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强
此时此地的日常生活如水奔流,去而不返,“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人作为一种高等动物、智慧生物,面对此种情形不由不生发出情感的喟叹与价值的追问,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所发出的万古长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是为日常,“天地之悠悠”则为恒常,好的诗歌,应该在日常与恒常之间建立连接通道,或者由日常而探问、抵达恒常,或者由恒常而归依、落脚于日常,或者在二者之间回还往复,具体的写作路径不一而足,但在具象与抽象、形而下与形而上维度的结合上,对于诗歌这种体裁而言是具有普遍性意义的。
李磊的诗歌便体现了“日常”与“恒常”之间较好的结合。诗人立足、扎根于日常生活,对生活进行查勘、审视、问询。她长于对过去与现在、城市与乡村进行并置,在双重视野中达成对生活的观照和意义的探寻,进而从中寻觅和体味其恒常意味。《月亮,照着打麦场》中,再现的是20世纪80年代末的场景,这也是诗人童年时期的景象,“时光表盘己定格,八十年代末期的秋天/放学了,风吹过校长门口的那口破钟/钟声叮当……嗡嗡……”,颇具时代特征,钟声也形成了余音不绝的效果。第二节,“傻斌流着口水坐在石礅上/望着他父亲出走的方向/就这样坐着,二十五年過去了”,这个“傻斌流着口水坐在石礅上”的意象可以有多重阐释向度,耐人寻味。其中的时间也具有模糊性,既可以指到故事发生之时的80年代末已经坐了二十五年,也可以指从80年代末开始到叙述故事的“现在”已经过去二十五年,这种模糊性或许正是作者有意为之的结果。诗中主体部分写童年的游戏:
“我和小伙伴在村西田垄边/上演着,整个童年时光/都无法完成的抢地盘大战//我们跑跳着,钻进棒子地里/月亮,跟着我们一起跑/跑到奶奶的箩筐里,跑到爷爷的烟袋里//我们藏在麦秸垛里/月亮就静静地站在打麦场上/等待着,晚归的人”,颇具抒情、怀旧气息,通过这样的书写,瞬间即永恒,过往的时光被雕刻成生命记忆的华章。《纳鞋底》写的是“我奶奶”崔秀儿纳鞋底,这是一种手艺,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乃至文化遗存。作为手艺,“是祖传的,是她的太奶奶教会的/手巾店独一份的好活儿/横平竖直——就像列队的士兵”;而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奶奶,永远蹲坐在门口拴马石上/纳着鞋底子,抻着脑袋/等晚归的男人……/每日,重复着劳作/重复地练习各种活计”,这典型地体现着农业文明男耕女织的生活,但是,在极速发展的现代情境之中,这样的手艺和生活方式又不能不边缘化,乃至逐渐消亡,成为过去年代的遗产。诗人将之呈现出来,对之进行观察、书写,本身便包含了复杂的意味以及独特的诗性。
《麦田》一诗同样是写过去,颇具历史感和年代感,诗中写:“故乡、小雨,我把镜头拉近、定焦/画面清晰了,有了很高的分辨率/端午节前,马上收麦了/学生放了麦假,街上热闹起来//李校长说,他记事起的很长时间/我出生的村庄都叫——手巾店/麦田,从北窑开始/到老四家宅基地前,属于一大队//爷爷是大队长,他背着手/手里依然握着烟袋锅,从村头/走到麦田,捏一下麦穗/他笑了,他说‘是个好年景儿’”,具有栩栩如生的效果,再现了数十年之前的场景。诗的最后一节则类似于电影镜头的摇转或切换:“麦田里有一片麻雀蹦跶着,我认不清/它们是从城市上空飞来的/还是手巾店长大的,只知道/它们等待丰收,也等待秋天的到来”,这里面无疑有一个空间和时间上的打开,既有城市与手巾店的区别,也有夏天到秋天的延展,诗的内涵更为丰富,在过去与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建立了结构性的关联,简练、精炼,但已然具有更丰富的联想、想象空间。
更直接书写上述结构性关联的,还有《泥土的味道》。这首诗中,写“回乡”,实际上是对乡村的反观与回望:“蓝色的汽车,是海洋最深处的颜色/红色卡钳,冒着热气/一紧一慢地跳动着,轮毂/被黑色包围,是黑夜最深沉的表达”,继而诗中写到了《月亮,照着打麦场》中出现过的傻斌:“我努力奔跑,把城市的风/带回来,风,吹着傻斌子/他,年近五十岁了/因小儿麻痹,腿脚落了残疾/脑袋时好时坏,每天都傻笑/他慢腾腾地跑来,趴在车头嗅着/我问;‘闻到什么味道?’/他说:‘嘿嘿,地里泥巴的味儿。’”车上载了很多农产品、土特产,而更重要的,是“一车泥土的味道”,这显然不只是形而下意义中的泥土,同时也是形而上意义、象征意义的。诗的最后,“我想做点儿什么/我只想带走忧思/带走故乡凋零的风/我想让傻斌子一直都傻笑”,这里文化的乡愁己然非常显豁,触及了时代变化与社会转型中极具原型意义的文化心理与价值冲突,它或许是无解的,但又是言之不尽、回味无穷的。《梧桐树》与《泥土的味道》中的书写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中写道:“三十年过去了/我不再相信/我是那只飞上枝头的凤凰/或许我只是飞倦了的小鸟/飞过村北的麦田/飞过车水马龙的街道/飞过高楼耸立的城市/翅膀湿了又变干/今天,我想回巢栖息/想回到,母亲的怀抱/想坐在梧桐树上/听蝉鸣,嗅花香”,这里面显然具有一定的命运感,有着人生的宽度和厚度,也有着时代变迁中关于情感困境、悖论的探究。有了这样的维度与张力,诗歌的内涵和韵味便丰富了起来。
《写在四十岁》一诗同样包含了复杂的人生况味和通透的人生智慧:“每一次雨落/都如同你和我分别又聚合/就像花园的这株丁香/它,又开满和去年一样的花/麦田收割/这一片葱绿/又交付给下一季的秧苗/一年过去,又一年来到/人生的酒杯/饮干,又倒满/四十有余的年纪了/才知道,我们/需要,咽下所有的苦难/才能重生”,这里面以丁香、麦地、酒杯等为喻,对四十年人生经验进行总结与回顾,形象、自然,具有内在性,耐人寻味。《夜色下的芦苇荡》中充满了“发现”,这种发现的确是一种能力,正如法国雕塑家罗丹所言:“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诗中写道:“我们相约,晚饭后/我坐在船头,老黄摆桨/进入芦苇荡深处/荷塘里,像打霜的花园/黑一片、紫一片,枯枝交错/静静地等着雪落/夜色下的芦苇荡,不紧不慢地/闪着亮光”,没有“发现美的眼睛”,断难看到、体味到此种精细、微妙的情状。相类似的,《十月里的一个秋夜》中写道:“抬头望月,红彤彤的/像极了,白天出港的渔夫/我不想说话,只向着天空微笑/看见闪烁、跳动的繁星/快乐得就像教堂里唱歌的孩童/我伸出手,想抚摸那一张张小脸/一不小心,我碰到芭蕉叶上的露珠/那丝沁凉,酸涩夹杂着甜”,细腻、敏锐、灵动,诗意自然而然地生成、氤氲。这样的书写中,“美”与对于美的“发现”、作者的心性与外在的景象是高度契合、具有同构性的。
李磊的诗沟通过去与现在,连接城市与乡村,由日常生活和经验出发,而叩问、觅寻、体味恒常,打开了生活与自我内部阔大的精神空间,形成了具有个人,化特色的艺术探索。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