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遇到《繁花》:写烟花灿烂,更写烟花易冷

2024-02-18 14:12赛人
中国新闻周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梁朝伟王家卫阿宝

赛人

电视剧《繁花》剧照。图/微博

不知道《繁花》作者金宇澄与王家卫有过怎样的版权协议,就这部深得古韵,并以古旧的口吻述怀上世纪的陈年旧事的小说,是值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影像化的。王家卫的这一次,显然不是抛玉引砖,而是不自觉地为《繁花》影像的后来者,腾挪出一个极大的空间来。更仿似是一道道填空题,等着人提供更多的答案。也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通过这出大戏,去看金宇澄、或者说去看上海,抑或是本剧所反复渲染的时代讯息,都是在竹篮打水。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精神寄居者,一个没有客途却满怀秋恨的人在以他固有的方式在喃喃自语。具体说,那就是王家卫的频频回首。

寄居者这一形象,一直在王家卫电影里反复出现。张学友之于《阿飞正传》,他是要破窗而入的。王菲在《重庆森林》里是甘之如饴地当起了田螺姑娘,张国荣到了阿根廷,是没皮没脸又千娇百媚地赖在梁朝伟的居室里,这是《春光乍泄》。到了《2046》,租客梁朝伟时常化身为嫖客,去浪掷一段又一段留不住的时光。《繁花》里的阿宝,则栖身于和平饭店。此剧中的所有重要人物,都散布着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况味。这点况味,可牵连至王家卫真正意义上的故乡——香港,它孤悬海外一百年的经历,本身就是一个临时、暂时的时间符号。王家卫之所以能在世界电影史上尚有一席之地,就在于他总能将这些时间的灰烬回炉,看它炉火正红,看它燃烧只是为了燃烧。《一代宗师》里赵本山的烟锅被火点亮的一刻,便是无处不在的告别,火与燃烧之物的相拥,也是与焚尽之物的离散。《繁花》里南人竟喜食北方的涮锅,眼看那镜头伸进炭火深处,让那片红火不再耀眼。这一镜像处理,与和平饭店的电梯内景酷肖,在这个纵深镜头里,可供上下的电梯宛若钢筋炼就的深渊,诱人坠入。

将别人的家当自己的家,将别人的爱情当成自己的爱情。王家卫的电影常乐道于这些,这次在《繁花》里又有所扩延,是把别人的钱当自己的钱在花。全剧的主线所涉及到的商战,也就是证券之争。我对金融不算内行,但股票予我的认知,就是把别人的钱当自己的钱在用。细想想,太多所谓的做生意,要做的也就是这些。

坊间对此剧巷议最热烈之处,自也非那白花花的身外之物。还是市井人情、饮食男女。当然,还有的就是它在为时代画像。《繁花》是剧如其名,是蒸蒸日上所带来的一片繁盛,是宁愿乱了步法也要跟上时代的步伐。

全剧中最重要的三个人物,阿宝、玲子和汪小姐依然是时代的宠儿。阿宝像极了《2046》中的周慕云,他在“2046”的房间里,随着关门开门,他迎来送往。“2046”是周慕云的驛站,周慕云自己也成了章子怡和王菲的驿站。和平饭店俨然成了阿宝的栖息地,他也一样的花见花开,车遇车载。二者的区别只在于梁朝伟演绎的黄色作家,有着直接的冷冽又怀有莫名的温情,能把浮浪写在脸上,又能将温存放在心底。而胡歌扮演的阿宝,像极了一个完人,是黄河路上的及时雨,也是黄浦江畔的遮雨褛。他没有可指摘的道德硬伤,自然也就丧失了让他坐立不安的欲望驱动。他人生的安全通道,是从宝总回复到阿宝。而王家卫过往的角色,大多是无路可退的饮恨之徒。阿宝不会给自己挖一个虫洞,将心事倾泻后,再封存起来。他像是一个游魂,又像是早早地失了魂,游荡在他能安然度日的时时刻刻。雪芝是他的白月光,但这点心事如此皎洁,那么易于摆在桌面,公之与众。说与不说,都两可。

无论怎么说,王家卫的电影是有人的,而他初导的这部电视剧,多的是神、鬼、是一个又一个工具人。这样也未必不可,闪现于先验电影的顶级大师布列松影像里的那些面孔,也是以稀薄的表情,让我们屡屡无法与他们感同身受。这是另一套,应该说是更高深的美学范式。而对于《繁花》这样的时代大剧,自然不会如法炮制。而人该如何出现,又该如何离场,仍是常态叙事不可弃绝的方式。人是不是一定要在自我振奋中才能感动他人,人是不是一定要善于总结人生才能过好这一生,人是不是一定要在相遇时将审视的目光亮出才能开言,甚至,人是不是一定要在离别的时刻还要高呼口号才能稳定那些来之不易的伤情。这些,王家卫赖以成名的巅峰之作里,我们是寻不到的。而在《繁花》里可谓俯拾皆是,不可尽诉。那个轻盈自在的王家卫,不客气地说,像打了激素般,因臃肿而膨胀了起来。

伯格曼、大卫·林奇、拉斯冯提尔、法斯宾德、莫里斯皮亚拉都拍过电视剧,他们的作品应该都是世界电视剧史上的皇冠。正是他们的出现,让我坚信电影和电视剧不是高下立判的美学阵营,而是无话则短,有话则长的叙事策略,都是各取所需、各安其好的光影之旅。所以,我不会以浮泛的电视剧概念去表示出一种无原则的宽宥来,尤其是针对王家卫这样一个不仅在视听上独树一帜,而且善于经营将空间作用于时间,又能将时间幻化为空间的电影作者。若有人说《繁花》抬升了电视剧,具体说是中国电视剧的外观和内里,我也很难发自内心地苟同。诚然可说一切镜像皆是内心的外化,前提是这个内心得经得起端详。具体到《繁花》,就从阿宝身上,我和他待的时间越长,我越不关心他在想些什么。

阿宝几乎是个没经过挫折的人物,除了雪芝的拒绝。而玲子和汪小姐,在奔忙而奔命并一无所获者看来,她们所受的磨难,充其量只是劳其筋骨,离空乏其身还差得远。除了他们,我们应该记住的是,李李和强总的先后入狱、卢美玲的怆然离去、以及整个至真园饭店的改头换面。我们更不要忘了A先生、雪芝、金老板的死。在我看来,他们才是更值得去书写的人,他们是一个时代的隐秘,也是一个时代的主题。更进一步说,真正属于个体的时代,总是不停地在落幕。王家卫所给予我们的,好像是烟花灿烂,但更多的还是烟花易冷,或人比烟花寂寞。

(作者系著名影评人)

2024年1月7日,随着电视剧《繁花》热播,上海黄河路成网红打卡地。穿旗袍的女游客专程来此取景拍照。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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