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升 赵亭亭
摘 要:生产力发展是社会进步的根本前提,但是在人和自然对立基础上的生产力发展会导致“再生产”,使得“工具理性”大行其道,并给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生态乃至文明的根基造成致命威胁。整个西方文明建立在自我持存原则的基础上,它恐惧自然,走向工具理性,陷入到同一性逻辑之中。在这里,人的肉体和精神对立起来,人类的文明被束缚在再生产的困局之中。为了走出困局,我们必须建构人类文明新形态。这种新的文明形态从形而上学的核心来说就是要重构人与自然的关系,从精神领域来说就是要重构理性,从社会体制上来说,就是要建立一种免于生存斗争永恒化的市場体制。
关键词:再生产;自我持存;生存斗争永恒化;人类文明新形态
作者简介:王晓升,华中科技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 430074);赵亭亭,华中科技大学哲学学院、国家治理研究院博士研究生(武汉 430074)
DOI编码: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3.06.002
毫无疑问,发展生产力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也是人类文明的基础。正因为如此,在人类文明史上,人们把发展生产力看作是天然合理的事情。然而,生产力的快速发展带来了现代社会难以克服的问题。法兰克福学派从人类生存的根基处揭示了现代人和现代社会这一处境。然而,虽然他们提出了许多理论上的设想,却无法在实践中得到落实。这是因为,西方社会缺乏让他们的理想得以实现的文化基础,也因为他们的理论缺乏实践的维度。以马克思思想为指导,结合中国文化的天然土壤,重温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启示,有助于在理论上更加深入地思考如何构建人类文明的新形态。
一、生产力的辩证性
按照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生产力的解放是社会发展进步的标志。但生产力发展不仅有积极的、进步的一面,也有否定、消极的一面。尤其在当代资本主义国家,这种负面的东西更加凸显。这一点早已为人类所认识。法兰克福学派早期代表人物的贡献在于从人的生存根基处思考了这个问题。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中说明了人在其自身的生存根基处所存在的一种困境。人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就必须要征服自然,而在人征服外在自然的过程中,也要征服自身的内在自然。他们用奥德修斯征服海妖塞壬的神话故事来象征性地说明人的这种生存困境。海妖塞壬象征着一种自然的力量,它们所唱出的优美歌声如此地吸引人,以至于经过这个地方的水手都受到歌声的诱惑而葬身大海。奥德修斯采取了一种工具理性的方法来对付海妖,他让水手把自己捆在桅杆上,而水手用蜡块堵住自己的耳朵。这表明,人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就必须用技术的方法来束缚自己。或者说,人征服自然的技术方法同时也是人束缚自身自然的方法。于是,人面临着一种无法避免的困难:人对于他自身的自然必然会表现出一种矛盾的态度:一方面他要否定自身的自然,另一方面他又要维持自身的自然。在这里,人的精神和肉体之间存在着一种既相互矛盾又要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和解的关系。而正是这样一种关系从根本上导致了生产力发展的矛盾。生产力的发展是要维持人的生存的,但是生产力的发展同时也束缚人的肉体,甚至和人的肉体对立起来。
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初期,肉体和精神的对立已经初露端倪,但还是被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内的,然而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肉体和精神的对立越来越突出、越来越尖锐。这种对立被笛卡尔的二元论极其明确地表达出来。而后来的哲学家们,比如黑格尔看到了人类文明的这种趋势,用世界精神的概念来概括人类文明的这种趋势。我们知道人类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就需要用工具理性的方法来控制自然,并用这种方法来束缚人自身。这就意味着,随着文明的发展,人们试图用工具理性的方法全面控制外部自然和人自身的自然。而精神对于自然的全面控制就表达在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或者世界精神之中。
