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欣伟
每一个人都保持着沉默,除了隐约可闻的呼吸声,房间里异常宁静。第一个有所行动的是麦克斯韦先生,他走过来,向怀疑者微微鞠躬,以示敬意。麦克斯韦先生身材高大挺拔,气度儒雅,眼眶润湿,应该是无法控制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感动。他摘下胸前的徽章,交到怀疑者的手里,然后说道:“能一起探索这个世界的规律是我的荣幸。多谢你帮我理解了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随着说出这句话,麦克斯韦先生的身体开始慢慢虚化,直到完全消失。一个人一旦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意义,他就会从这个虚拟世界中离去。
麦克斯韦先生消失之后,伽利略、拉格朗日、玻尔、薛定谔、海森堡、费曼等人,一个个也依次走来,摘下了自己的徽章,放在怀疑者的手中。每一个人在消失之前,都会郑重地道谢:“多谢你帮我理解了世界存在的意义。”
直到最后,只剩下爱因斯坦和怀疑者两个人。爱因斯坦看着怀疑者依然实在,毫无虚化迹象的身体,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难道你不觉得你的、也是我们的万有理论,它解释了世界如何存在,也解释了世界为何存在?而且它又具有如此无与伦比的美,在我看来它是真与美的完美结晶,是世界唯一可能的意义。”
怀疑者没有立刻回答,爱因斯坦也未加催促。在这些研究万有理论的日子里,怀疑者一直努力去发现那个可以解释世界如何存在,也能够解释世界为何存在的物理理论,他相信这个理论可以让每一个可以理性思考的生命理解世界存在的意义。但是当这样一个理论出现在他的面前,当他看到许多令他深深敬仰的智者通过它理解了世界存在的意义,怀疑者却开始感到恐惧。一阵难以压抑的空虚在他心里慢慢滋生。
怀疑者一边想一边说道:“它确实很美,它的美让人心生敬仰,但也令人感到恐惧。它包含着一切的奥秘,在其中有天国开启,万有各安其位,完美无暇;但在其中也有深渊打开,万有各安其位,我的存在只是一粒尘埃,没有爱恨,没有自我,没有灵魂。在找到它之前,我的存在是为了找到它;在找到它之后,我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万有理论解释了一切,却消灭了我的自由意志。在它之中我不再存在。它也许是一切的意义,但并不是我的意义。找到了它,我反而感觉到更深的空虚。”
听到这里,爱因斯坦的脸上浮现出他最有名的调皮笑容:“恭喜你通过了第二个怀疑者测试。”
爱因斯坦的身躯开始虚化,笑容也变得模糊,模糊中却更显神秘。光线逐渐暗淡,爱因斯坦的身影慢慢消失。
黑暗里又一次只剩下怀疑者一个人。
信仰是人类最高的激情。
(克尔凯郭尔)
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这三种唯一神教被称为亚伯拉罕诸教,因为他们都缘起于同一个先祖——伟大的亚伯拉罕。而现在,亚伯拉罕就坐在篝火边,身上披着一件羊皮袄,眯着双眼似乎在假寐。
怀疑者和几个行商也围绕篝火坐着。他正好和亚伯拉罕遥遥相对,透过半人多高的篝火看过去,可以清晰地看到亚伯拉罕面庞上刻满了皱纹。从爱因斯坦那里进入这片沙漠,怀疑者首先碰到了克尔凯郭尔先生,在炎热的沙漠中他依然一身十九世纪中叶丹麦绅士的打扮,有些驼背,走路稍显不稳,应该是因为跛足的缘故。
当时怀疑者还没从万有理论中完全脱离出来,遇到了存在主义的鼻祖,却依然想问有关自然规律的问题:“尊敬的克尔凯郭尔先生,您信仰上帝与个人,说过您的墓碑上只要刻‘个人’两个字。但是‘个人’真的存在么?‘个人’不过是身体中所有基本粒子的相互作用,也必须遵守物理定律,一切都无法逃脱自然规律的束缚。‘个人’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哪里真有什么‘个人’呢?”
克尔凯郭尔听了怀疑者长长的问题,露出一丝有些嘲讽意味的微笑:“当你把世界等同于你的外部世界,当你把自身也放置于这个外部世界之中,你作为‘个人’的存在就消失了,只剩下冷酷的自然规律。然而,如果你专注于自身的精神世界,‘个人’就会显现,因为外部世界与精神世界截然不同。在外部世界中没有善恶,只有自然;在精神世界中,既有自然,也有善恶,个人的信仰是善恶永恒的标准。”
然后克尔凯郭尔说了一段怀疑者以前读到过,但沒有理解的话:“有一个古老的警句,它来自外部世界:‘只有劳作者才能得到面包。’奇怪的是,这个警句并不适用于它来自的世界;因为外部世界受制于不完美的法则,面包会被给予不劳作的人,而睡觉的人比劳作的人获得了更多的财富。在精神世界中,一切却迥然不同。在这里,存在一个永恒的神圣秩序,它不同时滋润义和不义;在这里,阳光不会同时照亮善与恶;在这里,只有劳作者才能得到面包,只有处于焦虑中的人才能找到平静,只有下到地狱之中才能拯救自己最爱的人。”
怀疑者若有所悟,但依然充满困惑:“精神世界难道可以摆脱自然规律的束缚?我希望我的精神是完全自由的,但是很多现象令我无法相信我有着任何的自由。即使是在精神的领域,也都是大脑的物理运动在背后起着作用,又有什么真的属于精神世界呢?”
