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心
(南京艺术学院,江苏南京 210000)
中国山水画的历史渊源悠久,最早山水画形成于魏晋时期,但在当时它与人物画通常会出现在同一画面上;隋唐时期山水画开始独立成科,随后其地位逐渐上升。元代,汤垕在《画鉴》中将山水画放在首位。而对于山水画的论述最早见于南朝宗炳《画山水序》,其开篇就谈到山水与贤者、道的关系,“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1],并提出山水画的最终目的是“畅神”。中国山水画之所以在文人中兴盛,原因就在于文人需要从自然山水中体悟道,并借以修养心性;作画者能够得心应手地表现胸中之物,那“我”之情与“物”之意相生,间接地反映绘画本意。
“书斋”一词,何惠鉴先生于《元代元人画序说》提出这一概念,“书斋不但是通常作画的场所,更重要的是作为文人画家的生活中心及其内心世界的反映。”[2]这一题材绘画是将文人的活动场域与山水环境融为一体,进一步推动了山水画的发展,生发出一种新的绘画创作方向。“书斋山水”的这一范式由赵孟頫的外孙王蒙所开创,受到了文人墨客的喜爱,是元代文人笔下主要的绘画题材和绘画对象。
书斋山水是中国山水画的重要题材之一,主要描绘人在山林或园林中的文化生活状态,表现对逸致生活的向往,也从侧面展现出当时文人的绘画美学思想。“书斋”集读书、创作、收藏为一体,在文人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同时也是文人雅集的场所,在这里不需要考虑官场中的险恶斗争,就如唐代刘禹锡《陋室铭》中所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书斋注重的不是外部的雍容华贵,是要以雅为目的,以造化为乐,寄情林泉,凸显文人儒雅气质。书斋山水也是一种理想的文人生活状态与居住场所,在此地文人能够提升修养,保持自身高洁品格,与自然融为一体,不再为世俗之事苦恼。
书斋山水是独立成境的一片桃源林,带有着雅致的山水空间、庭院斋室。根据“斋”字的含义,亦有“戒洁”[3]之意,即摒弃一切杂念,心无旁骛、保持心境清净,达到虚空的心境,使身心可以专注于一件事。那么,书斋山水图就是友人聚集林间一同整洁身心的雅集活动,起到唤醒自我心灵、洗涤灵魂、培养独立人格的作用。书斋中图景的构造并不在意内部空间的精心描绘,却是把重点放在整体山水景色的呈现,所映射出来就是文人心如止水的境界。
书斋山水图成了文人表现自我的一种方式,不但能够反映出文人的性情,也把文人的理想境界表现到画面之中。画面中门厅儒雅大方,斋室内宽广明亮,借助简单明了的物象展现出文人生活的高雅与精神的崇高。它的创作是将描绘的自然图景与作者的思想感情相交融,更多的也是自我心灵的抒发与个人情怀的流露。画家让其注入艺术的灵魂,使得画面中鲜活的山水达到饱含诗意的境界,令观赏者身临其境,给人带来审美愉悦。总的来说,不论书斋山水怎么表达,整体都呈现出幽人之致、文人志趣的氛围感。不论书斋山水以什么形式表现,它都通过各种元素展示文人生活淡雅的情调与精神世界的崇高,在绘画中做到寓情于景。
文徵明创作的书斋山水图是带有一些程式化的创作语言,在人物活动、画面物象与意境传达这三方面,都具有自己独特的表现方式。作为吴门画派杰出代表,文徵明继承了宋元以来中国山水画中的一些优秀笔墨技法,吸纳各家所长,即“写竹得夏昶之妙,山水出沈周之右”[4]。他对中国书斋山水画进行了创新与发展,整幅画面上不再是无人居住的空亭,而是充满了文人生活气息的画面氛围,记录了自己与三五好友的日常生活。书斋山水不仅仅可以反映了他自己的隐逸情怀,也成为记录自己日常交友生活的载体。他突破对元代书斋山水图原有的认识,对其产生了创新与发展,形成自己的独特风貌与图式语言。
在文徵明书斋图中人物形象大都平和稳健,烘托出文人清幽高雅的气息。在《豳风图》轴中的文人形象额头很高,鼻子小,两颊高。《琴鹤图》中文人鼻子好似蒜头,眼睛小而具神,斋内一人手臂微抬,一人执卷。《品茶图》中的人物也是梳高髻,肃静端庄地坐在斋内,品茶交谈。这三幅图中的人物形象都描绘出了文人的温文尔雅的姿态和风仪,在文徵明的书斋图中塑造出的人物形象朴实无华、宁静致远,显现了追求闲情雅致的生活状态。
