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新
11月22日,2023年两院院士增选结果正式揭晓,中国科学院增选院士59人,中国工程院增选院士74人。其中,现年45岁的结构生物学家颜宁新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我认识颜宁时,她已经被网友称为“科学女神”了,尽管她本人极不喜欢这个称号。
那是她回国四年之后。2011年年初的一天,天气很冷,《科学时报》(后改称《中国科学报》)在北京市海淀区主办“国家高端人才研讨会”,我赶到的时候会议还没开始。环顾四周,偌大的会议室里几乎是清一色的男士。人群中,一位女生格外扎眼。她穿蓝色羽绒服,梳着马尾,看上去像个中学生,正跟身边的一个人聊得兴高采烈。
“那个小姑娘是谁?”我向一位熟悉的记者同行打听。
“你连她都不认识?她就是鼎鼎大名的颜宁教授啊!”
“她就是颜宁?怎么看也不像清华的名教授啊!”我深感诧异。
我找了个座位,把外套和采访包放下,鼓起勇气,走过去和她搭话。没想到,颜宁非常随和,根本不是我想象中高不可攀的“女神”。交谈中我得知,我俩还是山东老乡。听说我之前跑环保口,她眼睛一亮:“哎,我也很关注环保,有机会我们聊聊。”
这时候主持人宣布“会议马上开始”,我俩互换名片,各回各位。虽说要保持联系,但此后却没再联系,直到一年之后。
2012年1月30日下午,我按照约好的时间,赶到清华大学采访颜宁。颜宁素面朝天,乌黑的头发随意拢在脑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要小十岁。
“除了睡觉在家里,其他时间都在实验室和办公室。”她加了一句,“而且我覺得这是挺高兴的事情。可能有人会觉得受不了,但我要是出去开会一周就受不了,感觉没着没落的。”
颜宁告诉我,不算外出开会、做同步辐射实验,她每天在办公室和实验室的时间大概在14个小时。除了和学生一起做实验,其他时间主要花在写论文上,最快的一周,最长的三个月。“今年1月6日发在《科学》上的文章,就是我集中七天写完的,其中四天睡在办公室,中间就回过三次家。但当时我感觉很爽,整个人都亢奋了!”
“你回国短短几年,怎么出了这么多成果?”
“多吗?”她笑答,“可能就是因为我能把时间很专注地花在研究上吧。”
“当然,写基金申请也要花时间,但在中国写基金申请很快,因为用中文,我打字特别快,没多会儿就写完了。另外,我们申请项目不用跟人打电话什么的,学院的几位同事一组队,就拿到了,也没花太多时间。天长日久,这些省出来的时间就很重要。”她说,“所以,我觉得就是‘宅’,这个‘宅’还真是重要,就是专心、专注。”
“聪明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吧?”
“这个嘛还行吧。吃饭的时候我妈老让我多吃鱼,说吃鱼多了聪明。我说你还要我多聪明啊!”
“不过,我肯定不是最聪明的,清华四年从没考过年级第一。我觉得搞科研最重要的还是专心。”
在采访颜宁之前,我看了她在科学网上的博客,文章写得既潇洒又漂亮,个性之鲜明、文笔之流畅、知识面之广,连我这个文科生都自愧弗如。
“对呀,我其实很喜欢文科,高中的梦想是当作家或者记者。”颜宁告诉我,爸妈对她基本上是放养,小学、中学都很轻松,作业基本上在学校就做完了。回家以后,除了听收音机就是看闲书,什么唐诗宋词、古典小说、武侠小说……既多又杂。
上高中时文理分班,她自己选的是文科。但班主任关仪老师认为,成绩全年级第一的学生当然要学数理化,就硬生生把她从文科班拉了回来。高考填志愿时,母亲希望她学医,但她害怕解剖;父亲听说“21世纪是生命科学的世纪”,就建议她去学生物。“我当时想,生物与医学挺近的,为了让爸妈都开心,于是就报了清华的生物系。”
“唉,读博以后杂书看得更少了,就知道专业那点东西。现在成了写八股文的教授了。”她半开玩笑地说。
尽管自己是跑科技的记者,但作为文科生,我内心里对科研是敬而远之的。特别是,一想到科研人员整天待在实验室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实验,就觉得那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事。
“怎么会呢?”颜宁当然不同意我的观点,“也有好多人问我苦不苦、累不累,其实所谓苦,就是不得已做你不想做的事。别人可能会觉得做实验、写论文很枯燥,但我自己乐在其中。我几天待在实验室也不出来,就跟别人打游戏上瘾似的,着迷嘛!”
