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武术技术审美的意象创构

2024-01-30 19:37梁勤超
体育科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武术意象主体

梁勤超,李 鲲,李 源*

(1.成都师范学院,四川 成都 611130;2.山东大学 体育学院,山东 济南 250061)

技术和艺术都是人类追求幸福的方式,我们生活在一个技术社会中,技术发展在给人们带来丰富的物质财富时,也带来了全新的审美体验。“技术美是与美的本质直接相关的,它是社会美的核心和基础”(李泽厚,1987),而技术审美则将“技术提到艺术高度,又把艺术返璞归真地与技术结合起来,在新的层次上寻求技术、艺术内涵的重新统一”(范玉刚,1998)。这一技术审美观切中展现了人类生存状态的审美化,将技术与艺术这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因素融汇在审美之中。技术美学“通过理性和感性的新的融合,探索出一条新的社会变革的途径,构建一个反映人真实本质的世界”(朱春艳 等,2014)。在现代社会中,“技术美学化关照的是现代人的文化、思想以及精神的境遇,它始终以批判人在现存社会中的异化状态为出发点,并以实现人的真实的幸福与本真的存在为最终归宿”(廖鹏程,2022)。显然,技术审美构造了一个以审美形式存在的社会存在方式,表达了对实现人、自然、社会三者和谐统一状态的期望,为现代人反思与探索破解技术社会的生存局限提供了具有重要现实意义的路径选择。

在技术审美,特别是身体技术审美中,有着审美的意象创构。“意象在现代语境中具有表达审美价值的潜能,应当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概念”(朱志荣,2021),而“美的本体之所以是‘意象’,审美活动之所以是意象创造活动,就是因为它可以照亮人生,照亮人与万物一体的生活世界”(叶朗,2019)。意象是中国古典审美的核心概念,技术审美则是西方美学思想的实践。聚焦探析武术技术审美的意象创构,一方面是对中国古典意象思想传统的继承,可扩展学界在武术审美研究中的理论视野,丰富武术美学研究的理论建构;另一方面,可借鉴西方技术审美思想,在审美领域寻求武术技术审美“意象”在中西方技术审美中的适用性。通过探析武术技术审美的意象创构,寻求武术技术跨文化传播的意义认同,实现武术技术知识和价值的共享与共遵,同时也是对多元文化交流、不同文明交流互鉴的时代回应。

1 武术技术的身体建构

一般而言,武术技术是指作为主体的人合理运用武术技击攻防规律、有效改造武术技击攻防实践过程中所掌握的各种身体活动方式的总和。作为一种感性身体活动方式,武术技术属于以身体形态存在的身化技术,这种身化技术同威廉·莫里斯和赫伯特·马尔库塞在技术美学思想提到的“劳动技术”和“物化技术”有一定区别。但是立足于马克思技术思想,从技术本质上而言,无论是“身化技术”还是“物化技术”都是人类改造自然、社会和思维的活动方式,也是人类追求自由的一种最基本的实践活动。技术本质“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以及人的社会生活条件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马克思,恩格斯,1980)。

马克思将技术视为人最基本的感性活动方式或文化形式,这意味着作为主体的人在技术活动中不仅直观地审视自身,也在技术活动“基于目的的操作”过程中创造了整个现实生活世界。技术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技术是客观的手段同主观的能力相结合的产物,技术是主体与客体相结合而形成的一个动态过程(远德玉,2008)。因此,对于武术技术的理解,也需要将武术技术置于主体现实感性的武术实践活动中,这样才能真正认识武术技术,而这样的武术技术不仅反映主体与客体(技击表达)之间的关系,也必然地反映主体间的关系。其中,身体扮演了武术技术主客体之间的桥梁作用,“只有当主体实际上是身体,并通过这个身体进入世界,才能实现其自我性”(梅洛-庞蒂,2001),在这一意义上,武术技术构建实质上是指作为主体的人的身体在武术技击攻防实践中的身化技术建构。

