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千卿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北京 102488)
2020年初,当靡菲斯特披着新冠病毒的外衣,突兀造访这颗幽蓝的星球,人世间种种罪孽与丑恶,都被它从虚妄而自醉的泡沫下拉出,善恶、人性被统统置于阳光之下鞭打叩问。疫情防控期间以及“后疫情”时代,一个又一个西方政客粉墨登场,倾情演出,排演了一场又一场荒唐滑稽的人世悲喜剧。我们可以看到,随着人类历史昂首阔步迈进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十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画卷,正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中华民族,正挺立于变革时代的浩荡潮头,目光炯炯,洞视前方。
然而,进行时的恢宏叙事容不得抽象臆断,我们必须亲历每一处历史现场,深验每一场冷暖寒温。正如我们所闻、所见——这是一个众声喧哗的世界,这是一个正误黑白杂然并陈的世界,这是一个异彩斑驳、炫目陆离的世界,观念的错位,认知的偏差,信息的驳杂,话语的混乱……各相抵牾,百丽竞繁。无论个体生存的领域,还是政治斗争的王国,都成了话语竞赛的角斗场,成了言说对峙的争胜台。来自隐昧幽微的古代的、来自满腹鬼胎的域外的,以及本土不断生成的,各式话语在当代中国此时此刻的历史境遇中缠绕交织,奏鸣回响,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交相唱和中,不断影响着人、改变着人,最终塑造了人。话语的幽灵,在整个世界游荡,在每个人的身体中鸣响,话语,只有话语,成了目之所及的唯一事实。而作为话语自我显现的修辞,也就这样在本体的意义上,跃入我们的视野中。
这里的“本体”,并非与西方哲学两千多年“本体论”传统遥相呼应,也不是要将“修辞学”指称为“科学的科学”,或将“修辞哲学”归入“第一哲学”的视野。因为“修辞”就其“存在”之“精神”来讲,就是反本质、反绝对、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的。如果打着“摧毁本质”的旗号,却将自我信仰推向绝对本质的中心,或将传统被压抑的一元颠覆为自命主导的一元,那无异于步入20世纪一些哲学派别的老路,走向自我消解的无底深渊。对“修辞”进行“本体”层面的考察、抒写,更多的是出于对其独特价值的深切眷注,出于对这个历史上一直隐而不彰的独立自主现象进行辩护的念想,以及一种立足现实、深耕此刻的建构的需要。
在西方世界,“修辞”“修辞术”“修辞学”是由同一个单词——rhetoric——表述的。这个单词源自希腊文,字面含义是“演说家的技艺”。而在更具意会性、隐喻性的汉语中,三个词语的蕴涵,显然并不相同。对于这些敞开着丰富复杂意义阐说空间的语词,尽管维特根斯坦曾告诫我们,“不问意义,只问用途”[1],我们还是可以从描述的角度,对其进行观照。当我们将先在于头脑的纷繁杂多的历史知识、社会观念悬搁起来,朴素直观“修辞”一词,浮现于意识结构中的,是“言辞的修饰”“语辞的组织”等语义选项。我们知道,语言,是被人类宣示了主权的。苏珊娜•兰格认为,语言是“人类的第一缕曙光”,是“人与兽”“之间的界限”[2]。按照马克思的构想,在渺远的洪荒时代,当人类的先祖在繁重的劳动中,感到交流的需要像团不散的阴云笼罩在头顶,语言,便被赋予了生命,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奔涌不休了。那么,当人类历史中第一个语句被用以交往,作为语辞组织的修辞,也就同时闪现在那句子中了。
