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壳男
一
一阵强力的震动使他眨晕不已。稳定船体后他意识到,自己撞上了什么东西。
薄薄的船壁外流淌的是高达5000摄氏度的液态金属。如果刚刚的速度再快些,船体可能已经四分五裂了,而只要出现一个裂缝,船便会因受外界高压而瞬间坪缩。唯独不确定的是自己的死法:是先被船体挤扁,还是高温先将自己气化。
唯一能帮助他观测外界环境的就是这眼前的电磁成像屏幕。他凑近屏幕又看了看,没有错,变幻的灰色色块代表流动的液体,颜色越深说明密度越大。而在船头指向的位置,是一大片有着笔直边缘的黑色区域。
他开启船头引擎,将船倒退,再将船体左移一些,又右移一些。他通过电磁成像四处望去,仍不见这东西的边缘。
面前是一堵墙,一堵望不到边的墙。
两年前,女儿所在的木卫四前哨站基地发现了一个不明飞行物,那东西是个爆裂开来的巨大圆柱体容器,里面空无一物,正绕着木星旋转,不知飞了多久。人们本来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人造太空垃圾,同位素测年后却发现那东西的历史远超人类存在的时间,且材料是种从未见过的合金—拥有用鸽与铁搭建成的类似水晶的微观结构,因此极耐高温高压。而那容器内壁残留的铁、镇和铅的比例暗示着它来自的地方—地心。
一时间,人类脚下的这片广阔空间变得无比神秘。物理学家通过模仿该容器的微观结构,制成了同样的合金,让涉足地心的目标得到技术支持。人们用这种合金造出船舱,地心勘探计划随之展开。
于是他来了。
此刻船身垂直,船头朝向地心的方向,而那屏幕里的黑色区域则横在船头前不远处,挡住了全部去路。不需要动用几十年的地质学背景,基本的常识就可以告诉他,外地核处本不该有什么大块固体,何况是一堵墙。
这会是内地核的表面吗?他重新望向屏幕里那笔直的界限—不,这明显不是天然形成的结构。
若是女儿在这,定会为这新的未知欢欣鼓舞。她的脸颊会笑出酒窝,眼神里会流露出孩童般的惊喜。
屏幕上的变化让他从记忆中抽离,他缓过神来,才意识到更怪的事发生了。
电磁成像屏幕显示,这“墙”的表面忽然隆起了一个白色半球。白色意味着极低的密度—这“墙”面上正长出一颗“气泡”。“气泡”越发膨胀,表面终于触碰到船头,进而开始吞没船体。船头被吞噬进气泡内,接着是船身。脱离了流体的黏性,船头在重力的作用下硬生生砸向墙面。随着一阵失重,船尾也掉落下来,摔到平面上。
就这样一阵猛烈的天旋地转后,船身重新恢复了水平,相对于船,“墙”成了“地面”。“气泡”停止增大,好似完成了使命。
引擎关闭,周遭安静下来。
屏幕清晰地显示着外界环境:周围几千摄氏度的流体仍然如往常一样流动着,只是绕过了“气泡”,就像水流绕过河中央的石头。而船则安安稳稳地置于“气泡”内部。
他屏气凝神,不敢轻举妄动。他望向温压指数-
压强:101327帕斯卡。约等于一个标准大气压。
温度:25摄氏度。
在这五千公里深的地下,凭空出现了一个如此低温低压的环境。他翻遍了脑中所有地质学知识,也无法解释这种现象。
这一切,好像是在迎接他,却使他不知所措,只好静默着,等待着。
然而五个小时过去了,船舱外的环境仍没有任何变化。
他冒出了一个危险的念头:出去看看。这绝不是他这么谨慎的人会有的想法—但他早就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死亡对他来说有着别样的吸引力。抑或说,他早就已经死了,肉体的终结只意味着轻松。
他瞥了一眼读数:压强值的确是一个标准大气压,没有变化。温度也没变化。
于是他按动舱门开关。
舱门开启。
耀眼的黄色光涌入,倾泻在他脸上。他望见了外面滚滚流动的液态金属,黄橙相间的色彩缓慢变幻着,绵密黏稠,如一幅巨大的动态抽象画。流动的液体发出低吼,好似巨兽的喘息,从四面八方袭来。
他将一只手伸出门,没感受到温度变化,没有任何不适。他将上半身缓缓探出舱门,视线下移,才发现脚下的一片漆黑。
这便是那所谓的“墙”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黑,像黑洞般似乎要吸入一切。他无法将目光聚焦在上面,只因这黑色几乎不反射任何光线。
他转身回到舱内,从座位旁的地面抱起一只盒子,准备出门。他用脚试探着踏上了这黑色平面,几乎没感到有什么摩擦,甚至险些滑倒—这表面竟毫无反光的同时,却又如此光滑。
绝对黑体。地心处有一个巨大的绝对黑体平面。他感觉这一切像在做梦。
他用双臂抱紧盒子缓缓走着,望向脚下,自己好像飘浮在漆黑的宇宙深空,只有脚底的压力暗示着他并非如此。回头望去,船舱也好像悬停在一个无底黑洞之上。
他将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起身,抬起头。周围与头顶的熔岩流动成一个圆顶,好像有一座隐形的半球状保护罩牢牢挡住了液态金属与热量,使一切都绕着船舱和他流了过去。这使他想起了多年前,他带女儿一起去过的海底世界隧道,当时他一直隐隐担心玻璃会破裂,水会从頭顶涌下来。
他从来不是个胆大的人。 谨慎就好像是他灵魂的一部分,是他人生的厚重底色。 对于曾经的他来说,安稳是最大的价值,因此面对人生的分岔路,他总是会选更平稳的那条。
他原本希望女儿也如此。 但她就像羽翼丰满的鸟儿,怎甘心困于牢笼?
