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重增, 薛文惠, 朱诗敏
(1.西南大学 心理学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重庆 400715;2.西南大学 心理学部,重庆 400715;3.香港理工大学 应用社会科学系,香港 999077)
作为人类生存发展的重要背景和资源,文化孕育并传达着思想、价值认知、行为规范和习俗传统等[1-2],它与个体的心理和行为密切相关。文化不仅是影响个体心理健康的因素,同时也被视为个体对心理健康问题的性质、起因、后果以及补救措施的认知框架[3]。换言之,文化定义了从预防到诊断再到干预治疗心理问题的全方位体系和行为措施[4],使个体和群体通过文化发展心理韧性以应对环境需求,为心理健康提供安全的表征与行为模式。虽然已有研究表明文化、文化认同、文化依恋等对心理健康有积极作用[5-6],但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自信对当代人心理健康的作用机制尚不明确。近期的研究证据表明,意义建构是文化自信对心理健康积极作用的有效路径[7],这为本研究考察内隐理论(成长心态)路径在文化自信保护心理健康的作用方面提供了可能性。
文化自信之所以成为心理健康的影响因素,从社会变迁角度来看,它是伴随全球化的文化冲突以及文化与个体之间关系转变的结果。一方面,文化变迁与交融加速了不同文化间的对话与模仿,主流文化变得愈发同质;另一方面,个体通常需要在文化的对立、分化与整合,以及在统一性与多元性中做出抉择。在此过程中,新、旧价值观之间的“断裂”逐渐催生出文化认同威胁、文化焦虑和文化迷惘,个体对自身文化的肯定、赞扬以及自信程度反映了其在此过程中保护性适应的程度。那些符合文化特征和价值观的思想、情感和生活方式塑造着个体的动机、情感和认知,有助于个体适应社会需求[8],增强安全感与幸福感,而多元文化异质性和离心力可能使人们呈现出文化虚无主义与冷漠心理[9]。
聚焦文化身份,主动地认识、选择、认同文化,建构文化自信[10-11],是充分利用文化资源回应文化变迁挑战、维护心理健康的新路径。文化自信所强化的个人心理特征、行为方式、价值观与文化传统、文化系统之间的深层次联结,不但有助于人们采取积极心态和适应性的应对方式来面对事件[12],克服文化焦虑和文化迷惘;同时,这种个体观念、心理、行为与文化的契合,还有助于加强个体与未来的情感联系以及责任承诺,提升自尊和幸福感[13-14]。
文化塑造成长心态,并且成长心态具有文化间差异。文化对心理与行为的影响是一个复杂多样的过程。不同文化群体间存在认知与行为差异,这些差异源于价值观念、自我结构以及人境交互的生态学等因素[2,15]。成长心态是个体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对自我和他人的评估和理解,具有动态性和可塑性[16]。成长心态承载着文化的化育作用,即通过广泛运用自身能力和身份去适应文化背景和社会情境,促进个体的适应性与能动性建构。研究发现,成长心态在不同文化间存在显著差异。在某些文化中,智力被认为是固定的,人们过分关注智力表现,对失败有过度的压力和焦虑[17];而在另一些文化中,智力被认为是可以开发和发展的,人们更注重学习的过程,具有更多的成长导向特征,如克服个人困难、学习动机和对努力的偏向[18]。文化之间的差异表明成长心态对个体心理适应性的作用机制可能具有文化的特异性。
成长心态不仅具有文化间的差异,也具有个体间差异。Peng和Nisbett认为,个体通过学习内化文化中的民间智慧,形成朴素认识,并以无意识的形式影响人们的心理与行为表征[19]。成长心态是一种朴素认识论,是个体基于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和知识传承与内化,形成的知觉、情感以及相应的行为模式。这种个性化过程会选择性地强化特定的文化功能模式,形成了同一文化内部成长心态偏好以及个体之间心理与行为差异。
成长心态通过一般和健康领域两种途径对心理健康产生影响。就一般的成长心态而言,因对智力、能力、人格等属性持有可变性信念,成长心态强调改变的潜力与努力工作的重要性[20],倾向于将遇到的挑战或困难认定为学习和成长机会[21],这种解释方式会影响自我调节动机进而对心理健康产生积极作用。就心理健康领域的成长心态而言,相信负性情绪具有可塑性[22]不仅能使个体以积极态度面对负性情绪,还能引领情感体验,面对心理问题更倾向于采取积极的行为策略,从而有更佳的心理健康表现[16,22]。这些机制不仅对一般的心理健康有促进作用,对早期干预和临床治疗也具有重要意义。