这样看来,修辞是先验性的,是超逻辑的,它的在场之光,既在自觉的话语活动中闪烁,也在自发的言说形式里招摇。凡有“语言”之处,便有“修辞”,正是“修辞”的存在,使言说成为可能,使交流得到实现,使一种种浸润着勃勃野心的“话语”,伴随着一句句精心编织的语流,显现其自身。至于“修辞术”,较之“修辞”,多了一个“术”字,这个“术”字,赋予了“修辞术”完全自觉的秉性,它是人对修辞的自觉使用,是人的一门技艺。而当工具理性那吞噬一切的目光,像团熊熊火焰,在修辞术的每一寸肌肤灼烧、蔓延,“修辞学”也便应运而生了。它是工具理性的天罗地网,对修辞术的驯服,也是本质主义的整齐划一,对异质性的规化。
在当代西方,“修辞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它并不归属于语言学,也不归属于文学,修辞学的蓬勃大树,枝繁叶茂,四通八达,其理论研究的触手,可伸至文学、语言学的疆域内;其操作层面的延展,又在哲学、政治学的视域里闪光。而在当代中国,修辞学则正处于十足尴尬的境遇中。其学科定位、现实处境,都是尴尬而微妙的。一方面,“修辞学”在现行学科分类中查无此名,很多大学并不开设修辞学的课程,“修辞”,也只在“现代汉语”的教材中,自珍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另一方面,一些学者正颇为自得地沉浸在自我编织的“辉煌”“繁荣”的学科话语里,其“辉煌”“繁荣”,不过是跟在西方“修辞学”后面亦步亦趋,套用其构架,赊借其言说,以工具理性的血盆大口,将修辞生吞活剥,在“表达工具论”的自我体认中,堆积起一篇篇“成果”,于堕落沉沦的异化漩涡里,搭建起温顺诚良的学科。我们得以看见,“修辞”“修辞术”正随着“修辞学”一道,向着地心急坠,“修辞”以及与它有关的词语,都深深打上了“工具”的烙印,成了表达工具,成了“修辞手法”,成了别的学科的共享奴仆,用之即来,用完即弃,正难以翻身了。
这样的现实境况,是传统修辞观横行霸道的必然结果。我们知道,中华传统文化,是以儒家学说为其深邃的。《论语•卫灵公》有言:“子曰:辞达而已矣。”这样的修辞观为两千年来“重内容轻形式”的文辞观奠定了基础。立足语言、文字、修辞的视点,我们能够轻易地还原出一条,内容实质对言说修辞百般倾轧的线索。虽偶有角力、拉扯,内容实质,终究还是把言说修辞踩在了脚下,颐指气使,洋洋自得。
这样的现实境况,也与对西方修辞学发展样态的移植状况有关。作为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奠基之作,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主要是在语体、文体学的维度,引介西方“rhetoric”的。如果说,我国当今的“修辞”,正处在自我实现的茫然危机里,正处身于“生存还是毁灭”的历史境遇中,那么,我们也可以向历史溯洄,转身重观两千多年前绽放在古希腊的那场修辞术的危局。毕竟,立足当下,我们更需要做的并不是进行纯粹概念的梳理思辨,而是要以现实关照为指归,重构“修辞”的内蕴,挑选历史,指涉现在,祈向未来。