身化技术是指以身体为存在形态的技术。在“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马克思 等,1972)的意义上,身化技术是人赖以生存的根本,在广义上指向人本身具有的各种技术,狭义上是指某一具体技术,显然武术技术即是狭义上的具体身化技术。武术技术作为身体形态存在的具体身化技术,并非先天生成,而是作为主体的人,在后天的武术感性实践活动中,将武术技术原理、动作技术规范与技能等“融入”主体的身体,并通过主体身体动作的“外化”表达,形成带有“武术技能智慧”和“武术实践力量”的身化技术。身化技术的现实生成,以身体的生存需求、社会的制度安排为基本动力,以语言性理解、操练性理解和生产性理解为主要途径(尚小溥,2017)。生成武术身化技术的动力,一是主体的人主观能动的内在动因,二是社会制度安排和文化的外在规定。武术是徒手或手执武器搏杀格斗的方法和技艺,武术的本质决定了武术技术首先要满足“身体的生存需求”这一目的,其次要满足“作为要求而存在”的社会制度或文化形式。显然,无论是作为最初武术起源“人兽相搏”的技术形态,还是当今作为“竞技武术”“群众武术”“学校武术”等多元化的技术形态都是基于满足“作为要求而存在”的社会制度安排和文化形式的存在。

尽管武术身化技术的生成离不开语言性理解和生产性理解的途径,但对于具有“意会性”特征的武术身化技术而言,“从运动感知视角看身体与技术的关系”(邵艳梅等,2019),操作性理解途径无疑是武术技术生成最重要的途径。无论是武术技术的传承还是武术技术的生产,主体基于视觉意象和神经肌肉运动记忆对武术技术内化于心,外化于形,最终形成指向身体对武术技术的理解是“对一种运动意义的运动把握”或者“经过行为的本义到达行为的转义”(梅洛-庞蒂,2015)。如果说,中国武术是一种身体的文化修行(金玉柱 等,2017),那么,对武术技术的审美也应该回归身体。作为身体文化的中国武术,丰富变换的身体动作建构了无可穷尽的技术体系,从技术哲学视阈来看,武术技术和人的身体之间是一种互为建构的关系。正是由于这种双向互构,促进武术技术与人的身体双向交融,使得武术技术呈现为以身体形态存在的“身化技术”。

技术是人类生存和发展过程的社会历史展现的方式,对技术的理解和本质的认识都根源于人的生存(傅畅梅等,2007)。技术是人类追求幸福的一种方式,武术技术同样是人类追求美好生活的重要选项。一切进入审美形态的符号皆可审美,武术技术作为以身体形态呈现的身化技术与日常劳作以自由样态存在的劳动技术相比,更具审美形态。将武术技术置于人的现实感性的武术实践活动中,表明武术技术不是一成不变的静态体系,而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动态过程,武术技术的审美活动如同技术美学“切入产品的整个生产环节和生产过程”一样,关注武术技术的身体建构形成,在武术技术生产和技术演练中揭示武术技术美的内涵,契合了技术美学始源的实践品性,彰显感性与理性和谐统一的艺术特质。

2 武术技术审美中的“意”与“象”

《周易》中有“圣人立象以尽意”之说,亦有古人云“意者,心之所发也”。可见,“意”有思量之义,指涉意义、意蕴、意趣等多重含义;“象”是指事物的外在形态特征,“见乃谓之象”“在天成象”都指向客观事物的形象。“立象尽意”从字面上可以理解为通过客观事物外在形态的“象”的确立,来传达隐藏于人内心深处“意”的情感,表征主体对客体寄寓的意蕴与旨趣等。审美意象中的“意”与“象”是有机统一的,“意”以情感为主体,是主体感物动情的产物,在意象的动态生成中起主导作用;“象”主要是指物象和事象,是主体意象创构的基础。在意象生成中,“意”是“灵魂”,是意象创构的动力;“象”是“躯体”,是意象生成的基础。“意”与“象”通过审美思维有机统一,动态地生成意象。

武术技术是以身体形态存在的身化技术,因此,武术技术的审美首先指向武术身体的审美。武术身体不同于一般意义的身体,而是“化入”了武术技术的身体,武术技术审美是对蕴含着武术技术的身体感性形态的审美活动。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的意象结构,包括武术技术之“意”与武术技术之“象”两个方面,“象”是武术技术动作形态的外部表象,即体现主体之“意”并被感官直接感受、体验的武术技术动作表象;“意”是武术技术动作形态的内在意涵,即主体在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的意图、意向、审美追求和理想等。“意”与“象”相得益彰,“意”借武术技术外在形态之“象”赋形,为人们感官感知,“象”以武术技术内在之“意”塑魂,赋予其内在意蕴。“意”与“象”结合,营造了主客体交融,充满武术技术生命活力的意象世界。