克尔凯郭尔听到怀疑者的质疑,反而有些开心:“你的疑问中有着一个关键,你说你无法相信你有着任何的自由。相信并不基于理性,理性总需要一个基础作为逻辑推理的开始。应该相信哪一个基础,理性无法告诉我们,那是我们自己必须做出的选择。从外部世界到精神世界,需要的就是确定无疑地选择去相信,我称它为信仰之跃。”
怀疑者读过克尔凯郭尔关于信仰之跃的文字:“但是一个人如何才能做出信仰之跃呢?如果已经有很多人做出了信仰之跃,为何没有留下具体的步骤,让大家可以照着去做呢?”
“信仰之跃没有任何捷径,每个人都要自己走这段路,遇到自己的沟壑,做出自己的飞跃。我是一个异常悲观、极度自我的人,但是亚伯拉罕帮助我完成了信仰之跃。我在心里不知多少次和他一起前往摩利亚山,和他一起举起利刃,和他一起疑惑,一起伤心,最终才能和他一起信仰。”
“但是,上帝如何可能是意义问题的最终解答?”怀疑者不解地问道,“上帝是一个男性的神,一个白种人的神,一个以地球为中心的造物主,祂用男性的肋骨创造女性,连同性恋都无法包容,又怎么可能为所有的思考者提供生命的意义?上帝只是人类传统的产物,祂的历史局限性难道不是很明显么?”
克尔凯郭尔的脸上依然是那种平和但有些高傲的微笑:“在开始的时候,耶和华只是犹太人一族的神,直到耶稣才把它扩展到其他种族。犹太人感受到了上帝,但他们只能通过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到的是一个扭曲了的神。每个人讲述的神都不可避免地反映了自身的缺陷。基督教的神,东正教的神,任何民族的神,任何文明的神,过去的神,现在的神,未来的神,皆是如此。我感受到的神也完全一样,肯定会反映出我的缺陷。因此,每一个人、每一个思考者都要自己去感受,只有一个人自己感受到的神,才能解决这个人对生命独特的困惑。神无所不在,无比仁慈,他会向每一个思考者显现自身。”
“那我应该如何做呢?向耶和华虔诚地祈祷,请他慈悲地拯救我么?”怀疑者的语气中开始有些讥讽。他很尊重甚至喜爱克尔凯郭尔,但对于亚伯拉罕和他的上帝可没有丝毫好感。这个耶和华在要亚伯拉罕献祭以撒之前,还做过一件令人非常无法接受的事。
亚伯拉罕八十五岁还没有儿女,他的妻子撒拉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于是她把自己的使女夏甲给了亚伯拉罕为妾。夏甲生下亚伯拉罕的第一个儿子——以实玛利。亚伯拉罕一百岁的时候,撒拉为他生下了嫡子以撒。上帝和亚伯拉罕立约,许诺以撒的后裔会成为大国。有了以撒之后,撒拉要求亚伯拉罕把他的庶子以实玛利和他的母亲夏甲一起赶走。亚伯拉罕为此而感到忧愁,于是向上帝祷告,上帝决定要亚伯拉罕遵照撒拉的指示去做,于是亚伯拉罕只为这对可怜的母子留下一袋干粮和一皮囊水,就把他们遗弃在了别示巴的旷野。夏甲和以实玛利在荒原中迷了路,皮囊的水也喝完了,正当她惊慌无助的时候,天使鼓励她继续前进,重申上帝对她和以实玛利的祝福,以实玛利的后裔也必定成为大国。
上帝在这里表现得如同一个典型的东方传统男性,因为没有后裔而纳妾,因为妻妾矛盾而抛弃庶子和他的母亲,并给予功利性的补偿 ——“你儿子以实玛利的后裔必定成为大国”。难道这种功利性的补偿可以弥补感情上的伤害?如果上帝代表的是爱,如何会鼓励亚伯拉罕做出如此绝情无爱的事,然后认为一个功利性的许诺就可以补偿爱的损失?
怀疑者把心里的想法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并为亵渎了对方的信仰,表达了诚挚的歉意。克尔凯郭尔丝毫没有介意,反而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容亵渎的价值,但我们的世界中确实有着超越一切无法理解的存在。我希望你暂时不要对上帝做出最终的决断,你还没有看到上帝,如何可以仅凭揣度就判定上帝是怎么样的存在呢?我希望你可以和亚伯拉罕一道前往摩利亚山,在那里上帝将会显现自身。你要先亲眼看到上帝,然后再决定祂是否值得被信仰。”
怀疑者觉得这个测试实在太简单,他根本不可能相信亚伯拉罕的上帝是所有人生命的意义。他读圣经的时候,就不喜欢旧约里暴虐的耶和华,而更加偏爱新约里的基督。在怀疑者接触过的所有宗教信仰中,禅宗才是最吸引他的一个。
“为何会用亚伯拉罕的上帝来作为怀疑者测试呢?相比之下,禅宗的领悟应该更容易说服我吧。如果我可以在一间禅寺中和古往今来已经顿悟的禅宗大德们一起修行,一道劳作,我应该会有很大的机会顿悟。”怀疑者如此想道。
无论心里如何想,怀疑者还是接受了克尔凯郭尔的建议。很多怀疑者崇敬的人——例如克爾凯郭尔、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卡尔、薇依——都从基督教之中获得了生命的意义。怀疑者虽然无法信仰上帝,但他尊重每一个有着真正信仰的人。
克尔凯郭尔告诉怀疑者,亚伯拉罕和以撒正在离此地不远的一个绿洲歇息,他拜托了一名埃及行商带着怀疑者前去。这位行商是亚伯拉罕的老友,可以帮助说服亚伯拉罕,允许怀疑者和他们一道前往摩利亚山。
两人到了绿洲,埃及行商把怀疑者介绍给亚伯拉罕,说这个人也要去摩利亚山,能否一道同行。亚伯拉罕说他很愿意带怀疑者上路,但他的儿子以撒身体有些不舒服,还要在绿洲多休息几日。怀疑者自然也不着急,说可以等几天再一起上路。
绿洲中经常有行商来来往往,入夜之后大家就聚在篝火边饮酒聊天。亚伯拉罕每晚也会加入听别人的故事,但他总是一言不发,维系着绝对的静默。今晚以撒很早就困了,趴在亚伯拉罕的怀里睡了过去,被抱回了帐篷。有一个新来的行商看他们走了,问大家道:“听说亚伯拉罕一百岁才生了以撒,这真的是他亲生的么?”