画面中人物活动是文徵明书斋山水中的重点,他是把自己实际生活中与友人们的娱乐场景呈现在画中。可见,他笔下的画面通常会出现出一群志同道合的友人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间,一同吟诗作赋、高谈畅饮,尽情享受高山流水带来的无穷乐趣。文徵明紧紧围绕着能够表现修身养性的活动来绘制书斋山水画,描绘出了不仅仅与世隔绝所独有的静趣,还是对生活趣事的记录,表现多是自己游玩或者与一群文人进行的雅集活动。他的乐趣是文人聚集在一起对弈弹琴、饮茗焚香、游山玩水、吟诗作画等等一系列活动中产生,通常会在闲暇之余一同探究读书作画时的感悟。如《琴鹤图》中斋内两人执卷闲谈,一童子抱琴立在中庭;《品茶图》表现为两人边品茶边畅谈,好似在品味人生;《豳风图》则是在丰收时节下,人们在愉快心情笼罩下,共处与斋内听潇闲聊人生。
书斋图山水中的人物形象是带有虚怀与谦恭的形态特征,画中所展现出的内容都是文人远离了尔虞我诈的朝廷、喧嚣的京城生活,逍遥适世,进而勾勒出忘情于世俗、寄情于林间的娱乐性活动,展现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旷士情怀,突出人物高洁的品格。
文徵明书斋山水的画面中,更是缺不了松、竹形象,学界把它称之为“松竹式”,能展现出文人“咫尺山林”的理想。松与竹本是文人墨客笔下的爱宠,也是诗歌中常常赞颂的对象。文徵明借两者的自身特性,突出自己的林泉之志,也从侧面烘托出文人所追求高洁脱俗的品格。在《品茶图》这件作品中,图中有二间书斋被松树环绕,斋内二人相对而坐,品茶闲聊。幽静清雅的环境,小桥流水,几塌明净,林茂松清,正是文人生活聚集的雅处。《绿荫长话图》这件作品是文徵明的“细文”的代表作,画作中怪石参差,两旁屹立松柏,文人在绿荫下闲聊,屋舍在山峦间,带给人闲雅恬静、清旷沉静之感。
松树,在道教神话中常常是至死不渝的标志,朴素中带有坚贞,是正直、坚强不屈的象征。文徵明借松比德,在淡泊宁静中提升自身修养,在世俗中彰显出质朴无华、独立风骚的特性。“松”成了“贞”“君子”等寄意,凸显出保持节操的品德,这便是古人所要达到的高度。竹子也不例外,带着清秀素雅之味,刚正不阿之气。历代文人借竹子的品性喻自身的浩然之气,进而将竹林作为隐居的圣地,蜗居在竹林深处,修身养性,过着清闲安逸的生活。
松与竹的形象,在文徵明的图式语言中起到了托物言志的作用,借挺拔向上、坚韧不拔的松竹,比附坚贞不屈、超凡脱俗、精神挺拔的品德与气节。书斋山水图是在松与竹的环抱中,秀丽清幽,脱离了市井风气,是文人作画的宠儿,能显现出文人宁静致远的心态、与世无争的状态。
文徵明把“书斋山水”这类题材将推向了顶峰,给后世带来很大的影响,他突破了元代的无人空亭的模式。他所创作的书斋山水外常常被松竹柏梧桐芭蕉等植物环绕包围,营造出君子隐逸幽静的环境。画面中斋室通常有两间左右,大都有一间敞开的厅堂。书斋外部建造通常也不是用砖瓦所堆砌出来的,而是以茅顶木柱支撑起的小草屋为主,与竹林融为一体。在斋内会出现一些简易摆设,如床榻、方桌等一些家具,或者会有一些把玩的青铜器与书画作品,都与文人文化生活息息相关。文徵明画中对这些家具陈设的描绘只是作为点缀,没有采用富丽堂皇装饰性刻意描绘,一是为了突出了文人生活的简易朴素,二是烘托出心境的平淡自然。如《存菊图》中,书斋有三间,斋内的陈设仅仅有一榻一素屏,室内清净明亮,别无过多物件装饰。文人穿戴朴素地立在窗前望向窗外,表情凝重看向斋外布满的松柏与菊花。
书斋外的整体环境也是幽静雅趣,大都是山水环抱,能够给人带来文雅秀逸之感。他的书斋山水创作于幽静淡然的心情下,散发出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精神,将文人画中的“逸”“韵”融会于山水。早期他的书斋作品通常以工细为主,散发出文雅恬静之气;中年技法趋于成熟,用笔相对早期更为粗放;晚年综合了早年与中年的特色,粗细兼具。可想而知,他绘画风格并不是一味追求古法、一成不变,而是借古以开今,不断寻求“我法”。在他的书斋图中,如《东园图》《真赏斋图》《惠山茶会图》《品茶图》《存菊图》等一系列创作中,他所描绘的全都是文人会客时雅集之景或者是自己受邀参加的文人活动,这些书斋图画面追求的是内在神韵与格调高雅相统一之下的质朴。他把书斋藏于松竹间,借物寓景,使之浓厚的书卷气散发出来,又把人物与山水性情有机结合,做到物我相融。从而书斋山水的画面上突出表现一种超然物外、格物致知的境界,这便是文徵明笔下的书斋山水图。
书斋作为文人居所,它是文人洗心养身、安居乐业之地,不仅让个人情怀得到释放,而且表露出个人内心世界中规避世俗的理想。文徵明的书斋山水图达到了庄子所提到的“坐忘心斋”的境界,摒除一切杂念,达到精神上的斋戒,超越自我,实现心灵的净化。文徵明画面追求的是萧条淡泊的气象,精神上的空灵与闲和严静的心境,无论何时都把自己置身于桃源林间,与自然相融一体,与嘈杂的现实分离,让自己能够通达至道,心灵受到净化、思想得到觉悟。书斋作为自己精神世界的外化,在超凡脱俗的艺术神韵的背后,是他在入京遭遇中得到的觉悟,看淡世间百态,平淡安逸、无拘无束的状态才是他的追求。品茗赋诗、饮宴游乐,何乐而不为呢?