由于固定心态认定心理属性是不变的,在面对挑战时倾向于采用无助导向策略,与更多消极情绪体验联系在一起,甚至被负性情绪淹没[23],表现出更高水平的心理困扰[16,24]。在临床样本中,这种固定心态更有可能引发一系列心理症状和不良应对策略[22,25]。与固定心态相比,成长心态提供了适应性策略,用于应对挫折、压力事件和心理困扰[25],使个体在情绪调节过程中获得自我意识与效能感[16],从而更好地应对困难和消极事件。成长心态和固定心态在概念上是相对的,代表了个体对自己能力发展的不同信念。然而,个体通常会同时持有这两种信念,它们的相对程度会随着情境和经验的变化而发生改变,而且成长心态是可调节的,可以通过干预来强化。研究发现,对成长心态的干预有助于改善青少年经历压力事件后的生理和认知状况,提升行为感知能力和情绪弹性,并增强他们的控制感[26]。
文化自信会通过成长心态影响心理健康。作为群体的自我肯定和价值体现,文化自信通过对主体文化的认同,提升文化资源可及性,同时还突出了文化对个体的评价性和动力性[27]。文化自信不但直接强化文化自豪感,促使个体认识到文化背景和身份是一种资源和优势,还通过文化传统和实践肯定个体的潜力与可塑性,鼓励人们在不断学习和发展的过程中取得进步,强化积极向上、持续发展和不断学习的社会氛围。这种氛围使主体更有信心、动力和途径去探索和发展,在遇到挫折与阻碍时会运用文化资源做出应对,付出更多的努力,发展有利于心理健康的心理特征、行为模式和积极心态。由此,文化自信不仅在个体应对焦虑、抑郁等情绪方面起到直接的作用,也会通过成长心态塑造个体对现实的具体感知、解释和应对,对心理健康产生间接的作用。
为了扩展文化自信的积极心理与社会适应路径并验证其可靠性和稳健性,本研究采取不同的测量工具、研究对象,以两个子研究探析文化自信对心理健康的影响及其中介作用机制。研究所探讨的文化自信通过信念、塑造成长心态的方式提升心理健康,将为文化自信的积极作用提供新证据。
通过问卷星招募444名参与者,其中男性206名,女性238名;学生175名,在职人员269名;年龄为18~48岁(M=26.34,SD=5.78)。
1.文化自信问卷。采用周婷和毕重增编制的文化自信问卷测量文化自信[27]。问卷共有10个题目,采用7点评分方式(“1”代表“非常不同意”,“7”代表“非常同意”),平均得分越高代表文化自信水平越高。在本研究中该问卷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90。
2.成长心态量表。采用抑郁、焦虑和压力心态量表测量情绪可塑性心态[28]。问卷包括焦虑、抑郁和压力三方面的内容,共有12个题目,采用6点评分方式(“1”代表“完全反对”,“6”代表“完全同意”),并进行反向计分,平均得分越高代表对普遍消极情绪可塑性心态的认可度越高。在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97。
3.心理健康问卷。采用一般健康问卷评估目标群体的心理健康状况[29]。问卷共有12个题目,其中6个为积极性题目,6个为消极性题目,采用4点评分方式(“1”代表“从不”,“4”代表“经常”),对消极题目进行反向计分,平均得分越高代表心理健康水平越高。在本研究中该问卷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83。
1.文化自信、成长心态与心理健康相关分析。各变量描述性统计及相关分析结果见表1。文化自信、成长心态、心理健康两两呈显著正相关。
表1 文化自信、成长心态和心理健康的描述统计及相关分析
2.成长心态的中介效应分析。将数据进行标准化处理,使用SPSS宏程序PROCESS[30]的Model 4对成长心态的间接效应进行检验。结果显示,文化自信对心理健康(β= 0.29,t= 9.37,p< 0.001)及成长心态(β= 0.24,t= 5.22,p< 0.001)有显著的预测作用。当因变量为心理健康时,成长心态的纳入使得文化自信对心理健康的预测作用下降,但仍然显著(β= 0.18,t= 7.83,p< 0.001);且成长心态显著预测心理健康(β= 0.67,t= 21.60,p< 0.001),表明成长心态在文化自信影响心理健康的路径中起到部分中介作用(中介效应值= 0.12,p< 0.001, 95%CI = [0.07, 0.16]),中介效应占总效应的比例为39.9%。