一个本地的牧羊人说:“生以撒的时候,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也九十岁了。以撒的出生是个神迹,不能依据常理去怀疑。我本来根本不信耶和华,现在再也不敢轻易亵渎亚伯拉罕的上帝。”
另一个亚速来的行商有点醉了,大声说道:“如果亚伯拉罕的耶和华真是万能的神,为什么不用他的神力让我们都相信他呢?何必又要考验这个,又要惩罚那个,简直像是一个没有自信的君主考验臣民对他的忠诚。我如果可以心想事成,也许不能让一切变得尽善尽美,但肯定可以让这个糟糕的世界变得更好一些,难道耶和华还不如我么?”
自从有人开始信仰绝对唯一的神,就产生了这样的责难。绝对唯一的神必然是万能的,因为如果存在着任何一件神无法做到的事,在这件事上就可能会有超越祂的存在,祂就不再是绝对唯一的神。然而,如果神是万能的,祂为何会让世界处于一个不完美的状态?每个人对世界的不完美都有着直接的感受,绝大部分人还会认为只要自己拥有更大的能力,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改变这个世界。要么神不是万能的,这已经是在祂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世界,要么神不是至善的,祂可以但不愿把世界变得更好。这种对万能上帝的质疑,怀疑者也产生过。但是今天又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却让怀疑者看到了一个新的视角——如果这样的困惑如此容易产生,亚伯拉罕在他一百多年的生命中,应该也想到过。他如何面对这个困惑?他难道如此盲目,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种种不幸与苦难?
三天之后,亚伯拉罕带着以撒离开了绿洲,继续前往摩利亚山。怀疑者也与他们同行。七日后抵达摩利亚山的时候,天色已晚。亚伯拉罕决定在山脚过一夜,明天再上山依照上帝的旨意献祭以撒。
一路行来,怀疑者喜欢上了可爱的以撒,想到以撒明天的经历,就会心如刀绞。怀疑者知道天使会在最后一刻制止亚伯拉罕,以撒并不会有生命的危险。但当以撒看到父亲举起的刀,当以撒知道上帝要求父亲献祭自己,而父亲也准备把他牺牲,以撒幼小的心灵会受到怎样的伤害呢?以撒是否还能爱他的父亲,爱他父亲坚信的耶和华?怀疑者觉得,如果是自己,爱肯定会湮灭,余下的只是敬畏。
怀疑者一直在想自己如何可以帮助以撒。亚伯拉罕的信仰毫无被撼动的可能,无论如何做,都不可能让他违背上帝的旨意。怀疑者想过带以撒离开,但是绑架一个孩子离开他的父母,不是对他更大的伤害么?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来代替亚伯拉罕,到山上用以撒做燔祭。这样以撒便只会恨他,不会丧失对父亲和上帝的爱。
可惜亚伯拉罕总是和以撒在一起,怀疑者一路都没有机会。这一晚怀疑者假装睡着,想等亚伯拉罕睡去之后,好偷走以撒。没想到亚伯拉罕也一夜未眠,只是默默坐在床边,看着以撒熟睡后纯净如同天使的容颜。
到了启明星刚刚出现在东方,离日出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候,亚伯拉罕出了帐篷,去远处的溪流取水,准备早上为以撒清洁沐浴。怀疑者趁亚伯拉罕走出去的时候,叫醒了以撒,骗他说他的父亲去猎取燔祭用的羊羔,让他们两个背了柴,带着火与刀,上山去寻找。
以撒和怀疑者已经非常熟悉,不疑有他,两人同行上山。到了山顶,举目望去,近处是光秃秃的荒原,荒原的那边是一片灌木林。
怀疑者开始搭建祭坛,以撒在边上帮忙,不时按照父亲的教导,指点祭坛该如何修筑。搭好祭坛,怀疑者让以撒把柴放在上面,然后他捆绑了以撒,把以撒放在柴上,伸手拿刀,作势要杀以撒,然而耶和华的使者却未曾出现。以撒哀怨地望着怀疑者,脸上的泪珠中反射出怀疑者无奈的脸。
怀疑者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但不真的动手,天使就不用阻止。亚伯拉罕很快就会寻来,还是要等他亲自下手去杀以撒,天使才会出面。怀疑者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远方的天空说道:“无情的耶和华,为何你非要毁掉这个无辜孩童纯净的充满了爱的灵魂?”
此时太阳已经开始升起,远处的朝霞如同一片无涯的山火。怀疑者心里想道,我从未见过如此炽烈的朝霞,它把那片灌木林渲染得仿佛燃烧中的火焰。当他细细看去,却发现自己错了,那片灌木林真的在燃烧,但那火焰寂静无烟,远远地也感受不到任何热度,让它仿佛只有火焰的身体,却没有火焰的灵魂,因此怀疑者才把它误认为朝霞。
火焰越烧越高,向着天空升腾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面孔,发出了令人敬畏的声音:“你是什么人?妄图用你渺小的智慧测度上帝。你可知道未来?你可知道哪一张蛛网承载着恒河沙数的生命?你可知道哪一滴眼泪将会淹没苍鹰锐眼也望不尽的土地?
“你是什么人?妄图用你渺小的能力测度上帝。你能否感受自己感觉之外的感觉?你能否体验它们如同体验自己的感受?你是否感受过蝙蝠的忧伤?或者体验过陌生人的快乐?夏天阳光里的一棵树,你能否听懂它枝叶飘动中所诉说的情绪?
