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舞王

2024-02-07 19:15厉海川
青年文摘(彩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玩具店发条蒙面

厉海川

玩具店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泰尔德先生的玩具店。

玩具店里摆满了发条玩具,都是泰尔德先生亲手做的。每个玩具里都藏着一个复杂而精密的世界,当你转动发条,就会看到玩具做出各种不可思议的动作。上蹿下跳的猴子,尾巴灵活得像火焰;踱步的大象,像甩毛巾一样舞动着鼻子;一辆赛车,陀螺般疯狂地旋转漂移。

此刻,我在昏暗的玩具店里左顾右盼。傍晚时分,泰尔德先生正在柜台前,借着台灯橘黄色的光,小心地端详着刚刚做好的玩具小卡车。转动几圈卡车的发条,轻轻放在桌上,小车开始一点点缓缓向前移动。

挂在店门上的风铃响了,泰尔德先生和我一齐望向门口。一个身着黑色礼服、头顶黑色礼帽、戴着墨镜的人半推开门。他走路时,全身肌肉都在隐隐用力,关节的摆动都带着某种节奏。我忽然感觉,他非常像我记忆中的某个人。

“欢迎来到泰尔德的玩具店。”

面对泰尔德先生的热情,那个人只是疲倦地说:“哦……我只是进来看看。”令人难忍的沉默在玩具店里盘旋了几分钟,那个人准备转身离去。当他推开店门时,泰尔德先生打破了沉默:“有些事你自己还没有注意到。现在的你已经不是二十岁了,这些年堆积在你身上的疲惫,更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那人推门快步离去,玩具店里又只剩下我和泰尔德先生。我注意到泰尔德先生身后的墙上高挂着的一张海报。里面那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那个黑礼帽、黑礼服、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面具的舞者,正左手扶帽,右手比着“摇滚”的手势……

“他就是蒙面舞王!”我指着墙上的海报激动地说。“是啊,原来生活中他是这样疲惫不堪啊。”泰尔德先生说,“我还记得自己五十岁的时候,做很多事情都逐渐感到力不从心。其实我们就像这些发条玩具,刚上发条的时候还能按照一定节奏活动,但渐渐活动就会变缓,最后停止。”

我望着海报中的他,想着他已经五十岁了,却依然不停开演唱会、出演节目、打造新唱片……

玩具店一连很多天都挂着“休息中”的牌子。我一天天看着那些放学后的孩子趴在窗台上,向店里观望,终于忍不住好奇,在某天深夜來到紧闭的玩具店。在那个小小的工作台上,泰尔德先生的脸被微弱的橘光照亮。我把耳朵凑在门上,听到了机器低沉的轰鸣声。为什么他改到深夜工作,在做什么呢?

终于,某天黄昏,当我走到那条街上,又听到玩具店传来一阵孩子们惊呼的声音。店营业了,走进店里,泰尔德先生睁大眼睛望着我,露出骄傲的神情。

站在我和泰尔德先生中间的是蒙面舞王,他背对着我,但黑色礼帽、黑色西服的标准穿搭,加上不可一世的姿态,让我一眼认出了他。我走到蒙面舞王的身后,冲他打了一个招呼,这个举动引来了玩具店里所有人的哄堂大笑。

“你走近仔细看看。”一个小女孩指着舞王的后背对我说。

于是,我看到了舞王背上的那两个刻满数字的黑色转盘,转盘中央各立着一根银色金属发条。

舞台

我曾在无数大大小小的荧屏上看到过他的身影,我曾和朋友们一起买过他的唱片,在夏夜的草地上一同唱响属于他的旋律。那些属于他的舞台,在我心目中是飘浮于空中的、闪耀着光芒的。他站在舞台上的身影,高大到只能让人仰视。

可我从没想过,在这座偏僻小镇里,竟以路人的方式与他打了个照面。我没想过,他和舞台上完全是两个人。我还没有现场看过他的演出,而半个月后他就要在这座城市办一场小型演唱会,这是他的歌声离我最近的一次,我怎会错过呢?