武术技术审美把武术技术作为艺术审美的客体,通过有形可感的技术外在形态之“象”传达表征无形可思的技术内在意蕴之“意”,谋求武术“技”与“艺”的内在统一。“意”由“象”生,“象”中含“意”,武术技术审美意象既是“意中之象”,也是“达意之象”,更是主体在内心形成的武术技术意象。因此,在武术技术审美意象创构中,武术技术动作内在蕴含之“意”和武术技术动作外在形态之“象”呈现为相互依存的共生关系。意象是主体能动性创构生成的,无论是武术技术演练或生产的拳术家们,抑或观看和欣赏武术技术演练的“他人”都是武术技术审美的主体。主体或是在技术演练和生产中感悟武术技术之神韵,或是在观赏中体味武术技术动作之意趣,主体之“意”通过武术技术外在形态之“象”予以传递,即目会心,以“象”达“意”,体现着主体的武术情趣。

美是物象、事象和艺术品及其背景由主体悦目、悦耳和赏心,或震撼心灵创构而成的意象(朱志荣,2016)。武术技术审美意象的创构在逻辑上依托于武术技术审美实践中主体和客体之间相互依存的审美关系,“没有‘意’,武术之‘象’将失去生命力,没有‘象’,武术之‘意’也将无处寄托”(吴松 等,2012)。拳术家在武术技术演练和生产过程中进行意象的创构,既是拳术家作为审美主体能动参与的结果,也是拳术家个体生命意识的即兴创造;观赏者则是通过对拳术家技术演练所展现的身化技术独特表现形式的悦目欣赏,进而产生心灵震撼,构建武术技术气韵生动“超以象外”的意象。武术审美并不止于零散的动作意象,而是通过主客体情景交融将其整合成既有实境,又有虚境的浑然意境(马文友,2022)。武术技术审美意象的创构,也并不局限于当下时空武术技术演练的在场场景,也蕴含着审美主体对武术技术演练情景的追忆和回味。审美主体在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创构的意象通过武术技术外在形态之“象”寄托主体内在之“意”,“象”由“意”出,“意”依“象”生,意象交融,虚实相生,获得审美的趣味。

3 武术技术审美中的意象创构

“意”与“象”虽然是审美意象构成的两个因素,但审美意象的创构并不是二者的简单相加。审美意象的创构是物象、表象系统和情感、意念系统在特定的审美活动中,在情感和意念的推动下经由联想、想象对感知所获得的表象相互作用和渗透的结果。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范畴,意象是指“人类以物达意、借景抒情而形成的人造之象”(古风,2016)。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首提“意象”,并将“意象”的生成过程理解为“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在实践中,审美意象根据不同的维度可以分为多种:根据生成审美意象的心理活动可以分为知觉意象、联想意象、想象意象、通感意象、移情意象;根据意象的表现功能可分为描述意象、比喻意象和象征意象等(徐正非,1998)。无论何种类型的意象,就意象创构的层次而言,都呈现为“观物取象、立象尽意、最后进入体道的‘大象’这三个层面”(汪裕雄,2013)。武术无不在搏击攻防的流动变化中得以定位,无不在程式化的功法及其审美交流中归于一种意象的整体呈现(陈雁杨,2004)。就武术技术审美意象创构的层次而言,也包含观物取象、立象尽意、味象体道这3 个递进层面。

3.1 观物取象: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的直观体悟和感物起兴

“观物”是对作为审美对象的物象的认知过程,“取象”是在“观物”之后对已有认知的归纳提炼,是一个创造过程,因此,“观物取象”提供了一种意象创构的审美观照方法论。观物取象不同于简单模仿,而出于为主体情意寻找同构形式的努力,从“物”的生命情态与“我”的情致状态可能产生的感应的类似点出发,使“物”之象化为“我”之象的过程。武术技术审美中的“观物取象”是指主体通过对武术技术这一物化客体对象的凝神观照和悉心体悟,在知觉的选择作用下加以判断和取舍,进而创构生成技术意象的审美过程。“观,谛视也,从见”,可见“观”同“见”,其本义是观看、凝视的意思。《周易》中提到:“观之为义,以所见为美者也。”“物”在审美活动中是指物化的客体对象,既包括外在的形式特征,又包含形式之上的一般规律。因此,在这一意义上,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的观物既包括对武术技术动作外在之形与势的审美,也包括对武术技术客观规律的体悟。“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邵雍,2015)。可见,“观物”以感官直观为基础,从视觉阐发并用心体验,继而进入体悟。