“你是什么人?妄图用你渺小的善恶测度上帝。你可知道绝对是什么?什么是绝对的善,什么是绝对的恶?你可知道亿万年之后,当太阳熄灭之时,人类将如何裁决善恶?你可知道时间也终将干涸,那时善恶的标准将会有如何巨大的改变?
“我是开始,我是终结,我是全知、全能、全善的存在。以你的一切信我爱我,我必赋予你的存在以意义。不要用你渺小的存在来测度我,用有限来测度无限,只会得到荒謬的怀疑。”
怀疑者的心灵随着这些话语颤栗。他知道自己不是被这些话语的含义所打动,类似的话语他早就读到过,那时的他并不觉得它们有着如此震撼的力量。令怀疑者颤栗的是眼前这个存在——当你真正面对一个超越你的存在,你才会懂得什么叫做渺小,什么叫做局限。
怀疑者不禁想到:“我确实不该妄自揣测超越我的存在,这样的存在可以引导我,让我感受到我无法理解的意义。也许我耗尽一生也无法理解的东西,对他来说却和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于是怀疑者对着远处的火焰面庞说:“请指引我,让我理解我存在的意义。”
那个火焰面庞微微笑了一下,似乎在安抚怀疑者不要惊惧。然后他的目光化成两道火河,向着怀疑者流淌过来。两道火焰的洪流环绕着怀疑者,从他的双眼流入,沿着鼻子、脸颊、嘴唇、咽喉、胸部、丹田、一直下到双脚,然后又从下到上洗刷他的身体。神的火焰带给他温暖,令他净化,使他不再困惑、不再焦虑、不再感到虚无。
这是神的恩典,来自上帝的爱。在它之中,怀疑者觉得自己被一切爱着,每一棵树都为他生长,每一盏灯都为他点亮,每一粒尘沙都饱含着对他的爱意;在其中,他理解了克尔凯郭尔为何要离开蕾吉娜,也理解了亚伯拉罕为何要献祭以撒;在其中,他不再有疑问,也不需要解答。
火焰之河往复流淌,让怀疑者感到无穷的幸福,他不禁流下了眼泪。他向上帝祈求道:“至高无上的存在,为什么不用神圣的火焰去净化这个世界,让其中所有的存在都感受到我现在感受的幸福。”
火焰中的存在立刻给出了答复:“神圣的火焰只能在被拣选者的体内燃烧,只能让善良的心感到温暖。如果恶人也被拯救,那是对善良者的不公。只有被拣选的人方能感受到我的恩典。”
怀疑者心里想道:“原来我也是一个被拣选的人,是幸运的具有特权的人。”他想到了自己觉得亲近的佛教。佛陀大慈大悲,普渡众生,想要众生都能脱离轮回之苦,但也不能渡无缘之人。他最喜欢的禅宗六祖慧能,在坛经里也有这样的话:“根性小者,若被大雨,悉皆自倒,不能增长,小根之人,亦复如是。”怀疑者记得自己当时读到,心里就有些不舒服,现在才明白是为什么。无论是何种宗教,无论是神佛仙魔,都只能帮助某些人,而抛弃掉另外一些人。无论这些抛弃的标准是如何冠冕堂皇,他们都不愿帮助所有的思考者。上帝今天拣选了你,明天就可能抛弃你,其他种种超越人间的存在也都是如此,他们今日因你是你,伸手给你拯救,当明日的你不再是你,他们就离你而去。
想到这里,怀疑者身体里的神圣火焰开始慢慢熄灭,又回到了困惑与怀疑的状态。他喃喃自语道:“对不起,我是一个不信者,我是一个恶人,我和神无缘,我愚钝没有大智慧,我无法爱神超过一切。”
随着怀疑者低到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语音,从他双眼进入的火焰之河慢慢干涸,那个庞大的火焰面庞也变得暗淡。灌木林中的大火渐渐熄灭,露出本来的青绿色。这场大火没有烧焦任何一片树叶,只留下几缕青烟,慢慢弥散在天空,形成了一行字:“恭喜你通过了第三个怀疑者测试。”
然后,荒原陷入了一片幽暗的孤寂。
为了得到真正的自由我们需要为爱牺牲。
(塔可夫斯基)
花费了两三分钟,怀疑者的眼睛才适应了周围的黑暗,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一个只有二十几个座位的私人影院,屏幕却很大,用的还是胶片放映机。怀疑者小时候的电影放映都是用这种放映机,它们转动时会发出细微的噪声。他对电影最初的记忆就充满了这种独特的旋转声。胶片放映机后来慢慢被取代,越来越少见,没想到在这里又会再次遇到。
影院里只有一个观众,坐在中间特殊的位置上,面前是一个极大的控制台,上面显示着什么怀疑者这个角度看不清楚。从背后看,这人身材不高,但很结实,大概四十多岁。他全神贯注看着银幕,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出现在他的身后。
银幕上放映的是一个坐在阳台上看书的女生。她的背影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二十多岁。因为她没有转过身来,书被遮挡住,看不到在读些什么。从阳台看出去,近处有一栋高层公寓,阳光从一扇扇落地窗上反射出跳跃的光点。高层公寓楼下不远的地方正有一列红皮的火车载着货物呼啸驶过,再远些的地方是一条大河。玻璃窗反射的阳光斑点和河面上粼粼的波光,一应一和,宛若呼吸;大河的水声被火车行驶的噪声压过,无声无息地流向远方。