在颜宁看来,做科研跟艺术创作一样,是很美妙、很激动人心的事:“当你把细胞里那些只有几个到几十纳米大小的蛋白质分子解析出其原子分辨率的结构,在电脑上放大几亿倍之后,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美丽的构造如何执行复杂的功能,你总忍不住要感叹大自然的聪明!很多时候,它的精妙设计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而你是世界上第一个揭示出这些大自然奥秘的人,那种成就感和满足感是难以言喻的。”
让颜宁着迷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做科研时的简单、轻松、自由。
“我其实不太愿意跟人打交道,太烧脑。现在饭局什么的我都不怎么去,去了感觉傻乎乎的,不知道说什么。而且,我一不小心说话就又得罪人了,还不知道怎么得罪的。”
“做科研就不一样,它会让你身心都很轻松,喜怒哀乐都变得特别简单。在实验室里,我的脑子很轻松,不用去想任何其他的东西。你会感觉到,这个世界就是你的,就看你的思维有多广阔,能走到哪个地方,没有其他任何限制。我想象不出来,世界上还有比这种感觉更美好的。”
采访颜宁的时候,她说每发表一篇研究成果,网上都会有各种各样的说法,骂名无数。她跟爸妈说:“没事儿,让他们说去!我就怕你们受影响,只要你们没事儿,我根本不在乎。”
我当时听了没太在意,觉得不至于此。直到2012年5月科学网报道了颜宁的一项新成果后,我才知道她说的并非虚言。
这项成果由颜宁与哈佛大学大卫·克拉彭教授以及诺贝尔奖获得者、洛克菲勒大学罗德里克·麦金农教授等合作完成,是关于一个细菌同源蛋白“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英语简称“NavRh”)的晶体结构及其功能性质和工作机理的。
在人体中广泛存在的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能够引起可激活细胞的动作电位,在神经兴奋与传导、中枢神经系统的调控、心脏搏动、平滑肌蠕动和骨骼肌收缩等过程中都具有重要功能,是人体电信号传导过程中必需的蛋白。因此,这个通道的功能缺陷会引发多种严重疾病,如高血钾周期性麻痹、强直性肌痉挛症和心律不齐等,是重要的药物靶点。对于这个重要信号传导通道的结构和功能,国际同行已经研究了六十多年,由于技术难度大,进展十分缓慢。
直到2001年,科学界发现了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的细菌同源蛋白,才为解析它的结构提供了可能。自此,全球的多个结构生物学实验室都把这项课题作为重点攻关项目,但十多年过去了,都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
凭借此前解析多个蛋白结构积累的“独门绝技”,颜宁与合作者解析出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的三维晶体结构,首次从结构的角度报道了抑制离子钙离子在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的结合位点,并首次获得了处于灭活构象的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
由于这项研究不仅具有重要的科学价值——为真核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功能的后续研究提供了结构依据,而且具有重要的应用价值——颜宁在研究中开发的高性价比的纯化和结晶方法,使得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可以用来进行以结构为基础的药物设计和药物筛选。因此,这篇论文得到了审稿人的高度评价,5月21日就在《自然》杂志在线发表。第二天,科学网对这一成果进行了报道,并很快登上该网的“一周新聞评论”排行榜。
按照一般人的理解,中国科学家牵头做出了如此重要的工作,国内的科技界同行应当竞相祝贺才是。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在科学网的这条消息下面,有32条网友评论,其中表示“钦佩”“祝贺”的只有六条,而表达“不屑”甚至“愤慨”的,却多达十余条——
解析一个蛋白结构,就是一篇Nature(《自然》)。不错,毕竟有几万个蛋白呢。加上不同物种的蛋白,至少十万篇CNS(《细胞》(Cell)《自然》(Nature)《科学》 (Science ))。
结构解析不是难事,很多人可以做,搞得快的,喝几杯茶的工夫就有个大概结果。
可惜的是,花的是中国人的纳税钱,却没有专利保护,成果尽为国外所用,加重了国内外差距,得到的是自己的名利……
我实在气不过,就用笔名“柏木钉”写了一篇评论《多些欣赏少些眼红》。评论发表后,我把链接发给颜宁。她看了以后如此回复:谢谢你,不过这些东西我见多啦,压根儿就不care!