怀特海曾指出,整个欧洲哲学传统,都是柏拉图的一系列注脚。而我们可以说,整个西方“修辞学”传统,也恰恰是亚里士多德的一系列注脚。我们不妨以这样的视点为跳板,重回修辞术草创期的历史现场,为含冤泯灭的原初“修辞术”奏一曲招魂的哀歌。普遍认为,锡拉库斯的科拉克斯(Corax)和蒂西雅斯(Tisias)开创了西方修辞术,他们迎合了民主法庭的论辩需要,将修辞术字面性地定义为“演说家的技艺”。这样看来,作为演说技艺的修辞术,正是民主政治的孪生兄弟,“天生是政治性的”[3],因而也是实践性的。普罗泰戈拉是收费教授修辞术的“智者”,是修辞术的专家。相对主义,被他作为修辞术的立身之本与存在之根,得到广泛传播。与相对主义互为表里的,是他提出的著名命题:“人是万物的尺度。”有学者指出,命题中的“人”(anthropos)是单数,是指“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个体,因此并不是在抽象和集合的意义上被使用的。”[4]这样,这个命题与其说是人本主义的呐喊,不如说是个体主义的宣言。深耕相对主义、个体主义的立场,高尔吉亚再度强调了劝说、说服的力量,并为修辞术注入了一缕“诗性”的清风。这样,一条讲相对、重个体,讲实践、重诗性的修辞术的河流,便蜿蜒逶迤、无拘无束地流到了苏格拉底们的面前。
也许在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构想中,理论之河、哲学之河,绝不应是蜿蜒曲折、左突右支的,绝对普遍的理性精神容不得半点异质性,容不得危险的不确定性内在于自身,容不得异己的力量影响本质命定的流向,它必须沿着河床笔直而下,统摄一切,包卷万全。于是,苏格拉底站在表征确定性的“知识”的立场,与修辞术断然划清了界限。柏拉图继承苏格拉底的观点,为修辞术开列出数条罪状,最要紧的,即是认为修辞术是与真理无关的言说,会将人引入“意见”的迷雾。并抹杀了修辞术在公共领域的实践功能,将其束之高阁,打入理论思考的萧瑟冷宫。而亚里士多德,则对修辞术进行了堪称“翻天覆地”的改造,使之服务于自己的学科建构。我们能够看到,亚里士多德首先将其逻辑学的方法引入修辞学的研究,先在理论层面将“修辞术”界定为“辩证法”的“对应物”(counterpart)。又把修辞术从纯粹思辨的冷宫中拉出,试图把它“提升为处理实践领域和人事的技艺、知识和实践智慧”[5],把它架构在柏拉图与智者之间,架构在知与行之间,架构在理论知识与艺术、技艺之间,最终从属于政治学。可以认为,亚里士多德看到了修辞术在“说服”意义上的价值,因而在柏拉图意欲取消修辞术的历史时刻,以学科主义、工具主义的理性视角,哲学式地将修辞术转变为了“修辞术的修辞术”,转变为了“元修辞术”,将其纳入自己的学科体系,成了各学科间的润滑剂。
那么,这样的“修辞术”,还能够叫做“修辞术”吗?我们可以看到,西方修辞学的皇皇巨著,两千年间行稳致远,在亚里士多德划定的航道里昂首前行。我们不妨沉入本心,叩问自己:这样的学科建构,能够让人满意吗?这样的学科体系模筑的世界,能够让人满意吗?这样的话语织体塑造的个体存在——人本身——能够让人满意吗?我们不能忘记,这是一个自我中心、党同伐异,因为意见的冲突便向其他个体举起拳头的种族;我们不能忘记,这是一个追求“真理”、探求“本质”,却又可以毫不眨眼便向几百万同胞挥舞镰刀的种族。我们不能忘记,这个种族浸染着斑斑血迹,背负着累累罪行,却依然在每个制造罪恶的顷刻,面带微笑,自命不凡。那么,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在“智者学派”与亚里士多德之间,重新做一次选择,我们该怎样抉择呢?当然,这次的选择,并非将二者“二元对立”,进行推崇其一贬抑其一的选择。而是将二者种种特质杂然铺开,以某一种精神气格为指引,择摘令我们属意的品质,来为本体修辞的躯干加叶添枝。此外,我们还必须对建构的结果进行伦理层面的限制、阐说:虽然我们已经在本体层面把修辞本身界定为“先验”的,但一种道德律令还是提醒着我们去关注“真修辞”与“假修辞”的分野。正像有学者论:“真正的修辞,必须是在具有反思能力的心灵之间自由地进行,将观点强迫到别人头上,不是修辞,而是对人性的戕害。”[6]