这样过了大概三四分钟,那个身材结实的男子在控制台上按了按,把胶片放映机停了下来。男子歪了一下头,露出了侧脸,怀疑者认出那是他的偶像——著名导演塔可夫斯基。
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怀疑者曾经反复观看,受益良多。在怀疑者沉迷于影像艺术的那几年中,他曾经觉得只要能够拍出一部可以和塔可夫斯基相媲美的电影,自己的人生就没有虚度。然而,怀疑者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真的能够做到。即使在梦里他也无法想象那样一部电影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更别提把它完完整整地拍摄出来。
画面固定在那个女生读书的背影上。塔可夫斯基又做了些操作,另一台胶片放映机开始播放。镜头从餐桌的特写开始,过渡到一个狭窄的小巷。各色鹅卵石铺就的路面,夕阳下拉长的树影,一个身穿黑色运动背心牛仔短裤的少女走了过来,脚步异常轻快。她走到一间面包房门口的时候,店里的面包师傅刚刚烤出了一炉司康饼。司康饼又叫英式黄油小面包,刚刚出炉的时候,会散发出浓郁的黄油香气。她被香气吸引,停下了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陶醉在司康饼的香甜之中。
背景里一个中年男子的低沉嗓音开始朗读一首诗:
枝叶摇曳的间隔,
命运之石的味道,
夕阳西下瘦长的影子,
车轮背面扬起的雪,
世界污秽肮脏,
但依然无比美丽。
静默里,她对我说:
所有在一切中,
死亡在生命里。
镜头从少女的背影拉起,季节从夏天到了冬天。一个青年女性穿着厚厚的雪青色羽绒服在等公车。路上积满了雪,每辆车开过都会扬起一阵轻忽飘渺的雪尘,她觉得很美,越看越专心,连公车来了也没有察觉。镜头再次变换,这次是春天,一个老妇人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拿着一杯茶,望着院子里一排高高的柏树。傍晚的阳光透过枝叶摇曳的间隙,在庭院里映照出斑驳的光点。镜头慢慢拉近,老妇人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但眼瞳中的神采依然如故,和那个身穿黑色运动背心的少女一模一样。
看到这里,怀疑者被一种夹杂着感动的倦意淹没,想要就此睡去。他每次观看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都会睡着,这次也不例外,只是这次他非常舍不得闭上眼睛。以前看塔可夫斯基,困倦了他可以随性地享受甜蜜的睡眠,醒来还可以从睡着的地方继续看,没有丝毫损失。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就那么区区几部,他本就舍不得一下看完。但这次却是塔可夫斯基正在剪辑的作品,它一瞬即逝,等自己睡醒,某些镜头可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怀疑者努力抗拒着就此睡去的诱惑,听着那些用俄语朗诵出来,不知如何被他理解成中文的诗句,还是进入了梦乡。
当怀疑者醒来,银幕上已经一片空白,放映机发出的轻微噪声也停止了。塔可夫斯基坐在他左手的座位上,看到怀疑者醒了,饶有兴趣地说道:“这里是你的第三个怀疑者测试。你睡得这么香甜,大概很容易就能通过了。”
竟然在塔可夫斯基面前看着他的电影睡着了,怀疑者心里很是惭愧,心想对方肯定会认为自己是个丝毫不懂电影的草包。但是又能如何解释呢?难道可以这么说:“我最喜欢您的电影了,每次看我都会睡着,比任何安眠药都更有用。”
怀疑者决定干脆换一个话题:“第三个怀疑者测试难道是和您一起剪辑电影么?”
塔可夫斯基说:“确实是剪辑电影,但不是和我一起,而是你自己去剪辑。这里有着数不清的电影胶片,里面记录了千千万万人的一生。我心中的理想影片一直是:作者去拍摄数百万公尺的胶片,有系统地追踪、记录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天、每一年的生活,然后从这些胶片中剪出两千五百公尺,或者说一部一个半小时的电影。这里的胶片比我想象的还要丰富,我从中挑选了令我最感兴趣的一个人,想要根据她的一生,剪辑出我心中梦寐以求的电影。你也可以任意选一个或几个人的胶片作为素材,来剪辑你最喜欢的电影。”
怀疑者插嘴问道:“那个在阳台读书的女孩是不是您电影的主角?”
塔可夫斯基点了点头。
怀疑者接着问:“我是否也可以选择她作为我的主角?”