由于学生和在职人员的社会角色、所处的生活环境以及需求目标不同,其文化自信与成长心态对心理健康的影响也可能存在差异。为检验中介模型的跨群体稳定性,运用Amos 22.0进行学生和在职人员的多群组路径分析。结果表明,测量模型、结构模型的各种参数间差异的临界比值均小于统计决断值1.96,表明该中介模型不具有跨职业群组的特异性。
研究1所使用的文化自信测量工具偏重自豪和赞扬等情绪内涵,这可能会因内容而曲解文化自信与心理健康因素之间的关系。为排除这种可能,在研究2中采用了偏向文化效能感成分的文化自信测量工具,以及新的心理健康和成长心态测量工具,以检验研究结果的稳健性。
通过问卷星招募420名参与者,其中男性308名,女性112名;学生277名,在职人员143名;年龄为18~48岁(M= 23.85,SD= 4.27)。
1.文化自信量表。使用周欣彤等人编制的以测量效能感为内涵的文化自信量表测量个体对中国文化的信心水平[31]。问卷共有3个题目,采用6点评分方式(“1”代表“非常不同意”,“6”代表“非常同意”),平均得分越高代表文化自信水平越高。在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83。
2.成长心态量表。采用S-Scale评估个体对抗抑郁风险的成长心态量表[32]。该量表包括生活满意度、主观幸福感、乐观主义、悲观主义和心理韧性等共10个题目,采用4点评分方式(“1”代表“极不符合”,“4”代表“极为符合”),对消极题目进行反向计分,平均得分越高代表对自己与环境认知评价越积极。在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73。
3.心理健康量表。采用Oei等人针对亚洲群体修订的抑郁—焦虑—压力量表(DASS-18)作为心理健康的测量工具[33]。该量表由抑郁、焦虑和压力3个成分组成,包含18个题目,描述近期(在过去一周中)情绪体验或相关生理表现,采用4点评分方式(“1”代表“不符合”,“4”代表“非常符合或总是符合”),对消极题目进行反向计分,平均得分越高代表心理健康水平越高。在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系数为0.97。
研究2的相关分析结果与研究1相似,详见表1。为了重复验证研究1发现的成长心态的中介作用,仍使用PROCESS程序中的Model 4进行分析。结果显示,文化自信对心理健康(β=0.30,t=7.70,p<0.001)及成长心态(β=0.54,t=12.98,p<0.001)有显著的预测作用。在引入成长心态后,文化自信对心理健康的预测作用有所下降,但仍然显著(β=0.02,t=0.58,p<0.001);且成长心态显著预测心理健康(β=0.61,t=13.41,p<0.001)。成长心态在文化自信和心理健康关系中仍起着中介作用(中介效应值=0.28,p<0.001, 95%CI=[0.22, 0.34])。对中介模型的跨群体稳定性进行检验,得到与研究1相同的结果,即中介模型不具有跨职业群组的特异性。
研究2的数据结果在概念水平上重复了研究1的结果,表明成长心态中介文化自信对心理健康的作用具有跨样本和跨测量工具的稳健性与可靠性。
通过两个独立的子研究发现,成长心态在文化自信对心理健康的积极影响中起中介作用。该结果在不同群体和使用不同测量工具的情况下得到了验证,具有跨群体、跨测量工具的稳定性和可重复性。这表明对自身文化价值的肯定(即文化自信)为个体提供了一种强有力的精神支持与价值认同,可以促进个体成长型思维的发展或表达。这种适应性思维方式有助于个体更好地应对生活中的各种困难与挑战,从而保持或提升自身的心理健康水平。
文化作为心理健康的资源,不限于宏观的、弥散的过程,也是个人的、具体的体验。个体通过与自身所属文化的紧密联系,更容易满足自身认知闭合需求,更充分地理解和应用自己所属文化中的知识,以获得集体精神支撑[34]。这种在个人与文化之间的联结有助于构筑面对逆境的心理资本,并提供合理化机制来化解负性情绪,激励个体根据文化中的行为指引积极而灵活地面对周围事物和人际关系。
