子真见他的性情了!“梦里梦见我是个镜子”,该是如何的新奇活泼。废名自云“梦之使者”镜里偷生,“梦”与“镜”是废名诗文里最美的背景,这样的句子实在也只有废名才写得出来。但我读到“沉在海里他将也是个镜子”时,我便觉着隔膜了。我没有沉在海里的经验,废名也应该没有——尽管他是爱海的,还在青岛呆着不愿回来。但这“隔膜”又是让我感到喜悦的,它给我带来新的感觉。前面还用了“因为”,于是我做了这样的推测:沉在梦里与沉在海里当是一样美的感觉。现在我想起废名的《海》来,其实是想起荷花女子和她的美丽聪慧。接下来是“一位女郎拾去”了镜子,女子出现了!我感到我刚才的遐想没有白想。女子总是美的,看到镜子“她将放上她的妆台”。温庭筠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女子轻放镜子于妆台,爱美之心可见一斑。至于是否有“鬓云欲度香腮雪”之姿,是次要的。废名之喜欢温庭筠词,似乎在此也可以窥见一点。这一路写来着实自然,诗人的诗情是自然完成了。“因为此地是妆台,不可有悲哀”,据说诗人林庚觉得诗情到这里已经很悲哀了,十多年后及至废名重读此诗也觉得悲哀了。莫非“不可有悲哀”之“悲哀”也可以生出悲哀来?其实女子是美的,悲哀没有袭上它的心头,只是读诗的人心境不同吧!废名说写女子哭不好看,当时只注意到一个“美”字。“梦之使者”废名总是在冲淡悲痕,幻化些美丽来。
这是我十多年前读《妆台》的感受,十多年后我重读《妆台》,觉得它是一出悲哀与欣慰的双重奏。在我的脑海里竟然呈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位痴情的男子,追求心上人不得,而投海自尽,他想将自己的生命化为心上人的镜子,只要她能拾取,能够放上她的妆台。有的男子因此而心满意足,有的男子可能因女子不识得这面镜子而悲哀万分。废名是哪样的人生观呢?我觉得是心满意足的那种。诗无达诂,以上意见或想象仅供参考。
我还有一篇赏读废名的散文《五祖寺》的文章,虽然都是些小文章,但不少见解今天看来依然是新奇的,我至今没有改变我的这些认识。因为我阅读废名的散文是切己的,完全忠实于自己的感受,散文又不同于诗歌,它所表达的意思相对准确、清晰,所以一旦读懂,多半不容易产生新的理解。这篇文章我稍稍摘引一段:
废名在《五祖寺》开篇就比较了大人、小孩的心理,一方面“同情于小孩子”不得自由,另一方面又羡慕“小孩时的心境,那真是可以赞美的”,“那么的繁荣那么的廉贞”。废名如此地爱惜儿童心理,珍视儿童感受,“一个小孩子”的他乃对五祖寺感到“夜之神秘”。这个“夜之神秘”由来有三:幼稚的心灵向往五祖寺的有名,“五祖寺进香是一个奇迹”,和悬空的“一天门”。儿时的废名对五祖寺(禅宗)有一种宗教的膜拜情结,也就是所谓的“夜之神秘”。这个情结成为废名文学作品里的一种灵魂。
且看废名是怎样描写这个“夜之神秘”吧!六岁时一次五祖之行,他感到“做梦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走到了“心向往之”的五祖寺山脚下。而停坐在一天门的车上等候,他又感到有点“孤寂”了。这是多么切实的感受!望着外祖母、母亲、姊姊下山仿佛从“天上”下来到人间街上,又感到“喜悦”了。一个“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的男孩在细细品味这些奇妙的变化。这一步一步写来,是多么细致、自由、从容、切己。而现在回味这次经历有所悟道:“过门不入也是一个圆满,其圆满真是仿佛是一个人间的圆满。”“最可赞美的,他忍耐着他不觉得苦恼,忍耐又给了他许多涵养。”“一个小孩子”,在这“忍耐”里,自由聯想,自己游戏,长大后也就在这忍耐里生出许多别人所没有的美丽的记忆。简单的追叙与深刻的悟道就这样自由穿梭与完美结合!废名文章的生成,是自然生长的结果,行乎当行,止乎当止,如同儵鱼出游从容。这其中感觉美的连串,曲折的思绪,值得读者细细把玩、思索、体味。马力先生说得好:“废名文章约似山中野衲怀藏着秘芨,不是一眼能够看透的。” 儿时的五祖寺对废名影响不可估量,以为“一天门只在我们家乡五祖寺了”,而且似乎只写在悬空的地方。这真可谓感受深深,以后游玩、读书很容易想到儿时的记忆了。而儿时的记忆又都是“夜之神秘”,真仿佛一个夜了。譬如五祖寺的归途,“其实并没有记住什么,仿佛记得天气,记得路上有许多桥,记下沙子的路”。
