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 赞歌 牧歌
——再读《哦,香雪》

2024-02-13 02:57朱海燕刘永胜
中学语文 2024年1期
关键词:香雪铅笔盒现代文明

朱海燕 刘永胜

每次阅读铁凝的《哦,香雪》总会被台儿沟的女孩子们深深打动,会对香雪受到的伤害感到心疼,还会为香雪在追梦过程中从不丢弃自尊的秉性而肃然起敬。自从孙犁先生给予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的评价后,教师大都围绕“诗化小说”的特点去赏析文本,对其中隐含的作者对于贫瘠和落后的态度、对时代的赞颂以及主人公身上所带有的普遍人性之美缺少相应的挖掘。而这几点,恰恰是人类心灵能共同感受到的东西,能让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都不约而同地获得心灵的共鸣。笔者从这几个方面重新打开文本,以求就教于方家。

一、落后的挽歌:小心翼翼的描写,满含深情的告别

香雪和“凤娇们”之所以让人心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们生长在台儿沟这个“小地方”“穷地方”。铁凝面对这“小”和“穷”,没有丝毫的鄙弃和嘲讽,而是用真情的笔触,把它蕴含的美尽力地呈现出来,并用清新的笔触,给贫穷和落后奏出了一曲挽歌。

首先是对台儿沟充满同情的小心翼翼的描写。台儿沟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乡亲的小山村,这里没人需要出远门,山外也没人会来这里走亲访友,贫瘠的土地里也没有石油矿产。从物质层面来说,太行山沟里的这个小村,绝不是世外桃源,而是代表着封闭、落后、贫穷。这里为数不多的人们一直过着看似宁静实则艰辛、贫穷的生活。白天迎接他们的是黄土和风尘,晚上则同时收到大山“无声的命令”;女孩子们的面色虽红润却粗糙,父亲们则是“光着红铜似的脊梁”。从作者的笔触里,我们可以感受这种因自然环境的阻隔带来的真实而原始的生存状态,但字里行间充满了真心的怜悯和友善的共情:铁轨在铺设到台儿沟之前“勇敢地盘旋在山腰”,经过台儿沟后又“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冰冷的铁轨在台儿沟以外的地方“勇敢地”又冲又奔,充满了霸气的力量;可偏偏在台儿沟面前,“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台儿沟“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如此鲜明的对比,足见作者对“小”和“穷”满含的爱惜和深情。

其次是对台儿沟人面对自然馈赠的虔诚守护的描写。大山基本阻隔了台儿沟与外界的联系,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自然而然地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淳朴而原始的生活。他们“历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历来”“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是时间的长度,世世代代未曾改变;“一心一意掩藏”“默默地接受”则是对大山恭顺而虔诚的态度。大山的“任意”与台儿沟的“一心一意”又是一组精彩的对比。大山无情,山的阻隔对于人可能“温存”也可能“粗暴”;人却有意,他们依山傍山、敬山畏山,祖祖辈辈不离不弃地守护在这里,听从大山的一切安排,台儿沟的百姓,就是勤劳质朴的中国百姓。作者看似轻描淡写的笔触,其实充满了善意和真情。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铁轨是“纤细”的,与这里粗糙的土地、粗犷的生活对比鲜明;铁轨也是“闪亮”的,带来了“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香雪和“凤娇们”被这种新鲜深深地吸引,她们不再像父辈那样沉默,而是勇敢地拥抱新鲜事物,不管是物质需要还是精神追求,她们都用大山赋予的质朴但大胆的品格,“和和气气地做买卖”。从这一群十七八岁的青年身上,我们看到了大山的明天。台儿沟短短的一分钟,改变的将是这里长久的未来。

这里有未经现代文明打磨雕刻的景色和有着原生态的美人儿。但当现代文明的列车呼啸而过时,无论如何匆忙,都会给这里带来震颤。这种震颤,打破了大山的宁静,更打破了人们原本凝固的内心。她们主动拥抱现代文明的时候,也是台儿沟告别封闭落后的开始。

二、时代的赞歌:对热切追求的真情歌颂,对保持尊严的由衷敬佩

上世纪80 年代的中国农村,大都或先或后、或快或慢地开启了现代文明的进程。它们蜷缩在大山深深的皱褶里太多年,多数还都保留着用牛耕地、套马拉车、打场晒麦的传统耕种方式。人们种地为生、靠天吃饭,风调雨顺则年景好,雨疏风骤则年景差,收成的多少与力气的关系远不及天气。当现代文明的列车驶入乡村的时候,机警的人们立即发现了它无可比拟的先进性和优越性,于是开始了热切的追求。香雪和“凤娇们”追求的身影,是那个时代的缩影。

这种追求首先是对美的追求。宁静的山村是一种原始质朴的美,绿色长龙则是另一种美。这一群姑娘迫切地向火车簇拥而去的时候,本身就抱着一种新奇的审美态度:她们“心跳着涌向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她们看乘客的装扮、车上的行李、车里的电扇,问车上的生活,关心列车的行驶,还讨论畅想城里人的生活。这一切,都充满了单纯的美。