对于前述选择,我们若以亚里士多德的方案为基底,摆在眼前的现实世界,大抵就是建构所得的逻辑展开。我们若转身与“智者”为盟,选择普罗泰戈拉,选择高尔吉亚,选择伊索克拉底,我们会初步形塑出怎样的“修辞术”呢?我们该怎样指称,那内在于“修辞术”的意蕴空间呢?我认为,那是一个自由生成的话语领域,那是一个澄明透彻的自足空间,在那里,所有个别并行不悖,一切差异携手并肩;在那里,每种存在皆未确定,各种意义正待生成;在那里,所有彼此抵触、扭结的“二元”都自发拉伸为漫无边际的“光谱”,“光谱”的每个纤毫之处,都有话语显现其自身,是其所欲是,为其所欲为。这样,作为话语自我显现的修辞,就成了尊崇个体、指涉实存、追求相对、热望多元,并以生成性、流变性、偶然性内在于自身的自足现象,在无穷可能性的簇拥下,平和笃定,航向未来。
“诗性”,是后世人对高尔吉亚修辞术的概括性指称。尽管在高尔吉亚那,这个概括更多地指向操作的层面,但我们大可不必抱定其原旨,大可对其进行全新的阐发。在这里,我们可以以“诗性”,笼括内在于修辞的生成性、流变性、偶然性等特征,并以之,作为修辞的自身规定性。探寻传统的观点,我们知道,诗是最古老,也是最文学的文学,在古代西方,“诗”正是文学的代名词,“诗学”即是今日意义上的文学研究。时至今日,“诗”早已成为浪漫的别名,成为每个人心中审美的防空洞、情怀的避难所。其实,无论中国诗歌,还是西方世界最早的“史诗”,都是起源于上古时期的不确定性,起源于先民对自身存在境遇的惊觉、敏感,以及由此引发的喜乐悲哀。对崇高自然的惊惧、对美丽风光的追寻、对甜蜜幸福的窃喜、对远方恋人的深情……正是在世界的秘密全然向人敞开的意义上,正是在所有的可能都在呼唤生成的意义上,诗才成其为“诗”。而随着人类社会昂首挺胸地拥抱后现代,人类的存在境遇,变得愈发多变、易逝;人类的生命体验,也变得愈发荒诞、难循。我们愈发需要这个,与我们的个体存在异质同构的“诗性”,作为抱慰苦难的温暖,作为超越虚无的疗方,作为意义生成的起步,作为价值闪耀的殿堂。故此,以诗性为其内在规定的修辞,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中,成为对存在的守望。
人类认为,人类是唯一对自身存在有意识的物种。也正因此,人类始终背负着存在的重担。梳理西方文明蹒跚前行的历史进程,我们可以发现,因为不满于罗马时代的琐碎庸俗,人们创造了宗教;因为不满于教会治下的窒息生活,人们发动了“启蒙”;当启蒙思想家巧笔绘就的美梦破碎成如怨如诉的泡影,人们掀起了革命;当革命后的生活异化了一个个灵魂,炮火绽放在每个人头顶;当幻灭感、虚无感随着轰隆声在所有人心中炸响,颠覆、消解的后现代品格理直气壮地侵入了每一寸生活空间。经过几千年的孤绝探索,人类遍尝各色生存方式的苦辣酸甜,却也始终找不到“对”的那个。绝望的世界、苦难的生存,始终呼唤修辞出场。
正如我们所见,每个地区、每个时代,都有各式各样的存在观念、人生哲学,交错缠绕着,影响个体存在。这些观念的博弈,都是话语之战,都是修辞之争,都是各种精心组织的话语,翘首企盼意义的生成。而每个个体,或择其一而信奉,或杂多种而持守,或并不过问“价值”“意义”,飘荡摇摆于各色话语的围城,浑浑噩噩,蹉跎终生。克尔恺郭尔曾警示我们:“如果你保有,或者你意愿保有必需的活力,你便可能实现生活中的首要之事:赢得自我,获得自我。”[7]在这个总体消逝、同一崩塌,信仰层面的所指被解构殆尽,碎做星点粒粒的尘埃的时代,个体存在如何抱守主观确定性的问题,正愈发要紧地,呈现在人类思维的舞台。存在主义,是在20世纪中叶蔚为大观的,对“人该怎么活”进行了思考的哲学派别。虽然在这派别内部,有海德格尔语义上的“存在”与萨特语义上的“存在”的分野,可作为二者理论气质的共同来源,克尔恺郭尔的哲学,是实实在在的,指向人之存在的一份修辞表达。