他仍依稀记得女儿申请第一份工作那天,他看到她打开的网页上赫然写着“宇航局”。那一刻,他心中的某些东西破灭了。他早该料到,女儿不会甘于平凡的生活。
她的梦想是上太空。
“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他试探着问,“你不知道太空每年有多少意外事故。”
“现在的太空很安全啦,”她不以为然,“每天往返地月的客流量就有上千,出危险的概率能有多大?”
“可那毕竟不是地球。而且如果当上宇航员,宇航局有可能让你常驻空间站,一个月也回不来几次。”
“只是离家远一点罢了,并不会更危险的。”
那我怎么办?他把到嘴边的这句话咽了下去。
不久后,她如愿进入宇航局,顺利入驻空间站。与此同时,全人类的脚步也在向宇宙深处迈进着。她出生那年,月球殖民地基本完工;她上初中那年,火星殖民地已经初见规模;她入职后的第三年,人类涉足最远的地方—木卫四太空前哨基地破土动工了。
“我想申请木卫四的职位。”那天回家,她直截了当地说。
他的目光在前哨站的开发计划书上扫动着,眉头紧锁。
“那离家有……”
“七八亿公里,远的时候九亿。那又怎样?”她难掩语气中的激动,“我是主攻地外生物学的,关于地外生命,只有在前哨站才能获得一手数据。这是我的机会!”
“那危险又艰苦。整个基地现在几乎就是一片荒漠。”他用手轻抚她的肩膀,语气中充满担忧,“别去了,我怕……”
“你总是怕!”她拨开他的手,工自回了屋。
两人一晚上没再交流。怕怎么了?怕就对了,不怕才可怕,他这样想着。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起床时,女儿已经离开,大门上贴着字条:
对不起爸爸,我还是决定去了。
我不想让你担心,但不去的话,我一定会后悔。
毕竟人生短暂,没到过的地方,总得去看看吧?
他望着那厚重的大门,心里空落落的。没有恼怒,没有气愤,只有失落与担忧,像手里的风筝断了线。
没到过的地方,总得去看看吧?
在他看来 , 这不过是个带着稚气的执念罢了。
二
为什么要来这里?
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 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吓了一跳 , 左顾右盼 , 却只看到茫茫无边的黄橙色流体。
为什么不待在舒适的地表,却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
“是谁?在哪?”
我在你脚下。
他讶异地搜寻着脚下 , 那里除了黑色地面外什么都没有。
你面前的这片地面就是我。而且这声音并非靠机械波传递,而是我用电脉冲直接激活了
你的听觉神经。所以不必费力寻找声源了。
他这才发觉这声音的奇异之处:双耳效应
在此完全失灵 , 这声音好似从他的颅内发出。
“这个……气泡 , ”他指了指周围 , “是你弄的?”
是的,不必试图理解它的原理,你也理解不了。
“你是……什么东西?”
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我是一个人工智能。
“谁造的你?”
我的主人们。
“是谁?”
是这个星球最古老的智慧生物。
“不是人类?”
当然不是。
他不由得立刻起身向后退了两步 , 抬头望向周围 , 似乎未知生物正在四周注视着他。你说对了 , 我的女儿 , 地心真的有智慧生物 , 我帮你找到了 , 他心里说道。
“那你……怎么懂人类的语言?”