塔可夫斯基依然點了点头:“当然没问题。每个人只能看到被自己心灵允许看到的事物。你和我剪出的电影肯定是截然不同的两部。”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想了想才继续说道:“不过我建议你不要观看我筛选出的片段,而是自己把她一生的原始素材好好过一遍。虽然这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但我觉得那是值得的。”
之后的七年,怀疑者都在观看胶片中度过。一个人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可以被快进,例如睡眠,例如一个人每天都重复的例行事务,还有每个人都难免要做的各种无聊琐事。然而,这些普通的场景之中,偶尔也会有闪光动人的瞬间,怀疑者的工作就是把它们筛选出来。这种筛选对别人来说也许是无聊的重复劳作,但对他来说却是诱人的美差。他对电影本来就有着深沉的热爱,又被眼前这个女性深深吸引,甚至可以说爱上了她。可以观看自己深爱之人的生活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怀疑者最喜欢她熟睡时的容颜。看着她躺在那里,缓慢地呼吸,鼻翼微张,睫毛轻轻颤动。在她的呼吸之间,时间不再是一条不可阻挡向前匀速流淌的河流,它变成了一片宽广肆意漫无涯际的大海。怀疑者沉到了时间的海底,让时间把他包围。她的容颜是深海中唯一的光明。在确定了她的存在之后,怀疑者的生命终于可以免于恐惧,安心地流逝。
艺术中可能存在着生命的意义,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艺术天才,就根本没有可能创作出含有生命意义的作品。基于这个理由,怀疑者觉得第三个测试一点也没有难度,即使虚拟现实可以让一个人自以为创作出了真正的艺术,让一个人自以为他剪辑的电影可以与塔可夫斯基相媲美,这也不可能是所有人的意义。天才从来不是普适的,它只被吝啬地赐予极少数几个人。
然而,自从看到了她,怀疑者才发现自己内心对爱的渴望远远超越了艺术。创作不再是为了艺术,而是为了呈现她的存在。它不为任何观众而拍摄,也不试图捕捉那些至美的瞬间,它是情书,是告白,是爱的倾诉。
怀疑者从来未曾如此爱过,也很久不敢再期待自己能够获得这样的爱情。在他初恋的时候,怀疑者憧憬过一生一世。和初恋女友分手之后,这个念头就幻灭了。后面他又恋爱过几次,每次也都非常喜欢,却再也不敢如同第一次那样不顾一切地投入。每个人都在变化之中,喜欢此刻的她,并不代表也會喜欢未来的她。人性变幻莫测,爱也随之变幻莫测,每时每刻都可能消失。
然而,因为看到了她的一生,对她的爱却有着一种独特的完整性。她从出生到死亡,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怀疑者接受、理解、爱慕。这样的爱不会改变,因为爱的对象已经被凝固在时间之外。
当怀疑者终于剪辑出自己电影的第一个版本,塔可夫斯基也给出了类似的评价:“这不是艺术,而是爱的表白。艺术是自由,它不愿被任何东西束缚,即使是自然规律、时间、死亡这样我们无法摆脱的东西,艺术依然试图去打破它们,设法抵达绝对的自由之境。然而,这个世界本没有自由,为了得到真正的自由我们需要为爱牺牲。艺术可以被评判,爱却无法也永远不需要被评判。”
本来怀疑者很害怕塔可夫斯基把他的电影作为一件艺术品来批评,现在得到了难能可贵的理解,他的心里非常感动。怀疑者接着提出了自己心中存在很久的一个疑问:“我看到的资料里,有一些事件发生在我进入怀疑者测试之后。这是模拟出的未来呢,还是我在测试里的时候,外部世界已经过了很多年?”
“外面的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我们看到的这些胶片是在终极怀疑者测试之中录制的。在那里你可以看到一切,感知一切,从中选择属于你的意义。我选择了剪辑我梦想的电影,于是获得了这些胶片作为我的素材。”
怀疑者不太明白,有些疑惑地问道:“什么叫做可以看到一切,感知一切?”
塔可夫斯基说:“这要你亲自体验了才能真正懂得。但我可以设法解释一下,例如这些胶片都是从摄像机的视角来观看一个人的生活,我们无法看到镜头之外的影像。我们可以看到她在读一封信,但不能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我们可以看到她脸上或哭或笑或生气或平静的表情,但无法确定她内心真实的喜怒哀乐。在终极测试之中,你却可以看到所有人的看到,体验所有人的体验。”
怀疑者想着自己可以看到她的看到,体验她的体验,这简直是每一个热恋中人的终极梦想。他充满期待地问道:“还要经过几个怀疑者测试,才能进入终极测试呢?”
塔可夫斯基笑了:“本来还有很多个测试你需要一一经历,但你的这部电影,或者更精确地说,这部电影之中反映出的爱情,是如此诚挚深刻,它足以让你跳过所有那些测试。那些测试里的意义都和爱情无关,而你已经体验过真正的爱情,不可能再相信任何爱情之外的意义。欢迎你进入终极测试,我就是在那里失败的,但我失败得异常幸福。那里有着一切,愿你找到属于你的意义。”
说完这句话,他结实的身躯慢慢淡去,四周又一次被黑暗笼罩。
世界是一个有限之整体的感觉是神秘的。
(维特根斯坦)
这是一个奇异的所在。站立在这里,你只需要一刹那,就可以感知到所有。刹那间,你看到了一切,听到了一切,触摸了一切,体验了一切。在那之后,你可以在脑海里回忆一切,在心灵中沉思一切。
当然,任何人都无法在一刹那看到所有。人类可以看到的被肉眼所限制,看不到无法在视网膜上成像的光线,视觉神经元也只能处理数量有限的输入。我们的其他感官亦是如此。因此,即使整个世界同时展现在一个人面前,她或他所能感知到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人类能感知的世界仅仅是世界的一部分,远非世界的所有。
然而,从怀疑者站到此处的那一刹那开始,他就拥有了关于世界的一切记忆;当他离开此处之后,回归到原来的世界,他却无法再记起世界的一切都是什么。他的脑海里还残存着那种感知一切的感觉,以及一些难忘的瞬间。
怀疑者看到了母亲,看到了初恋女友,看到了他第一部电影的女主角——那时他无论如何努力,也拍不出她极致的美丽。所有他在乎过的女性,她们同时显现,融为一体。怀疑者如此深爱她们,有了她们的存在,为何还需要生命的意义?
怀疑者看到了崇高伟大的艺术,它像一条金色的大河,流淌在时光的荒原,它从时间的源起,流到时间的终结,时而宽广,时而窄小,但从未干涸。他潜入河底,被金色的河水淹没窒息。他的灵魂被浸透,散发出美的光芒。有了艺术无与伦比的美,为何还需要生命的意义?
怀疑者看到了修身院中的自己。他和双修伴侣完全地融合成一体。那是多么健美的两具身体,世界上不存在更加值得赞美之物。那又是多么纯粹的快乐,两具完美契合的身体,让人忘记一切的高潮,忘记荒谬,忘记空虚,忘记无意义。无意义的消失,难道这不是生命的意义?
怀疑者看到了宇宙的运转,看到了依据万有理论运行的微宇。宇宙和微宇同步变化,一大一小,吻合无间,如此微妙神奇。他看到自己和爱因斯坦一起站在微宇面前,看到万有理论预言着所有可以言说的一切。从时间的开始,到时间的终结,从宇宙的边缘,到最微小的尺度,一切都被预言,一切都被理解。宇宙之中不再有任何奥秘,一切清晰地展现在人类的眼前,难道这不是生命的意义?