所以,这篇《五祖寺》其实是写“儿时的五祖寺”,通篇写一个小孩子长大后对五祖寺怀有美丽的记忆和感情,其美丽若“一天的星,一春的花”。我读了《五祖寺》,也就只留下这么一个印象:“一个小孩子,坐在车上,他同大人们没有说话,他那么沉默着,喜欢过着木桥,这个桥后来乃像一个影子的桥,它那么没有缺点,永远在一个路上。”这个小孩子后来成为中国著名文学家并写下了不朽之作《桥》。
以上是用文本细读的方式来研究废名。曾有一阵子,我很想按照这个路子,写上百篇这样的文章,结集为《读废名》,我想这也是人生之至乐,这个念想至今还在心头盘桓。可惜由于人事鞅掌,劳碌奔波,始终不能下决心来做。然而,类似的文章太少了,我甚至没有发现真正有人来做。
2004 年很快过去了,从《废名在黄梅》之后,我就开始史料文的写作。所以基本上从《废名在黄梅》之后,我写的大多是史料文。我的史料文主要有九篇,一组是研究废名书信的三篇,一组是研究废名人际交往的三篇,一组是研究废名生平史料的三篇。这些文章大多发表在《鲁迅研究月刊》和《新文学史料》上,从一开始发表,这些文章就因为表现出它们史料发掘上的原创性,而为不少废名研究者所征引。这些文章的得来,不仅仅是因为我读书仔细,能够抠字眼,更在于我能够进行田野调查。谢泳老师在《眉睫的学术趣味和学术方法》中曾这样评价:
我感觉他对学术的热情格外强烈,而自己选择的学术路径,也切合自己的学术处境。所谓学术处境,是我自己不经意想到的一个说法,主要是指一个人在自己真实生活中所具备的可能从事学术研究的基本条件,以此观察,眉睫的学术处境确实不好。传统社会中,学术处境的第一条件是家学或者师承,而现代社会中,学术处境的初始前提是学历。眉睫的学术处境,要是在旧时代,完全没有问题,但那个时代过去了,在新时代,以学历和专业论,他不具备常态社会中从事学术工作的条件。
做史料工作的人,都明白一个简单道理,史料的丰富性和真实性与作家出生地和历史事件发生地成正比,也就是说,越接近研究对象出生地和歷史事件发生地,越容易有新史料、新线索和新判断,以此为路径切入的学术研究,常容易出新。眉睫用地方文献和本土经验研究废名,自然会有得天独厚的感觉。他在这方面能迅速做出成绩,是因为他的学术方法,暗合了好学术的最佳道理。他由废名研究,扩展到喻血轮、梅光迪这些本籍或本姓作家,以及废名圈(如许君远、石民、沈启无、朱英诞、赵宗濂等),这个学术路径让眉睫的学术视野越来越宽。
近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个新路是学者比较自觉地意识到扩展史料的方向和对作家的深入观察,在相当大程度上要依靠地方文献和本土知识。当这个意识强烈时,学术工作可能要由以往注重书本阅读而转向田野调查,即直接深入研究对象的生活范围中,由地方文献和本土经验结合,从而丰富研究对象的史料,同时扩大视野。我不知道眉睫是不是一开始即有这样的自觉,但他的学术实践确实是以这样的方法突进的,他能在短时间内发现如此丰富的关于废名、喻血轮、梅光迪等中国现代作家的史料,完全得之于他的学术自觉,即对地方文献的熟悉和具有真实的本土生活经验。
以当前的学术规范判断,眉睫是一个完全没有受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系统学院训练的学者,但他在自学过程中,注意由基本史料入手观察研究对象的学术实践,远比多数学院出身的人更符合研究规则,我想这也是眉睫的学术成绩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提供的一个经验,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设也有非常重要的借鉴作用。
当然,以上谢泳老师的评价有过于拔高之嫌,但他所总结的“本土文献”“田野调查”等研究方法却确实为我所使用。如《废名的书信》一文,提到废名写给黄梅民政局的信,其由头就是来自黄梅民政局的搜寻。这封信竟然还提到邢家镇,他是黄梅首任中共县委书记,与废名的堂弟冯文华一起牺牲的。此人正是我的曾祖父守海公的表兄,两家自晚清至今,世代交好。因此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我十分兴奋,决定好好写一写。《新发现的一封废名佚信》从资料来源上看,并非新发现,但从指出这封信的重要性看,确属新发现。我从黄山书社1994年版《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中看到一封废名写给胡适的信,此前废名研究者竟无一提及,包括《废名年谱》。这篇文章创作于2006 年,对推动废名诗论研究以及废名圈的研究有很大意义。从信的本身来看,谈的是废名诗论,我在文中做了细致剖析,后半部分讲的都是废名圈,因为那时我已经敏感地知道废名在沦陷区的影响,并涉及了朱英诞研究。虽然我没有明确提出“废名圈”的概念,但对这个问题当时已经有了初步考察。《又发现废名的三封佚信》是通过文献搜索得知废名致林语堂的信,而后又通过本土文献,查到废名写给廖秩道的两封信,各有其史料价值。