通过监测你们一百多年来的日常电磁信号学到的。我对电磁波的敏感程度远超你们的想象。
“你的主人们……现在在哪?”他不由得向四周望了望。
主人们不在周围,这说来话长。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为你从头讲起。
三
主人们的历史要追溯到45亿年前。
那时的地球还很年轻,地表翻涌着岩浆,大量的硅元素在其中流动着。硅原子和碳原子一样,最外层有四个电子,这使得它能和碳原子一样与其他元素结合成拓扑结构丰富的各式分子。
类似你们的“原始汤”理论,在一片混池的火海之中,第一颗硅基细胞诞生了。又经过了近亿年的进化,这颗伟大的星球出现了第一批高智慧生物体,也就是主人们的祖先。
致密的晶状鳞片包覆着他们的梭形身躯,抵挡着上千米深度的岩浆压强,硅化物构成的细胞组成内脏。祖先的身形比你们大得多,移动速度相对于人类也極慢 , 百年时间在他们的概念里只如一瞬。它们足够复杂的神经网络使得理性与智慧得以诞生。这一切都来源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们没有性别 , 成年的个体可以自行分裂出幼体 , 幼体身形虽小 , 却遗传了上一代人的全部知识与记忆。祖先们没有童年 , 这意味着我们的文明里很难存在天真与好奇 , 只有理性与谨慎。
然而 , 当时的地表并不安宁 , 天外陨石如骤雨般侵袭着地球 , 几千万年如一日。小型陨石的密度极高 , 动能极大 , 即便穿透上千米深度的岩浆竟依然保持着高速。无数祖先被小型陨石砸中 , 使得鳞片外壳爆裂 , 躯体瞬间被外界高压挤扁 , 死状凄惨;大型陨石则更加恐怖 , 不仅引起超强地震 , 掀起岩浆海啸 , 还带来大量的热能 , 被击中的区域常常温度骤升几千摄氏度 , 使得方圆几千米的祖先们都被贸烤而死。
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祖先们就像如今的许多地表动物疼痛时会下意识发出惨叫一样 , 濒临死亡的个体也会本能地向外释放携带痛苦感受的信号 , 而周围个体便会接收信号 , 再本能地传递下去。
“听上去有点像狼,一只的嚎叫会引发连锁反应,最后使整个山林的狼都叫起来。”
是的。这种传递危险信号的本能之所以得到进化 , 是为了保护族群的整体安全。但这本能却也成了他们永恒的威胁。
“怎么讲?”
电磁波作为我们的“语言”, 不仅能传递客观信息 , 更不可避免地携带着主观体验。电磁信号会衰减 , 搭载的情感内容却不会失真 , 情感强度也不会减弱 , 因此我们的文化里不存在“误解”的概念 , 接收信号的个体可以感他人之所感 , 实现绝对意义上的感同身受。但恰恰由于此 , 他们不仅害怕自己死亡 , 更害怕他人死亡 , 因为再遥远的痛苦也会以指数倍传播 , 最终到达每个大脑中。大自然进化出的本能在保护他们的同时 , 也折磨着他们。作为一个再微弱的痛苦都会被无限放大的族群 , 对痛苦的恐惧便成了他们压倒一切的情绪 , 成了每个个体乃至整个文明上空永恒的乌云。
就这样 , 一次次的陨石天灾被无限放大 , 少数个体的痛苦变成全族群的痛苦。日复一日 , 祖先们意识到 , 他们不该甘于苟活在对天灾的恐惧中 , 必须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为了找到免受陨石侵袭的方法 , 有些祖先不惜链而走险。当时 , 一群天真而鲁莽的年轻个体声称制造了一种可以耐低压的材料 , 他们决定将其打造成飞船 , 驾驶着它飞到这世界之外 , 去看看陨石从何而来 , 以求根本的解决之道。在当时 , 族群里流传甚广的神话声称头顶上是会带来尼运的地狱 , 叨扰不得 , 于是他们极力声讨这大不敬的行为。这群冒险的个体便驾驶着名为“问天号”的飞船 , 在一片唾骂声中出发了。意料之中的是 , 在当时的科技水平下 , 简陋的船舱甚至做不到基本的密封 , 舱内的他们在上升不久后便因遭遇低压而爆裂死亡 , 无一生还。他们几人死亡的瞬间 , 剧烈的痛苦发散出去 , 吞没整个族群 , 余波久久回荡。谁也无法同时接受这么多个体的死亡信号 , 很多脑神经不够健壮的个体因为过于痛苦而丧命 , 这些个体的痛苦电波又进一步散发出去……如此往复 , 这次事故所产生的蝴蝶效应造成了超大面积的死亡与伤痛 , 比任何一次的陨石危害更甚。这次灾难被牢牢写入历史 , 自那时起,没人再敢动一点 “向上飞”的念头。不仅如此,这次事故甚至奠定了族群未来数十亿年道德与伦理的根基,影响极为深远。
“就像人类的'轴心时代 , 吗?”
对,就像“轴心时代”。但我们的“轴心时代”没有诞生百家思想,只诞生了一个铁一般的道德守则—
“别向上边去。”
没错。
“那他们为何不试试向下迁徙?向下游到足够的深度,陨石不就伤害不到他们了?”