在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主体由观而感,感物而心动,有感触则有兴,感物而起兴。“兴”是审美主体对武术技术的直观体悟中,有感而发,从中表达对武术技术这一物化对象的模拟与象征。在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观物”是“取象”的基础,从观到取的过程,就是从感受武术技术之“形”到选取武术技术之“象”的过程。“取”是一种选择性的“取”,是审美主体审美理想的体现,既有审美主体对于武术技术的价值判断,又体现了审美主体情谊的能动性,因而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形神兼具是武术技术演练的重要要求,也是武术技术审美理想和价值判断的依据。观物的目的是为了取象,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的“象”主要是指感性形态的武术技术,也就是说武术技术审美中的“观物”并非只“观”客观外在的武术技术之“形”,而是更强调主体对作为“象”的武术技术的感性特征的把握。

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的观物取象是审美主体在凝视武术技术这一物化客体对象的基础上,由观而感、由感而取的心理活动,也是形成武术技术审美心理意象的过程。心理意象是知觉层面上的心理表象,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这种心理表象的再现离不开主体的直观感知作用,主体通过对武术技术这一“物”的直观感知构造出一个生动的对象世界,并在主体知觉对技术动作进行选择、组织和加工中凸显主体的武术情感和内在体验,呈现主体对武术技术这一物化客体对象的心灵关照。“‘意象’的生成有赖于多主体之间的审美互动”“意象生成需要超越个体主体的范围而在创造者与其他接受者的审美对话之间展开”(简圣宇,2021),对于拳术家主体而言,武术技术审美的心理意象是拳术家主体心理图式与武术技术客体对象之间的异质同构。拳术家们对武术心理图式的建构是主体长年累月地进行武术技术实践的结果,这种心理图式为主体建构技术心理意象提供内在固有的评价依据和评价尺度,表达着主体意愿和趣味指向,体现了拳术家主体独特的审美品格。

3.2 立象尽意: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的体物得神和感物动情

在“圣人立象以尽意”中,“象”是指表征事物外在形态特征的卦象,“意”即“圣人之意”,就是“天意”或天地之道。“立象以尽意”是指通过外在的物象和符号来传达意义,是对“言不尽意”局限的突破,“象”之所以能“言”之所不能,是因观物取来的“象”并不是随意的象,而是具有丰富意蕴,需要通过自己的思维和想象去体会和领悟,“反身而诚”使“象”转为“意中之象”。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审美意象作为审美活动的艺术本体,“意象”并不是主体主观之“意”对武术技术客观之“象”的机械反映,而是主体主观的直觉思维对武术技术客观物象的感知与把握方式。“意象”包含了主体对武术技术意义的更多体悟,这种体悟不仅对武术技术的认知方式,也对武术技术的意义表达途径提出了更高要求。因此,在“言”不能完全传达“意”的情况下,主体之“意”,需要“立象”才可得以传达,因此,“取象”就转化为主体能动性的自主行为,从“观物取象”到“立象以尽意”也就成了主体能动进行审美意象创构的过程。

武术技术蕴含着拳术家对武术的“情”与“意”。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立象尽意”是在物我间往复交流和相互感应中感物动情、体物得神,呈现所谓“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的过程,使主体之神与技术物象之神交融为一,意与象得以水乳交融,生成武术技术审美意象。神是指神韵、气韵,“神乃形之君”,是生命的象征,武术技术中的“传神”是内在意念和情绪支撑下通过武术技术之形透发出的生命灵气和精神。“动要有韵”形容技术动作动静缓快、起伏转折恰到好处,“形断意连、势断气接”,“形”“势”“气”生生不息,呈现生命节奏的和谐律动。“一招一式的形架练习不过是个走向神化的起步……只有不落形迹的‘因敌成体’发劲作势全在无形之间,使败者不知何处落败,方为神明的上乘之境”(周伟良,2003)。