在克尔恺郭尔那,“人已被保证拥有的最好最妙的东西是:选择,自由”[8],而“其中最重要的选择——选择如何终极性地为自己的生活辩护(justify)——决定了人的一生及其生命的意义。”[8]这是一种“辩护主义”的人生观,而“辩护”,正与修辞紧密相关,可以说,这种“辩护主义”的人生观,正与一种“虚构主义”的语言观不谋而合。这就是说,人之在世,需要选择一种虚构性质的修辞,虚构一个理想的“自我”,无论这织就的存在肖像,是自在于个人的脑海里,还是落实在文字中,在人生旅途的每个具体顷刻,个体存在都应以之为指导,以之为目标,形塑自我、确证存在。我们不妨带着这样的预设,考察克尔恺郭尔的哲学基点与其自身的生活实践。我们可以看到,克尔恺郭尔的真理观,是立足于个体主义的主观真理观,“主观性即真理,主观性即实在。”[7]没有客观真理、绝对真理,只有主观真理、相对真理。生活的全部意义,便在于找到、持守“一个对我来说是真的真理,一个我能够为之生为之死的观念”[7]。通俗地讲,“为之生为之死的观念”,就是通常意义上的“信仰”,这个“信仰”,在克尔恺郭尔自己那里,具现为“对上帝的信仰”。正如我们所见,在1841年他选择结束与蕾吉娜的婚约之后,克尔恺郭尔便以全部生命、整个灵魂,投入对时人信仰的批判、对“真正信仰”的阐明上,也即,献身于侍奉上帝的事业中。按照克尔恺郭尔自己的思路,他于1841年的选择,并非“伦理”层面的决定,而是“宗教”层面的弃绝。即凭着一腔“激情”,以现世生命为赌注,纵身一跃,投入永劫深渊般的“信仰”中。故此,我们可以说,克尔恺郭尔以他的生命实践了他的哲学,以其激荡不休的灵魂和汹涌澎湃的内在生命,以“信仰骑士”的无畏姿态,悄无声息地跃入自我选择的主观真实里,坚守一生。其实,我们既可以把他的存在样态,看作其哲学思想的具化实践;也可以把他的修辞话语,看作其生命历程的辩护证词。修辞,便这样,守护了他的一生。
同时,我们也应看到,克尔恺郭尔哲学对“相对”的强调,正与“后现代”的诉求意绪相通。人是语言的动物,因而也是修辞的动物,每个修辞个体都是不同修辞的载体,都得以自由自在地自我言说,这显而易见会招致罪恶邪秽的自我粉饰,与使人迷惘沉沦的喧嚣嘈杂。这也是追求“相对”的修辞,在当今社会,必须面对的问题。其实,在理想中的完满社会,纵使将“相对”推向极端,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现实中的当今社会,显然未曾建立那样的道义基础。于是,便需要伦理,需要道德,需要我们区分“真修辞”与“假修辞”,也即,我们需要的修辞与我们不需要的修辞。
这样,我们再度置身选择中。
关于修辞的道德与选择的伦理,萨特曾带给我们启发。我们知道,萨特的哲学,是关于“自由选择”的哲学。人被荒谬地掷抛在尘世里,摆在我们面前的,唯有一片虚空。本质的缺位,意义的虚无,是人生在世,最原初的景观。在这样的境遇里,“自由选择”,成了主观自我确证意义、创造自身的唯一通途。显然,这是对克尔恺郭尔选择观的异代承接。而萨特在继承克尔恺郭尔选择学说的同时,也对其进行了伦理层面的深化。他指出,人在以自由选择浇铸自我本质的同时,也必须对选择负责,这种“负责”,并非仅仅指向自我,而是“对所有的人负责”。即,我在自由选择的同时,也“在创造一种我希望人人都如此的人的形象”。这样,“在模铸自己时,我模铸了人。”[9]这就是说,通过自由选择,人不仅为自己赋形,也为人类立范。而作为话语在其中显现自身的修辞,以怎样的旨向呈现在世人面前,正是与人的自由选择分不开的。毋庸赘言,为自由选择、自由修辞注入这样一种指向人类共在的道德律令,是十分必要的。“我们是人”,这是每个人类个体在降生之前,便照面到的最初事实。强调我们对“人类”这一种群的归属,并非要把“人”与“动物”,或把“人”与“自然”二元对立观,这是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投靠,是在置身于荒谬世界的极度不安全感的驱使下,做出的一种皈依。如果我们不爱“人”,不爱我们的种群,也不愿意对每个具体的人负起责任,那我们最终,是在摧毁自身。正如弗洛姆所说,“只有当我爱那些与我个人利益无关的人时”[10],我们作为“人”的“核心”,即“人之为人”的类本质,才能够在我们各自的身上,得到证明。