她在科学网的博客名叫“自由自在”,个性签名是: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
这句话摘自《庄子·逍遥游》,大意是说:全社会的人都称赞宋荣子,他却并不因此而更加奋勉;全社会的人都责难他,他也并不因此而更为沮丧。他能认清自我与外物的分别。
对于优秀的同行,颜宁一向赞赏有加。
2012年11月,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的李文辉、隋建华夫妇经过多年的艰苦探索,发现了乙肝和丙肝的共同受体。这是国际乙肝研究领域的一项里程碑式成果,我和同事吴月辉深入采访后写了一篇长篇通讯《一场坚持了五年的马拉松》。
我把这篇报道发给了颜宁,她回邮件说:
拜读完毕,写得非常好!其实现在整天不是这个少年天才就是那个最年轻教授的报道,而这种真正反映科学家耐得住寂寞的写实反而少了。科学,从来不只是聪明人的优秀,一定是给勤奋执着的人的。
末尾,她还加了一句:我很喜欢这篇报道!
遇到自己特别欣赏的同行,颜宁还热情向我推荐。2013年1月初,我收到她发来的邮件:推荐一个人,你有没有兴趣采访?
她推荐的这个人,是美国科学家布莱恩·科比尔卡。
他是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凭借在G蛋白耦联受体(GPCR)方面的研究成就,时年57岁的布莱恩与他的博士后导师罗伯特·莱夫科维茨共同荣获2012年诺贝尔化学奖。
早在布莱恩获诺奖之前,他就得到时任清华大学医学院(生命科学院)院长施一公的大力举荐,在2012年4月被清华大学聘为客座教授,并在此建立了自己的第一个国外实验室。施一公还给他起了一个中文名字“柯碧华”,寓意“科学庇佑中华”。
颜宁在邮件中告诉我,布莱恩和他原籍马来西亚的夫人田东山,将于1月中旬访问清华。“我特别欣赏布莱恩,人家得了诺贝尔奖还像从前一样,自己做实验、写论文。如果你有兴趣,我愿意向他推荐。”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是兴奋。做了六七年科技记者,我还没采访过一位诺贝尔奖得主。更何况,布莱恩还是如此年轻,去年刚刚获得诺奖。但有一个问题:我的英文很差,只能用中文采访,而布莱恩和他夫人都不懂中文。
“没关系啊,到时候我会安排一名专业的翻译,我自己也全程陪同。”颜宁回复说。
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次采访。1月13日上午,我在清华大学医学院的会议室里见到了布莱恩和夫人田东山。他身穿灰色休闲西服、青色牛仔裤,背一个黑色双肩包,说话低声细语,面对记者稍微有些紧张,有时候还会脸红。
多亏有颜宁在场。她之前就和他们夫妇俩很熟,所以现场气氛很是轻松;碰到不好翻译的科学问题,她就自告奋勇,为我们翻译、讲解。在颜宁的帮助下,采访进行得很顺利,话题也聊得很开,从他的父母、自己的成长,到研究中碰到的烦恼、自己的科研心得,甚至包括他和田东山的恋爱故事……
这次采访,让我领略了一位大科学家的真风采。我写了两篇稿子,经颜宁用心修改,一篇刊发在《人民日报》,一篇刊发在《环球人物》,反响都很不错。如今快十年过去,布莱恩依然是我当面采访过的唯一一位诺贝尔奖得主。他的低调、单纯、诚实以及害羞的表情,还印在我的脑海里。
反对科研中的性别歧视、鼓励女生勇敢地做自己,是颜宁念念不忘的另一件事。
“我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但我确实发现,科研中的性别歧视很严重,的确应该引起重视。”她告诉我,从2008年起,她就作为清华大学医学科学院和生命科学院学术委员会的一员,参与博士研究生的入学面试。“在面试中你就会发现,如果按考试成绩和现场表现,录取的70%都应该是女孩子。但为了不使两性比例失衡太大,我们尽量做到一半一半。进入实验室做科研,不论是需要脑力还是体力的实验,女孩子们从未落过下风。在我关注的高质量科研论文中,女性第一作者至少占到一半。”
但是她发现,经过几年的博士后训练,到了求职阶段,问题出现了。
正如她在博文中所说:不论是求职还是最终应聘,到了这个阶段,女性比例锐减!