由此可见,黑格尔的世界精神的核心是理性,尤其是工具理性对于自然的征服。黑格尔从观念论的视角用世界精神来表达生产力的发展总体。本来,世界精神的发展是要促使人类作为总体走向自由和幸福,这当然也包含了人的肉体上满足。但是,世界精神从本质上是束缚和对抗人的肉体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世界精神从一开始就是矛盾的,世界精神既可以促进人类文明和幸福,也可变成一种重负,变成对人的致命威胁。由于精神一开始就是与肉体对抗的,精神的发展可以把自身变成目的,而不是把维持肉体的生存作为自己的目的。从这种意义上说,生产力的发展可能会把生产力自身作为目的,而不是把人的自由和幸福作为目的。生产力的发展就变成了波德里亚所说的“再生产”。但这里所说的“再生产”不同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分析的那种“再生产”。正因为如此,阿多诺强调,生产力当中包含了暴力控制,即通过暴力来征服自然,同时也征服人自身的自然。甚至生产力(produktivkraft)这个词语由于包含了(Kraft)“威力”也回荡着暴力的音响。①生产力的发展本来是要为了人的生存和幸福服务的,但是当精神和肉体对立起来的时候,肉体和精神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本来人类生产是为了满足肉体需要的,但是人类在文明的一开始却害怕人自身的自然,于是用改造外在自然的方法改造内在自然。对于人类来说,如果人的需求是纯粹自然的需求,那么人就返回到纯粹的自然状态。人类文明就不再可能。正如人改造外部自然时一样,人在改造内部自然时,人也在恐惧自然的基础上改造自然。当人在恐惧自身自然的基础上改造自身的自然时,人自身的自然就会扭曲。对此,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比喻,精神试图全面吞噬自然。但是当精神全面吞噬自然的时候,精神无法全面消化自然,而出现“消化不良”。在这种情况下,精神又把自然“呕吐”出来。这个被“呕吐”出来的自然(需要)也是被改造了的自然(需要),是被“扭曲了”的自然。马尔库塞所说的那种“虚假的需求”就是被扭曲的需求,与之相对的是真实的需求——当然,我们很难区分真正的需求和虚假的需求,因为这里的差异非常微小。从这个角度来说,生产力的内在矛盾就演化为真实的需求和虚假需求的矛盾。而这种矛盾会使生产力的发展致力于满足虚假需求,而不是真实的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的需求更加“理性”。这当然具有积极的意义。比如,人的自然需要被理性的原则所束缚,这是文明的要求。但是在这里,我们应该把两种情况区分开来。对于自然需求的理性束缚是对于满足方式的束缚,而不是对于自然需求本身的转化。而需求的理性化则是另外一种情况。比如,背包本来是为了携带东西,如果人不仅仅需要背包,而且需要“更高级”的背包,那么这就是被理性化的需求。本来人的需求是无法被计算的,但是合理化的原则深入到人的“肉体”之中,人的“肉体”仿佛也会“计算”了,仿佛是按照合理化的原则来“需要”的。于是,人的需要就可以被划分为各种等级。
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鲜明地勾勒出了这一图景,这是经过计算了的需求。严格来说,在这里,我们已经无法区分心理需求和生理需求了。本来需求主要是生理上的,但是需求按照文化、传统、社会习俗、经济发展状况等被改造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一切需求都具有意识形态的特点。从这个角度来说,满足这种需求的社会劳动也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而满足这种合理化需求的劳动好像天然就是合理的。本来生产是纯粹的经济活动,是按照需求和满足需求的自然规律而发生的,但是当需求和生产都已经被“意识形态”化的时候,生产和需求的含义都发生变化了。从这个角度来说,生产变成了一种“幻相”。生产本来是满足人的,反而成为伤害人的。生产陷入了康德所说的“二律背反”之中。这就是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所说的,人的自我持存的努力变成了自我牺牲。而自我持存是理性的必然要求。在这种必然要求中自我持存陷入了“二律背反”之中。这是伴随着人类文明所必然存在的“二律背反”。
