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前,我听说傅聪离世的消息,想到久未联系的傅敏一定会很悲伤。我约了时间去看望他。没想到他竟记不得我了。我只能与他太太陈哲明聊天。他坐在一旁不怎么说话。后来我们一起到附近的必胜客吃午饭。我看他吃牛排吃得很香,也很利索,想他身体应无大碍。他自言自语说:“陈丹晨,我记得这名字。”哲明说:“你来,我们很高兴。他现在记性不好。名字记得,就是想不起来。给傅敏点时间吧!”
那天回家,我不免有点忧虑。傅敏记性差不算病,但总觉得有点异样。后来听说他们移居上海,因与哲明加了微信,经常问候,互通信息,知道傅敏都还安好。有一次得悉我们共同的老友罗新璋谢世,哲明不忍心告诉傅敏,稍后他还是知道了,非常感伤。没有想到,今年五月,我从网上看到傅敏在上海仙逝的信息。就如杜甫诗所说的:“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想起我与傅敏许多年美好的友情交往,心中感伤不已。
结识傅敏还是缘起于傅雷。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喜欢傅雷译作,只要能找到就尽量争取多读。我的老师高名凯教授也曾翻译巴尔扎克小说十九种,比傅雷的大概还多五种。但是傅译却风行一时,其原因是傅雷把翻译当作创作一样,把自己的学识、心灵、感情、生活积累都调动起来倾注其中。傅雷曾说,“翻译应当像临画一样……”译出一部中文“新”小说来。罗新璋后来总结为“译艺”。就是说,文学翻译本身应是一种创造性的艺术。但是让我更关注的是傅雷的死。那是在“文革”初期,听到这传闻时深深地为之震惊,也引起我的思索,为什么这样一位著书立说学问渊博于世无碍的学者会受到如此可怕的迫害。“文革”后读到他的遗书更使我震撼战慄。傅雷夫妇自缢之前竟能冷静到把后事一一细细交代,连当月房租、保姆工资、火葬费都分厘不差,不欠这个世界一分,真个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就这样清清爽爽离去,始终维护着自己的人格尊严。我还知道“文革”前夕,风雨如晦,人们都已有不祥之感。傅雷却对友人慨然说:“如果再来一次一九五七年那样的情况,我就不准备再活了!”
于是,我就有意识思考关于他的思想、事迹,写了一篇《关于傅雷精神的反思》。还因为罗新璋与傅敏不仅熟悉,而且还帮傅敏做点整理校勘傅雷遗作的事,由此我也与傅敏有了交往,成了好友。我从傅敏身上仿佛看到了傅雷刚正不阿的身影。听说“文革”时,因为哥哥傅聪流亡国外,父母因不堪凌辱而自杀,他就受株连遭到残酷迫害,两次自杀未遂。这种“士可杀不可辱”,把人格和尊严看得比生命还可贵的精神,这种性格中的倔强,父子俩是多么相像。同样,傅雷无论对于人生还是自己的翻译著作都是尽可能追求理想完美的艺术境界,常常会把数十万字的译作重新翻译一遍,有的译完后束之高阁也不轻易公开发表。现在,傅敏把自己后半生几乎完全投入对他父亲遗作的收集编辑整理的工作,呈献给世人一个襟怀坦白、挚爱艺术的赤子,一个追求自由、坚持独立思考、坚守气节和尊严的文化大家,以及他的丰硕的文化遗产。就如最初他将傅雷给傅聪仅存的一百二十五封、给傅敏的两封信编纂成集,出版《傅雷家书》,后来几十年里又继续悉心寻找,铢积寸累,再次选编成多达二百五十五封信的“编定本”,长期来一直获得读者热烈的呼应和青睐,人们从中看到两位艺术大家的智慧深邃而又情趣盎然的艺术对话,父子两代率真单纯而又充满父爱和亲情的心灵交流,对一代又一代青年成长起着无法估量的影响。同时期,他还编纂出版了《傅雷译文集》十五卷,是这位翻译大家译著第一次全面的展示。再后来还编辑出版了《傅雷文集》四卷,也是第一次将傅雷有关文学和艺术评论文章比较全面地编集成书。最后编成《傅雷著译全书》二十六卷。当我看到这样浩瀚的书海时,深深体尝到了傅敏几十年来焚膏继晷的辛勤劳作,渗透着他对父亲深沉的爱,同样也是追求理想的完善的境界。这种顽强执著的精神,使我想起当年傅雷说自己最崇拜贝多芬的顽强、奋发、坚韧的性格,说“扶植我在人生中的战斗意志的是贝多芬,在我灵智成长中给我大影响的是贝多芬”。他要将从这些文化大师身上得到的启示和恩泽转赠给大众,而现在正是显现在傅敏身上了。