为此,武术技术审美离不开对“劲力”这一技术内含的观照,“武术中劲力的充分发放其实就是武术美的体现”(翟贵奇 等,2006)。具体而言,武术技术的“劲力”是“意、气、力”三者协同,而发出的内外合一的整体性力量(整劲)。武术技术劲力“之‘整’是在‘气’的催发下、运化下……形成一种‘以气催力’的流体之力、整合之力、变化之力,体现了一种流体之美和生命律动之美”(孙刚,2018)。武术技术中最常见的“寸劲”实质上也是“整劲”在瞬间地短促爆发,“寸劲”有着鲜明的动静感和节奏感,因此能够产生更直观的技术审美的力量之美。武术技术具有独特的发力方式,“遵循弓的力学原理及气体膨胀的力学原理”(杨建营,2018)。不同拳种技术呈现不同的劲力特点,如太极的“粘”劲、行意的“推”劲、通背的“鞭”劲、八极的“炸”劲等,都体现了劲力发放时之“整”,运用时之“巧”“变”的特点。高超的武术技术“讲究‘四两拨千斤’之巧和‘旧力略过、新力未生’之妙”(周伟良,2000),给人带来“以巧胜拙”“以弱胜强”“以小胜大”的奇妙观感和愉悦赏心之美。

“‘意象’是主体和客体双方的情感沟通”(尹子能,2006),美是人的情感力量的感性显现,审美过程是主体感物动情的情感体验过程,对于主体而言,情感既是主体审美活动的立足点也是主体审美活动的内驱力量。以武术形象和技术结构的丰富与创建作为审美对象,除其自身具备美的特征以外,还要诉诸于审美主体情感传递作用并予以调控(吉灿忠 等,2019)。武术技术审美活动的意象创构离不开主体情感的作用,武术情感是主体创构审美意象的重要动力因素,主体对武术技术物象由感而发,抒发武术情怀,武术技术物象与主体情感交融合一,体物得神,创构生成审美意象。武术技术审美意象是主体显意识中心理表象的呈现,拳术家们的技术演练无疑是主体对武术技术烂熟于心的深切体验,其技术生产也是主体多年练拳的技术实践经验或是隐匿在潜意识中的武术技术体验和领悟。

美的特性只有通过审美情感才能得到强烈的显现,武术情感是主体技术审美意象创构的关键性因素,拳术家们内心深处对武术技术积淀凝聚的情感力量在技术演练和技术生产中被激发,得以感性显现,进而创构生成审美意象。武术技术审美中的情感主要由审美情趣、审美情操、审美情境、审美情绪等因素构成。审美情趣是主体审美活动中对审美对象呈现的个性化特征的态度取舍和价值选择。而作为审美主体的人,又有着不同的审美情趣,不同的审美情趣又导致了不同的审美旨向。武术技术审美意象正是在审美情趣的基础上,以拳术家主体审美情操涵养的武德修养和伦理境界为质地,以技术演练和技术生产的具体情境氛围为依托,在主体特定的情绪状态推动和酝酿中生成。

3.3 味象体道: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的象外之象和得意忘象

“澄怀味象”是指在虚淡空明的心境下去品味“象”中蕴含的“道”的丰富意蕴(李丹妮,2021)。“澄”是澄明;“怀”是胸怀;“味”是品味,有“畅神”之意;“象”既有具象之意,也是“道”的显现之“象”。在审美意义上,只有进入“澄怀味象”的品象这一层面,才渐入佳境,进而“体道”。体道是通过“味象”而“观道”的高一级体验,物我由相互交感而进入“物我同一”,超越有限物象入于“大象”,从而把握象外之意,入于体道境界。人类审美的最终指向是为体道,道自身无形无象,但可以经由意象的象征意指去体验。老子把作为道的象征意指的“象”称为“大象”,即“大道之象”,主体在味象中呈现象外之象和得意忘象的情志状态,进入体道之境,意会道的本真。“美就在于‘与道同体’”(彭吉象,2016),中国武术技术即是以人的生命本身去体悟道的民族个性文化形式,武术技术的审美活动正是通过主体情感的扬弃和升华达成自我价值的实现,追求超越“象”之外的无限韵味,进而达致得意忘象“体道”的主体审美活动的终极旨归。