生产力的这种内在矛盾,尤其是生产力的暴力特征还表现在社会的系统化。当肉体和精神对立起来时,精神就会被合理化,而被合理化的精神努力控制自然。对于自然的这种控制,最后变成了一个系统。在这里,不仅精神本身越来越倾向于变成包罗万象的系统,黑格尔的哲学体系表达了精神的这种追求,而且精神还要外化。精神的这种外化就构成了一个社会系统,社会把一切东西都纳入到这个系统中。这就是当代社会中所出现的物化系统。卢卡奇所批判的就是这样一个物化系统。在这个系统中劳动者自己的生产能力成为一种外在于自身的客观力量,不是人支配和掌控这种力量,而是这种力量反过来支配和控制人自身。因此,对于人自身发展来说,资本主义社会系统所形成的生产力,严重违背了对个人全面自由发展的历史规律,忽视了个人自由和解放的历史目标。进一步来说,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就是把维持资本主义社会系统的运行本身变成目的,在片面追求高积累的发展理念指引下,跌入“为生产而生产”“为增长而增长”的深渊,个人的创造能力被压制,更不消说发挥人的本质力量了,劳动者已经成了一种“单向度的人”。马尔库塞指出,在发达的工业社会,凶神恶煞的暴力机器被“温柔慈祥”的科学管理模式取代了,统治者“利用技术而不是恐怖去压服那些离心的社会力量”①。资本主义的经济系统变成了一个自主运行的行动。这个系统非常奇特,它不仅能够维持系统的自主运行,还允许人们反抗这个系统。而任何一个反抗这个行动的行动都成为这个系统中的一个要素,被系统所吸收。比如,在发达工业社会,经济系统的危机不仅不会摧毁这个系统,反而是维系这个系统的最好的手段之一。在发达工业社会,产能过剩是一个普遍的问题,需求变成了最重要的社会“资源”。只有不断地调动人们的需求,资本主义经济系统才能维持。而“危机”是产生需求的最好机会。当能源危机了,那么大量的能源上的投资就会保证经济体系的运行。
二、生产力的合理化机制批判
工具理性不仅不能解决“为生产而生产”这个幻相,而且还把这个生产的幻相不断地合理化。这是由这种幻相所产生的社会根源决定的。
随着生产力的巨大发展,尤其是1929年西方爆发生产过剩危机以来,供过于求局面出现了。为此,国家开始干预经济,这使得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传统界限被打破。日常生活中的经济行为不再仅仅是经济基础,同时也是意识形态。在这里,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无法区分开来,人们的经济行为成为维持资本主义经济系统的一部分,成为维持社会控制的一部分。哈贝马斯指出,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世界被殖民化了,市民社会和国家、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传统区分被动摇了。马尔库塞在谈到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意识形态愈益与生产力的发展结合在一起时说:“在特定意义上,发达的工业文化较之它的前身是更为··意识形态性的,因为今天的意识形态就包含在生产过程本身之中。”也就是说,今天的经济生产过程从表面来看,似乎是技术性的,与人的意识无关。然而,它能够通过合理化而把自身合法化。这就是说,社会生产按照理性的原则组织起来的,它是“科学的”,是不能被质疑的。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控制转入生产过程的潜移默化的新形式。在发达工业社会中,意识形态已经不单单局限在上层建筑领域,而是渗透到了人们的日常生产和生活过程当中。尤其是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生产力水平的提高,个体逐渐被科学技术和生产效率的巨大力量征服,“幸福意识”压倒了一切,因此技术合理性自然就成了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信条,对科学技术持有一种积极的肯定性,这也是马尔库塞所要强调的技术理性的“功劳”。当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区分开来的时候,人们需要借助于意识形态来为经济基础提供正当性的辩护;而当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人们不再需要意识形态为经济基础提供正当性的辩护。经济基础可以自己证明自己的正当性。
那么,经济基础如何证明自己的正当性呢?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逐步推广开来的合理化机制。本来,随着社会生产力的不断发展,生存斗争模式理应被扬弃。然而,资本主义不断地让人处于生存危机之中。在发达工业社会阶段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经济系统不断制造出生存斗争的假象,并利用琳琅满目的商品和虛妄的自由允诺迷惑被统治者,使其陷入对商品和消费的永恒追求中。在这里,经济发展更多体现了让人们拥有“获得”,而非“获得感”。从本质上来看,生存斗争永恒化这一生活模式已然成为一种物化的意识形态。统治者正是将生存斗争永恒化的模式通过客观的物的形式——商品、服务设施以及娱乐活动等,“物化”在人们的日常生活行为中,并以此潜化到人的内心,使其成为人的思想意识中的一种“合理”机制,成为人实际生活中的唯一行动准则。在这里,不合理的东西变成了合理的东西,即“它的不合理中的合理性”。
