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妮/文
本文旨在比较苏轼和纳兰性德这两位词人在悼亡词创作上的差异与共通之处,以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和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文本分析,以期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这两位文人对于生命与死亡的深刻感悟。
悼亡,广义上是怀念已经逝去的人,狭义上专指对自己逝去的爱人的怀念,可以是丈夫怀念妻子,也可以是妻子怀念丈夫。悼亡文学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独有的现象。悼亡诗的产生,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邶风·绿衣》是丈夫对妻子的悼念,其中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是诗人睹物思人[1],见妻子亲手为自己缝制的衣裳引发悼念之情。《唐风·葛生》是妻子对丈夫的怀念,“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诗人悼念丈夫,全诗没有一个“思”字,但“思念之情处处可见,读来令人酸楚。[2]”
此后,悼亡文学逐渐发展起来,在宋代达到了巅峰。苏轼的悼亡词以豪放激昂、深沉真挚的情感著称,抒发了对逝去之人的深深思念和对生命短暂的感慨,代表作品为《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清代悼亡词逐渐演变为更加细腻和含蓄的形式,代表词人为纳兰性德。他的悼亡词常常以自然景物为背景,通过描绘凄冷孤寂的景象,表达对逝去之人的悲伤和思念之情,形成了清代悼亡词的独特风格。
这首词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彼时的苏轼,因与宰相王安石政见不合,自请外任,于1074年被调往密州任知州。1075年,正月二十日,苏轼梦见亡妻王弗,此时王弗已经逝世十年。苏轼思念之情涌上心头,加上自身遭际,心情更是十分沉痛,便写下了被称为“天下第一首悼亡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3]。苏轼在十九岁时与十六岁的王弗成婚,王弗知书达理,颇有才华,是苏轼的贤内助。可惜王弗在二十七岁病逝于京师,只留下沉痛的苏轼一人。苏轼在词中表达了他对妻子的深沉思念。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上阙写夫妻二人生死相隔已经十年,十年间苏轼四处奔波,早已灰尘满面,鬓发如霜。政治生涯的巨大挫折,人生的百般不如意,使得苏轼已经不是当年妻子眼中意气风发的人了。垂垂老矣的他,恐怕妻子见到了也无法辨认出来。此处苏轼担心至爱不能相认,写尽了他内心的悲哀。
下阙讲词人在晚上做梦时又回到了家乡,见到妻子正在小窗前对镜梳妆。这是十年前苏轼与亡妻的日常生活片段,最日常的东西可以引发最深沉的怀念。梦中的两人默默相望,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无言的泪水落下千行。料想那明月照耀着的长着小松树的山冈,是苏轼年复一年地思念亡妻而痛欲断肠的地方。
这首词以叙事的方式展开,描绘了一个于梦境中与亡妻相聚的情景。通过梦境的描绘以及梦境与现实的对比,表达了对亡妻深深的思念,感情深切而真挚。
纳兰性德这首词是为悼念亡妻卢氏而作。康熙十三年(1674年),二十岁的纳兰性德与卢氏成婚,卢氏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聪明温婉,容貌美丽,两人成婚后伉俪情笃,但是婚后第三年,卢氏因难产死去。此后纳兰性德写了大量悼念亡妻的词,其《饮水词》中有四十余首都是相关内容。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纳兰性德与世长辞,年仅30岁。以下是他的《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上阙写以前卢氏尚在人世的时候,每当秋风吹起,她就会惦念纳兰性德,叮嘱他加衣服。但是现在物是人非,当秋风再度吹起,他伫立在寒风中,还会有谁再来惦念他?黄叶在秋风的吹动下上下飞舞,打在窗户上发出萧萧的声音,这样的场景让人备感凄凉和孤独,词人索性关上窗户,减少自己的痛苦。词人独自一人站在夕阳中无限沉思,由风起添衣这样的小事做引子,记忆的大门被打开,尘封的往事浮现出心头,作者长久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下阙写词人在春天常常醉酒,每次醉酒就会沉睡,这时妻子走路就会蹑手蹑脚,说话也很小心,这里的细节体现出卢氏对纳兰性德深沉的爱。“赌书消得泼茶香”借用了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的典故,他们夫妻两人在生活中打赌玩耍,做游戏时将房屋里泼得满是茶香。词人借用这个典故表现自己和妻子卢氏之间也常有这样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日常生活画面。“当时只道是寻常”意为,当时只觉得是平常小事,可是现在都变成回忆,再也无法重温。此句力透纸背,用生活中的小事表达出深沉的哀思,每一个回忆细节都有自己的重量。
纳兰性德擅长以自然景物为背景抒发感情,王国维评价“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来,一人而已”[4]。这首词通过描绘秋夜的西风凉意、枯叶凋零、寒风吹过等景象,表达对逝去之人的思念与深情。
4.1.1 善于用典