勇敢热辣的凤娇迈出了台儿沟女孩子的第一步。她最先发现“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并且对“北京话”充满了异性之间的好感。即便有同伴不断地拿她打趣,她仍会在每天的一分钟里勇敢而主动地向第三节车厢走去。值得注意的是,与香雪关注学生书包、铅笔盒、配乐诗朗诵等书生气较浓的物品不同,凤娇关注的是外在装扮和个人情感方面的东西。但是,作者绝没有贬低凤娇的意思,因为她不念书,她关注的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最正常不过的盼望。其他同伴也是一样,换回的是“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属于姑娘们自己的发卡、香皂”。更何况,在叙写香雪的学校生活之前,凤娇着墨更多,形象更饱满。

接着是由胆怯走向勇敢的香雪。当火车经过的时候,“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这句话很耐咀嚼。按照二人的性格,凤娇第一个出门、香雪跟着出来好像更合情理,为什么顺序恰恰相反?这就为后面叙写香雪在学校受伤害埋下了伏笔:她受到的伤害越深,就会越渴望在现代文明的列车上见到梦寐以求的铅笔盒,也更能激发她向现代文明快速奔去的脚步。其实,同学们的伤害对香雪并非坏事,虽然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却也因此开启了“表型可塑”的功能:有伤口的地方,愈合后会长得更结实。所以,当香雪换得心心念念的铅笔盒,一个人从西山口走回台儿沟的时候,原本一个女孩子沿着铁轨走三十里的夜路是令人胆战心惊的,但香雪却让我们知道了“山里的女孩子在黑夜和大山面前到底有多少本事”。一开始面对黑黝黝的大山和窸窸窣窣的小树林感到害怕,但一轮明月照亮前行之路,让她觉得大山“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树林则是在“豁啷啷”地歌唱;想到应该怎样向娘交代四十个鸡蛋的去向时犹疑不定,一道浅浅的小溪帮她洗净了疑虑。香雪一个人走回了台儿沟,也完成了由胆怯到勇敢的升华。

最让人由衷敬佩的是,台儿沟的少女们在追梦过程中,从来没有丢弃大山赋予的质朴和尊严。凤娇在和“北京话”做买卖的时候,一定会从一捆挂面里“抽出一斤挂面还给他”,“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姑娘们担心他有“相好的”,凤娇坦然地告诉自己:自己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双方站立的位置、生活的境况完全不同,但就精神高度而言,台儿沟的姑娘们不逊任何人。

香雪更是如此。在矿冶学院的女大学生执意要把铅笔盒送给香雪的时候,香雪一直在想一个对方无法拒绝的主意。于是“就在火车停顿前发出的几秒钟的震颤里,香雪还是猛然把篮子塞到女学生的座位下面,迅速离开了”。“几秒”“猛然”“迅速”,一瞬间的几个动作,一定在香雪脑海中演练了好几遍。台儿沟的每个人都可以昂着头自豪地说:“台儿沟再穷,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

从这些细腻的描写中,我们与作者一样,内心都会升起一种由衷的敬佩之情。香雪和“凤娇们”热切追求的样子,正是上世纪80 年代的中国农村千百万青年的样子。是写给她们的颂歌,也是写给那个时代的赞歌。

三、人性的牧歌:对友爱和善意的尽情褒扬,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

孙犁先生曾经说过:“在女孩子们心中,埋藏着人类原始的多种美德。”台儿沟的女孩子们,便被作者赋予了这些美德。除人们熟悉的坚强和热情、纯朴和泼辣、温柔和大胆、勇敢和执着之外,她们的心里还都装着友爱。凤娇对“北京话”产生朦胧爱意,会有姑娘提醒她人家会不会有“相好的”;即便是回家的路上有看似不友好的“争吵”,也会在分别后烟消云散。姑娘们有着不同的名字和家庭,但有着共同的美德和团结在一起奔向现代文明的心。香雪一个人走回台儿沟的时候,姑娘们一起簇拥着去迎接她;当她们认出彼此之后,香雪涌出欢乐的泪水,山谷里爆发出姑娘们欢乐的呐喊。这次深夜山谷的相遇,把她们的团结友爱推向了巅峰。

列车上的人也满含温柔的善意。“北京话”是他们的典型代表,以他为代表的男乘务员,是姑娘们“假意嘲讽、真心崇敬的对象”(铁凝语)。他虽然“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但除了标志性的“真没治”之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提醒姑娘们别扒窗户,一句是面对姑娘们连续不断的单纯的问题留下“且听下回分解”的期待。面对充满好奇的山村小姑娘,他并没有制止她们靠近火车,而是“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给出善意的提醒;面对充满期待的明天的一分钟,他的“下次告诉你们”更增添了这种期待美感。香雪没能及时下车的时候,他和旅客们一样,热情地给香雪提出了住一夜的解决方案。与这些温柔的善意相比,香雪的女同学们的不够友好的两个追问,实在不值一提。

在回台儿沟的路上,香雪对家乡的未来开始了美好的畅想。她的畅想,都是基于自己和姑娘们的感受生发出来的,没有囿于自己的小圈子:姑娘们会更自信,火车会停得更久,还“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无论是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台儿沟都会焕然一新。香雪不是要极力地摆脱贫穷、落后的台儿沟,而是要努力地改变它。这种美好的情感,就是家国情怀的最好的注脚。

我们可以这样说,列车唤醒了台儿沟,台儿沟的女孩子们唤醒了铁凝,而铁凝,用台儿沟的女孩子们留下的美好瞬间,唤醒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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