当代西方社会的合理性正是建立在技术进步的合理性和物质商品消费的基础上的。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商品交易的大幅扩展,商品结构逐渐渗透到社会的各个方面,并成为社会的普遍原则和支配力量。由此,人们不自觉地将其看作一种理所当然的社会运行模式,并使自身去不断适应这种异化的社会结构。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普遍的物化结构。这不仅在属人的世界以外形成一个由商品关系主导的世界,而且深入到人的深层意识结构,形成了物化意识。这种物化意识使得人们习惯地采用市场交易性质和商品化模式处理一切事务。一旦这种习惯固定下来,人们便不能看清社会的异化体系,并“将这种物化结构当作外在的规律和人的本来命运而加以遵循与服从”,从而成为冷漠的沉默者和无情的旁观者。卢卡奇指出,“合理机械化的和可计算性的原则必须遍及生活的全部表现形式”,资产阶级才能合理地统治下去。韦伯指出,资本主义社会正是以这种合理化的社会形式确保了当代西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正常运转。
法兰克福学派在卢卡奇物化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生存状态和社会关系。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指出,启蒙精神虽然用人性取代了神性,但最终人又受制于工具理性,理性重新被神话化了。这种“对丧失自我的恐惧,对把自我与其他生命之间的界限连同自我一并取消的恐惧,对死亡和毁灭的恐惧,每时每刻都与一种威胁文明的幸福许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条道路就是通往顺从和劳作的道路,尽管在它的前方总是临照着烂漫之光,但那仅仅是一种假象,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美景”。在这种新形式的神话统治下,理性的大肆扩张以及科技的广泛运用为统治作了巧妙的掩护,进而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使个人逐步丧失对社会的反抗力量。“技术合理性已经变成了支配合理性本身,具有了社会异化于自身的强制本性。”本来,自我应该有思想的,但是在工具理性的支配下,人为了生存,就要按照机械化的要求来劳作,结果,人物化了。在这里,“大众的退步表现为他们毫无能力亲耳听到那些未闻之音,毫无能力亲手触摸到那些难及之物,这就是祛除一切已被征服了的神话形式的新的欺骗形式”。
对此,马尔库塞也指出,科学技术的发展带给人们的不是自由和解放,不是主体性和自觉意识的增强,而是人的自由自觉意识的丧失和整个社会的灾难。技术成为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控制的工具,在政治、经济、文化生活方面导致人的全面异化,形成单向度的人。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都热衷于赶时髦、随大流,参与到资本主义市场竞争机制中。马尔库塞指出,“在几乎机械式的反应中,潜化的各种不同过程都好像僵化了。结果,不是调整而是模仿:即个人同他的社会、进而同整个社会所达到的直接的一致化”。而这种一致性就是阿多诺所批判的同一性逻辑。这种同一性的逻辑在物化世界中的人们看来是天然合理的,不应该受到任何的怀疑。这恰恰就是一种自我施加的异化和奴役。
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同一化的思维方式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发挥作用。经济基础领域中出现了时尚化趋势,而在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活领域中时尚化的趋势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趋势。而在这种普遍化的社会趋势背后,市场经济原则发挥着决定作用,所有这些趋势背后其实是同一性逻辑在发挥作用。这种同一化逻辑虽然允许差异、允许矛盾,但却是在同一性逻辑的框架中利用这种差别。因此,“聪明的”资产阶级不仅需要维护资产阶级的思想,而且需要反对资产阶级的思想。正是借助于这种反对力量,资产阶级证明了自身的正当性,又通过吸收它的能量来强化自己的力量。资产阶级按照同一化的逻辑,将一切反资本主义的东西形式化,从而使这种形式化的东西重新为资本主义社会服务。于是,资产阶级利用资本主义社会所特有的这种奥秘来制造对立,并通过这种对立来维持自身。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两党政治正是玩弄这种对立的结果。因此,资本主义特别喜欢别人批判资本主义,我们越是批判资本主义,资本主义越是牢固。“今天,悲剧变成了个体与社会之间毫无意义的虚假同一性,社会的恐怖就在于,它在片刻之间上演了一出空洞的悲剧。”