乐队正充满激情地演奏,台下观众人山人海,全都陶醉在热烈的现场气氛中,随着音乐蹦蹦跳跳、群魔乱舞、放声高呼。蒙面舞王的演唱会就是这样充满魔力,他的歌声就像魔笛,让人闻之起舞。他的每一个关节就像指挥棒,调动着全场的气氛。一串串音符就像逐渐升高的火焰,音乐一点点逼近高潮。就在那句所有人耳熟能详的歌词将要再次被唱响时,蒙面舞王忽然散架般轰然倒地。

乐队停止了演奏,全场渐渐安静下来,陷入死寂。那些如同上了发条般不知疲倦地跟随音乐舞动的人们,都茫然地望着舞台,一位矮个子记者急促地对着舞台按动快门。

我望着舞王倒下的地方,看到什么东西在时隐时现地闪烁。

蒙面舞王的工作室发出消息,后面一个月的演出全部取消。有一家小报纸登出了舞台漆黑以后拍到的照片,经过无数倍地放大,可以看到两根闪烁的银色发条。一时间,各种传言纷至沓来。有人说,因为舞王年岁已高,体力已经不能应付各种商演,于是派出了发条玩具当替身。还有人说是一个江湖骗子制作了一款发条玩具,在舞王不知情的情况下举办了那场演出。当然还有人认为那两根发条只是舞王喜欢的一个小饰物。

我在每一个夜晚辗转反侧,脑中闪过的都是那天的每一帧画面。我无数次幻想着舞王的回归,但我更希望他能逃离这个由聚光灯和闪光灯组成的环形牢笼,找到一个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舞台。

工厂

我是蒙面舞王,但我想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几个人认识面具后的我。那是一个疲惫、弱小、孤独、惧怕着一切的人。

你很难想象是这样一个人,在戴上面具、站上舞台以后却能够点燃世界。舞台,是这个世界上最狭小的地方。感觉时间在那里被压缩进真空包装,一切都显得虚假、压抑、令人窒息。我渴望逃离那一切,我不想再让任何人转动我背后的发条。

某天,我走进了一家玩具店,那里面都是木质发条玩具。我一时间感觉全世界都被上了发条,我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相同的事情,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发条玩具,在无比疲惫的时候还要在舞台上强颜欢笑,燃烧身体中最后的温度。

我小时候从来没有玩过发条玩具,实际上我没有童年,因为那里永远站着一个魁梧的身影,用无比严肃的眼神紧盯着我,仿佛一根紧紧攥在手中随时会扬起的鞭子。

有人说,我们很难找回三岁以前的记忆,但我却记得那美好的三年。

我们家附近有一片工厂,它们就像巨大的怪物,各种管道纵横,烟囱冒着滚滚黑烟,经常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但其中有一只怪物,它从不冒烟。红棕色的门,轻轻一拨就会掉下一大堆铁锈。我见过很多人拿着油漆在上面涂鸦,在那条通往工厂布满碎石的路上,我常常在想,那扇门后面是什么。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父亲说要带我出门。走出小巷,他拉着我的手往工厂的方向走去。“就是这里。”父亲指着那扇门说道。

高高的厂房里悬着一盏吊灯,光很微弱,但刚好照亮整间屋子。这间厂房的地上铺着干燥起皮的木板,就像一个没有观众的舞台。几个穿着白色裙子的芭蕾演员正在练习,排成一列从一个角向另一个角奔跑,然后用力跳跃。

她们就像天鹅浮在水面上一般,动作优美而轻盈,一上午我都在欣赏她们的舞蹈。整个夏天,我不记得自己往那个厂房跑了多少次。有一次,天不早了,我走出厂房时,透过落满尘埃的窗户,我看到吊灯又亮了。于是我赶紧跑回去,缓缓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是那个声音最爽朗的姐姐。她脚尖触地,不停地转圈,就像一个陀螺。她一直没有停,我找到一段木制台阶坐下,静静地欣赏,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人在不知疲倦地跳舞,另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面,不知疲倦地欣赏。

多年以后,我又开始怀念那盏散发着幽幽暖光的吊灯,那片干燥到甚至有些扎脚的木地板。我又开始怀念那自由地跳着芭蕾的姐姐,还有正在慢慢理解美、理解热情、理解梦想的三岁的我。而如今,我却只能被一束束刺眼的聚光灯射穿身体,把内心的挣扎全部投射到光滑的“舞台”上。

街头

就在我看蒙面舞王演出后的几天——就在他病倒后的几天——小镇上一群小孩在玩具店前围着泰尔德先生亲手制作的发条舞王。

“发条舞王好多天前自己消失不见了,我们都以为他苏醒了,他想要去很远的地方。现在他又自己跑回来啦!”

这时,泰尔德先生推开店门走出来说:“孩子们,让我们一起庆祝发条舞王的回归吧!”