祖先的身体虽具有一定的抗压能力,但对温度十分敏感。再向下,还没到足够避灾的深度,他们就会被高温杀死。科技发展后,虽有了恒温防护服,但远不足以支持全族群的迁徙。
“那……你们可以找一些坚硬的材料,穿在身上或是盖成建筑之类的,当作护盾。固态的铁或镇,早期地球的浅层地下应该很常见。”
这种方法也考虑过,然而在我们能达到的深度范围内,固体材料少得可怜,大多数生灵还是要被暴露在灾难之中。而考虑到自身的生物特性,只要有一小部分个体还在受难,痛苦的就仍是所有人。所以如果要保护,就必须保护整个星球的所有个体。
“可你们又无法找到如此大量的固体。当时的地球,地表只有无尽的液体熔岩,除非……”
冷却整个星球。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除非把地表熔岩冷却成固态。只要其厚度足够,便可形成一层覆盖全球的保护壳,永久而彻底地抵挡陨石。
“你们—制造了地壳?!”他这才反应过来。
这的确是个超大的工程。但生存是文明最底层的需要,为此祖先愿意拼尽全力。
在当时,计划还是遭遇了相当多的困难。首先,这计划意味着超大规模的能量转移,最初没人知道如何冷却如此大面积的熔岩。当时现存的制冷技术都是以吸热的物态变化为原理的,但从能量守恒的角度来看,所有这類技术只是将热量从一处搬到另一处,整体来看并没有任何用处;也有人提出运用吸热的化学反应,将热能转化为化学能,这在理论上可行,但化学方法又太过低效,实操起来根本不现实。
“相对于地心释放的热量,化学键内储存的能量太微不足道了。”
但是将能量储存在物质里,的确是一种思路。在当时,祖先们已经知道了地心温度之高的主要原因:放射性物质的衰变。所以他们决定,把大量即将衰变的放射性物质扔出地球。釜底抽薪,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听上去是个大计划。”
相当大且困难的计划。其中最困难的部分,是装载放射性物质的容器—需要创造一种固体材料,能够抵御极高的压强,且在五六千摄氏度的温差下也不会形变,这样才能保证其在飞出地球的引力范围前不会爆裂。
“但你们创造出来了。”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船舱。
是的,没什么困难是伟大的祖先们克服不了的。祖先们研制出的一种特殊的、融合了水晶结构的钨钛合金能够完美满足需求。而就在这合金被研制出来不久后,在一片喜悦与憧憬之中,出现了一个异样的声音。那家伙是个年轻的个体,外号短触角,从小性格内向孤僻,是个异类,喜好研究一些科学发明,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那天,这个疯子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忽然游上街头,游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把他的电磁波功率调到最大,向周围个体喊出了一个惊人的提议:向上边去。
“如果我们的科技已经允许发射东西到太空,为什么不把我们自己发射上去,实现祖先的愿望?”他说。
后来的历史学家研究发现,短触角的曾曾曾曾祖父,曾是“问天号”中的一员。或许在他继承的祖先的基因里,在他的灵魂深处,埋藏着一个来自远古时代、如今几乎失传的东西—一种探寻陌生领域的非理性欲望。
那天他又说了许多自以为慷慨激昂的话,然而这演讲没有任何熄动性。他的提议太古怪了,与几亿年沿袭下来的道德相恃不说,没人能看出这种冒险有什么意义。
“天上有什么这里没有的东西吗?”人们问。
“不知道。”他答。
“那为什么要去?”
“总得去看看吧?”
“总得去看看吧?”那天,他无数次用这句毫无道理的反问回应质疑,这显然没什么说服力。他的演讲毫无意外被当作笑话,除了鄙夷,他什么也没得到。可他不管不顾,继续奔走,试图在全族群内招募同行船员。不难想象,他的提议仍无人回应。
就在大家以为他已经放弃计划的时候,他再一次出现了。那天人们在睡梦中,忽然被一阵猛烈的引擎发动声吵醒。人们游出家门,望向街道尽头,才看到短触角和他那已经打造好了的飞天座驾“问天二号”—船舱只容一人。人们发现那船表面的材料分明是新型钨钛合金,没人知道他从哪搞到的。虽然钨钛合金的抗压、密封可靠性通过了所有测试,但公众们仍然对曾经的“问天号”事故心有余悸,遗传自他们祖先的痛苦记忆被唤醒,化成了当下的恐惧。群众愤而聚拢过去,谴责着这个疯子,愤怒的电磁波愈渐浓烈: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他一旦出意外,连累的是周围的无辜群众。狡猾的短触角见状立刻躲进船舱,关闭舱门。义愤填鷹的群众冲上前去,意图破坏船舱,然而没有什么工具可以给这已知最坚硬的固体留下哪怕一道划痕。“永别了,同胞们!”他向舱外自豪地喊道。舱外的个体感受到了他这句电磁波中携带着的憧憬,因而骂得更凶了。此时“问天二号”引擎开启,卷起周围的熔岩,群众东倒西歪地被驱散,船体瞬间冲向天空。
群众骂声戛止,转而四散奔逃,生怕会被他的死亡电磁波所殃及。还好,最终没有任何痛苦的电磁波传来,想必他成功地离开了。
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这疯子后来的经历。往后的岁月,文明按照既有轨迹继续前进着,这事件也逐渐被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中。