把不合理的东西合理化还与资本主义社会不断渲染危机有关。对资本主义社会来说,不断渲染危机和短缺,是资本主义社会维持其自身的重要手段,是把生存斗争合理化和永恒化的重要手段。一旦出现危机和短缺了,资本主义生产系统就可以持续维持下去。马尔库塞说:“缺乏一开始就成了为机构化压制辩护的借口。”缺乏成了资本主义系统进一步压制人的手段,而这种压制对于人自身来说便是一种额外压制。波德里亚甚至极端地提出,“经济学为了自我生产(它从来都只是生产自身),需要短缺和富裕之间的这种辩证张力”。从这个意义上说,短缺和富裕其實是相对的,因而生产过剩危机既可以说是一场危机,也可以说没有危机,这是任意的,是可以被资本系统操弄的,两者被中和了。显然,在这样的情况下,通过将短缺和富裕制造出来,资本系统的“再生产”体系才得以维系,最终才得以维持统治地位。只有危机和短缺不断被渲染的时候,生存斗争的模式才能被坚持,人才能被束缚在“再生产”的体系之中。于是,在这里“再生产”从人的生存的模式的根基上被合理化了。
从人类文明史的发展进程来看,生存斗争使得人类逐步从野蛮走向文明,人类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摆脱自然状态。因此,如果有人还试图返回自然状态,那么这将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而且人类一旦回到自然就是倒退,这是对文明的极端威胁。然而人类征服外部自然的能力逐步增强的同时,人类对于其内在自然的征服也在加强。结果导致人的心灵和躯体的空前对立。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指出,在现代文明的发展中,“对内在自然和外部自然的征服成为人类生活的绝对目的”。因此,即便在生产力获得极大提高,人类控制外部自然能力得到极大提高的条件下,人类也必须要控制内在自然,正是在对于内在自然的控制中,资本主义把合理化的原则内化到人的心灵之中,把生存斗争的原则永恒化。在这种永恒化之中,人用一种合理化的需求来规定自己行动的方向。于是,在这种情况下,生产不是真正满足肉体的需求,而是在肉体和精神的对抗中满足一种合理化的需求。当人致力于满足此种需求的时候,人的自我持存的努力就变成了自我牺牲。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说:“自我持存的过程越是受到资产阶级分工的影响,它越是迫使按照技术装置来塑造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的个体产生自我异化。”②本来,人们要达到自我持存,结果,自我反而被扼杀和否定了。生产力的发展走向了自己反面。本来生产力的发展是为了维持人的生存的,结果,生产力的发展不仅不能维持人的生存,反而遏制人的自我持存。
这种情况在当代社会中到处可见。本来在发达的工业社会,不存在人的自我持存问题。人的基本生存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但是这种自我持存的模式被纳入到生存竞争的框架中,在这种生存斗争的框架中,人把自身的肉体和精神对立起来。劳动不是果真为肉体上的满足,而是为了在等级化的斗争中保持优势地位。于是,这里就出现了极端的“内卷”。工作中的极端高标准的要求与个人的生存没有关系,生产力的发展本身也越来越与人的生存没有关系。比如,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不断地泛化国家安全的概念。对于这样的发达国家来说,它总是感到“安全”受到威胁。当这个国家不断地渲染自身的“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不断地扩大军事装备就合理化了。当西方国家不断地扩大自己的地盘,并借此来保证自己的“安全”的时候,其他国家理所当然地也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当生存斗争的原则被当作这些国家的指导原则时,不同国家之间的冲突变成了必然。当前,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冲突其实就是生存斗争原则在国际关系中的表现。当人类把自己束缚在这种生存斗争的框架中的时候,人类就不断地需要提升自己的“安全”標准,于是在不停息的生存斗争中,越来越多的资源被用于武器的生产。武器的产生变成了人类维持自我生存的必要手段。在资源不断匮乏的今天,当许多人还生存在饥饿和贫困中挣扎的时候,人类把巨大的社会资源用于生产武器,尤其是核武器。生产力的这种发展最终将会导致人自身的毁灭。