象外之象是主体依托于实象凝神遐想的结果,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创造,是对现实时空的一种拓展(朱志荣,2020a)。武术技术审美意象的生成离不开审美主体想象力的作用,想象总是能把知觉“挪到他处”,“避开所有尘世的束缚”。在武术技术演练和技术生产中,拳术家必然集中注意力,凝神聚气,在想象中“搜求于象”,感发创生意蕴深长的审美意象。“从他们对武术技术动作的‘形’的追求中,我们感受到武术拳术家们对具有达‘意’目的的武术之‘象’可谓是匠心独具”(马文友,2022)。武术技术审美意象具有抽象性,这是审美主体在知觉层面对技术动作选择基础上的自由想象,这种想象不仅再现武术技术“形式美”,更突破了武术技术“实象”,创构了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的“象外之象”。由审美主体想象生成的“象外之象”与武术技术原有之“实象”具有密切的逻辑联系和内在关联,“而不是弥散性的、无方向的意义跳跃”(简圣宇,2021)。武术技术审美中拳术家主体的想象,或许是武术技术隐匿在主体记忆深处的唤醒,抑或是主体全新的幻象,经由想象生成的审美意象正是在其具体生成中赋予武术技术丰富的审美意蕴。无论何种意象皆是主体的“达意”之象,武术技术审美中由拳术家主体凭借想象力使武术技术的有形之象生成象外之象,增强了武术技术之象对武术技术之意的传达能力,也给武术观赏者留下无限广阔的再造空间。高超而精彩的技术演练水平可以使拳术家“得意忘象”进入“物我两忘”之境,用激情勾画一幅攻防格斗的战斗图景,感染观众,观众由景生情到“移情”,产生无限的遐想,令人忘怀和回味,味象而体道。

4 武术技术审美中的原型意象与超越性意象

4.1 原型意象:集体无意识关联的武术技术文化品格

“‘原型意象’又称‘原始意象’,是与特定的民族文化传统及历史的精神积淀相关的一种本体或本原性的存在”(施旭升,2016),武术技术审美不能脱离作为本原性存在的原型意象。“原型”的本义是指原初的状态,蕴含一切又能幻化为一切,与“道”的观点有共通之处。“原型”本质上是人类早年经历中所蕴含着的后世一切文化的基因,它是一种尚未明确整理的、非抽象非概念的感觉世界,因而更多地体现为无意识状态(杨丽娟,2003)。在武术技术审美的意象创构中也蕴含“原型”意象,武术技术原型意象是与中华民族文化传统及历史精神积淀相关的本原性存在,或者说,中华民族特定的生活和文化环境为拳术家们进行武术技术原型意象创构提供了丰富具体的感性材料,现实规定着拳术家们对武术技术的创造和生产。

对于中国武术技术而言,“原型”类似于共时性与历时性相结合而形成的中国武术的“基因”,这种基因是武术技术文化品格的先在规范和历史规定性。武术技术审美中的原型意象可以分为技、艺、道3 个层面,这3 个层面的意象都是与中华民族文化传统及历史精神积淀相关的本体性存在。“‘技’的表现启示着‘道’,‘道’的生命进乎‘技’”,“‘艺’赋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给予‘艺’以深度和灵魂”(宗白华,2021)。

在“技”的层面上,从先民为求生存与兽相搏的搏斗技术到后来部落战争形成的与人相搏的技术生产,都是武术技术原型意象的“源头”。在“艺”的层面上,武术技术原型意象是民族“圆美”文化传统的呈现,“圆美是中国古代美学中的重要范畴,以圆为美的文化现象在我国各民族艺术中普遍存在”(李俊卿 等,2007)。从发生学的角度看,无论是武术技术审美中技术动作外在形式的结构之“圆”,还是武术技术内在追求的“气”“理”之圆,武术技术审美原型意象的创构都是民族“圆美”文化传统和历史精神先在规范的具体体现。在“道”的层面上,武术技术审美原型意象的创构与作为“道”的文化传统一体相关,正是在“道”的统摄下,武术技术体现由“技”入“道”,使得千百年来的传统武术一直保持着深沉的生命活力和厚重的精神价值。“道”给予武术技术以深度和灵魂,武术技术原型意象的创造既是武术技术对“道”认同的体现,也赋予武术技术审美意象深厚的意蕴和广泛的美感。