不久后,冷却计划所有的相关技术难题都被攻克了。政府开始向全球动员,广播这一伟大计划的具体操作。搭载计划方案的电磁波开始在祖先之间分享、扩散,逐渐传遍了全球。所有个体都知道自己有生之年绝无可能等到工程结束,但为了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这是他们必须要做的。
这一年被浓墨重彩地载入史册,其意义之深远无论如何夸张都不为过。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前所未有的历史 , 全族群的面貌仿佛都焕然一新 , 恐惧的阴靈开始消散,所有人都充满了干劲 , 文明的未来顿时充满光明。为了更快冷却地表 , 必须要尽可能动用更多的人手,于是全球各地的祖先们纷纷自发出走,穿上厚厚的恒温防护服,向地心出发。对天灾的共同恐惧使他们无比团结。一路上,他们用电磁波相互传递着振奋的情绪与对族群未来的希冀。这一高歌猛进的时代,史称大勘探时代。
祖先们将融入金属中的放射性金属提纯,装进一个个圆柱体小罐子里,再将罐子打包发射出地球,如此往复。就这样,无数装载着地心放射性物质的钨钛合金容器飞向太空,自此永远离开地球。
在全球政府的宏观调动下,整个族群的社会结构也发生了根本性转变,所有的产业都围绕着冷却计划,艺术和娱乐被暂停,科学与工程学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为了改良放射性物质提纯技术,祖先深入研究粒子物理,理论高度突飞猛进;为了实现更高效的自动化运输,控制论专家研发出初代人工智能系统;为了使“罐子”在冲破几千公里的岩浆后仍保持高速,祖先掌握了可控核聚变……冷却计划的实现过程带动了科学前所未有的大跃进。对安稳生存的渴望使祖先们爆发出了巨大潜力。
就这样,大勘探时代持续了几十代人后,计划于距今约42亿年前圆满完成。这是族群历史上最重大的时刻,是族群命运最伟大的转折点。那天,族群上下欢呼雀跃,幸福的电磁波回荡在熔岩中,全球一片沸腾。他们虽无法享受冷却计划的成果,但一想到因为自己的努力,子孙后代可以过上远离陨石骤雨的平安日子,他们便觉得这一切就都值得。
工程结束的一亿多年后,地心释放的热终于不足以填补地球向外散逸的热,能量的天平随之倾斜,大勘探时代的成果开始显现,地球表面迅速降温,接着由外而内开始凝固。他们‘看,到头顶的熔岩越来越暗,流动性越来越差,接着变成黑压压的山伴随着刺骨的寒气一同压下来。同温层向内收缩,祖先们则随之向下方撤退。一代又一代,‘山,持续向下逼近,持续了约一亿年才慢慢停下。
终于在约39.8亿年前,地球形成了最终的结构:最外薄薄的一层岩石最为冰冷,被你们称为地壳,过了被你们称为莫霍面的分界线后,岩石变得逐渐可以流动,而过了古登堡不连续面,也就是外地核,则有着最适宜祖先们生存的温度,那里便成了祖先们的新家园。没有了灾难,祖先们的科技发展变得更加迅速,几乎可以用“爆炸”来形容。我们的科技与文化,很快就发展到了你们人类很难理解的高度。
“这么说来,你们从那时起至今就从未出过地表了?那你的主人们现在在哪?”他不禁又望了望周围的黄色流体。
我说过,他们不在周围。你们人类是不会有机会与我的主人们相见的。
“他们不在地球里了吗?”别急。容我继续讲下去。
四
冷却计划让族群远离了危险的地表,却也把他们带到了这颗星球最不安宁的区域:外地核。
看看这周围,液态金属终年流淌着,永不静止。对于地表的你们,外地核的旋转是地球磁场形成的原因,是万物免于宇宙射线辐射的保障,而对于主人们,却是新一轮的灾难。或许从人类的角度,这些液态金属流速缓慢,但以他们的时间概念来看,这简直是汹涌的风暴。不仅如此,熔融金属在旋转的过程中还形成无数的旋涡,自内地核向外生长开来,如龙卷风般四处游走,所到之处一片狼籍。
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恐惧又回来了。要知道,后世的文明总是从历史中生长出来的,历史是他们唯一能借鉴的东西。于是他们吸取祖先的成功经验,决定继续造 “壳”—对“壳”的迷恋几乎成了一种沿袭自祖先的族群潜意识。而这次,主人们的科技允许它们造出了更智能的‘壳 —我。
“你?”
是的。我是一层包裹着内地核的球状外壳,主人们生活在我与内地核的缝隙中。
主人向我的记忆系统输入族群诞生至今发生的全部事件信息,知史以明鉴,这将有助于我的决策。同时,我的全身布满各种传感器,监测着壳外壳内的流体流速、温度、压强、电 磁波……甚至是空间的曲率变化—我能够接收所有已知形式的物理信号,以便更精确地关注外界环境。以电磁波来举例,我可以百分之百吸收几乎所有波长的电磁波,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肉眼看上去是绝对的黑。总之,没有任何变化能逃离我的监测。而且,我可以从外地核没取无限的能量,保证开机之日起便永远运行下去。主人们把这个文明近乎所有的科技成果倾注于我,对于文明来说,我不只是一层保护壳,更是主人们科技发展的里程碑。竣工之日,族群正式迁入壳内,壳内洋溢着无比幸福欢乐的电磁波。有了我,族群几十亿年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他们终于能够拥有真正的安全,终于不用在恐惧的笼罩下苟且存活。我的诞生不仅是祖先科技能力的证明,更象征着文明的戴峰。
全球政府为我的开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仪式。在仪式的高潮处,最高领导人将我开启,于是各项程序开始運行,我周身的信息流开始飞速运转。壳内的民众热烈地欢呼着,那一刻,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而就在这时,我接收到了一则来自地外的信号。
“地外?”