当精神排斥自然的时候,当精神否定自然的时候,被压抑的肉体、被否定的自然就会抗拒精神的压抑。这就如同精神分析所说的那样,当精神压制本能的时候,本能会以扭曲的方式来对抗精神。精神病人,或者说,变态的精神就是自然的反抗的结果。只有当精神和肉体和解了,只有当精神承认肉体的合理性的时候,这种变态的精神才不会发生。人类文明史的情况也是这样,当精神排斥自然,否定肉体的时候,自然或者肉体会一次又一次地抗拒精神。如果精神和肉体和解了,那么人就成为“正常的人”,文明就会在正常的轨道上发展。当合理化精神彻底否定肉体的时候,而当精神和肉体无法和解的时候,合理化的精神就会发生“精神错乱”,他就不知道什么东西对自己来说是真正重要的。当少数西方发达国家一再宣称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这就是一种被压抑自然的反叛,就是扭曲了“精神”对于自己的需求的错误判断。只要人类还被束缚在生存斗争的框架之中,那么这种精神错乱的情况就一定会一再发生。希特勒法西斯主义可以被理解为对自然的反叛,是疯狂和精神错乱。这种疯狂和精神错乱必定会导致文明的危机。
三、“再生产”的出路与人类文明新形态
从西方文明的文化基础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文明建立在人对自然的恐惧的基础上,为了克服这种恐惧人们致力于征服自然。而伴随着征服自然的过程,工具理性迅速崛起。在这种工具理性基础上所确立起来的文明表现为人自身自然的扭曲和生存斗争的永恒化。这种文明形态最终导致了法西斯主义的出现。按照阿多诺的分析,只要人类文明按照这样的道路走下去,那么奥斯维辛的悲剧就很难避免。而要避免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我们就必须建构一种新的文明形态。这种新的文明形态从形而上学的核心来说,就是要重构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从精神领域来说就是要重构理性;从社会体制上来说,就是要建立一种免于生存斗争永恒化的市场体制。而把中国传统文化和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就可以为这个新的文明形态的建构提供一种理论上的支撑。
首先,从人和自然的关系的角度来看,按照阿多诺的思想,形而上学观念是在人的生存斗争中出现的。对于生存斗争中的人来说,如果人能够把握世界上各种现象的最终原因,那么人的生存就得到了根本的保证。因此从思想中找出最终原因的形而上学要求就出现了。而生存斗争的核心就是人如何处理和自然之间的关系。西方文明的基础是建立在恐惧自然、包括人自身自然的基础上的。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和自然的和谐、天人合一的观念一直是其中的核心观念之一。汉代儒学家董仲舒的“天人之际,合而为一”“以类合之,天人一也”将这一观念发展为系统的哲学体系。“天人合一”强调“人道”要符合“天道”,天、地、人是世界中的一个普遍和谐的共同体,而人作为这一共同体的一部分,应该把对自然的态度纳入到天、地层次,即人应该遵循天地之道,在自然法则的指导下实现天地人之间的和谐共存。按照阿多诺的观念,西方的“形而上学”是建立在人恐惧自然并征服自然的基础上的。在这种形而上学观念中,天和人是对立的,“天道”与“人道”是完全无关的。这如同康德所说的,获得自然知识的领域属于现象领域,而道德领域是超越的领域。这两个领域是完全分离开来的。在这里,不仅人从自然中脱离出来,形成人与自然的对立,而且“属灵”的人与“属肉”的人也相互分离,形成“灵”与“肉”的割裂与对立。
尽管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观对于我们重构一种新的形而上学是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但传统的“天人合一”观具有原始性,敬畏自然中又包含着“无为”的消极思想。马克思从辩证法的角度来理解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一方面,马克思认为,把自然和人对立起来是人类初期的一种“纯粹动物式的意识”。在此,自然是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是与人对立的。同时,马克思在人和自然关系问题上又反对自然和历史的对立,而强调“历史的自然和自然的历史”。显然,马克思对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历史和自然之间关系的论述,不仅为建构一种新的形而上学奠定了基础,还为一种新的文明形态确立新的文化基础。人类的文明既不是简单地征服自然,也不是简单地天人合一。