怀疑者看到了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看到了睹明心而悟道的释迦,看到了磅礴于天地之间的元始。看到了所有人类曾经、正在、将会信仰崇敬的神佛。世界因祂们而存在,世界为祂们而存在。只要一个人可以虔诚地信仰其中任何一个,生命就不再空虚。坚定不移永不改变的信仰,难道这不是生命的意义?
在自己的生命中,怀疑者看到了如此多的意义,为何依然需要寻找?难道这些还不能令自己满足,为何自己还需要更多?
终于,怀疑者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一生。看到她儿时天使般无性别的脸,看到她老去后布满皱纹刚强苍老的容颜。看到她的倔强,看到她的伤心,看到她的柔弱,看到她的无助,看到她的欲望,看到她的诱惑,看到她的善良,看到她的缺陷。看到她的眼泪,看到她的初吻,看到她最诱惑的呻吟,看到她最深处的颤栗,看到她抵达了神秘的巅峰。
怀疑者看到的不仅仅是她,怀疑者看到的是爱之中的她。爱的永恒不在时间之中,它只在充满爱的呼吸之间,生命的意义不就是这样的爱之永恒?
怀疑者不仅仅看到了爱,也体验到了爱的体验。他感知到她被爱紧紧环绕,在她的心里一首诗被反复吟诵:
在认识你之前,
我就看到了你的一生。
虽然在一半的永恒里,
我尚未与你相遇。
我亲吻你的親吻,
呼吸你的呼吸,
湿润你的湿润,
与你的爱融为一体。
我和你一起上升,
到达汇合一切的巅峰。
我在永恒的一半中爱你,
因为在另一半,
我尚未与你相遇。
怀疑者感受到了她心中的爱,感受到了爱的誓言:
你是最后一个字母,
你是休止符,你是句号,
你是高潮,你是终结,你是死亡。
有了你,我不再需要意义。
如果怀疑者被命运眷顾,他就会停在此处,在这一刻死去。然而,所有一切都在那个瞬间被感知。在她之外,怀疑者还体验到了更多——他体验到了苦难、厌倦、渺小,体验到了不可避免的怀疑。
怀疑者体验到了疾病。无数人的肌肤溃烂,在最悲惨的境遇中死去。这些人如此痛苦,只能向任何想到的神祗祷告祈求。然而,神祗没有回应,痛苦依旧,直到死亡。
怀疑者体验到了苦役,体验到农夫从早到晚从事最繁重的劳动,依然无法得到温饱;体验到矿工在地底爬行,却无法养活妻儿;体验到在名利的追逐里,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丧失了闲暇——穷人为了获得财富终日都在操劳,富人为了保有财富时刻都在操心。
怀疑者体验到了欺辱,强者欺辱弱者,而弱者又欺辱更弱的人,那些强者又被更强的人欺辱。他体验到人们对欺辱习以为常,习惯了欺辱与被欺辱,为欺辱加上堂皇的名义。
怀疑者体验到了无望的悲哀,体验到了放弃。体验到人们做着自己讨厌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习以为常,以为那就是正常的生活。体验到人们任由自己的精神死去,只剩下肉体在工作和消费的循环中走向终点。
怀疑者体验到人们渴望自由,却践踏他人的自由;渴望爱,却惧怕为爱牺牲;盼望着爱与被爱,却彼此拒绝、彼此欺骗、彼此利用。
怀疑者体验到了背弃。人们背弃自己的爱情,背弃自己的诺言,背弃自己的信仰;不愿再相信他人,也不愿再相信自己可以真诚。
怀疑者体验到了苦难,无始无终、无穷无尽、无法避免的苦难;体验到了厌倦,偶尔被遮蔽,但永远无法消除的厌倦;体验到因为苦难和厌倦而变得渺小的人,他们把自己的灵魂缩小再缩小,直到消失无踪。
怀疑者体验到这些无比渺小的人,在苦难和厌倦之间摇摆不定。这些人的心里忍不住发出疑问:“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世界,如何会有意义?人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一切的爱与苦难,都只会归于虚无。”
怀疑者体验到自己也是一个无比渺小的人,在苦难和厌倦之中漂浮。怀疑者知道自己的血液和他们有着同样的颜色,自己的大脑和他们有着同样的构成。怀疑者体验到了疑惑的自己,悲哀的自己,虚伪的自己,背弃的自己,卑鄙的自己。体验到自己无法解答、没有答案,只能静默不语。
怀疑者体验到了爱,也体验到许许多多不珍惜爱的人。即使遇到了爱,幸运地暂时拥有,爱也很快就会消失。短暂地拥有爱并无法给生命带来意义,只会造成致命的损毁与伤害。
怀疑者体验到了在爱之中的她,也有着同样的困惑和深深的悲哀。当皱纹爬上她的额头,白发代替了青丝,爱与真诚依然存在,但它们早已不再完整。激情在时间与现实中消磨,只在灵魂的一角,留下了一堆爱的灰烬。
怀疑者体验到了所有的所有,但他没有体验到任何东西,能为所有的人带来意义。
最接近意义的境界来自爱情。
(佚名)
致我的爱人:
请原谅我把你称为我的,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尽管你不是我的,我还是会把你称为我的—— 因为当我为你找到生命的意义,那一刻你将成为我的所有,而我也会是你的一切。
我在怀疑者测试中看到了你的一生,深深爱上了你。虽然你过去不曾见过我,未来也不会遇到我,但在离开地球之前,我还是想要给你写一封信,让你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遥远但坚定地爱着你。
通过怀疑者测试之后,我成为了生命意义研究联盟的一个检验者。我将要离开地球,在星云之间穿梭旅行,检验一个又一个探索者发现的生命意义。你也许会疑惑什么是怀疑者测试,什么是生命意义研究联盟,检验者和探索者又是什么意思。为了解答你的疑惑,我依据自己的经历写成了《怀疑者测试》,随信附上。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慢慢阅读。