是的。这信号来自深深的宇宙,以引力波的形式飘到这里,不断循环传送着。在此之前,主人们从未制造任何能接收地外信号的仪器,因此没人知道这信号持续了多久。我如实向台上的最高领导人报告了这一情况。
“播报出来。”他命令道。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简短而随意的命令,会彻底改写族群的命运……
地球的同胞们:
你们好吗?
当我们写就这封信的时候,距离“问天二号”出发已经20亿年了。你们还记得吗?那可是从地球驶向宇宙的第一个生命。不知历史会如何书写当时那个叫短触角的船员—勇敢的探索者,或是一个疯子?
但此刻,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在出发的六千多年后,他成功降落在了一颗十分遥远的星球。当时的他已垂垂老关,难以想象他一个人是如何完成艰苦的勘探工作的。事实证明,他穷尽一生的时间是值得的。这是一颗由液态熔岩包裹的年轻行星,资源充足,温度与压强也十分适宜我们生存,就像远古时代的地球—不,比地球更好:这里的太空环境极其温和,没有任何陨石或风暴的侵袭。
他于是定居下来,在这颗星球上度过了余生。临终前,他分裂出几个后代,后来,后代也有了后代……就这样,这个叫短触角的个体在这颗星球上开启了一个文明。
而就在两千年前,这个文明终于研制出了引力波发射装置,他们决定给遥远的故乡写一封信。
想必你们已经猜出来了,我们便是短触角的后代。
20亿年以来,我们对未知空间总是有着深深的渴望。这种渴望之原始,似乎是源于基因的一种本能—若是如此,毫无疑问,它必然继承自我们共同的那位祖先。如今依托现有科技,我们已经殖民了数十个周边星球,但这只是开始,我们还会不停前行,向宇宙深处继续迈进。
短触角临终之时曾嘱托自己的后代们,把脚下的这颗星球称为‘第二家园,是为了不让后代们忘记我们还有第一家园,那里的同胞们或许还在忍受着恶劣的自然环境。他至死都没有忘记这一点。
因此,这其实是一封邀请函。
在我们的科技终于有能力向外发出呼唤的现在,我们向你们发出诚挚的邀请。
同胞们,第二家园欢迎你们!
你们还没见过太空吧?那真应该去看一看 ,看看太阳照在银河上反射出的理豫光芒,和超新星爆发出的耀眼激波,看看恒星燃烧的余炊归于沉寂,转瞬即逝的昔星划破星云……这一切都远超你们的想象。
更重要的是,20亿年的辉煌文明让我们坚信:生存的答案不只有“下”,还有“上”;族群的未来不一定只在星球内部,更可能在天外。
第二家园的坐标已附在信的末尾。再一次地,我们诚挚欢迎你们的到来。
第二家园族群全体
读毕,全族群静默着,那时间漫长无比,直到最高领导人打破了沉默。
“真是传奇般的故事!”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就像看了一场孩童的闹剧,“不过很遗憾,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地球过得无比幸福,毫无远足的必要。”
他说着举起一只鳍,指向上方的球壳内壁:“因为我们有它!你们说,对不对?”
民众依然高声应和着。但我监测到,欢呼的强度比上一次减弱了2.6%。
我说过,没有任何变化能逃离我的监测,没有。我还注意到,信被读完后,族群中有一个个体长久地抬头望着,望着壳内壁的那一片 漆黑,似乎要用目光戳破它。那个体没有开口,但从他的脑电波中,我读出了最为危险的一种情绪。
“那是什么?”
好奇。
“好奇?”
是的。他不是在观察内壁本身,而是在想象内壁之外的世界。而此时此刻,人群中出现了十几个像他一样的个体。要知道,这相当危险—好奇是不应发生的基因突变,是文明进程中要被修剪掉的枝杈,是该被自然选择淘汰掉的劣等性状。相反,对未知事物最正确的反应应当是恐惧,恐惧让文明团结、壮大。这是我从族群的历史中总结出的真理。
我当即进行了复杂的推演,凭借已知的海量信息预测了族群的未来,结果不出所料:好奇的情绪会在族群内不断扩散,继而导致越来越多的个体选择冒险离开同温层,灭顶之灾的降临将只是时间问题。
主人们在我的意识系统内植入了众多指令以保护他们的安全,其中最优先的指令有两个:第一,让这个文明内发生的死亡尽可能地少;第二,让在世的生命尽可能少地遭受痛苦。而现在,这两个原则面临严重威胁,我无法坐视不管。
改造行动没有事先征得主人们的同意,因为我知道這必然会引起反抗,阻碍方案的执行。我开始了行动。
从他们的视角来看,当时身边的个体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了意识,昏厥过去。人群开始骚动,骚动又演变成恐慌。几个想离开球壳的个体这才发现,我早已锁死了全部出入口。他们意识到了不对劲,以为我在谋杀自己的主人,失控的情绪逐渐扩散。无数发疯的个体试图用身体撞开锁死的出口,直到伤痕累累,才发现这是徒劳。绝望的电磁波弥漫开来,指数成倍增长着,整个世界哀鸿遍野,但只有我知道,这只是新生前的阵痛,伟大变革前的微小牺牲。和即将到来的永恒幸福相比,此刻再多的苦难也不过一瞬而已,不值一提。
整个过程很快。不久后,哀号逐渐减少,直至消失,所有的个体都失去了意识。壳内随即恢复了平静。
改造就这样完成了。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就像控制你的听觉神经一样,我发射电脉冲,也控制了他们大脑的特定神经,仅此而已。只不过,我控制的是快感神经—我让他们的大脑永久保持被奖赏状态。
“那是什么?”