4.2 技术意境: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的超越性意象

“‘意境’是‘意象’中最富有形而上的意味的一种类型”(蓝华增,1998),“意境不是意的境界,而是指意象的境界,是指意象本体中的层次,指其内在的层次和特质”(朱志荣,2020b)。因此,就内涵而言,意境的内涵更加深邃。“意象经营意境生”(胡经之,2020),“情景交融、意与境浑,虚实相生、气韵生动”的意境是基于意象经营的基础上生成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体现了意境对意象的形而上的超越,或者说意境是一种超越性意象。在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从“观物取象”,经“立象尽意”,到“味象体道”的意象创构似意犹未尽,再深入到“境生象外”的技术意境方能真正感悟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所追求的超越性意象。

在武术技术审美活动中,审美意象更多地观照武术技术的“孤象”,而技术意境则着眼于套路演练呈现出来的技术全景式的审美意蕴。太极拳技术动作的连绵不断、虚实相生,运动如行云流水、婉转流畅,似是一幅人与自然和谐之美,映照生命生生不息“天人合一”的生命画卷;“有象有意,不成妙意;即象即意,不可思议”的象形术采用以形喻势的方式,以龙、虎、猿、狮、牛、马、象、熊等8 种动物之形为根基,通过推演八象形成三十二法象,在变化中形成万千化身来体现象形拳技术的运动特点,外形其象,内蕴其意,在人与自然的奇妙关系中表达象形拳技术的独特寓意,使人们在无限的想象和无尽的回味中感悟武术技术与自然物象融为一体的“物我合一”“天(自然)人和合”之境;形意拳技术动静分明、朴实简练,讲求“起如钢锉,落如钩竿”“迈步如行犁,落脚如生根”等,使人想象生命的力量之美,意想人生开阔豪迈的生命境界;长拳的闪展腾挪、南拳的雄浑有力、似游龙飞凤之枪术剑法、如猛虎旋风之刀技棍术……“从精神、节奏和风格中表现为一个整体的意境,如同将自身‘置于一个战斗的场合’”(邱丕相,2007),牵引着观赏者的注意力和想象力,领略武术技术内蕴的生命意志之美,感受“天人合一”的生命和谐及精神超越的自由生命精神。

武术技术意境根植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和历史精神积淀,以天、地、人三才说作为哲学基础,体现了“道”的虚实结合、有无相生的生命精神。“意境的最高层次,就是意象的体道境界”(朱志荣,2020c),武术技术意境的营造是主体的生命情调与武术技术客观物象的交融渗透,是武术之“情”“景”“理”融汇的结晶。武术技术的演练者通过自设于心的格斗意境,倾注自身对武术技术和整套动作的“阅读”与想象,“以象显神”,在“神情并茂”的技术动作演练中营造出一幅充满文明气息的格斗意象。正是这一充满格斗意象的攻防图景,拨动着观众审美的心弦,留下了见仁见智的意象空间。

5 结语

“意象”是人与世界对话的媒介,也是人作为主体能动性创构生成的。正是有了“意象”意识,武术技术才得以通过丰富变化的身体动作建构的身体符号来塑造意义。以此视之,武术技术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生物学事实的存在,而是与社会文化、民族历史、生活方式等方面呈现的意义紧密相连。武术技术通过身体动作建构意义的同时,也创构出了审美意象。审美意象作为武术技术审美的主体,不是预成的,而是主体能动创构的结果。武术技术审美意象的生成中,在认知中包含着对武术技术知识和技术德性的诠释,形成关于武术技术的内在价值标准,道德提供审美价值判断和实践原则,审美则又通过情感体验充实了价值的内涵。因此,武术技术审美与道德、认知融合在一起,创构生成意涵丰富的武术技术审美意象。从审美的主体性出发,武术技术审美的主体实际上是一种主体间性,拳术家们和观赏者都是武术技术审美的主体,拳术家们通过对武术技术生产或演练的体悟创构意象,观赏者通过对武术技术演练的欣赏,悦目赏心、震撼心灵创构生成技术意象。武术技术审美意象既是关乎武术审美主体的一种非现实的心理存在,又表现为一个审美对象的表象系统与符号系统。武术技术审美意象的创构过程并不是简单地对武术技术的认知和反映,而是领悟武术深刻的人文精神,体现人类的精神价值。武术技术审美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技术冥思中,“反观内视”使“武术技术意象”不断延展深化,在“意在拳外”“拳学无法”“无法为法”的武术技术境界中领悟更多的人生哲理与价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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