在自己带学生的过程中,她也遇到过这样的女生:迫于家庭和社会的压力,最后不情愿地放弃了自己想选择的科研道路。
颜宁在文章中写道:我不知道(背后的原因)。我甚至不知道该归咎于社会因素、家庭因素还是个人因素。一个现实是:博士生毕业、博士后结束的年龄恰恰是许多女性结婚生子的时期。也许婚姻并不会影响事业太多,但怀孕至哺育这一阶段却可能是一位母亲不得不降低事业追求回归家庭的时期,于是天平就在这一阶段开始倾斜。
“女性凭什么既要做贤妻良母,又要做先进工作者?” “这对女性不公平!”颜宁在博文中大声疾呼:当人类摆脱了农耕社会,重工业也不再是主流,很多职业已经完全没有性别优势,女性可以轻而易举地支持自己甚至一个家庭的富足生活。那么在这种经济体中,为何还要女性在家庭管理上自觉承担,在事业上一味支持丈夫发展?育儿角色不能分担,但是分担家务、分担养儿的义务,同等地追求事业发展,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2016年6月到瑞典参加结构生物学会议的经历让她认识到:只要有合理的法规、科学的政策设置,女科学家占半数可以慢慢成为新常态。
在瑞典参加学术会议时,她惊讶地发现:十位特邀报告人中,五位是女性;还有一个专题,从主持人到报告人全部是女性!
在国际会议中想实现“女性报告者不少于20%”这一目标都相当困难的大背景下,瑞典是如何做到男女报告者数量相当的?
一位在新西兰、英国多个国家学习工作过,最后娶了瑞典太太到瑞典定居工作的同事,耐心地给她讲了瑞典男女平等的历史:这一现象也不是自古有之,而是到20世紀60年代才改变的。其中的要害,就是通过立法保障男女平等的权利。比如,瑞典有一项政策:一对夫妇有新生儿之后,父母都可以享受最长可达480天的产假。这与颜宁在2015年3月和5月的两次女性科学家恳谈会论坛上所呼吁的不谋而合:赋予父亲们休产假的平等权利,以减少女性的负担。
她在博文中袒露心迹:在2015年之前,对于各种女科学家活动,我其实是拒绝的,因为我不喜欢自己被贴上任何标签,我只相信实力,无关性别、年龄的实力(年龄歧视以后再写,我从未经历性别歧视,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年龄歧视)。但是当我慢慢意识到许多女孩子,特别是我自己的学生,并不是没有实力,只是因为社会、家庭的共识,因为在某一阶段或主动或被动地必须做选择题而脱离了本来挺有天赋的科研世界,我真的挺痛心。于是我开始参与到支持青年女科学家的各种活动中。
在《开讲啦》节目中,颜宁对现场的女生说:你不必屈服于家庭的压力,屈服于社会的压力。我就是希望每个女孩子要勇敢,要遵从你的内心,认真去想一想,你到底想要什么。所以好好去了解你自己,分析你自己,勇敢地做你自己。
让我更觉难得的,是她如此提醒观众:我不是希望你们听我说完,就会觉得我们都应该做什么,而是希望你们在做出一项决定时,都能够经过自己独立的思考。
如果你选择去做全职妈妈,或者你选择去做文职人员都没有问题,最重要的是这是你独立的思考,是你独立的选择。
这不只是针对女性的建议,而是针对每一个性别或者每一个个体。你是男孩子,你也会面临着“我想去经商但我父母想让我从事科研”等问题,我们每时每刻都面临着很多的压力,面临很多的选择,只不过有一些压力是更广泛的。
我们每个人都只有几十年到一百多年的时间,在这么一个短短的时间范围内,你如何过好这一生,让自己的生活最有意义、最有价值,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
关于颜宁,想必很多人都有一个疑问:像她这样才貌双全、名利双丰,为什么不结婚?
说实在的,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想问问她。但考虑到这纯属私密,所以我一直没有问她,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在2016年的一次聊天中,她无意中说起这个话题。“人作为生物,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遗传方式。一是物质的,比如生育孩子、传宗接代;二是精神上的,把自己创造的知识和科学精神传承下去。我放弃生理基因上的遗传,但我会全力做好自己的研究,同时尽心尽力培养我的学生。”
“我觉得,人怎么都是一辈子,活得舒心最重要,想要就有,不想要可以没有。”颜宁说,“这就是我自己的选择。”
(紫陌红尘摘自东方出版社《与女科学家面对面:成为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