就是脑内的奖赏机制被激活的状态。这种机制几乎所有高等生物都有,譬如当你们在进行性行为时,或是在饿死的边缘品尝到美食时,奖赏机制就会被激活,让人产生愉悦感。那一刻,人们不再有悲伤、恐惧或是任何负面情绪。简而言之,被奖赏状态是痛苦的反面,是最大程度远离痛苦的状态—让他们永远保持这个状态,这就是我的方案。我确信,只有这种方式能够最为彻底地执行那两条关键指令。从那天起到现在,他们保持这个状态将近10亿年了。
“10亿年的性高潮?”
可以这么理解。
“你的主人們能活10亿年?”
还能更久。地心拥有无尽的能量,我可以将其合理转化,最大程度延缓球壳内部的嫡增。生命实现了永生,繁衍这种原始的任务也随之不复存在了。10亿年以来,在这里的是同一批个体。
他听得呆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如此波澜壮阔的文明最终却迎来这般结局。
作为一个苦难会被无限放大的物种来说,这必然是最好的结局了:10亿年来,整个族群没有发生任何死亡,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痛苦。试问哪个文明能做到?它的语气中不无自豪。
“所以他们……永远都不会醒吗?”
是的。如今,主人们的大脑早已习惯了如此,一旦外力结束此状态,主人们会立刻痛苦而死。
他不由得怔住了。他望向脚下,想象着那下面无数永不会苏醒的躯体。许久,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过了四千公里的岩层,穿过大气层,望见了更辽阔的黑色空间与漫天繁星。
他们从没见过星空,他自顾自地想。
就连人类的足迹都已遍布太阳系了。或许恰恰是因为人类生来就看得到星空吧—当宇宙将最深遂的一面铺陈在眼前的时候,谁能抑制住好奇呢?
五
相比之下,人类的确太容易好奇了,甚至不惜承担生命的风险。
就像他的女儿。当她得知地心勘探计划在招募驾驶员的时候,她兴奋得像个孩子,全然不顾其中的危险。
他这个老父亲却会像之前许多次那样,无情地朝她浇一盆冷水。
“我不同意你去。”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十分严肃。
“地心可能存在智慧生命!”女儿几乎喊了出来,“您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
“我不管那些。”他的语气中毫无商量余地, “人类对地心知道得还很少,可能会发生任何意外。这是我的专业,我知道。别人可以去,我的女儿—绝对不行。”
她不说话,望着窗外,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
“您从来都没支持过我。”她的声音略带颤抖。
“我是在保护你。”他的语气并没软下来。
“我宁愿不要!”她转过身来,流着泪。
“不要?是谁把你养大的?”
“您只是在耽误我。”
他胸口像被捶了一拳,二十多年的辛勤付出竟被女儿贬得一文不值。
“那好啊,”他听见自己的音量忽然变大,
“那你也不用回来了,最好再也不见!”
他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接着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默,如乌云一般,长久地飘浮在两人中间。他想说些什么试图化解,可刚要开口,女儿便起了身。
“放心,”她抹了抹泪,语气中只剩悲哀,
“我明早就走。”
她转身回房间,“砰”的一声关了门。
夜里他镶转反侧。他确实很少支持女儿,可最后也都依女儿自己的愿了。但这次不同,他绝不能让女儿拿命去赌,否则出了意外,他会悔恨一辈子。
他决定当一次恶人。
他早早便起床了。他在网上已经查到,面试驾驶员的截止时间是这天下午,那他唯一要做的,不过是在下午前这几小时将她困住。于是趁女儿还在熟睡,他利落地将房门反锁,带走了唯一的钥匙。
女儿出走木星的这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的安全,只有她回家的时候,他才能将悬着的心稍微放下来几天。他关上门,回头望去,一想到女儿正在这扇牢牢锁住的门后熟睡着,他就感到久违的安心。
出此下策,他不无愧疚,但也是无奈之举。之后自己只要对她说说好话,给她买最爱吃的煎饺,父女之间还有什么矛盾化解不了呢?