文化自信对心理健康影响的发现超越了以往文化界定心理健康的理论[6],将文化作用的探讨推向更加深广的领域。在全球化进程中,个体既有选择文化传统价值观念、行为方式和情感表达的空间,同时也愈发意识到这种选择对文化认同和社会凝聚力的潜在威胁,这可能会损害人们与文化的联结[35]。在这种背景下,给予主流文化价值和身份以积极认同与情感倾注,成了发展主动适应的关键。通过文化认同、文化依恋和文化自信等向主体传输文化的意义与价值,强化个体与他人、社会的关系,使人们能将环境挑战、文化资源与内心世界有效整合,促进认知、情感、动机和行为的合理化,成为心理健康的保护因素。
不同于文化认同和文化依恋,文化自信具有更强的能动性。文化认同主要回应的是文化身份[36],文化依恋主要描述的是个体对认同文化的趋避情感[37],而文化自信在认同的基础上更具有信念的特征,以及作为群体性、拓展性的文化自豪情感[27]。文化自信不仅仅包含骄傲和自豪这种具有弥散拓展的能动性成分[38],还包括效能感[31]这种具体的能动性要素。研究2中文化自信的效能感成分,是文化身份认同和文化依恋所不具备的。由此,文化自信在内容和形式等方面形成了积极社会适应的相对独特机制。
文化自信通过影响情绪的可塑性而作用于心理健康。积极的情绪可塑性信念是一种内隐的文化心态[16,18],它肯定个体对社会情境的特定认知,并规范人们可能的情境反应选择,同时承载着文化的适应性与能动性功能。这些文化的内在规范和信念可以通过文化事件和公共表征获得,并反映在个体的心态模式之中。我国传统文化通常将挫折视为个人成长的机会,而非永久性、缺陷性的指标。这种认知和实践不仅是心理健康的资源,也是培养成长心态的文化敏感性来源。即相信情绪是动态的、可塑的,人们可有效控制自己的情绪,由此带来长期的情绪和社会收益[16]。这种信念是文化塑造的心理健康观念,被文化自信所强化,从而成为促进个体健康的重要一环。
成长心态影响个体对情绪的看法,能够提高个体的适应能力和自我调节能力,在促进个体心理健康和适应性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已有较多研究表明成长心态对心理健康具有积极影响。例如,拥有成长心态的个体认为自己的情绪是可以变化的,这意味着他们不会长期受困于消极情绪,而是能够更好地与情绪共存,也倾向于采用积极的途径应对,减少无希望和无助感[39],有利于对生活中的挑战作出更为主动的反应[40]。相信自身有机会改变消极情绪的个体倾向于相信自身具有高水平控制力,因此更有可能采用以解决问题为中心的策略应对压力源,进而提高对未来的期待,并拥有更加乐观的精神状态。这种积极信念能够提高个体对焦虑、抑郁、压力的普遍认知,并减轻生活中的压力事件、心理困扰,甚至创伤后应激的影响[25,41]。相反,固定心态的个体感到难以控制当前的情绪,选择逃避而非尝试调节,进一步加剧个体在挫折处境中的无助感[24]。这样的经历使个体更加坚信情绪的不可控性,进而形成了恶性循环[39]。
但文化自信为什么会促进成长心态的形成、维系和表达,目前尚缺少论述和证据。本研究认为,广为接受的成长心态实际上蕴含并具体表达了文化自信的本质内涵。当成长心态与文化自信相结合时,在智力、性格和情绪等不同层面上,个体可以借助文化与社会等资源,形成广义健康的个人资源。这种整合过程伴随着文化肯定与认同所产生的自豪、依恋等多重情感体验,以拓展建构的方式[38]和效能感共同转化为积极的情感体验和行为表现,使个体更加乐观自信,减少不必要的压力、焦虑等负性情绪,帮助个体应对挫折,改善行为和态度。这不仅能够提升个体在文化和社会环境中的适应性和能动性,还能够促进其心理健康。就成长心态的文化机制而言,中国文化传统历来重视个人通过努力以改变自己并获得自我提升和成功的观念,这种努力导向通过家庭和教育实践都得到了鼓励。对学业成就的尊重、对努力的高度重视、对未来的预期以及面对困难和挑战的进取精神,已潜移默化地融入个体奋斗精神之中[27,35],形成了广泛的、通过努力和毅力取得成就的心态模式。文化自信则在传统文化脉络和现实实践中将这种机制激活,发挥成长心态的积极作用,一方面通过价值观和文化传统鼓励培养积极进取的心态,另一方面提供情感支持和社会认同,克服困难,实现目标。
文化自信显著正向预测个体的心理健康,成长心态在文化自信影响心理健康的路径中起中介作用。成长心态作为文化自信维护心理健康功能路径的发现,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文化因素在心理健康中的作用,推动实施持续、多元和公正的社会心理健康干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