人和自然的新关系,不仅涉及人和外部自然的关系,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人和自身自然的关系。如果人类不能处理其与自身自然的关系,那么人类就根本不可能真正地建立生态文明。外在的生态文明依赖于“内在的生态文明”。这就是人对其自身的重塑,是“人性”的改变。只有“人性”不同了,人才有可能对自然界的许多东西“友好”,才有可能与其他人“友好”。在马克思看来,只有人对自身的改造,人自身的自然才是“合乎人性的”。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人的感觉才是“感觉的人性”。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人和自身自然之间矛盾的解决。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说的共产主义就是建立在这样一种“人性”或者“人道”的基础上:“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统一中人的自然是“合乎人性”的。当人的自然合乎人性的时候,人的肉体和精神就发生了和解。正因为如此,“人们就越是不仅再次地感觉到,而且也认识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体性,那种关于精神和物质、人类和自然、灵魂和肉体之间的对立的荒谬的、反自然的观点,也就越不可能成立了”。
其次,从重构理性的角度来看,中国传统的强调人情关系的理性,是包含了自然要素的理性,理性是从自身自然中成长起来的,而工具理性排除了人自身的自然,甚至变成敌视人自身自然的理性。这种工具理性变成了极端的非理性。西方的工具理性追求“确定性”的“真理”而逐出变动不居的情感。
张岱年先生在为《中国古代哲学精华》所作的序中认为,“西方哲学旨在‘爱智’,中国哲学志在‘闻道’。不论闻道与爱智,都是追求真理”。不过与西方哲学不同的是,西方概念论的理性主义主要指向的是客观对象,人只是担任了认识的角色。而在中国哲学中,还存在一种注重人的“在世”状态的生命体验。在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中,儒、佛、道三者交织形成中国人“在世”思想的底蕴,它们不像概念哲学所追求的外在“智慧”或“纯粹理性”,而是关注现世人的存在问题,以及由之而来的人的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问题。正如蒙培元先生所言,作为中国固有之哲学的儒、道两家都非常注重“真情”,而且这种情感是一种本源的自然的本真之情:“因为情感,且只有情感,才是人的最首要最基本的存在方式。……儒、道两家都讲‘真情’,而且讲原始的自然的本真之情,但是道家更侧重于个体的生命情调(包括审美情感),儒家更侧重于个体的生命关怀(包括道德情感)。”“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这里庄子是用鱼作比喻,说明人的本真存在是化于“大道”而“相忘于江湖”,一切出于自然,这才是真实的生命存在。
费孝通先生提出传统中国是一个熟人社会,维持人与人之间熟悉又亲密关系的纽带正是“人情”。他曾说过“亲密社群的团结性就倚赖于各分子间都相互的拖欠着未了的人情”,而与西方社会比较来看,“在西洋社会里争的是权,而在我们却是攀关系、讲交情”。因此,在西方社会中人们注重的是契约精神下的人的独立和利益至上,而中国文化则体现了人与人打交道时追求和谐、放眼长远的特点。中国文化的这种特点为建立一种不同于西方文明的新文明形态提供了可能。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早已看出了工具理性所存在的这种缺陷,其三代代表人物都试图从不同角度来克服工具理性所带来的问题。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提出的“客观理性”包含了自然的“理性”;哈贝马斯所提出的交往理性以及霍耐特对“承认”的思考都包含了这样的期待。
中国文化丰富土壤则为实现这种期待提供了条件。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实现不是取消工具理性,而是要把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情”和道德情感因素融入工具理性,和马克思实践哲学中的情理兼容相通。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哲学寻求的正是情与理的辩证统一。马克思主义哲学并不排斥理性,而是认为理性本身是包含了内在矛盾的,即它与肉体相对立,但又需要与之和解。这种理性观是一种实践的唯物主义的理性概念,实践在其中起着重要的中介作用。马克思曾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工业的历史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在他看来,通过关于形成的自然界是“人本学的自然界”。在马克思看来,人改造自然就是要让人的感性得到丰富和实现。他甚至說,人的实践活动是“对象性的本质在我身上的统治,我的本质活动的感性爆发,是激情,从而激情在这里就成了我的本质的活动”。在这里,人的活动不是纯粹的工具理性意义上的活动,不是纯粹动物意义上的满足自己需要的活动,而是人的本质性的活动,这种本质性的活动包含了情感。如果把情感和理性这样辩证地统一起来,那么人就不会把自己束缚在生存斗争的框架中。