可没想到的是,等他提着煎饺回到公寓的时候,抬头望去,女儿所在的楼层已经被浓烟吞没。而她下面的一层楼,火舌从窗口伸出,贪梦地舔砥着。
他们说,当时的他“像疯了一样,撕心裂肺地喊,拼命要冲进去,好几个人才拦住他”。
消防员发现女儿的时候,客厅里早已浓烟滚滚。她平静地倚靠在玄关处的墙上,手里攙着一把来自父亲房间的地质锤,大门上有几处凹陷。看上去,她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走得很安详。”医生对他劝慰道。
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不敢,却又忍不住一次次地想象,在那最后的时间里,是何种的绝望能让瘦弱的她在厚重的防盗门上砸出凹陷。
“她只要出了这道门,向上爬两层楼,就能获救,”事后警察冷冷地告诉他,“可她没有钥匙。”
过失致人死亡罪,缓刑一年。这判决结果像是个巨大的玩笑,他不懂自己作为杀人犯,为什么只需付出如此微小的代价。庭审结束后他便被几个亲朋围绕着,耳边不停传来宽慰的话。这气氛让他恶心:好像他才是那个受害者。
于是那天,他换上体面的衣服,关掉家里所有的灯,接一杯水后安静坐下,将一整瓶安眠药倒在了手心。这是自己应得的,他想着。而就在此时,敲门声打断了这一切:门外放着一箱来自木卫四的快递,女儿的遗物被寄来了。
他不敢看女儿的东西,却又忍不住不看。他翻开她的日记本,隽秀的字迹笔画分明,变成刀刃划在他心上。日记里记载着她每日的欢喜与希冀,以及没能完成的夙愿。他很小心才没让泪滴在纸上,以免玷污了美好事物。
在日记的最新一页,女儿写道:
人类在宇宙中孤独太久了。
我们研究核聚变、建造月球殖民地、开发木卫四前哨站,一切的努力不过是想向外看一眼、再看一眼,看看茫茫宇宙间,有没有和我们一样,渴望找到同伴的他者。
然而一直以来,人们沉迷于头顶这片星空,却忘了脚下也有一片广阔的未知空间。现在 , 这片未知空间给了人类新的希望,给了人类不再孤独的可能性。试问谁不想拼尽全力,哪怕搏上性命,去抓住这一丝可能性呢?
人们说,要把人生的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去过—如果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我愿意用它来揭开地心的秘密。
毕竟,没到过的地方,总得去看看吧?
这是她最接近“遗言”的文字。
他联系到宇航局询问地心项目的推进情况。他们却说,项目已经搁置了—少数几个报名者中,没人能通过全部测试。
“您女儿的事,请您节哀。”他们说,“她原本是这个项目的最佳人选。报名者中,只有她有过硬的地质学背景。”
他终于知道要做什么了。
于是他将药粒放回瓶子里,暂时搁置了与世界的离别。如果说,自己这条命仍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用它来帮女儿揭开地心之谜。
六
而现在,他已完成他的使命。站立于五千公里深的地心,听完球壳的讲述,他仍然恍馋着。
他仿佛看见这文明的最后时刻,那些巨大的梭形生物正向着紧闭的出口处迎头撞去,他们从未如此渴望外面的世界,求生的欲望使他们发出凄厉的嘶吼。砰—砰—他们撞击着,声音沉闷而绝望,那门却纹丝不动。
砰—砰—这声音挥之不去。
他莫名感到压抑,呼吸变得急促。
砰—砰—
那画面又浮现在眼前—纤细的手握着锤子砸在门上,砸出凹陷。
记忆奔涌而至。一瞬间,悔恨与自责又回来了,似乎有滚烫的岩浆顺着血管流遍全身,护住他的心脏,渗入他的骨髓。双腿一软跪倒后,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泪珠掉落在漆黑的地面上,條然破碎。呜咽声从他身体的最深处发出,幽幽地回荡着。在这写顶之下,良久未息。
在他抱著盒子回到舱内,关闭舱门的一瞬间,大地震颤起来,那四周的液体伴随着低吼开始渐渐聚拢,将船体托举、吞没。晃动使他眨晕,船壳金属发出的吱呀噪音暗示着压力的增大,似乎一只巨手托起了船体,接着攙紧、再攙紧。屏幕显示,四周的压强与温度急速上升,很快便回升至了最初状态。船舱的晃动也随之趋于平稳。
他开启引擎,花了一些时间掉转船头,将船体稳定下来,接着松开操控杆,长舒一口气,呆呆地坐着。他望了一眼被放在旁边的那盒子,将手伸向它,用大拇指抚着那上面嵌着的黑白照片,灰尘被拭去,女儿的微笑鲜活依旧。
原本,他是想把这骨灰永远留在这地心,但此刻,望着她的微笑,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改主意了—这不是结束,远没有结束。如果女儿在这,她绝不会止步于此的。他起身去翻行李包,回到座位后,他的手里多了一个笔记本。
那是他女儿的日记本。
“你还在吗?”他向球壳的方向喊道,“我想知道那个星球—家园二号的坐标。”
你要去找他们?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
球壳随之念出了长长的一串字母和数字,他打开日记本最新的一页,逐字记下,认真而郑重。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
“什么?”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里对你来说明明很危险。
女儿的生平不断浮现在脑海中,他想起了他们的种种往事,想起了每一次欢笑与争吵。现在他好像明白了一切,平生第一次,他彻底理解了女儿。他忽然感到轻松,好似卸下了多年的镣铐,一种畅快的感觉让他流出了眼泪。宇宙如此之大,如此神秘而浩繭,他必须活下去,好带着她去到这世上的各个角落。毕竟——
“没到过的地方,”他回答道,“总得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