我脑中忽然闪过那天蒙面舞王倒下,后背上有什么东西不时闪烁的场景。我走到泰尔德先生身边,问:“泰尔德先生,发条舞王是怎么丢的?”

他微笑地注视着那些孩子,对我说:“或许他想自己出去走走吧!”

不一会儿,广场就像是准备迎接一场盛大的节日庆典。虽然没有聚光灯,但歌声从这里仿佛可以沿着四通八达的街道传到远方的群山。

“那就开始吧。”泰尔德爷爷按下收音机的按钮,他转动玩具身后的发条,发条舞王的机械臂开始伸缩,皮鞋开始敲击地面,完成各种绚丽的舞步。

一曲终了,孩子们不停地鼓掌,向泰尔德爷爷投去赞许的目光。发条却还在转动,舞王没有停下,它又开始从第一个动作重新跳。

在下一首歌开始前,我环顾着兴奋的人群。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色西服,头顶礼帽,用一把长长的黑伞当拐杖的人,他默默地站在人群中,那凝重的眼神似乎是在注视着博物馆里一件有着千年历史的文物——但他注视的其实是另一个自己。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个声音喊道:“蒙面舞王来了!”虽然蒙面舞王很少会摘下面具,但仅仅那几个面容被摄影机记录的瞬间,还是会被这个世界上的无数人铭记。

所有人都在鼓掌,让出一条路请他走到中间去。我看到他疲惫的眼神,一瞬间充满光芒。他缓缓地走上前去,在下一首乐曲的前奏响起,发条舞王又开始舞动机械臂时,他开始自由地舞蹈。他放松着全身的肌肉,却跳得比以往更加具有力量感。所有人的热情都被彻底点燃了,两个舞王同时舞蹈,一整天,他们都在毫不疲倦地舞蹈着,一个因为背上的发条,一个却因为重新找回了对舞蹈的热爱。

不知不觉,乌云涌向天空。孩子们在欢快的叫声中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四散跑开。舞王终于开始感到浑身疲惫,他气喘吁吁地撑着双膝,看着身旁的发条舞王依然有力地舞蹈着。

他捡起自己丢在路边的那把长长的黑伞,把伞举在发条舞王的头顶,注视着另一个自己依然陶醉在舞蹈中。世界仿佛就剩下他和发条舞王两个人,一个在不知疲倦地跳舞,另一个坐在台阶上,不知疲倦地欣赏。

医院

我躺在病床上,不停地咳嗽着,这场大雨似乎将我最后一点儿年轻的火焰也浇没了。医生让我好好休息,他说我的身体状态实在是太虚弱了,所有的病症都在大雨之后从我体内扩散开来。

此刻,我拼命想让内心平静下来,但还是忍不住回想那个雨夜。那一夜,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在工厂度过的遥远夏日,回到了那个没有观众的舞台——那间只有一个人翩然起舞的废弃厂房。她和它一直旋转着,两个场景在我脑中反复切换,挥之不去。我曾经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她旋转那么久也没有停下呢?不是因为身后有一条鞭子,而是因为芭蕾是她乏味和压抑的生活中唯一的热爱和释放。多想再见到她们轻盈的身姿。

我成名以后,不斷被各种事情鞭策着向前,经纪公司用永不满足的利益不断抽打着我。可能为数不多能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我知道一个名叫泰尔德的老人曾经为我做了一款发条玩具,或许他希望我能够像那个发条玩具一样永远舞蹈下去吧。

我已经彻底体力不支,昏倒在病床上。我似乎看到一群白色的身影来到我的病床前。她们冲我微笑着,还像那个夏天一样年轻,一样充满活力。她们告诉我,如今她们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芭蕾舞团了。

我看到一群孩子在我的窗前堆糖果,我还看到了慈祥的泰尔德先生,把一个个发条玩具摆在我的床头,他握着我冰凉的手说:“我总能看到身边的人表现出的疲倦。我想取下他们背后那个隐形的发条,装到每一个玩具上,或许这样能够让他们重新获得自由。”

发条舞王会继续舞蹈下去,可能在那个偏僻的小镇,在泰尔德先生玩具店的窗前,在挤满观众的广场中,可能也会在某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当然,或许某一天它也会老去,外壳生锈、齿轮再也转不起来。

谁会知道它那一刻会不会渴望继续舞蹈,就仿佛拥有一颗你我这般的心灵。

楚云飞//摘自《十月少年文学》2023年第12期,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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