最后,发展市场经济是发展经济的必要手段,但市场经济却不能被建立在生存斗争永恒化的基础上。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就是生存斗争永恒化的制度化形态。我们知道,市场经济之父亚当·斯密早在其出版《国富论》(1776年)前17年,即出版了《道德情操论》(1759年)。也就是说,亚当·斯密是先提出“道德人”假设,再提出“经济人”假设的,但他只是提出了这一“斯密难题”,其理论本身却无法解决“同情心”和“利已心”之间的矛盾。而由于《国富论》设置的前提是一个契约社会,“法律”成为重中之重,被置于社会的核心,其地位远高于“道德”。而中国传统文化中基于“天人合一”的可持续的发展伦理、诚实守信的交换伦理、公平正义的分配伦理和俭奢有度的消费伦理为市场经济的发展提供了伦理视角。这个新的视角无疑有助于遏制“生存斗争”永恒化的文明模式。
那么,我们究竟如何借助于中国文化传统的要素来克服西方市场经济体系中的生存斗争永恒化的内核呢?这就需要批判资本主义制度。这就是说,我们需要市场体系,但是这个市场体系却不能被用来把生存斗争永恒化,把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的制度永恒化。而资本主义恰恰把生产竞争变成了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开始,马克思直接针对资本主义制度所造成的违背人性的“恶”展开批判,表达了对资本主义制度下被奴役者的道德关怀。对于当时工人阶级的道德状况,马克思义愤地指责道:“肮脏,人的这种堕落、腐化,文明的阴沟(就这个词的本义而言),成了工人的生活要素。”这种状况无疑是令人失望与愤慨的。但马克思指出这是资本主义经济条件下劳动异化的必然结果,劳动异化最终导致人的本质发生异化。“他的任何一种感觉不仅不再以人的方式存在,而且不再以非人的方式因而甚至不再以动物的方式存在。”本来,工人的劳动应该是表征自身不受限制、主动自觉的活动,但是“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劳动转变成为资本家生产财富的手段,成为了与工人相对立的活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就是要反对人对人的压迫和控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就是要把经济中的合理竞争与私有制基础上人与人之间的生存斗争(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区分开来。
不同于资本主义文明的私有制本性,中国式现代化是以社会主义为根本方向和本质规定,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最大限度满足人民的利益,内在地遵循着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尤其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不断推向新的台阶。中国共产党以“人本逻辑”超越“资本逻辑”,创造性地提出高质量发展问题。这就是强调,“我们要在继续推动发展的基础上,着力解决好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问题,大力提升发展质量和效益,更好满足人民在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等方面日益增长的需要,更好推动人的全面发展、社会全面进步”。社会主义生产的发展不但追求经济的高质量发展,而且发展的最终目的是人。人不仅仅是消费的主体,而且还是生产和创新的主体,生产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满足人民的美好生活需要,使人们切实拥有获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高质量发展正是要回归发展的本质,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可以说,社会主义文明是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扬弃”与超越,发展是以人的幸福生活为目的,而非为了生产而生产。这也是新的文明形态与资本主义文明的本质区别,而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结合为这种新的文明形态提供了文化和思想上的指导。
[责任编辑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