若说本土文献,其实又有一点新发现。去年忽然一位柳姓女子,自称是废名大哥冯力生家的亲戚,他们家祖坟因雨水冲刷而露出一块残损的墓碑来,上面有一篇署名冯文清也就是冯力生的墓志来。于是她拍照给我,十分模糊,一块碑拍了上百张才算完全连上,我费心把它给整理出来。她说她的姑祖母柳氏嫁给冯力生,而碑文则是冯力生为妻兄而写的。从墓志来看,是一篇十分地道的文言文,创作于1924 年冬,题目为《故胞兄柳公秉濂、秉涧大人之墓志》,其首曰:
甲子冬,内弟柳秉权寓堂抵余,将于冬月二十七日葬其伯兄秉濂、仲兄秉涧于袁家岭之阳,嘱余志其墓碑。吾为之哀惋不已。秉权今年仅十六,宣统二年丧父,民国四年二兄惨死,今年秋母又殁矣!以髫龄历奇变,人世伤心事宁逾于此乎?兹孑身谋葬其兄,几无亲属与语。呜乎,吾不暇为死者悲也。秉权二姐以民国四年九月,来归余家。伊二兄殁于是年七月,以故吾不得悉二兄生平及惨死状,伊二姐曾为余泣曰……
从这篇墓志看,废名大哥是民国四年九月成家,时年二十。九年后,写下这篇碑文。这些事貌似与废名无关,其实我们可以想象,废名大哥成家,废名岂有不知之理?冯力生写这篇碑文,废名亦岂有不知之理?我为何要去联想这个呢?因为这篇碑文,可以将我们带回历史的现场,让我们感受废名一家的文化氛围。我甚至动了心思想去查一查柳家的家谱,通过调查柳家的门第,果为书香人家,我们也就可以看出柳、冯二家为何联姻了。而冯力生的古文水平也远超我的想象,我想废名的古文功底也不会差,毕竟二人早年教育经历完全一样,甚至兄弟二人从小互相切磋过呢!所以我十分看重这篇墓志,已经推荐到黄梅县志办,希望收入《黄梅艺文志》里。
我的史料文还从人物交游角度来专门发掘废名的交际圈,已经初步得到爬梳的有废名与周作人、骆驼草三子与叶公超、废名与冯健男等。当然,这只是一个最初步、最基本的梳理,值得写一写的还有很多,比如废名与林庚、废名与卞之琳等。可惜,我都没有来得及继续写下去。除此之外,我还从民国旧报刊或者黄梅本地史料中搜寻废名的史料,写出了《废名在黄梅》《有关废名的九条新史料》《并非丑化:废名的真实一面》,这三篇具有较大的史料价值,都已经发表在《新文学史料》上。不过,关于废名与黄梅的关系的资料梳理,分为两个阶段,我第一次邀请陈建军、张吉兵老师到黄梅,陈老师请我写《废名在黄梅》。之后,我又因与黄梅一中老校长取得联系,知道他在整理黄梅一中百年校史,他告诉我一中档案里有不少涉及废名的史料,于是我又第二次邀请陈建军、张吉兵老师到黄梅,这次的学术成果由陈老师和张吉兵老师完成,他们写了一篇《抗战期间废名避难黄梅生活与创作系年》。这两篇文章基本上把废名在黄梅的史迹搞清楚了。
结语
随着年龄的增长,又因为要走向社会,面临诸多现实问题,如找工作、谈对象、成家立业等许多世俗问题,而我自己又未能幸运地留在高校,所以我的废名研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我的废名研究终于没有完全持续下去。然而,我却总记得废名,总是关心着废名,这个习惯总是保留着。而且,因为经过废名研究的训练,我又开始研究废名的同学许君远、学衡派创始人梅光迪、鸳鸯蝴蝶派作家喻血轮、漫画家丰子恺等。当然我研究这些人物,与废名研究也是交叉进行的,现实环境的影响也在制约和影响着我,使得某部分研究在继续,而某部分中止。但无论如何,大学毕业十多年来,我未曾脱离学术,依然在写作,依然在研究。我想,能够将学术研究与出版工作结合起来,是我一生的幸事!而这一切,都源自懵懂无知之时,我所选择的废名研究。
作 者: 梅杰,笔名眉睫。研究现代文学、儿童文学、地方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副编审。著有《重写中国儿童文学史(纲要)》《废名先生》《梅光迪年谱初稿》《童书识小录》《丰子恺札记——泛儿童文学随札》《文学史上的失踪者》《文人感旧录》《黄梅文脉》《现代文学史料探微》《朗山笔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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