他笔下书斋山水体现出来的审美理想,是文徵明对自己归隐与林泉的真实写照,脱离官场的尔虞我诈,远离尘俗、保持本真,才把握住生命的本质与精髓。每一件作品借助斋室的人物活动与整体意境的表露,用简洁明了的绘画语言,不做过多的粉饰,构建出古淡幽深的画面氛围。通过有限的画面与物象表达出无限的趣味,生命的意趣与山林的图景凸显出自身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达到一种超脱的艺术境界。
文徵明的书斋山水又是立足于儒家积极立身入世的思想进行创作,画面中的山水、屋舍、文人雅集活动等都为士大夫调剂抒怀的慰藉之物,郭熙父子在《林泉高致》中提出其实山水画是在于“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5]抒发林泉之志、高蹈远引,士大夫能够在世俗生活的纷扰中,营造出一片闲暇天地。这便是书斋山水图的价值所在,在进行创作的过程需要依据“四可”——可行、可望、可油、可居。画家通过思想情感上的陶铸与高超的艺术加工本领,书斋山水图便显现出饱含诗意的艺术空间。这个空间中并不是“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焉”的画面,而是能够让观画者和作画者体悟“道”。在明代的画家中,文徵明是把画与文人精神相结合最完美的一位画家,“画尽意在”一切言语都借画中意境表达出来。
文徵明笔下的书斋山水是雅致清高的理想精神中一片净土,这些书斋山水图的画面上有茂林修竹、草堂书斋、小桥流水、竹林松枝、奇峰怪石等,画中所流露出的情感带有避世的情绪,其实也烘托出来在当时社会背景下文人入仕不得志的苦闷心情。即便将画中的斋室与人物活动除去,也是依旧是一件适宜文人雅居生活之处。这些作品既是文徵明对生命与人生感感叹,也是他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审美理想,巧妙地借物把文人气质中不屈不挠的傲骨表露在笔墨间,但又不缺少文人的旷士情怀。
综观文徵明的书斋山水,他把自己的情感都倾注到自己所居所游所望之处,追求闲云野鹤般的自由生活,借景抒情,流露出文人精神与文人审美趣味。他的书斋山水图达到了虚空的境界,消解心中的束缚,心灵上获得释放,将现实生活中自己种种思虑抛之脑外。这不仅是画面环境中的安静,更是为自己寻找到心中的宁静,赢得了超越本体、超然物外的追求。
书斋山水承载着文人的抱负以及他们所想要达到的精神境界,从而成为他们精神上的一种寄托。在他们种种寄托中,把这种深沉静穆的境界,突破笔墨语言的限制,构造出“物我合一”的艺术境界,达到对文人精神中隐逸清高的更好诠释。
号称“衡山居士”的文徵明,在绘画中不断创新,加入自己的思想,组成新的绘画模式,更好地诠释了“优入古人法度中”。他开创了书斋山水的新模式,广泛地学习和吸收前人技法,学古但不泥古,表现出来的不再是空亭楼阁。他会根据不同的题材创作出自己的艺术风格,呈现出一片清新自然之气。
文徵明的笔下的书斋山水中呈现的是修身养性的雅事,怀有隐于园、避于世的情结。他的书斋山水有着独特的程式化表现形式,创作上结合和山水画的模式,内容上具有情节性。画面环境是在松柏环绕之中,文人墨客在书斋内饮酒作乐、吟诗赏月等,烘托出清幽、静寂的意境。文徵明的书斋图是文人精神价值的显现,是文人追求文雅的生活情趣,是文人对雅致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