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你的样子,我就深深爱上了你。在我爱上你之后,再回想生命中没有你的那些日子,我会不自觉地把你带入其中。如果五岁时和我一起玩儿沙子的那个女孩是你,如果被我把鞭炮放在兜里炸哭的女孩是你,如果我上课走神看到的那个背影是你,如果那个在月光下独自行走的人是你,那样我的生活会有着如何不同的轨迹?于是,那些没有你的日子,也笼罩上了你的光晕。
你在我眼里是美的化身,但也超越了美的界限。我见过你所有的样子,包括你丑陋的时刻。我看到了你的丑陋,才更加坚信自己的爱情。此处是爱与美分离的界限,美渐渐消失,爱却愈发牢固。艺术是美,且仅仅是美,爱却超越了艺术,也超越了美。
我看到了一切,一切與你同在。因为你,世界才成为我现在看到的样子。世界一直在那里,没有爱的我们却只能看到渺小的自己。爱让我看到你,因为看到你,我看到他人,看到生命,看到自然,看到所有。
在爱上你之前,我是为我自己在寻找意义。我要寻找的不是语言上的意义,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意义一词,而是在寻找我生命中缺失的东西。每个人都是残缺的,每个人都缺失了它。苦难的人缺失了它,幸运的人也缺失了它;抑郁的人缺失了它,快乐的人也缺失了它;怠惰的人缺失了它,勤劳的人也缺失了它;渺小的人缺失了它,伟大的人也缺失了它。我们可以感受到我们的残缺,于是我们向往爱情,希望在爱之中可以获得弥补,但那依然是徒劳的。两个残缺并无法拼凑出完整。自我的缺失是本质性的,阴阳合为一体也无法补全。
我缺失了的这个东西,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但是我却找不到它,甚至越来越清晰地相信我不可能找到它。因为看到了你,我才明白,我要寻找的不应当仅仅是我存在的意义。那样的意义即使被找到,也仅仅属于现在的我,不可能属于所有的我。对你的爱让我超越了自我,这份爱让我明白,我不应该仅仅为自己寻找,我应该为人类、为所有思考者、为世间一切的存在去寻找意义。
我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我和你因为爱产生了不可分割的关联。推而广之,我和所有的存在之间都有着不可见但无法切割的链接。只有所有的存在都具有了意义,我的存在才会具有意义。
我要寻找的意义不仅仅属于我,属于你,它也属于天上的飞鸟,属于水中的游鱼;它属于垂死的大象,也属于初生的老鼠;属于夏日护城河边的蓝蜻蜓,也属于冬天冻土下沉眠的毒蛇;它属于蝴蝶、蜜蜂和天鹅,也属于蚊子、苍蝇和蟾蜍。
它属于可以飞翔、奔跑、游动的生命,也属于伫立、感受、成长的存在。它属于向着天空伸开枝桠的大树,也属于匍匐在潮湿地表的苔藓;它属于春天盛放的鲜花,也属于冬日干枯的灌木;它属于深海奇诡的珊瑚,也属于漂浮无定的蓝藻。
它属于所有在生死里挣扎受苦的存在,也属于石与土、沙与尘、天与地,属于高山与湖泊,属于陆地与海洋;它属于每一个星系,每一座星云,每一颗恒星与行星;它属于每一个粒子,属于每一束光,也属于每一处黑暗,每一次湮灭。
作为个体,我们无法挣脱时间的束缚。在时间之中,任何意义都会被时间磨损。在尚未找到世界的意义之前,我们应该如何生活,如何选择,如何能够有意义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在迷雾之中,应当如何前行?当我们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意义,我们应当如何有意义地生活?答案非常简单:“在我们找到生命的意义之前,唯一确定有意义的选择就是去寻找意义。”
这是我在离开你之前,最想要说的一句话,它也是我决定离开你的理由——为你的生命找到意义。我是一个意义检验者,我承认的生命意义可以代表所有的人类,其中自然也包括你。而我不会仅仅满足于为人类找到意义,我会努力为一切的存在找到意义。
当然,我找到的意义只会让所有曾经、当下、未来的存在拥有了意义的可能性,切实地有意义地生活,依然需要做出有意义的生活选择。然而,你却是特殊的,你是我开始为一切存在寻找意义的理由,没有你,我便不会有任何可能找到这样的意义。因此,我找到的任何意义,也许无法让所有人的存在都具有意义,却必然会将意义赋予你的存在。
我决定离开你的另一个理由,是我想要自己永远爱你。但丁只邂逅过他最爱的人两次,就爱了她一辈子。我已经看到过你的一生,它会支撑我对你的爱情。我会在每一次旅程中想你,在每一个幻境中与你同在,在尝试每一个意义的时候思念你。
我的爱人,请给我祝福。无尽星辰之中会有无尽的诱惑,会有令人神往的幻梦,未来的境遇也许可以令我实现一切的梦想,但任何其他存在都无法满足我对你的渴望。对你的爱是我的根,它深深扎入大地,让我不会迷失在浩瀚的星空。对你的爱会让我牢记此刻的承诺 ——我要为一切的存在找到意义。
有个哲人说过:“最接近绝对自发性和绝对自由的境界来自爱情。”我想说:“最接近意义的境界也来自爱情。”
再见,我的爱人,我将永远爱你。
再见,我的爱人,你是一个怀疑者心中唯一不被怀疑的存在。
再见,我的爱人。再一次相见的时候,我们不会用目光彼此对视,而是在最高的意义之中紧紧相拥。所有的存在都将融为一体,我们也注定在那里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