苏轼与纳兰性德两人都在自己的悼亡词中使用前人的典故,以此来增加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使读者更好地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思想感情。
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化用前人诗句《赠夫诗三首》中“欲知肠断处,明月照孤坟”。让人肝肠寸断的地方,就是明月照耀下的埋葬妻子的地方。此地短松依然在,而所念之人已天人永隔,永不能相见了,颇有“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的美感。
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中的“沉思往事立残阳”化用五代李珣《浣溪沙》中“暗思何事立残阳”;“赌书消得泼茶香”出自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的日常恩爱小事。纳兰性德借用这样的典故表明自己与妻子卢氏之间也是十分恩爱的,有着许多美好的回忆。
4.1.2 对生活小事的注重
苏轼在词中梦到妻子的场景是“小轩窗,正梳妆”,为何苏轼会梦到妻子对镜梳妆的场景呢,因为这是王弗在世时,夫妻间最日常的小事了。这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在平时不太令人注意,但失去时才觉得懊悔莫及,令人备感遗憾。
纳兰性德在词中写自己的妻子,则是从天冷时妻子叮嘱自己加衣的日常小事写起,由此打开记忆的闸门,再想到自己醉酒沉睡之时,妻子蹑手蹑脚走路的场景。这是多么琐碎的生活小事。“赌书消得泼茶香”是说类似这种夫妻日常恩爱的小事太多了。因此尾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笔锋一转,才让人如此肝肠寸断,那些曾经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常小事,非常不起眼,可是现在想要再拥有一次,却是一种极大的奢望,是再也无法得到的了,令读到此处的读者,也不由得感同身受、无限叹惋。
4.2.1 作词风格不同
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虽是悼亡词,但以直接而豪放的笔调写成。他运用叙事的方式,通过书写梦中与亡妻相见的场景,将个人情感直接而深刻地表达出来,给人以直接的冲击。这种抒情方式与苏轼的人生经历和性格有关系。在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氛围下成长的苏轼,为人本就旷达豪放,容易从人生的困苦中挣脱出来。王弗去世后苏轼在官场九死一生,历尽沧桑,但他开朗的性格又能够让他“在极尽哀伤的情况下超越生死的茫茫界限,来用一种兼有豪放的婉约之词来悼念亡妻。[5]”
相比之下,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的艺术表现手法则更加细腻和含蓄,更注重情感的隐喻和暗示。他通过描写西风、斜阳等自然景物,营造出寒风凄冷、孤独无助的氛围,将自然景物与内心的情感相融合,表达对逝去之人的思念之情。纳兰性德虽然出身高贵,少负才华,但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加上他本人天生的忧郁气质,使得他的悼亡词充满了哀伤的底色,形成与苏轼词截然不同的风貌。
4.2.2 人生哲理的思考不同
在主题表达上,苏轼更加关注个体的情感表达和自身的思考,而纳兰性德更加注重对生命和人生的普遍思考。纳兰性德通过书写对逝去之人的思念,表达了作者对生命的短暂和人生无常的思考。词中的枯叶凋零、风吹落花等景象都象征着生命的短暂和变幻无常,同时也提醒人们珍惜眼前的时光与人。
研究悼亡词可以引发当代人对生命意义和价值的深刻思考,有助于帮助我们更坦然地面对生命的有限性和逝者的离去,促使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爱情观、人生观以及对生活的看法。
两位词人都有通过书写对生活中的平凡小事的追忆,表达自己与妻子相濡以沫的感情之深刻。苏轼最怀念的是妻子对镜梳妆的场景,纳兰性德最惦念的是妻子小心翼翼走路不敢吵醒自己的深情,两位词人在词中都表达了无法重温这些日常小事的无力和懊悔,写出“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怅惘,让读者可以感受到作者对逝去之人的深深思念和对生命短暂的思考,这提醒着现代人要珍惜眼前的人和时光,享受当下与爱人在一起的时间,不要等到失去之后才后悔。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亲密关系对于个体的心理健康和幸福感至关重要。亲密关系为人类提供了情感支持、归属感和满足感,有助于减轻压力、增强心理韧性和自我人格完善。爱情能够让人更加热爱生活,深沉地爱别人或者被爱,从某一个层面说,可以增加生命的厚度和广度。
这提醒现代人在感情中要勇敢地去爱,发自内心地付出,用心呵护与珍视所爱的人,去深入了解和体验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需求。虽然王弗和卢氏的肉体已经消亡,但是她们活在苏轼和纳兰性德的诗词中,正如苏轼和纳兰性德已经离我们远去,可是他们却活在我国文学的长河中,活在中华民族的记忆中。■
引用
[1] 王秀梅.中华经典藏书 诗经[M].北京:中华书局,2006:31-32.
[2] 王秀梅.中华经典藏书 诗经[M].北京:中华书局,2006:162-163.
[3] 章豪.苏轼、纳兰性德悼亡词的对比研究——以《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和《沁园春·丁巳重阳前三日》为例[J].安徽文学,2018(7):14-15+20.
[4] 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6
[5] 李青华.苏轼、贺铸与纳兰性德悼亡词研究[D].吉林:延边大学,2011:5