至此,我们可以指明,如果一种修辞,能够对人类共在负起责任、能够使具体的个人“是其所是”,拥抱完满的“类本质”,那么这种修辞,便可称作“真修辞”。相反,如果一种修辞,对人类的未来漠不关心,仅以个体我在的一己私利为驱动,以费心包装的欺瞒与谎言,戕害、裂解人的“类本质”,摧毁、践踏意义与价值,那这无疑就是一种“假修辞”。“假修辞”,观其本体,诚然是一种“修辞”,但它同时又是对实存的败坏、对意义的窒息,实际上已经走向了修辞精神的反面,损毁着修辞的名声。生活在世界上,每个具体的个人,都应抱定一种“真修辞”,抱定一种由“真修辞”表述着的“为之生为之死的观念”,作为安身立命的灵魂居所、作为走向平和的精神依托,并凭借对此“真修辞”的坚固信仰,来对抗身外“假修辞”的连绵侵袭。在个体实存的意义上,呼唤和谐人性、塑造平和心灵的真正的修辞,是对存在的守望。
在个人的层面,真修辞体现为“存在的守望”,而在民族、党派、国家等政治共同体的维度,真修辞则应体现为“幸福的诺言”。可当今世界的政治领域,分明深陷假修辞的泥淖,难以脱身。在当代西方,政治斗争十分鲜明地体现为修辞术的博弈,可以说,古希腊修辞术对政治实践领域的关切,被欧美国家很好地“发展”、保存。政客间的污蔑、党派间的攻讦、民族间的诋毁、国家间的抹黑,无一不是修辞的对垒、无一不是话语的腾飞:一种种言说,鼓荡起金钱打制的翅膀,在资本主义的雾霭中,畅快地飞翔。我们可以看到,几百年来,这种种话语,这种种虚假至极的修辞,借着资本主义、民主主义的东风,借着自由主义、理性主义的助力,打造出最不民主的政体、最不自由的国家,以及最不理性的个人。现代社会中的个体,成了马克思笔下的“异化”者,成了勒庞笔下的“乌合之众”,成了马尔库塞笔下的“单向度的人”,最终在鲍德里亚、德波指称的“消费社会”“景观社会”的温情中,“娱乐至死”。正如我们所见,随着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大众传媒正不断迭代,文化工业也不断升级,而文化工业正被意识形态把控,大众传媒也正与政治、利益同谋。我们可以看到,在如今的网络世界中,越来越多的媒体,要么成为主流话语的传声筒,并以“控评”掩盖异质的声音,要么完全突破道德底线,向着金钱缴械投降。它们服膺于“流量”,追踪着“热点”,不惜炮制虚假信息,只为争得“眼球”的眷注。“民族主义”与“反智主义”,正渐渐成为网络世界的主流话语,塑造着一个个党同伐异、无知无畏的异化者,也塑造着荒谬透顶,令人悲观绝望的网络舆论景观。
面对假修辞在政治领域的飞扬跋扈,真修辞必须挺身而出。就像个体应以真修辞定义自己的实存,国家的意义、未来,政体的价值、实在,也正待真修辞去定义、去言说。其言说,不应以僵化教条为根基,主观臆想而走向独断;也不应以民族主义为视角,罔顾事实而趋向抹黑。其言说,不应恣意摇摆,将一个个个体淹没于同一意识形态的堂皇叙事里;也不应恬不知耻,把一桩桩苦难消泯在健于自我失忆的民族记忆中。其言说,应以其“想象的共同体”中,每个具体个在的幸福为出发点,向未来许诺,向人性立言,对每个具体的人、现实的人负起责任。其言说,应着眼于消除人的“总体异化”,着眼于“总体人性”的复归。这样,巍然静立于未来的,才会是真正自由的旷野,才会是普遍幸福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