那些年我读傅雷的书,了解他的生平事迹,越来越被他那种自尊自强的精神所吸引,深感如今的知识分子多么需要这样的思想品格。如季羡林先生说现在是“士可杀,亦可辱”,更不必说为了博取名利而寡廉鲜耻的俯拾皆是。于是,我陆续写了一组有关傅雷的文章,在叙述傅雷对于多种艺术都有创见和论述的同时,着重探讨傅雷的思想精神。大概这与傅敏的思考和理解比较相合而得到他的共鸣和热情的鼓励,他不止一次打电话谈论对我的小文的意见,也常与我讨论一些关于傅雷研讨会或作品出版、展览中的事。就这样我们成了投合相知的好朋友。
傅敏是个坦诚热情、单纯谦和的人,人们都很乐意与他相识合作。我记得李辉、应红夫妇邀我一起去看望过傅敏、哲明夫妇,还一起餐聚。杨宪益的外甥女画家赵蘅、旅美的女作家范玮丽邀我一起去看望他们夫妇,也一起餐聚。还有傅敏的发小、拉美国际问题专家张森根夫妇与我和他们夫妇也曾一起餐聚。等等诸如此类不止一次,都是友情欢聚,开怀畅叙。那次赵蘅送我一本书,我在餐后遗忘在餐馆里了。回傅家途中想起此事,傅敏随即说“你们回去吧,我去取”。我看他匆匆往餐馆走去的背影感到真不好意思。又有一次,在上海浦东举行的傅雷研讨会结束后,我的回程机票是在次日,傅敏就邀我一起去他们的住所过夜。离宾馆前,他还到我房间里帮着收拾行李。就在我们走了好远路后,坐下吃晚饭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假牙遗忘在宾馆的水杯里了。幸有南汇乡亲王树华让一位年轻人专程跑回去取来。次晨我们一起美美地吃了一顿早餐。他们送我到大门口上车,傅敏开心地笑着说:“你会不会又遗忘了什么东西?不过没关系,我们坐飞机给你送来!”引得大家哄笑。我不知道是尴尬,还是开心,看着这位谦谦君子也笑得不亦乐乎。
记得又有一天,他突然来寒舍访我。他兴冲冲地说,他们家附近新开了一家面包房,新出炉的面包特别好吃,带了几个给我分享。我看着他那孩子似的天真笑容,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家离我家相距至少有二十个公交车站之遥。我忽然想起古代文人王子猷雪夜乘舟远道访友,到了友人戴安道家门口却又返回。家人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我并无比附古人之意,只是感于傅敏是个性情中人,这是友情,是雅趣,也是乘兴而来。
记载上述这个故事的《世说新语》,也正是傅雷最喜爱的。他欣赏魏晋文人的风流文采,高蹈旷达,洒脱狂放,追求性灵的自由,不拘世俗陋习。傅聪说他身在异域,“精神上的养料就是诗了。还是那个李白,那个热情澎湃的李白。念他的诗,不能不被他的力量震撼;念他的诗,我会想到祖国,想到我出生的祖国”。人们从他弹的音符中似乎可以感受到李白自由超然的诗韵。傅敏则满怀热忱地把父兄的思想艺术成果、审美情趣和艺术理念尽情传承给世人,连他自己也一样,都是屬于个性中的“固执”和对艺术美的执拗与痴情追求浑成一体,是那样单纯率真、清清爽爽。
傅氏一门真的都是怀着像宗教家那样虔敬的赤子之心,崇尚理想的艺术美和人性美。如傅雷说的,“艺术之境界无穷……”尽管永远不可企及,却是“有史以来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随着傅敏的离去,似乎也标志着傅氏这个文化之家这一代人对perfection(完美)追求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